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三时，常躲进桌厢读金庸，沉溺太深，各种傻样儿像猪八戒的长嘴巴，一不小心就露将出来，吓人一跳，终于惹得同桌忍无可忍，用除了语言之外的种种方式向我表示抗议。我没以彼之道还适彼身，巴掌大的一张桌子怎么容得下一场旷日持久的江湖仇杀？躲也躲不开，一张板凳连着，躲哪去呀？我决定拖她下水。

放学了，我故意先走，装着无意落下一册《射雕》，小半个故事丢在那儿，鱼饵，代表一个简单的武林阴谋。 第二天，没人还书给我，鱼咬钩了！几天后，书悄然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不动声色，又丢下另一册，殷勤把故事续上。默契产生了，一发不可收拾。那之后，一册册金庸就这样从我建立的这条神秘的补给线源源不断地输送去了前方。 开始的时候，同桌总是把书带回家去悄悄看。终于有一天，她毫不顾忌地把头埋进了桌厢，一头钻进那一片刀光剑影恩怨情仇，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不入耳。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刚刚还愁云密布，转眼间又忍俊不禁，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印象中，同桌读《神雕》时读得最苦，一向流畅的节奏都乱了。全真教的牛鼻子尹志平败她胃口那次，她把书都摔了，呆坐那儿独自生闷气，一副不忍卒读金庸该杀的样子。那道士的确不该，竟用那种方式去爱小龙女！难怪同桌生气。可是，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几天，同桌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那节是英语课，老师正抑扬顿挫读课文，突然，我身边的桌厢里传出了一阵压抑但仍有相当爆炸力的嘤嘤抽泣。我一偏头，看见了一帘断线的珍珠，洒到桌厢里摊开的书上。走火入魔！我的头一下大了，我晓得坏事了。 教室里本来还有一些不检点的悄悄的说话声，现在干脆全停了下来，摆明是落井下石！偌大教室一时静得只有一串伤感的哭声。 老师令人生畏地一步步挨近我们的课桌。不知为什么，我脑壳一热，挺身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向老师低头认错，承认是我不小心惹祸，把人给弄得哭起来。老师大怒，破例用第三种语言（英语、普通话之外的地方方言）痛快淋漓地数落了我半节课，丝毫不考虑我主动坦白交代的情节，一点面子不给。 我没有难过，英雄救美！我心里充满了一种侠的洋洋得意的感受。 风平浪静后，我收到一张羽毛般飘过来的纸条：“谢谢！”此种交流方式，别人经常使用，在我和她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话不多，好像仍是默契。 我却实在抑制不住对那一副梨花带雨的好奇，去条冒昧提问：“怎么了？” 半晌，条又至，回答只一句古文：“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 我有些吃惊，可怜的黯然销魂！可怜的同桌！见她一脸被人牵了带着走远的黯然神态，我再无话可说，无条可写。…… 有一天，同桌把金庸读完了。我感到危机，试着让她接近大头仔古龙，不幸宣告失手。事实上，高考前夕，补给线就彻底断裂了，冷战的阴影再次笼罩，尽管我们仍近在咫尺同坐一条板凳！于是，一段与武侠有关的令人心跳的日子就这么令人沮丧的结束了。真是世事多变，江湖尤然！ 这年夏天，终与高考狭路相逢，我和同桌技不如人，双双铩羽而归。一番卧薪尝胆，我们在第二年则成功同登彼岸，成为同一个城市不同学校的大学生。其间有过几次由一些意气风发的高中校友组织的聚会，大家彼此喊着久违了的不大好听的外号，呼啸成一处，尽情狂欢，然后匆匆分手，自奔学业。同桌看我的表情总很淡漠，像瞎了的阿紫看游坦之。我终于认定她心里已经没有了金庸。 几年后，我和同桌都毕业留在了这个南高原都市。她在干什么，我一直都有点模糊，大概知道但却说不清楚的那种。再后来，我一直单身，我在内心拒绝这个城市，它在白天和晚上都同样势利、暧昧、下流，而且弱肉强食。晚上我常出走流浪街头，江湖味十足地在小酒馆喝酒。有时想帮帮受人欺侮的小姑娘，反被人扁得花屁邋股，丢在路灯脚喘息。偶然听说，同桌结婚了。 直到前几年，有天晚上，我城西太平桥边的“归去来”酒吧喝酒，外面下着雨，有人呼我，我过去找到了酒吧间那架肮脏的电话机。 “喂！” 我懒洋洋地大声吼。屋里很嘈杂，一个喝醉了的警察客人正和服务小姐吵架。 “是我……”我一下听出是谁的声音。然后电话里传出一片沙沙如窗外雨似的抽泣——她在哭！像中了无药可救的情花剧毒一样绝望而伤心。我有点明白不过来，她要哭，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偏来烦我？ “……”我不知说什么，我和她已经很陌生。 然后，我听到她说了句非常清楚的话。 “我找不到杨过！”她气急败坏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