广田给她一杯热可可。 品硕低下头,像是思量该怎样开口。 终于她说:“我家一共三个人,爸爸妈妈与我,父亲是个工程人员,收入稳定,母亲设计结婚礼服,在家工作。” “咦,是个幸福家庭呀。” 品硕说:“本来是。” “可是出现了第三者?” 品硕抬起头,“请听我说下去,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开始发觉,简单的一家三口,有极大不妥的地方。” 七岁的阜品硕因聪颖过人,已经跳了班,念三年级,下了课回家,懂得自发自觉地打开书包取出家课来全部做妥。 这一天放学,校车把她载回,她掏出锁匙打开门,看到母亲背着光,站在露台前。 她没有回转身来,只是说:“你洗个澡吃点水果自己做功课吧。” 品硕问:“你可是要赶做赵姐姐的婚纱?” 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不,我只是累。” 品硕走近母亲。 “别过来。” 在黝暗的光线里,品硕发觉母亲的右眼肿起,眼白变得血红,她受了伤! “妈妈。”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可要看医生?” “我没事,我不小心在浴室摔了一跤,别告诉别人。” “是。” 那天晚上一整夜,父亲都没有回来。 他总有个地方可去。 每次与母亲吵-架,他一定失踪,等到母亲气消了,又悄悄出现,直到第二次,他脾气暴戾,一触即发,又再次不受控制。 他们越吵越凶,开头,母亲不甘心,会得还嘴,到后来,因怕品硕受惊,希望息事宁人,可是被对方看出她有顾忌,更加放肆。 最近,变本加厉,他喜欢出手。 啪的一声,挥手出去,无论击中对方身体哪一部分,强力地打中无助柔弱的肌肤,都有一种欺凌人的快感。 一次得逞,又来第二次,第三次。 一种霸者的胜利感:怎样,是摆明凌辱你,你又敢怎么样?去,去报警呀,一起到派出所去,或离婚或判刑,咦,你不要面子吗,你以后怎样见亲友?女儿又如何做人? 一次又一次息事宁人,更被对方利用。 半夜,品硕时时一身冷汗惊醒,像是听见仆仆仆打人声音,可是不,一切宁静,无事发生。 以为是恶梦,可是,第二天,母亲的面孔又肿了一边,或是,头部流血不止,缝了三针,甚至一次,手臂折断,需要上石膏。 这样过了三年,母女一日比一日沉默凄苦。 渐渐医生起了疑心,派人来采访过母女。 社会福利署工作人员很热心很含蓄,“方月心女士,你有困难,不妨对我们说。” 品硕见母亲一言不发。 那位小姐得不到答案,便改变话题:“阜品硕小朋友,我可以看看你的功课吗?” 品硕把上学期的成绩表拿出来。 “哗,”那位小姐赞叹:“八科A,这种成绩如何获得?你有几个补习老师?” 品硕的母亲轻轻答:“她没有家教。” “啊,所以说,真正的优异生毋须刻意栽培。” 品硕站在母亲身后不语。 “方女士,我觉得女子不应怕事任人欺侮,你说是不是。” 当事人仍然沉默。 工作室内挂着仍未完成的白纱礼服。 “设计真漂亮,我有同事正在找这种款式,我会介绍她来你处。” “谢谢赞赏。” “方女士,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找我。” 品硕发觉母亲如释重负般送客。 那位小姐临走时对品硕说:“好好照顾母亲。” 人客离开以后,母女沉默很久。 忽然之间,小小的品硕说:“妈妈,我们不如离开这屋子,我陪你走。” 她母亲呆住,侧着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可能性。 小孩长大了,先是会走会跑,然后开始讲话,最后,会给她忠告。 不过,孩子始终是孩子,她冲口而出:“走,走到哪里去?” 品硕答:“我们住到别处,他回来见不到你,就不会动手打你。” 就这么简单? 方月心轻轻说:“我走不动。” 品硕伸手抚摸母亲双腿,“不,你会走路。” 方月心悄悄对女儿说.“我没有正式工作,毫无收入,不能养活自己,更不能照顾你。” 品硕握紧母亲的手,“那么,找一份工作。” “品硕,我没有身份证明文件,没有这个城市的学历,我不敢离开这个家。” “为什么没有身份证?”品硕这时才知道真相。 “因为我并非合法入境。”方女士低卜头。 品硕惊问:“警察会抓你?” 方女士点点头,“所以,我必须忍气吞声。” “妈妈,我养活体,我来申请你领取身份证。” 方女士听了很高兴,“品硕,你真是妈妈生命中的阳光。” 会说话了,可以与母亲谈心事了,品硕十分高兴。 父亲回来了。 带回鲜花糖果玩具,向母女致谦,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那天晚上悄后,品硕看见他低声向母亲赔小心,母亲牵动嘴角,不知怎么,伤口结痂处破裂,缓缓流出血液,品硕觉得可怕。 那一夜特别静。 第二天,品硕放学回家,看见顾客在母亲的工作间拭婚纱。 客人非常满意,“月心,你应开店?我愿入股,一定有利润。” 方月心只是微笑。 “你剪裁的衣服,穿上了,有说不出的清丽脱俗,真像仙子一样。” 方月心连忙说:“是你长得美。” 顾客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放下现款走了。 万月心打开一只盒子,把钱放进去,把盒子放进抽屉。 她逐件精工缝制礼服,其实只为消磨时间。 方月心过去握住女儿的手臂,“呵,尺寸同母亲这么粗了,长得很好,将来,妈妈亲手帮你缝制婚纱。” 品硕轻声说:“我不结婚。” 方月心一怔。 品硕肯定地说:“我靠自己。” 十一岁的她已经安排了自己的命运。 母亲抚摸她的面孔。“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一个女子不结婚,老了又怎样。” 品硕想一想,“老了是一个单身老女人。” “过时过节不觉孤苦。” “还有妈妈呢。” “妈妈会过世。” “那么还有朋友,像同学林小风扬慧瑞。” “届时朋友都有家庭,无暇陪你。” |
“我一个人在家看书听音乐过日子。” 她母亲点点头,“这倒也好。” 这一阵子,父亲不甚搞事,母女才有心情坐下来说话。 那天傍晚,父亲回来。比往日沉默。 品硕看到他阴沉面色,立刻躲开避锋头,她比同龄小孩精乖十倍,适者生存,被逼迅速成长。 那晚,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清晨。她照常起来上学,刚想出门,有人按钤,原来是相熟的余医生到访。 “医生,你怎么来了?” “品硕,你妈妈,在什么地方?” “她在房内还未起床。” 余医生连忙进房去。推开房门,品硕看见母亲背著她们躺在床上。 医生把她扳转过来,方月心面如死灰,一额都是汗,医生替她检查,她痛得闭上双眼。 “肋骨折断,你得立刻入院治疗。” “我没有身份证。” “那也没有办法,改日再申请回来。” “品硕──” “品硕可跟你走。” “她的学业──” “月心,性命要紧,你正咯血。肺部也许已经受损。” “可怜的品硕──” 医生召了救护车。 不知怎地,品硕没有跟看到医院去,她一个人回了学校。 是最后一天。 校园树影婆娑,时时有不知名昆虫会爬上鞋面,品硕特别留恋这片青草地。 那天,一只凤尾蝶飞上品硕的肩膀,她与它互相凝视,然后,它轻轻飞走。 校工来找品硕。 “阜品硕?你父亲来接你。” 父亲走近她,品硕一言不发垂头。 “你愿意跟我,还是跟母亲。” 品硕答:“妈妈。” “那你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读书。” “我不在乎。” “那么,稍后我再设法接你们出来。” 品硕忽然问:“为什么百般刁难我母亲?” 他抬起头,有点茫然。然后坚决否认:“不,我很爱你们母女,是我的双手不受控制──” 他蓦然用手掩住面孔。 那双手,与常人的双手无异,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妖异之处。 品硕被带走。 在医院看见母亲,发觉她背部已经佝偻。 过边境时母女一直沉默,只是紧紧握著对方的手。 他们用盒子里的现款租了一间公寓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品硕在新学校就读。 同学们对她有奇特兴趣。 “你妈妈是寡妇?” “你父亲在别的地方有太太子女?” |
——第七章 “你妈妈是离婚妇人。” “你英语程度高,是国外华侨。” 不到一个月,父亲又出现,带来更多的礼物。并且把她们母女搬到华侨新村,把品硕送进国际学校。 “我已经正式申请你们母女入籍。” 品硕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很好。” 他喃喃说:“真是孩子话──” 他坐着不走。 “我有点人事关系,你们很快可以回来,最近公司收入好,分了六个月奖金,全在这里。” 他把现金放作桌子上。 “你与品硕在这里,手头宽些好办事。” 母女仍然没有话说。 品硕站在母亲身后,忽然看到妈妈头上满是白发。像一朵白菊般白头顶开出来。 她惊讶万分,人,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长白发嘛? 母亲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太多太多。 品顺听到父亲硕:“……多谢你没有起诉我。” 最后,他轻轻的走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品硕问母亲:“人会变吗?” 方月心想了一想,“像我这般懦弱。终身无救。” “我是说父亲。” 方月心摇摇头,“他很快会故态复萌,他有病、他改不好。” “那么,我们更加要避开他。” “靠他给家用,怎么司以不见他。” 品硕握紧拳头。 春天的时候,他们家多了一位客人。 他是一个小生意人,在商场开一片摄影店。辗转听人家说,方月心是一个礼服设计师,他慕名前来,希望合作。 “万女士,我有介绍人,丽人公司朱先生及蜜月摄影田先生都是我的朋友,向我推荐你。” 方月心睑上添了光彩。 “如果你真的抽不出时间亲力亲为,那么,请替我画几个图样,我找人照看缝制。” 这时,他看到了品硕,立刻展开笑容,“你好,我是温力仁。” 品硕喜欢他清爽的平顶头及整齐的牙齿.看上去精神奕奕。 “请拨冗参观敝公司。” 他的照相馆叫国际,门口橱窗里挂着样板相片,女主角脸容都用电脑修饰过,个个美得象仙子。 方月心微微笑,他有生意头脑,而且懂得讨客人欢喜。 装修很新,价格公道,仪器先进。 但是几件出租婚纱款式古老俗气,料子单薄,的确需要淘汰。 方月心想一想。“下个星期,你来取样子吧。” 温力仁大喜过望,“谢谢方老板。” 他帮品硕照相,用电脑把她头部放圆,做特别效果,“不过,”他说.“眼睛已经够大,不用再做工夫。” 效果奇趣,品硕非常高兴。 除出即影即有,电脑打印,还有一部贴纸摄影机,对品硕来说,都十分新鲜,一玩就是半天。 转头,听见母亲同温力仁谈设计。 ──“少即是多,越简洁越飘逸。” “料子尽量要用真丝,人造纤维感觉总是差了一点。” “珠片蝴蝶结这些已不流行,裙脚也不用太长。” 那温先生小心聆听。 然后,他差人买了咖啡及蛋糕来。 孤寂的母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待,十分愉快。 方月心抬起头来,忽然发觉已是黄昏,咦,是否看错了? 一直以来都觉得度日如年。没想到今日居然不觉时间飞逝,她有刹那茫然。 只听得温君问:“可要一起吃饭?” 小品硕睑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月心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改天吧,品颁要做功课。” 回到家,品硕说:“妈妈我没有功课。” 月心答:“他要做生意,人家越是客气、我们也要懂得适可而止,莫招人嫌。” 品硕点点头。 接着一段时间,月心生活有了目标,她早起来设计图样,出外选料子,画纸样、裁剪、一针一线缝制衣服。 温力仁来到,看得呆了。 品硕的苹果脸在层层塔夫绸里钻出来,象牙白的礼服华丽端庄,与他店里的现货有天渊之别。 他兴奋地把方月心设计的礼服挂在橱窗内,用专题介绍它的设计及缝制过程,吸引顾客。 生意好了一倍。 年轻顾客眼光不一样,自电影电视画报中知道什么样叫高级品味。 温力仁同月心说:“我不敢奢望有三十件你的设计,能够有十件八件已经很好。” 月心日夜赶工。 温力仁聘请助手帮她,在照相店后成立小小堡作坊。 漂亮的准新娘心急地在店后边看样子。 月心忙于工作,可是越做越精神,皮肤添了光彩,一日,品硕发觉母亲在家染头发。 品硕微微笑。 夏天到了,蝉在道旁法国梧桐树上长呜,自行车钤声叮叮,那个下午,温力仁在学校门口等她。 “来,我们吃刨冰。” “妈妈说夏天要小心饮食,当心肚子痛。” “品硕,为什么不见你父亲?” “他在别的地方工作。” “可有负责你们生活费用?” 品硕答:“金钱方面,他一向不会刻薄,这是他唯一优点,听说,在今日,已经很难得。” 温力仁沉默一会儿。 他忽然说:“品硕,不妨对你实说,我很敬重你母亲。” “我看得出来。” 温力仁吁出一口气,“我也爱慕她,我欣赏她的美术才华,倾佩她设计的精妙。” 品硕听了十分高兴。 “我也喜欢她沉实娴静性格,小品硕,短短一年,我已知道她是我理想的终身伴侣。” 品硕不出声。 温力仁问:“你会接受我吗?” “我父亲──” “我知道他时时虐打你母亲。” “可是,”品硕鼓起勇气说:“离开他或不离开,由妈妈决定。” “那自然,我不会勉强她,但是,她为什么多年来不反抗?” 品硕凄然地答:“肯定是因为我的原故,母亲曾经说,分了手,我是孤女,她再婚,我是油瓶,不不,温叔,你别笑,母亲说的确还有许多人会这样想,他们没离婚,终身唯一成就也就是从未离婚,故引以为荣,分别为圣,一提到离婚便嗤之以鼻,母亲说一次足够。” 轮到温力仁不出声。 过一刻他说:“她是个好女子。” 品硕象一个大人般说:“好女子不一定有好运气。” 她终于走到摊子前买了一个樱桃果汁刨冰吃。 国际照相馆忙得要扩张店铺门面。 品硕一个人回家。 屋里有人。 父亲来了,事前他永不通知她们,永远突击检查,这是他的特权。 他正在翻阅女儿的功课,一边对牢瓶嘴喝啤酒。 “你妈妈呢,为什么不在家中?” “她在照相馆工作。” “我曾经与她说过,不必出外抛头露面。” “这是她的兴趣,”品硕忽然代母恳求,“请允许她有点精神寄托。” 她父亲看看女儿,这样高大了,长得与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比妈妈勇敢。 他不出声。 “不要干涉她一点点自由。” “我已经改了许多。” 品硕答:“我看得出来。” |
“通行证在这里,你俩随时可以与我团聚。” 品硕意外地想:呵,又要搬家了。 “她既然喜欢做,我会顶一家婚纱店来给她打理。” 品硕看看父亲,人真的会变好吗? 他放下家用取起外套,“品硕,送我出门。” 品硕陪他走到门口。 “你一向与我生价。” 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低下头。 品硕发觉他下巴皮肤打摺松弛,原来这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叫两个人同时受罪。 品硕忽然鼓起勇气问:“你会不会同母亲离婚?” “离婚?”他一愣,“我们从来未曾正式合法注册结婚,又如何离婚?” 品硕呆住。 他踏上正在等他的车子。 这样说,母亲可以随时接受温叔的追求。 傍晚,月心愉快地回到家里,淋了浴,吃西瓜,一边同品叩硕说:“一个人客,坚持要在裙子后边加一只大蝴蝶结,我说呵你当自己是一件礼物?结果大家都笑了。” 然后她看到一叠钞票及出境证。 “啊。他来过?” “是。” 月心发觉女儿脸色有异,“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他变了很多,他愿意与我们团聚。” “叫我们几时动身?” “他没提日期。” “他没提日期。” “你呢,品硕,你怎么想?” “我不想动。” “你的前途──” 品硕答:“我的前途很好。” “品硕,你始终是他的女儿。” 品硕忽然听出不妥,“妈妈,你可是说,你与他已全无关系?” “我与他曾是夫妻,并无血缘。” “你终于决定与他分手。” “我以为你会代我高兴。” “是,我很开心。”可是,品硕语气中不见喜悦。 方月心把通行证与家用交到女儿手中。 “妈妈,我愿跟你生活。” “跟看父亲,你是小姐,跟母亲,你是油瓶,你可要想清楚,他一向待你不薄。” 品硕不语。 “你可以两边任,不必这么快作决定。” 方月心像是换了一个人,早出晚归,她脸上有笑容,体重增加,动作轻快。 秋季,父亲又来了。 他十分诧异,“你还没有动身?” 只说你而不是你们,想必已经风闻了什么。 “你母亲已经另有路数,品硕,你还不自作打算。” “你听说了?” “自然有人告诉我。”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 品硕一看,是偷拍的证据,母亲与温叔在一起,虽无越界,但态度亲密。 品硕觉得羞耻。 “她有她的志向,你跟我吧,中学快毕业了,送你去美国读书,校方说你文理科成绩优异,我打算供你读法律或是建筑,你不必为母亲的志向担心。” 去外国读书,开拓新生活,多么美好。真叫人向往。 父亲又说:“你看,住我屋子里,吃我的饭,她却同别人胡混,谁是谁非,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品硕冲口而出:“他们不过是合伙人。” “是吗,我不相信,你相信吗?” 这时,门口传来冷冷声音:“你对品硕胡说些什么?” 品硕看到母亲站方门口。 阜氏见到她,红了双眼,站起来。举起手。 品硕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可是父亲已经挥出手,力道一时收不回来,重击在品硕脸上。 品硕眼前一黑,仆跌地上,金星乱冒,只觉嘴里又腥又咸,原来一口是血。 父亲过来扶她。 品硕推开他,张口想说话,可是血咕噜咕噜冒出来,原来舌头撞在牙齿上破损。 阜氏手足无措,忽忙间夺门就逃。 母亲叫了救护车,护理人员连忙替品硕止血。 方月心蹲下说“品硕” 口叩硕忽然厌倦,掩住面孔,“走,都给我走。” 这些成年人,没有一个像样。 敷药后她的半边脸红肿,眼睛都看不见了。 不能上学,在家温习,温力仁来看她。 品硕生气,“走,走。” “品硕,这是应有的礼貌吗?” 品硕不出声。 “你应当责怪那个只懂动手的人。” 品硕答:“这次他有理由愤怒。” “打人是犯法行为,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能扑打他人。” 品硕看著他,“你请完没有?” 温力仁看看少女,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而他,他是外人,怎可妄想在她心中占一席位。 要紧开头非作出取舍的时候,亲疏立分。 他识趣地退下。 正当品硕认为要失去母亲,方月心女士会很快成为温力仁太太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天气冷了,品硕正准备大考,日以继夜在家温习功课,成绩越好的学生越是严阵以待。 升哪一家大学靠的便是这些积分。 一日傍晚,有人轻轻敲门。 奇怪,门钤就在门框左边,可见门外是个陌生人。 “谁?” 一个年轻女声答:“方月心女士在喝?” 品硕去打开门,她以为是母亲的客人,来找她缝制结婚礼服。 口叩硕客气地说:“她在国际,你去店里找她好了。” 门外女容容貌亮丽,衣看时髦,她上下打量口关领,一价是她女儿吧。” 品硕发觉她来意不善,因问:“你是哪一位?” 她推开品硕,自感自踏进室内,脱掉外套坐下来。 “你不知我是谁?我是国际的老板娘,我叫何之见,刚从加拿大回来。” 品硕呆住,耳朵火辣辣烧起来。 她呆呆看着来客,耳畔嗡嗡响。 那何之贞脸上搽著深紫色的胭脂,美艳中带点阴森。 “温力仁没同你们说吗?国际后台老板是我何之贞,我投资三百多万,器材铺位均由我独资。”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厅,“令堂很有一点身家,同我一样,力仁这人就是这点精刮,他不会拿钱出来给女朋友花。” 品硕手脚不听使唤,混身发麻。 她难堪、差耻,无地自容。 “这次,可要看温力仁他挑选哪个老板娘了。” “不,温叔不是那样的人!” 何之贞不但不生气,还笑笑说:“那么,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门外有人群, 何之贞立刻躲在门背后。 进门来的,正是方月心与温力仁,两八有说有笑,忽然看见品硕面如死灰站在客厅中央。 方月心第一个警惕,以为那不受欢迎人物又来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门后走出来。 刹那间。她与温力仁四目交投,温氏忽然矮了几寸,他仆一声呼出一口浑浊的气,身型缩小,似泄气皮球。 何之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只是问那男人:“你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这一分钟你得决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若跟我出门,既往不咎,从此不提,你知我脾气。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挂下来,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偻,一声不响,走到何之贞身后。 何之贞也不再乘胜追击,她并没有刻薄方月心,她打开大门,说:“走。” 那温力仁像条狗似的乖乖出门去。 自头到尾,只不过十来分钟,其间他看都没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说话。 临走,他还替她们关上门。 |
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硕从来不信人会像狗,今日可见识到了。 可怜的母亲,又吃了亏,又上了当,运气实在欠佳。 品硕斟杯茶放在母亲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发进房休息。 第二天,品硕回到国际一看,发觉橱窗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门口有客人谈论纷纷。 “我怕损失,可是他们已双倍退还订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订金。” “唉,以后该往何处拍结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护照照片用呢?” 品硕静静离去。 母亲躲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这次,她受的伤。比肋骨折断更为严重。 而目这一趟,咎由自取。 连品硕都不大去理会母亲,由她面壁思过。 终于,门打开了,品硕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她对品硕说:“我们收拾行李吧。” 品硕问:“去何处?” 她答:“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 对她来说,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品硕一声不响地跟著母亲收拾杂物,一走了之。 她俩又回到原来的家。 听到这里。王广田摇头叹息。 蒋佐明蹬足。 “怎么可以回头!” “她会吃苦头。” 她俩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广田托看腮,一边喝极烫的黑咖啡,一边思索,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佐明看见,连忙问:“什么,广田,你想起什么?” 阜品硕低头.“王姐姐记起我们母女了。” 佐明犹不明白,“你是谁?广田,这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打了一个冷颤,抓起一条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这时小绵绵走来骚扰她们说话,撒娇地把身子伏在母亲背上,广田握住她双手,背著她走了一个圈,忽然流泪。 “是,”品硕点头,“王姐姐也有女儿,同我们母女处境相似,故此伤心。” 佐明急说:“请把故事讲出来。” 广田却说:“让她休息一会,品硕,你去洗把脸,喝杯──” 这时,阿顺斟出蜜糖柠檬水来。 品硕一饮而尽。 阿顺又递上热毛巾,接着,打开窗户,让她们透气。 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一说就大半天,三个女子,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讲? 倒底年轻,品硕头一个觉得肚饿,她进厨房去吃面。 佐明问广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债田点点头,“你也该有印象。” “为什么?” “报上头条新闻膂经刊登得那样轰烈,若不记得。未免粗心。” 佐明说.“也许,那一阵子我耽在医院一果。” “怪错你了,的碓是这样,我一时没想到,对不起。” “有无剪报?” “我去找一找。” 广田的法宝是那几只鞋盒,她记得曾将这段新闻剪下来当资料贮存,她不希望有一日会用到它,但是她关注这个故事,因为,正如品硕所说,她也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正在翻寻,电话来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当没有?” 广田吞吐:“我有朋友在这里──” “要出门了,还招呼朋友?” “可否推迟一班飞机──” “当然不可以,”李和声音冷冷,“大作家,时间表早已做出来,一环扣一环像骨牌一般,不能轻率。” “你说得对,我们准时出发。” 李和声音这才缓和起来,“晚上七时─司机来取行李。” 文枢的声音在旁响起,“广田你在忙什么?” 广田灵机一动,“文枢,你是精装百科全书,你手头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报?” 文枢问:“是哪一单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杀大,女儿目睹案件发生。” “啊,那一件,我有纪录,立刻给你传真过来。” 性明在一旁听见,浑身寒毛竖起,张大嘴合不拢。 广田挂上电话,静静坐下。 佐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低下头,“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惨。” 这时,文枢已经把剪报传过来。 品硕从厨房出来,看见旧报纸,轻轻说:“是,这正是我,当年未满十八岁,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广田重重叹一口气。 佐明说.“你去整理行装吧,我听品硕把故事讲完。” 广田点点头。 佐明同品硕说:“来,坐我面前。” 品硕脸上露出凄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品硕用手掩住脸,“我经历了活生生的地狱。” 回到老家之后,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没有发生过。 方月心仍然在家缝制新娘礼服,有时大半年才缝好一袭,没有主人,非卖品,不出售,只为消磨时间。 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报纸读新闻,世界已渐悄悄离她而去。 才三十出头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岁,不知怎地,她的牙齿与头发都开始脱落。这一切都叫品颁心惊。 她不甚言语,闲时一针一线做礼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云雾般美圣洁,妩媚,娇怯,品硕时常进工作室去轻轻抚摸,把脸依偎在裙脚旁边。 父亲不大回家。 回来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个开心满足的人大抵不会拼死命喝醉企图麻木自己。 有叫他呕吐,躺在秽物当中沉睡,臭气熏天,品硕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来,他脱下脏衣服丢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净,父出去工作。 有时忘了交出家用,品硕到办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时候仿佛不人事品硕,但是很快签出支票。 唯一庆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错。 因母亲不再管家,品硕渐渐背起家这个责任,她分配调度,像个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硕轻轻推开工作室房门,“妈妈,下星期我毕业,请你来观礼。” 月心自白色缎子里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呵,毕业了。” 品硕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渍,母亲的鼻梁已经折断。 品硕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方月心摇摇头,“好好地看什么医生。” 她拒绝出门。 “妈妈──” “我去观礼,我替你拍照。” 这一刻的母亲,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女巫。 品硕紧紧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后,父亲回来,自斟自饮。 品硕向他说:“我决定在本市升学,方便照顾母亲。” 阜氏缓缓拾起头来,“我劝你速速离开这个家,自求多福,留在这里,有得你受。” “你想怎样惩罚她?” 品硕忽然听得父亲笑起来。 他说:“何劳我动手,她自己会得对付自己。” |
——第八章 说完了,他索性对著瓶口喝。 接著,跌跌撞撞出门去。 品硕低看头,盘算半日。 既然美国西岸有大学收录,一年的费用也已汇了过去,不如去闯一闯。 成年人的世界不由她受理。 想通了,倒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母亲并没有出席她的毕业礼。 别的家长都来了,身上挂满相机摄录机,不顾秩序,涌到前座取好镜头,有的甚至伏到地上。 并且都希望见一见阜品硕。 “你就是名宇中有六个口了的阜同学。九科A级究竟如何考得?平时妈妈给你吃什么?” 她的父母没有来观礼。 回到家,脱下穿了多年的校服,找母亲说话。 方月心抬起头来,“我要去观礼。替我拿一套衣服出来,换好马上去。” “妈妈,”品硕温和地说:“今早已经举行过了。” “那可怎么样?”她膛目结舌。 “没关系。” “你会不会怪我,哎呀,这可怎么办?” 品硕把母亲拥在怀中,“没事没事,你放心,大家都很好。”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方月心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这一天,有人来采访她们母女。 那是一位穿铁灰色套装载珍珠耳环的女子,她脸容秀丽,笑容可亲,自我介绍:“我是许方宇律师,这是我的助手乔珊。” 她们进屋子坐下,“品硕,你与母亲都需要帮忙。” 品硕呆呆地看著她们两个,孤苦的她想:莫非真的有守护天使这回事。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又怎样知道我家有困难?” “乔姐姐是护士,她想为你母亲检查一下,我们不是坏人,你请放心。” 方月心并不拒绝,她轻轻躺下,由护士检查。 乔珊抬起头来。只轻轻说了四个字:“遍体鳞伤。” 许律师震惊,“应该怎么做?” “报警送院。” “不,不,”方月心跳起来,“我要照顾女儿,我不上医院。” 许律师不禁心酸,事主神智不清,已不知道此刻启示由女儿照顾她。 品硕依偎肴母亲:“好,不去,不去。” 许律师经声说:“品硕,你母亲急需救治。” “我明白。” “我们有最优秀的专科医生帮她治疗心理及身体上的创伤。” “你们倒底是谁?” “我是一个律师,代表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差遣我来查探你们有什么需要,原先我以为最多不过代你往长春藤大学报名,谁知打听之下─发现你们母女……唉,”她无法再说下去。 “那人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关心我们?” 许律师说:“因为,他说,你也曾经不计报酬地善待过他。” “我不明白,我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他倒底是谁?” “品硕,别研究这些了,劝服母亲,送她入院,接受医疗,现在我立刻帮你联络寄养家庭,同时入禀法院办理此事,这里不宜久留,你父亲似一枚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爆发。” 许方宇对乔珊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法院办理手续。” 许律师走了没多久,方月心叫痛。 品硕喂母亲吃止痛药。 乔珊试探:“医生有更好的止痛剂,我同你去附近医务所找医生好不好?” 方月心摇摇头。 “我送你入院,品硕陪你,你不必怕。” 她忽然清醒了,微微笑,“我不怕,我活该,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不,”乔珊轻轻说,“医生会告诉你,一切出于不幸,你不是罪人,为著女儿,你需振作起来,马上离开这里。” 她颓然,“我出走过一次,还不是要返来,打回原形,我走投无路。” 乔珊握住她的手,“不,你听我说,有一个关注小组,数十个成员。遭遇与你完全一样,你并非唯一的不幸人,来,找陪你去医院。” 方月心似有顿悟,静静聆听。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把声音冷冷响起来。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什么人。 差十分钟就可以说服事主到医院去,偏偏这个人在要紧开头出现。 乔珊转来斥责他:“方女士是一个市民,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怎可禁锢她。” 阜氏一听,大怒,伸过手来,抓住这名多管闲事的看护手臂,把她拉到大门,硬生生把她推出门去。 乔珊险些摔跤,也顾不得手臂酸痛,她立刻取出手提电话报警,并且不顾危险,大力拍门。 “品硕,品硕,开门给我!” 她听不到纠缠打斗的声音,于是再拨一个电话给许方宇。 短短五分钟时间,警察已经赶到,按铃,拍门,都没有回应,接看,许律师也奔上来,向警察简单报告屋内人物身份。 警察决定破门而入。 他们撞开大门,抢进屋内,却又立刻惊疑地站住不动。 屋子里静寂一片,客厅一个人也没有。 警察一步一步走近,终于有人失声叫说:“在这里了。” 在工作室里。 那情景真的诡异。 衣架上挂看一袭袭白纱新娘礼服,可是,白色的裙子下脚有点点鲜红血渍,触目惊心。 警察拨开白纱,看到一个男子倒在地下,颈项大动脉插看一把利剪,地瞪大双眼,已无生命迹象。 墙角坐著一个女子,明显受过殴打。面目浮肿,不能动弹。 警察急召救护车。 这时、许方宇说.“屋内还有一个人。” “谁?” “是他们的女儿、快找找!” 警察看急,连同赶到的增援部队满屋翻寻。 初时遍寻不获,均急得一头汗,终于有女警说:“找到了。” 许方宇抢进卧室,原来女警蹲在地下,指向床底。 阜品硕匿藏在床底下,身体蜷缩成胚胎一般,头埋在双臂之间。 她没有受伤。 许方宇吁出一口气,坐倒在地,她发觉背脊已爬满冷汗。 听到这里,蒋佐明也要抹去额角上的汗珠。 她像与人打过架般劳累,没想到听故事也会累坏人。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故事,伦常惨变,也不是每个人可以承受。 品硕的声音像微波一般,“母亲被控误杀,由许律师代表辩护。” “结果如何?” “自卫杀人,无罪释放。事后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 佐明松口气,“康复没有?” “托赖,不过,至今仍看心理医生、我也是,每周一次,诉说心事。” 佐明握紧品硕双手,这样都被这小女孩熬过来。 广田挽看行李出来。 她说:“我们三人之中,品硕最小。” 佐明问“要走了。” “我的家即是你们的家,随时来住。” “去多久?” 甫见面、就要分手,品硕不舍得。 广田答:“起码半年。” “这一去你就是国际作家了。”佐明由衷地说。 广田涨红了脸,“你也来揶揄我。” “不要浪费时间。” “是,”广田说:“我想进修英语,同时学些法文。” “不,”佐明说:“我是劝你把握司机找到对象。” 广田别转面孔。 有司机来取了行李走。 广田陪女儿吃饭。 佐明对品硕说:“换了另一个律师,恐怕怕没有这样顺利。” “这是真的,许律师力证多年来家母饱受虐待,身上新旧伤痕达七十多处,体无完肤。骨折多次。” 位明十分欷嘘。 “接着,我看到报上启示。” “那由我刊登。” 品硕疑惑地问:“救我母女于水火的究竟是什么人?” 佐明答:“此刻我更加糊涂了,你看我们三人并无相似之处。” “蒋姐,你愿意跟我去探访家母吗?” 佐明点点头,太好了。她想见见这个不幸人。 “她生活还过得去吗?” |
你亲自来看。” 佐明跟她出去。 车子驶往商业区。 佐明问,“你们住这附近?” “不,请稍候,你会得到答案。” 车子停下来,佐明抬头一看,只见是一间时装店,橱窗内展览看结婚礼服。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任明脸上展露出笑容。 品硕轻轻说:“那位先生通过许律师,作出投资,开了这一片婚纱店,由家母打理。” 佐明见到小小铜牌上写着“光”字,多么巧合,“店名叫光。” “正是。” 她们也叫他光。 推开玻璃门。她们走进店内。 服务员迎上来说:“方小姐在店后看人客试身。” 只见一个少女挽着一件礼服裙脚,喜极而泣,“我就是在找一件这样的礼服。” 佐叫看了,也甚向往。 她忍不往拉起其中一件锻衣一角,往身上比一比。 “蒋姐姐有空不如试一试。” 佐明微笑低头。 店员过来,把缎裙自架子取下,往佐明身上披。 那是一件罗伞裙,背心形,没有多余的装饰,可是说不出清纯飘逸。 佐明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身边的人,会是罗天山吗? 她接着讪笑,人家好端端为什么要娶一个独眼单腿的人。 她一声不响,把礼服还给人家。 “请到贵宾厅来坐。” 那是一间小小会客室。精致的家具灯饰,小小玻璃柜里放看各式钻冠。 有人捧来下午茶,品硕替住明斟茶。 不久,隔壁贵宾厅门打开,一个极之明艳的女郎一边道谢一边离去,任明认得那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 一把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品硕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佐明转过头去,与那位女士一照脸,不禁呆住。 她长得与阜品硕一个模样,分明就是品硕母亲,四十出头,保养极佳,穿一套黑色衣裤,极短头发。 但是,方月心女士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品硕的叙述中,方月心多年遭到虐打,精神与肉体都受尽折磨,整个人已被彻底摧毁。 她的精神已不健全,躯壳伤痕累累!此刻眼前这个女子却容光焕发,有纹有路。 她坐在女儿对面。 佐明注意到她短发已经斑白,却没有染回原来颜色。 骤眼看,还以为是流行这样,并不觉异样。 经过那么多,仍然能爬起来重新做人,真不容易。 不知会不会有人痛恨她如此若无其事,因为,连佐明都深觉诧异。 说不到两句,已有助手来催,说是客人在等。 “蒋小姐多坐一会儿,随便参观,晚上一起吃饭。” 品硕看著母亲的背影。 佐明说:“她康复得很好。” 谁知品硕却感慨地回答:“也难怪你这样说,不是最亲近的人。看不出来。” 佐明扬起一条眉毛。 “除出这家店,她也不记得其他人与事。” “啊。” “心理医生想尽办法,仍然无法令她恢复正当记忆,不过,那些人与事,又记来做什么?” 能够忘记,真是幸运。 “所以,你看她像个正常的人,是正确的,不过,她身体之内有些部分,已经死亡,也是事实。” 佐明低头,无限欷嘘。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失去的肢体,再也长不回来。 年轻的品硕露出异常寂寥的神色来。 佐明忍不住又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子结局,已是最最理想。” “她的面孔经过一年来多次矫形,才恢复旧貌,右前臂部有点微微弯曲,医生说也不必理会了,庞大费用,都由许律师代为支付。” 佐明点点头,“我知道,我与广田的情况也相同。” 品硕问:“光是什么人?” “我越来越糊涂。” “有一句话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许律师说过:光无条件地帮我们母女,是因为我也曾经帮过他。” 佐明抬起头来。 “品硕你曾经做过善事?” “没有呀,我有什么能力,佐明你呢?” 性明在脑海里不住搜索。“我唯一做的善事,是通过宣明会助养过名儿童。” “再想想。” “还有,就是偶尔捐赠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 “没有了吗?”品硕有点失望。 佐明搔搔头,“给你提醒,我真得加油努力做点好事。” 品硕说:“你不是常常到康复会教踢球吗?” “那不算什么,况且,不过是近一年的事。” 她们用手托任腮,一点头绪也没有。佐明终于告辞。 “蒋姐姐,一起吃饭好不好。” “今天你妈妈好像特别忙。” 店堂有摄影记者在取镜头,佐明觉得宽慰,没有什么事比看见劫难后的女子重新站起来更令她高兴。 佐明在广田家晚饭。李和也在,他有点食不下咽。 趁广田走开,佐明轻轻说话,她的声音其低,似自言自语,但她相信李和可以听见。 佐明这样说:“还等什么,还不一起去。” 李和的声音日也很低:“她没叫我。” “你要自发自觉提供服务呀,还要等谁苦苦哀求你?一架打印机都比你聪明。” 李和似有顿悟。 “还不快去订飞机票。” 李和问:“我会成功吗?” “在这种时候,还计较得失?”佐明生气,“活该你一无所得。” 李和立刻站起来,“是,多谢指教。” 他马上到电脑前去订飞机票。 广田走近来,“佐明,有空来探访我。” 佐明看着她,“广田,你有无做过什么好事。” “我?”广田哑然失笑,“我做的最大好事,便是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废物。” “广田,你太谦虚。” “不不,佐明,在我短短前帮生中,我太过致力男女私情,浪费时间,一事无成。” 她深深叹口气。 佐明笑,“现在还有什么遗憾?” “你说得对。” |
这时,李和过来,轻轻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佐明替他开门。 他说:“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同广田一班飞机,你可别告诉她。” “我懂得。” 李和匆匆走了。广田说:“这人怎么了?整个晚上怪怪的。” 片刻,门钤又响。 广田说:“莫非忘记带什么。” 她去开门,一看,立刻关上,脸色大变。 门钤不住地响。佐明知道不妥,她站起来沉声问:“外头是谁?” 广田半晌才说:“那个澳洲人。” 呵,终于找上门来了。 一个人名成利就之际,总有从前假装不认识他的人找上来。 佐明立刻替好友出主意:“只得两个办法:一,让他进来─有话讲明白,二,报警。” 广田抬起头来,“报警。” “你已是个成名人物,不怕名誉受损?” 门钤不住地响,叫人坐立不安,工人与孩子都惊骇失措。 广田答:“名人也是人。” 佐明点点头,拿起电话,通知派出所。 人到一会儿,门铃停止,外头有骚动。 很明显是别察来了,那人用英语大喊:“我会招待记者!” 接着,警察在门外问:“可以与屋主说几句话吗?” 那两个警察一进门就讶异说:“咦,是王广田小姐。呵,还在蒋佐明小姐,两位都是我家小女的偶像。” 广田低别说了一遍因由。 警察沉吟:“明早我们护送你去飞机场。” “请早点休息。” 门外有警员站岗。 “暂时离开本市也是明智之举,”佐明说:“久无联络,澳洲人找你干什么?” 没想到广田这样幽默:“一是来说我爱你,二是来讨点好处,你说会是哪一样?” 连佐明都苦笑。 她把这件事通知文枢。 文枢答:“不怕,我们人强马壮,会得好好应付他,王广田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弱女。” 佐明问广田.“听见没有?” 广田看看窗外,陷入沉思。 佐明叹口气,“有些伤口,永不复原。” 文枢答:“她已经做得根好。” 当天晚上,她们俩都没有睡好,不久天亮,广田起来梳洗。 接著,保母与绵绵也准备妥当。 她们一行人到楼下,司机与文枢已经在等。 广田不见李和,心中不安,只是不出声。 警员一路送他们出大路到飞机场。 广田紧紧搂住女儿,一脸凝重,直至一个箭步奔入候机室,她才松口气。 难怪她会害怕,有一条毒蛇正欲尾随而来。 品硕也来途行,独独少了李和。 广田终于问:“李和呢?”语气有点憔悴。 后边有一把声音,“在这里。” 广田转过头去,看到高大强壮的他,不禁心一宽。 他说:“让我帮你抱绵绵。” 广出把孩子交给他,才发觉双肩已酸软得抬不起来。 李和跟著她们走。 文枢对他说:“咦,你好回头了。” 李和微笑,“我也有飞机票。” 文枢怔住,“你也一起去,你告了假?” “我同老板要求停薪留职。” 广田停止脚步,转过身子,忽然与他紧紧拥抱。 李和运气好,时机凑合,澳洲人的出现成全了他。 佐明高兴地看看他们结伴离去。 她与品硕回到市区,因没睡好,找个地方喝咖啡。 佐明诅.“他们总算成为一对。” 品硕问:“你呢?” 佐明笑,“你懂什么,老气横秋。” 品硕不出声。 佐明的电话响,是罗天山找。 “喝咖啡也不叫我,我马上来参加。” 十分钟后他就出现了,品硕机灵地说.“我去上课。”一边笑一溜烟般走掉。 罗天山坐到任明对面,“那可爱小女孩是谁?” 佐明微微笑。 “你没有看到新闻吧。” “什么新闻?” 罗天山说.“我也曾想过,是告诉你还是让你无知,但我们是成年人,应有勇气。” 佐明看看他,“讲了一车不相干的哲理,倒底是什么新闻。” 罗天山取出一份剪报的影印本,“你看这个。” 佐明取过剪报,看到一行头条:“商人唐志成在三藩巾鲁莽驾驶杀人罪名成立被判入狱五年。” 唐志成,呵,是他。 他仍然在开快车,可见蒋佐明悲惨的遭遇并没有叫他警惕,不过像过眼烟云,他到了另一个埠。从头开始,依然故我。 休明再看小字,日期是三日之前。 “同车女友珊蒂泽臣父母称法律公正,但是却无法召回女儿生命,当日唐氏经测试体内含酒精量超标准三倍以上。” 罗天山说:“这也许是一种解答。” 佐明垂头,“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你已忘记?” 佐明豁达地笑,“是,全忘记了。” 是其的吗,当然不是,但是又何必句句讲可怕的真话。 “佐明,许律师请我们去观礼。” “我好想去凑这个热闹。” “那么一起去吧,大家一起逛伦敦夜市,我带你去参观跳蚤市场及博物馆。” “我只想到湖区去一趟,看一看那处漫山遍野的水仙花。” 罗天山终于这样说:“我最佩服你没有一丝苦涩。” 佐明微微笑,一抱怨就不能重生。既然与死亡之神打过招呼,其余一切也不必计较。 连小小阜品硕脸上都有种泰然,何况是广田与她这两个姐姐。 接着几天,佐明一直留意还有无人对她报上启示有回响。 没有,就她们三人有同样遭遇。 佐明收到文枢电邮:“签名讲座席无虚座,打破种族界限。” 佐明微笑,去得是时候,正当遇上洋人想鼓吹世界大同的好机会。 她与天山带着阜品硕一起出发去探访许方宇律师。 他们到的那一日,婚礼已经举行过了,许律师故意没把正式日期告诉他们。 但是却补请喜酒,原来她与新婚丈夫关永棠共同打理一力小小农庄式酒店,十五间房间,正好招待他们,设施应有尽有。 许律师笑说:“最要紧的还是衣食住行。” 罗天山也笑,“衣食足而后知荣辱。” 这都是最实在的话。 婚后的许律师精神奕奕,她说:“感觉踏实,该结婚的都该结婚。” 这样过分看好婚姻。大家都不敢赞同。 “怎么不见关先生?” “他到法国罗华谷去选购葡萄酒。” 哗,多么风流的营生。 照片中的他却是个外型普通的中年人。 大家有点失望,但是不敢说什么,也许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庄园酒店食物丰盛,服侍周到。 附设一间小小按摩院,广田说师傅手力一到,好比进入仙境,混身肌肉放松,再无怨言。 小品硕忽然说:“我一生人最快活是现在了。” 广田微笑,“品硕一生人还早看呢,以后想必有许多更高兴的日子,我一辈子最开心是现在才真。” 佐明答:“我也是。” 罗天山与李和亦异口同声枪若说:“我也是。” 许律师讶异,“真好笑,这小旅馆也太有功德了。” 大家坐在酒店的会客室里,各人的手臂都搭看各人肩膀,他们已成为知己。 广田笑,“的碓因为我们爱上了这间酒店。” 罗天山忍不住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住明别转面孔,佯装没听见。 罗天山静静离座走到花园去。 |
——第九章 庄园四处都是爬墙的蔷薇花,成千上万朵攀沿在门前木架子上,随风垂下,浓香扑鼻。 他站在花下,自觉没趣。 忽然有只手搁他肩膀上,“为何扫兴?” “佐明。”他双耳烧红,“是你。” 佐明说:“你应当有你的前程,不必节外生枝。” “我愿意伴你余牛。” 佐明低头,“不,我不想连累你。” “王广田都接受了李和。” “广田怎么同,她有手有脚又有一副好脑袋,此刻名成利就,配李和有凸。” “你在我心目中,亦一般完美。” 佐明微微笑。 呵,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长期相处,将来难保不生龃龉,届时一张嘴已说出来的话,未必有这样好听。 “相信我,佐明。” 佐明伸出手去搭住他肩膀,“我们目前的关系再好没有了。” 这时,广田在身后说.“天山,你有电话。” 罗天山进去后,广田问佐明:“为什么拒绝他?” “我安于现状。” 广田说:“我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 “不会取笑我吧。” “是你的朋友都会代你庆幸,不是每个人有第二次机会,你一定会拥有一个好家庭。” “谢谢你佐明。” “李和与你都真幸运。” 广田叹口气,“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午夜梦回,似幻似真,一味感激不再怕看见帐单。” 佐明握住她的手。 “不如再问一次许律师,光倒底是谁。” “她不会说。” “也许结了婚,心就慈,喝上几杯,会说给我们听也就不定。” 佐明说:“真想亲口向光道谢。” 李和探头出来。“蔷薇架下,谈何种心事?” “许律师呢?” “与品硕在玩拼七巧板。” 广田呀一声,“这游戏都快失传了。” 李和说:“同摺纸一样,明明源自中国,老外却叫奥利加米,以为是日本人玩意儿,还有盘栽,我并不喜欢侏儒树,可是那明明是国粹,并非东洋人发明。” 佐明见他激动,不由得取笑他:“对,还有炸药、造纸、种茶、蚕丝、指南针、孔明灯……统统是我们发明。” 李和追她来打,佐明拔足飞奔,谁够她跑,一下子去得老远。 广田笑着点头:“走为上看也是办法,”大声叫喊:“你不珍惜的你便不再拥有。” 许方宇走出来,“这话说得再真没有。” 广田讪笑。 “澳洲人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说王广田的写作灵感部分来自他的构思。” 广田嗤一声,“他对我写作能力的影响一如我对红楼梦一书的贡献。” “我们去查了一查,原来他也不算无业游民,他在悉尼有一价广告公司工作,已再婚─育有一子,对象仍是华人,来自中国天津。” 广田完全不置评。 “猜想嘈吵过后,他会得回转澳洲。” 广田仍然不出声。许方宇知道她不想再提这个人。 但是忽然广田轻轻说:“当时年轻,有气力,无出路,想跟那人到外国去闯闯世界,看看能否走出一条路来。” 许方宇拍拍石凳,叫她坐下。 她从来没听过广田这一段故事,她不说,她没问。 “他呢,以为华裔女会有妆奁,据说拿着我家住址扣听后就皱眉头,知道不是高尚住宅,已经后悔。” 许方宇说:“我也希望自己二十岁时有现载一半的智慧。” “那是什么?” 许律师说:“勤有功。戏无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有,满招损、谦受益,求人不如求已……” 她们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广田说下去:“维持了一年,彼此憎恨,生下绵绵之后,他不辞而别,回他祖国去,以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许律师点头,“许多单身母亲都像你一样窘。” “沦落得真快,一千子就贫病交迫。” 李和出来说:“广田,都已经过去了。” 广田诉出心事:“半夜惊醒,仍然叫我战栗。” 许方宇说:“这也是好事,有日常思无日难,时时警惕,以免得意忘形,有些人一朝顺景,以为余生都会富贵,终于倒台,比从前更苦。” 广田忽然问:“寓言故事都是真的吗?” 李和笑答:“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品硕忽然叫起来,“我拼成一只鹅了。” 大家都涌进去看。 这时,佣人出来说.“关太太电话。” 大家要想一想,才领会那正是许律师。许方宇走进书房去听电话。 对方声音十分愉快,“都在你那里?” “是,全到了。” “关永棠呢?” “到法国南部买酒去啦。” 对方声音低沉,中性,轻轻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 许方宇听完笑说:“去年有一位女客,喝完酒之后半醉离去,留下一件紫貂大衣,至今还没有领回去。” “他们快活吗?” “不约而同说一生人最愉快是这个假期。” “到底还年轻。”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谁。” 对方忽然笑,“千万部可说出来,做隐名人不知多开心。” “我夹在中央为难呢。”许方宇笑。 “你不觉有趣?” “看看她们一个个站起来,才真的宽慰。” “她们争气,扶一把,就知道该怎么做。” “对,她们帮你取了个代号。” “叫什么?” “光。” “哎呀不敢当。” 声音低下去。 许方宇连忙说:“可是累了?我来看你。” “不,今天我约了人,改日有空,我们才喝茶。” 对方轻轻挂上电话。许律师吁出一口气。 是,那正是光,许方宇不由得想起她与光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个苦读生,家人都一早出来做事,对于见了书本便兴奋的方宇并不见得特别欣赏。不过,也不去干涉她的意愿。 家里经营一片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货都只售一元,但是的碓十分廉宜,生意不错。 暑假,年轻的方宇坐在店堂里,手里永远捧看一本书。 时常有年轻人来搭讪,都被她大哥扫走。 谁赖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乾脆拿出扫帚不停扫地。直到那个人站不下去。 清场挂面的许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经考入法律系。 她母亲说,声音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亏。” 父亲却摇头:“那么辛苦是为什么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说他不对,“天天读到半夜,近现千度,将来用得看,更苦,用不着,无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劳是一生,逸亦是一生。” 方宇听了─笑,“那么,都没有人上进了。” “人家没饭吃没办法不争气。” “不过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罢了。”方宇笑着点破。 许父摇摇头,“又不见你大哥爱读书。” |
“他要管店。” “也不见你二哥肯上学。” “他爱踢球。” “也好,家里有人是律师,哈,坊众还不相信一元商店里有个大律师呢。” 毕业后考进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勋律师行做学徒,任劳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个不停,父亲嘱她看医生,检查之下,发觉患了肺结核。 这一惊非同小可,全家当隔离检疫,幸亏没事,方宇需整年吃药,可是不知怎地,她有点灰心,忽然憔悴下来。 幸亏公司里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对她,与她开会,面对面,鼻对鼻,毫不避忌。倒是方宇怕传染别人,变得内向。 她上司说:“一针特效药已治愈百分之九十八,医生说你可以如常上班。” 没把她当麻疯女,真正幸运,方宇从中学习到,待人宽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愈后老总同她说:“有一位长辈,愿意提供一个奖学金给你。” 方宇铬愕问:“谁?J “在适当时候,她会与你见面。” “为什么那样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别人知道,他认为你是有志向的勤读生,愿意支持你。” 方宇问:“奖学金在哪个国家?” “英国剑桥。” 许方宇兴奋得三日三夜睡不着,父母也照样担心得失眠。 “无端端去得那么远干什么,过年过节一并连周末都见不到她了。” “读了又读,有完没完,晃眼三十,还嫁人不嫁。” “帮人打官司会结免,不知有无危险。” “会不会改错名字?许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当日翻开字典,第一个字是方,第二个是宇,一生笑说极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欢她读书,而是希望凡事适可而止。 方宇还是出发了,整整一年在绵绵不停下雨的大学城里专修合约法律,学费住宿都由那位长辈包办。 她感激莫名,异常勤读。 冬季,有电话来约她。 “有空见个面吗?” 万字有灵感,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没想到这位长者会亲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还好吗,冷不冷,功课上手否,鹤坚教授最喜出难题,平日有何消遣?”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方宇,她心思密实,忽然想到,这位长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细节,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机阿忠来接你,三十分钟后在宿舍楼下等。” 方宇一眼认出那司机,在外国穿唐装短打及布鞋的人毕竟不多。 他看见方宇迎上来,“许小姐,这边。” 车子一路驶出近郊,抵达一间小小庄园,方宇讶异,咦,是间小型旅缩,且正在营业中,小小铜招牌上写着谢露茜酒店。 方宇略谙法文,知道谢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种蛋糕,就叫谢露茜,指美味到极度,令同类嫉妒。 门僮迎上来,接著大堂经理带她到二褛。 方宇充满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有礼貌的人头部不能左右乱晃,可是眼珠子乱转,也已经不规矩,但方宇也顾不得了。 门一推开,方宇听见房内有人说:“进来。” 方宇走进来。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向她微笑。 灯光舒适,布置优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方宇一个箭步走上去,深深一个鞠躬,“谢谢你的栽培。” 她笑了,“让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边来。” 力宇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瘦了,多吃一点,我派人做饭菜给你送去,你看我开这间旅馆,就是为食住方便。” 真是个妙人,方宇笑了。 “鹤坚说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辩四方,对过往案子如数家珍,是个优异生。” 方宇只笑看应一声。这时,女侍棒进茶点。 “来试一试这谢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连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节,像我们的冬至,是个亲人团乐的节日,可是,却只得你陪我吃饭。” 方宇不出声。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应该结婚生子,恐怕孙女都有你这么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经二十三岁,今日人人迟婚,不是那么多人有孙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愿意有空来陪我说说笑笑?” “我可以把功课带来写。吃完饭才走。” 方宇说得出做得到。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到旅馆来,有时在空房留宿。 她与老太太熟了。无话不谈,但是,完全不听见旅馆上下员工称呼她,方宇由始至终不知她的姓名。 一个女人不结婚,到了晚年,仍然独身,俗称老小姐。 这里边一定有个故事:她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或是与那个人有缘无份,或是像方宇这样,勤力过头,无暇发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错过了最后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独处,而且个性随和,住在自己的酒店里,帮着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见慈善机构代表前来募捐,时时有神职人员坐在会客室等著与她见面。 渐渐她派方宇办些琐事,身边像多了一个助手。 方宇毕业时她说:“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见你了。” “我留下来陪你。” “怎么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发展,找这边不乏人用。” 方宇不愿走。 “你每年冬至来看我即行,千万不要时时来,我怕烦,还有,来之前,请与柜台预约。” 她是故意那样说吧。 方宇依依不舍的走了。 老太太亲自送她到门口,她站在蔷薇架下挥手,仍然像图画中人。 要到后来,方宇才知道,那时老太太其实只得六十出头,但是对少年人来说,两鬓一白。也就属于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勋律师行工作。 都会中最多签下合同又却反悔赖帐的人,方宇所学大派用场,由她出马,百战百胜,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儿。 物价飞涨,一元商店已升格为十元商店,可是,仍没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现在与大嫂一起看店。 万字有时也去小店参观,童年回忆温馨洋溢。 她母亲笑不拢嘴,“走过大半个世界,又回来了。” 大哥悄悄说:“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却不再来找她,我的扫帚无用武之地。” 做了母亲,一生忧虑,许太太又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 方宇笑答:“陪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旧去探访老太太。 老人说:“年年都是一个人,伴侣呢,动动脑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顺带处理一些地产问题。” 没想到老太太,真的会回来。 听到电话,方宇急想去接飞机,她已经在酒店安顿好。 这样吩咐方宇:“礼义道八至十二号的礼义大厦请帮我整幢卖掉,款项寄存基金, 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业价格飞升,人人看好,方宇便说:“有点可惜呢。” “年纪大了,又无子女,要不动产无用,已是用钱的时候了,你替我去办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著签字,她忽然说要到银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纪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还走得动,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边。” 方宇似有预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一个客人的约会,与老太太到附近银行,阿忠兜了几次,找不到停车地方,方宇与她先下车。 走进大堂,老太太说“锁匙在手提袋里,忘记带下车。” 阿梅即时替她打电话给司机,片刻说:“阿忠马上拿过来。我去门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门口去。老太太对方宇说:“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说我们进经理室去喝茶,偏偏这时经理已经笑看出来,方宇想一想,把老太太交给经理,让她坐下,才去沙滤水缸边斟水。 谁知一转背,就听见有人低呼一声,再转过头来,已经看见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地上。 可是立即有几个好心人围着她问候,并有人蹲下扶她。 |
方宇连忙跑过去,只听得老太太镇静地说:“不怕,大约摔伤了手臂。” 一看,前臂软软挂下来,宛如三节棍。 方宇大为紧张,立即召救护车,接若阿志与阿梅也赶进大堂,都很镇定,并无大呼小叫。 他们立刻扶着老太太往门口走。这时,救护车也来接走伤者。 方字内疚到极点,“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却调转头来安慰她:“嘘,嘘,你看,年纪一大,出一次门都不能胜任,趁年轻,真要倒处玩。” 方宇整晚留在医院里,医生温言对老人说:“要上螺丝了,这次无碍,下次小心,你为何摔倒?” 她嗒然不语,半晌才说:“我高估自己体能。” “回家不妨做此适量运动,手脚才会保持灵活。” “知道了,就练咏春吧。” 手术后她的精神又回来了。“方宇,我介绍男朋友给你,他叫关永棠,是一个酒商。” 方宇说:“且不急这个,你先休养好身体。” 过几日她就见到了关永棠。 他并非一个美男子,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他剪平头穿卡其色麻质衬衫长裤,有点绉,十分随和,对老太太恭敬之余也很爱护,像一个最小的儿子珍惜已经老去的母亲。 他偷偷带香槟给老太太喝。 有酒无菜也不行,他把乌鱼子切薄片给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只是微笑。他转过头来说:“一句话也没有,怎样上庭辩护?” 老太太说:“方宇从不讲废话。” 关永棠好奇问:“你俩怎样认识?”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师行,已经晚上九时,职员均已下班,只见一盏孤灯下有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坐着苦干,参考书叠得几尺高,便问老朋友这是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获得奖学金的来龙去脉。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们又怎样认识?” 关永棠笑答:“我卖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样简单。 老太太说“我喜欢喝香槟,永棠永远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鲁格。我们很快成为莫逆。” 方宇又问:“你呢,你可是刘伶?” 关永棠知道这是关键性问题,小心回答:“我只适量品尝。” 他身边没有无线电话或是传呼机。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礼。 初步测试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对下人无礼的那种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笔取来。” 方宇到邻房去。支开了方宇,也太大问:“永棠,怎么样?” 关永棠先是不出声。然后轻轻说:“一见钟情,忽然自惭形秽,觉得不配。” “离过一次婚也小算什么?” “不不,不是这个,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个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点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愿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门口,全部听到。她笑笑不出声。 父亲与大哥身段全部胖胖圆圆,她对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过,不必说给关永棠知道。 过两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说也奇怪,她一走,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悄然而至,像圣经里形容的大海啸,自洪水中猛然冒升至一座山那样高,打下来,摧毁盖覆整个城市。 房屋价格像骨牌般推倒,只剩下三成,还难以脱手。 方宇这才明日到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注定,老太太随便挥一挥手,在适当时候便赚得足够利钱行善。 接着的一个冬至,方宇去采访老太太,她给方宇一个题目。 “方宇,替我找三个人。” 噫,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三个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点古怪。 “方宇,你还记得去年我在银行大堂书摔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来,“可是要控告银行?” “不不,当时也真怪,我好端端与经理说话,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库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撑,听到清脆骨折声,痛彻心肺,眼泪都流出来。” 方宇答:“我记得很清楚,我转过头来,只见你已经跌倒在地上。”吓得彷佛心自喉头跳出。 “方宇,你有摄影机般记忆,以后的事,由你来说。” 方宇整理一下思维,“是这样的:先后有三个女子自动奔过来帮你,第一个是年轻的母亲,胸前襁褓包著一个小小女婴,她奋不顾身扶你在地上坐好,问你痛不痛,伤在哪里。” “是,那幼婴才周岁人小,十分可爱。” “接着,有短发圆睑的少女蹲下看你伤势,发现你手臂折断,立刻解下围巾,替你把手臂绑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几分钟内发生,你却看得这样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个过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书包枕着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只得十余岁,真正难得。” “接着我、阿忠阿梅都来了,经理惊徨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这三个人。 “方宇,替我每人送一件礼物给她们。” 方宇点点头。 “别告诉她们我是谁。”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谁,我又怎样说。 她点点头,“我明白。” “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进行寻访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请能干可靠的私家侦探郭氏,一起到银行要求观看当日大堂摄录机拍摄所得记录。 大堂经理说:“我们确有保存当日记录,片段清晰显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脚拌跌,与人无尤。” “请放心,老太太不责怪任何人。” 经理笑,“那银行方面就放心了。” 从黑白粗糙的镜头下,他们看到了三个同情心丰富的年轻女子。 郭氏说:“这小女孩最难得,她富有强烈好公民意识。” “年轻妈妈也反应迅速。” 郭氏说:“我已认出这短发少女,她是一名运动员,已经有点名气,曾代表本市出赛亚运获奖。” “原来本市好人比坏人多。” “怎么都是女将?” “想必那日男子都没出来。” 他们录下照片去寻人。 那小女孩也不难找,校服口袋上有极明显的校徽。 头一个找到的是蒋佐明。郭氏同许方宇说:“已经肯定那的确是她。” 方宇愉快地说:“我已订购三只金手表。” “许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并非一只金表。” 方宇脱口问:“为什么?” 郭氏脸上露出哀伤惋惜的神情来:“原来半年前她因车祸重伤,失去一目一腿。” “啊!” 许方宇大惊,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来她已订婚,此刻未婚夫离弃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官感──” “我的天,怎么办?”方宇忽然失措。 “许小姐,她正需要有人来拉一把。” 当晚方宇请了老太太,说著不禁哽咽。 老太太却很镇定,“尽我所能,扶她站起来。” “是。这样好心的女孩子一定会得否极泰来。”方宇流下泪来。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衰六旺,记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发动下属去帮助蒋佐明。 呵,最令人心酸不忿的是,导致她重伤的人亦即是抛弃她的人,而她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病倒。 老太太一双手大而有力,确能把蒋佐明扶起站立,但能否开步走向将来,还得看她自己。 郭氏接着报告:“我已找到那年轻的妈妈。” 方宇松口气,“请的她出来见面。” 郭氏表情困惑,“我想她不会有兴趣喝茶。” “又有什么不妥?”方宇吃惊。 “许小姐,她名叫王广田,单身母亲,欠租数月,就快遭到房东驱逐,看似走投无路。” “她没有职业?” “她的职业至为悲惨,叫做未成名作家。” “我的天,比失业更惨。” “往好处想,王广田的情况比蒋佐明略好一点,她有手有脚,窘境不过是手头拮据。” “我立刻去支持她。” “可是,至今还找不到那小女孩。” “咦?为什么?” “她已退学,据说与母亲迁往内地。” “这也难不到你,你全球都有线人。” 郭侦探笑一笑,“我会继续努力。” 方宇问:“为什么王广田与蒋佐明遭遇如此不幸?” 郭氏笑,“许小姐你生活经验尚浅,其实十家占九家有不可告人烦恼,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这个意思,”他喜欢咬文嚼宇,但文句不甚通顺,“生活充满磨难,打开报纸,天灾人祸,生关死劫,天天在发生,所以平安是福,应当知足。” 不知怎地,方宇却为这番话深深感动,“是,你说得对,郭先生,身在福中应知福。” “王广田身边如果有点节蓄,母女就不致于沦于绝境,许小姐,你要鼓励年轻妇女先搞好经济,再谈恋爱。” 方宇微笑,郭侦探真有意思,广田假使认识他,一定会把他写进小说里。 方宇向老太太报告:“蒋佐明已进入疗养院戒酒,你可以放心,照顾她的人叫罗天山,是我朋友,会尽心尽力助她康复。” |
方宇张大了嘴。 “你说。这样大一件礼物,收还是不收?不过,我真喜欢那占地广阔的庄园,我想试试种葡萄,或许可以酿冰葡萄酒。” 原来老太太把谢露茜酒店送给他们做结婚礼物。 “那么,老太太搬往何处?” “她说老人要住旺地,她已经迁往市中心的公寓去了。” 可以想像她名下物业甚多,不愁没地方住。 方宇忽然想起来问关永棠:“你懂得酒店管理吗?” “读过几年。” 怪不得老太太会送这件合适的礼物给他。 方宇跟着关永棠去接收礼物。 喝下午茶的时候,方宇问老人:“现在,可以向她们三人公布你的身份吗?” 老太太抬起头,微微笑,“完全没有必要,她们生活得那样好。已是我最大报酬。” 方宇点点头。 “听永棠说,他们会来探访你。” “是,将住在谢露茜酒店里。” “你安排得很妥善。” 老太太轻轻闭上眼睛,最近,她比较容易疲倦,方字很自然地想起油尽灯枯这句话,不禁心酸。 这时,老人的私人看护过来侍候她。 方宇轻轻退出,关永棠坐在炉台看书,看见方宇哽咽,约莫知道她为何伤感。 他说:“人类命运如此,生老病儿。请勿悲切。” 方宇伏在栏杆上,看街上风景。 市中心也有景观,两辆跑车争路,磨擦到车边,两个司机下车争论,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女郎,另一个是高大英俊的男子,一照脸,已深深为对方吸引,怒气全消,竟攀谈起来。他俩终于交换了地址电话,依依不舍地把车子驶走。 是呀?方宇想,人生有苦有乐,必需苦中作乐。她不禁释然。 方宇转过身子,紧紧拥抱永棠。 第二天他俩在市中心婚姻注册处宣誓成为夫妇。 方宇破例穿一套桃红色衣裙,看上去十足一个新娘子模样。 早些日子已经知会父母,她父亲十分赞同:“永棠是个有肩膊的男人,实事求是,很好”,母亲就嘀咕:“回来可要补请喜酒,走得那么远,什么时候回家?” 方宇对永棠说:“你会喜欢我们家的一元商店。” 永棠答:“一定。” 然后,客人都来了。 王广田与李和,蒋佐明与罗天山,还有小品硕。小旅馆顿时热闹起来。 每个人都说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白天,各自活动,四处去做游客、逛街、游博物馆,看名胜、买纪念品,傍晚,回到酒店交换心得,大吃一顿,休息,聊天,下棋,打牌,每个人都胖了。 品硕问:“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吗?” “当然不可以。你还要读书。” 品硕说:“写那么多功课,一样会老。” 许方宇恐吓说:“不做好功课,又老又丑。” 品硕驱笑,“这我相信。” 佐明说:“令我最安慰的是,家母得到归宿,许律师,又是你成人之美吧。” “不,是他们有缘份。” 罗天山笑:“许律师说得好。” 小品硕问:“许律师你是读法律头脑新进的人。你也信命运缘份?” 方宇看着少女,“且不论因缘,少年人一定要勤力读书。” 人家都笑了。稍后,方宇有事同丈夫出去,她们三人议论起来。 “许律师到今日都不肯告诉我们光是谁。” 佐明张望一下门口,像是怕有人听儿。 品硕欲言还止。 广田看见了,“品硕,说一说你的意见。” “会不会就是许律师本人。” 大家一怔,但佐明随即说:“我想不是,那人极之富有,非常有同情心。” 佐明说:“但是我确信许方宇撮合家母的婚姻。” “她为光添加了不少美丽的枝叶,做得尽善尽美。” 广田看着李和,“李和,你的出现也是许律师安排的吗?” 李和想一想,“当日,她用手一指,便叫我跟她出外办事。” 广田问:“谁告诉她我住址?” “她没同我说过,答应我,广田,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过去种种,埋在心底,假期之后,要做的事多得很,要走的路不知有几长。” “李和说得对。” “将来你我有能力的话,也可以帮人。” 品硕说:“我至多帮低班同学补习功课。” “那对小朋友也是很大的鼓励。” 三个女子,竟然完全不记得,某日下午,在一间银行大堂,她们曾经偶遇。 一个老人忽然跌倒在地,发出很大声响,她们三人不约而同丢下手上在做的事,奔到老人身边协助。 她们三人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对方。 稍后,亦无留意到许方宇在场。 一切不过是刹那间发生的事,历时三两分钟,那老太太的家人随即来接,救护车赶著载走老人,银行大堂迅速回复平静。 小小一宗意外,广田立刻把它丢在脑后,她管自己的事还来不及,她当日在银行排队提取现款交租。 就载稍后,她发觉储蓄户口里的十万元被人全部取走。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扭住银行经理研究。 经理查到来龙去脉,“王女士,这本是你与丈夫联名的户口,两人当中,随便一人,即可签名取走款项,上星期下午九时三十匕分。他已提取全部存款。” 广田像被人刮了一巴拿。 这人不是已经返回澳洲消失了?怎么又忽然走回本市提走现款? 广田睑色发绿,跌跌撞撞走出银行,眼前金星飞舞。 要怪怪自己。 太不小心了,活该任人宰割。 回家途中,广田整个人抖得似一片落叶,耳畔嗡嗡响─跌跌撞撞走到路边靠住一条肮脏的灯柱,低下头,呆半晌。 广田根本不记得那天她怎样终于回到家中,绵绵伏在她肩上睡著了,她紧紧抱住她。落下泪来。 人家流的是热泪,她觉得泪水冰凉,面颊倒是滚烫。 她发烧,病了一场。等到病好,广田手头已经没有钱。 不久,许方宇律师找上门来。 广田怎么会记得那日银行大堂中发生的事,她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那不愉快记忆在脑袋中删除。 她当然不知道见过光一面,那受伤的老太太,正是她们此刻最想见的人。 而蒋佐明,那天,她又是为什么,凑巧在银行? 那天,她的心充满憧憬。 未婚夫同她说:“父亲存了一点零用进你户口,你爱怎样用都可以。” 佐明十分开心。她到银行去查一查,原来所谓零用,已经六位数字,佐明大喜,即刻把款项转入支票户口,当场写了两张支票给慈善机关。 一张给宣明会助养多名甘肃省儿童,另外一张给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这两所正是住明最尊重的慈善机构。 刚把支票写要,忽然听到?M@声响,抬头一看,见到有一个老太太摔倒在地,雪雪呼痛。 佐明最怕看到老人及孩子吃苦,立刻一个箭步,以运动员的速度赶到老人身边。 佐明对急救有认识,她立刻发觉老人手臂已经折断,刚巧她戴著一条羊毛围巾,立刻除下,手势熟练,将老人手臂缚在胸前,以免断骨移位。 这时,老人的亲人赶到,救护车也来了。佐明目送老人离去。 她把支票交给银行存入慈善机构户口。 那柜台服务员说:“蒋小姐,你真好心。” “举手之劳,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服务员肯定地说:“也不是每个人会那样做。” 银行经理有点紧张,找人出来研究大理石地板是否太滑。 佐明天性豁达,走出银行,浑忘此事。 至于送了给老人的那条围巾,还是母亲给的礼物呢,但是佐明觉得作为围巾,最佳用途也就是这样,比装修她的脖子更好。 蒋佐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储藏在记忆里。 那天,小小的品硕也碰巧在银行里办手续。她心不在焉。 想起父亲对她说:“你趁早离开这头家,对你有好处,走,走得越远越好。” 品硕用手捧住头。灾难快要来临,她似有灵感,这是暴风雨的前夕。 父亲已知母亲有过男友,且被这男人欺骗,真是贱上加贱,绝对印证了她该死,他加在她身上的惩罚,完全正确。 以后,他无论对她怎样,都是替天行道。 她也知道这一点,不然,她不会乖乖回来。 |
品硕当日精神恍惚。银行职员问:“阜小姐,你打算换美金?” 品硕回过神来,“是,请替我换一百元一张汇票,共兑三张,我用来做美国大学的报名费。” “呵,到美国留学。”职员怪羡慕。 品源点点头,接着,她坐到大堂一角去等候叫名。 一到外国,就不能照顾母亲了。母亲最近反常地沉默,时时整天不说一句话。 品硕叫她,她也不理睬,走到她身边,摇她,她才抬头,一脸茫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她是什么人,品硕又是谁。 这分明是患精神病的症状。 品硕鼓起勇气同父亲提出,母亲需要获得适当的治疗。 她父亲放下酒瓶笑笑说:“你别叫她蒙骗,她这次回来,面子尽失,故意装痴扮疯好下台阶,你是小孩,哪里懂得这种人阴险的心思。” 品硕心灵受到极大煎熬。正在沉思,她看到坐在对面长凳上的一个老妇人忽然站起来,不知想做什么,一开步就摔倒在地。 品硕看得再清楚没有,老人打侧跌倒,手臂本能地一撑,但是老人骨质松脆,不能承力,反而折断。 当场有人赶过去帮她。 品硕是个好学生,品学俱优,她本能地觉得应当助人。 她见老人双腿簌簌抖动,立刻用书包枕著她双腿,有助血液流通。 片刻间老人已被人抬走。品硕取回书包,拿了汇票回家。 打开门─看见母亲一脸血污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品硕哪里还记得银行大堂的一幕。 三个人都把老人忘得一乾二净。 她们都不是幸福快乐得可以把生活小事传颂一番的女子。 年龄背景个性全无相似,但是却曾经邂逅,有过短暂的汇聚。 糊涂有糊涂的好处,至今还有话题:“为什么偏偏帮我们三个?” “也许光还有帮助其他的人。” “喂,假期快将结束,想一想,还有什么节目。” “不如去听歌剧。” “百老汇歌剧?” “不,去看蝴蝶夫人。” 佐明说:“我不懂意大利谙。” “歌剧是一种艺术,只需欣赏神会,毋需了解。” 李和看看广田,“这话多玄,好比说:女性是艺术,只需疼惜欣赏,毋需了解。” 佐明笑嘻嘻问:“李和你不了解广田吗?” 这时绵绵忽然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希望大家了解我。” 笑得各人弯腰。 他们一行人出去市中心观剧。 票子照例一早售罄,有人在门口兜售黄牛票,李和与罗大山不加思索过去接洽,志在必得。 广田由得男士替她们出头。 天微雨,她们懒得带伞,霓虹光管反映在沟边的水??里,五光十色。 在这个陌生的观光区里。奇异地广田心里忽然踏实,并且觉得安全。 手提电话这时响起来。佐明接听。 “是,看蝴蝶夫人,你也喜欢普昔尼?你们也来吧,买多两张票子等你,有没有票子?有,要多少有多少。” 广田知道电话另一头是许律师与关永棠夫妇。 “我们在奥菲恩戏院门口等你。” 她走过去同李和说:“买多两张票子。” 黄牛听懂了,“第五排中央,最好的位子,不要还价了。” 李和有备而来,把现钞数给黄牛。 广田心中感慨,今日看一场戏旧时好付一个月房租了,人的命运何其奇怪。 李和看一看票子,“分两边坐。” 佐明说:“品硕跟我们一起吧。” 品颁十分兴奋,“我从来没有看过现场拌剧。” 罗天山解说:“男女主角各自拔直喉咙唱一番,然后互相拥抱著唱,配角在他们身边唱─换布景,再唱,接看就完场了。” 品硕笑得落泪。地下泥泞,人群拥挤,可是他们却心情奇佳。 许方宇与关永棠很快赶到,他们鱼贯入场。 才坐好,灯光一暗,好戏登场。 坦白说,三位男士全是舍命陪君子,开场不久,已经渴睡,需要费极大劲才撑开眼皮维持礼貌。 看得最入神的是小品硕,她深深感动,落下泪来,佐明知道她内心触动,借题为生母悲恸,把手帕递给她拭泪。 戏剧中段休息,灯亮起来,佐明发觉身后也坐着华人,一个比品硕略大几岁的少年向品硕借故攀谈。 品硕性格沉郁,不知怎地,今晚却有兴致与人闲聊,佐明给她鼓励的眼色。 少年先用粤语,再用普通话:“我叫曾德康,在帝国学院读工程第三年……” 三言两语,就知道是个家境优越的优秀青年。 佐明看一看身边的罗天山。天山问:“可要出去透透气?” 佐明点点头。 站起来的时候,大山熟练地扶她一下,只有他知道该怎样用力。 他在小食部买一杯覆盘子冰淇淋给佐明,佐明把手臂圈在他臂弯里。 钟声响了,他们又回到戏院里去。 刚好看到那少年把品硕的地址电邮之类记在电子记事簿里。 那边,广田的睑轻轻依偎在李和肩上,神色祥和,轻轻谈论剧情。 许方宇与关永棠则紧紧握著手。 佐明忽然在心中祝愿,希望人人找到理想伴侣。 握到散场,三个男生暗暗松气,伸伸酸软双腿,鱼贯而出。 李和看了罗天山一眼,像是说:下不为例,关永棠在另一边伸舌头。 天已经黑透,他们走到马路另一边等车子。 忽然之间,车号声大作,原来有名少妇抱著幼儿过马路不小心,脚底一滑路倒在地。 许方宇先“哎呀”一声。 佐明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那个妇人。 摔倒在泥泞中何其尴尬,何况还抱看孩子,幼儿虽然紧紧在母亲怀中丝毫没有受损,却也吃惊哇哇大哭起来。 广田接看扑出替那太太拾起手袋,并且指着司机斥责:“你怎么开车?你会不会开车?” 小品硕一言不发,与佐明合作,把那女子扶到一旁。 佐明殷切问:“可有受伤?” 许方宇看得呆了。这一幕何其熟悉,简直是案件重演。 但是她们三人却浑然部觉,也并没有因此记起,不久之前,有同样的情况下,她们已经见过面。 那位太太惊魂甫定,一直道谢。 她的丈夫也赶到了,抱过幼儿,与妻子离去。 散场后小小插曲,为三人大衣上添了泥斑。 回到旅馆,分头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聚在一起吃早餐。 佐明说:“我们两人与品硕下午乘飞机回去。” 品硕依依不舍,只是低头不诏。 许方宇说:“你们年年可以来度假,我与永棠无限欢迎。” 广田说:“绵绵已经入学,我想我会留下来一段日子,寻找文思。” 佐明羡慕地说:“你们两家最方便不过,半小时车程可到。” 广田承认:“幸运之神十分眷顾我。” 罗天山说:“我们该收拾行李了。” 方宇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下午在飞机场见你们。” 她独自开车去见老太太。 门一开老人便说:“方宇,你来了。” “可有叫你久等?” “不不,我心急想见你,我的遗嘱已经写好,你来看看。” 方宇点点头。她斟一杯茶,坐在老人旁边,替她整好披肩,“昨天,我们一干人去看歌剧……”她把那段意外小插曲告诉老太太。 “呵,”老太太说:“她们三人仍然想不起我是谁?” 方宇笑,“简直一点印象也没有,做善事后浑志,才是真正行善。” “由此可知,她们必然时时见义勇为。” “我猜想是,她们性格是比较热情,当时我也在场,我就没有反应,也没想过需立刻扑出扶起那一身脏泥的少妇。” 老太太笑,“方宇,你也是热心人。” “帮助她们是很值得的事。” 管家取出文件来,放在方宇面前.老太太说起别的事来:“你读一读,我已指定每年这一笔数字捐往慈善机关,还有──” 许方宇才注意地翻阅每行字。她内心恻然,老人生命不觉已走近尽头、行善令她心中舒畅,一如少女得到触目的跳舞裙子。 没有子女的她努力回馈社会,慷慨把物资赠予有需要的陌生入,有缘者得之。 天睛了,刚巧有一线阳光自窗帘后透出来,悄悄照在老人的头上,形成一圈金光。 方宇静静微笑。 她代每个人庆幸,自己在内。 完 |
这个故事虽然有点假,不过挺好看的 |
不太喜欢这种写法,感觉像拼凑起来的 不过倒是给了我一个警示,即使面对逆境,也要努力向上,否则当幸运突然降临时自己却没拯救自己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