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初，一部名为《里斯本丸沉没》的纪录片登陆国内大荧幕，上映后迅速获得豆瓣9.2的高分。该片讲述了一段二战期间发生在浙江舟山东极岛附近海域的战争悲剧。摄制组通过详尽的历史调查，极尽所能地在中国、英国、美国、日本寻访核心当事人，试图打捞这艘名为“里斯本丸”沉船所承载的往事。
制片人方励第一次听说“里斯本丸”是在2014年。当时他正乘船前往东极岛，参与电影《后会无期》的拍摄。船长指着茫茫大海说，在这片水域有一艘沉船，与之一起沉入海底的还有数百名英国士兵，但没人知道沉船的确切位置。
里斯本丸号（Lisbon Maru）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日本军队由货船改造而成的运兵船。1942年10月，它在中国东部浙江省海岸附近被一艘美国潜艇的鱼雷击中，当时船上有约1800名英国战俘。
The cargo vessel Lisbon Maru was converted into a troop carrier by the Japanese army during World War II. In October 1942, while carrying about 1,800 British prisoners of war from Hong Kong to Japan, it was torpedoed by a United States submarine off the coast of East China's Zhejiang province.
后虽有日军舰艇前来救援，但日军指挥官故意将战俘们锁在船舱内，希望他们就此溺亡，把责任推给美军。当战俘们设法逃脱时，还遭到了留守日军的射杀。在此危急关头，东极岛上的中国渔民赶来，救出了384名英国士兵。船只沉没，最终仍有828名战俘溺水或被日军射杀身亡。
The POWs were locked in the holds and left to drown. Some of them managed to escape, but were fired upon by Japanese soldiers. Chinese fishermen heard the incident from the shore and rushed to save 384 British soldiers. The ship sank with the loss of 828 POWs who were either shot or drowned.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韩寒在电影《后会无期》结束曲里那句经典的歌词，暗指的就是这个故事：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还在不在世？会不会回来？在家中守着的妻儿心中，那个人成了永远的谜。
Down went the ship, the prisoners and their stories for decades.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挖掘并还原这段历史，其中就包括方励这部历时八年制作的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通过一手的口述影像和尘封的历史档案，它史海钩沉，打捞了这一段英勇且悲壮的故事，解开了那些逝者亲属心中埋藏了80多年的谜。
里斯本丸号的最后影像
寻找沉船
“从我得知这件事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心要找到这艘沉船！”方励说。作为电影制片人为大众所熟悉的方励，另一个身份是应用地球物理、海洋调查技术专家。
导演兼制片人 方励
2016年和2017年，方励带领他的团队对该区域进行了两次调查，成功地在浙江省舟山市东极岛东北，中国东海水下30米处，找到了一艘长140米、宽40米的沉船。通过声呐图像与历史图纸对照，最终确定这就是“里斯本丸”号。
这艘沉船的坐标，北纬30°13'44.42"，东经122°45'31.14"，最终印在了这部影片的海报上，也印在了纪录片团队的T恤上。
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海报
“找到这艘船后，我就想找到幸存者，了解他们的故事，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这80多年里又经历了什么，”方励说。
The coordinates of the shipwreck — 30°13'44.42" N, 122°45'31.14" E — are printed on the film's poster and also on the back of the T-shirts of Fang's documentary team.
"After finding the ship, I wanted to find the survivors to understand their stories and what they went through 82 years ago. This is how the story was uncovered. Now, it's time to share it with more people," he said.
这个故事始于1941年冬季日本入侵香港。
当时，香港还属于英国殖民地，驻扎着约1.5万名英联邦守军。1941年12月7日，日本袭击珍珠港的数小时后，香港也遭到了日军蓄谋已久的进攻。英军在防守香港18天后向日军投降，8500名士兵被俘。
在香港被关押了数月后，这些战俘被日军当做劳工，用船运送到各个战区修补道路、扩建机场以及从事其他军事支援工作。由于这些运输船没有标记红十字，常常会遭到盟军潜艇和飞机误击，再加上船舱拥挤、卫生条件恶劣，被称为“地狱船”。
载有780名日本士兵、1800多名盟军战俘的里斯本丸号就是这些“地狱船”中的一艘。
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是一位常驻香港的英国历史学家，专注于二战期间的香港史。在上世纪90年代研究香港保卫战时，他查阅英联邦士兵的死亡记录，并在一行行人名中不断发现“失踪于里斯本丸号”的标注。
在进一步研究后，班纳姆了解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并采访了十几位幸存者和其家属，凭借收集到的资料，他于2006年出版了《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争悲剧》一书。
After further research, Banham located and interviewed a dozen survivors of the tragedy. With the material he gathered, in 2006 he published The Sinking of the Lisbon Maru: Britain's Forgotten Wartime Tragedy.
在书中他写道：“这艘肮脏的小船”上的死亡人数超过了三十年前泰坦尼克号的死亡人数的一半，“但后者引发了永恒的兴趣，还成就了全球票房最高的电影，而前者却被完全遗忘了”。
He wrote that the number of those who perished on "this dirty little ship" was more than half the amount lost on the Titanic thirty years earlier, "but while the latter had spawned eternal interest and the world's biggest box-office success, the former had been completely forgotten".
当方励下定决心制作关于里斯本丸的纪录片时，他顺藤摸瓜找到了班纳姆，并邀请他作为这部同名纪录片的历史顾问。方励还邀请了一名英军退休少校布莱恩·芬奇（Brian Finch）作为影片的军事顾问。芬奇在60年代服役时认识了一位里斯本丸号的幸存者，并因此对该事件产生了兴趣。
最后的幸存者
当班纳姆在2003年开始撰写他的书时，里斯本丸号的幸存战俘只有九人。到了2018年，方励开始拍摄影片时，幸存者的数量已减少到两人。而当时还健在的唯一一名参与营救的渔民也已经94岁了。
2018年3月，纪录片的摄制团队在舟山进行调研，并采访了唯一幸存的渔民林阿根。4月摄制组首次赴英，在20多个城镇采访了18位战俘后人，包括住在英国格洛斯特郡的里斯本丸事件亲历者丹尼斯·莫利（Dennis Morley）。
盟军战俘后代与林阿根老人
被押运在里斯本丸号时，莫利只有22岁，是皇家苏格兰团的一名士兵。面对镜头，他讲述了鱼雷击中船只后发生的恐怖场景：日本士兵封死了战俘所在的三个船舱。
“我们被封住了，根本无法出去，”莫利说道。“水涌了进来，那些混蛋想淹死我们。”
"We were sealed in, we couldn't get out anyway," said Morley. "The water is pouring in. The bastards are going to drown us."
最终一些战俘设法用小刀撬开了封住舱门的木条，跳入水中，却遭到日军机枪扫射。企图将所有的战俘都杀掉灭口。
“日本人向他们开枪，你的身边漂浮的都是死去的尸体，”莫利说道。“最终中国渔民出来了，他们开始救人后，日本人就停止了射击。”
"The Japanese were shooting at them, and you swam among dead bodies," said Morley. "Eventually, the Chinese fishermen came out and started picking up people, and then the Japs stopped shooting."
《里斯本丸沉没》预告片截图
莫利被其中一艘船只救起，但他对渔民的英勇行动心存感激，因为正是他们的救援避免了一场大屠杀。“那些中国渔民不知道，他们救的人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多，”莫利说道。因为他们的出现打乱了日军的屠杀计划，而不得不把其余漂浮在海上的战俘捞了起来。
现已离世的渔民林阿根在接受方励采访时说：“当我们四个人一艘船，总共大约有二三十艘船出海救人。”林说道。“有人在海上遇难，我们就去救援，这很自然。”
"Four men on a boat, (and) altogether some 20 to 30 boats went out," said Lin, who has since passed away. "When people get in trouble at sea, we always go to help them, that's very natural for us."
里斯本丸号事件也被当地博物馆保存了下来。2005年解密的一份浙江省档案详细记录了救援行动：被渔民们救下的384名战俘，在次日绝大部分又被日本兵抓了回去，但有三名英国人因为被村民藏在山洞里再次逃脱，后来渔民们冒险划船将三人送回大陆，他们才得以一直到达中国战时首都重庆，并通过电台广播向世界揭露日军的罪行。
营救里斯本丸号的故事也被保存在东极镇的历史文化博物馆。那里有一个面积近200平方米的“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纪念展，还原了当年舟山渔民的人道主义救援。自2009年开馆以来，已有超过40万名游客参观。
英国素描 里斯本丸号
多方视角
为了寻找与沉船幸存者相关的人士，方励接受了BBC的采访，并在《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和《卫报》上刊登了整版广告寻人。
他的团队收到了300封电子邮件，大部分来自幸存者的子女和亲属，他们迫切想要讲述这段悲伤的往事。从2018年到2019年，团队四次飞往英国，采访了100个家庭，拍摄了数百小时的素材。
To find people connected to survivors of the sinking, Fang accepted interviews with the BBC, and bought full-page advertisements in The Times, Daily Telegraph, and The Guardian newspapers.
His team received 300 emails, mostly from the children and relatives of the survivors, saying that they had heard the stories about the tragedy and were eager to share them. From 2018 to 2019, the team flew to the UK four times and interviewed 100 families, filming hundreds of hours of footage.
方励导演采访盟军战俘后代
2018年，另一位幸存者，98岁的威廉·贝宁菲尔德（William Beningfield），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被找到。尽管年事已高，他对这段战争的记忆却异常清晰，纪录片记录了他对沉船事件的回忆。
方励还采访了发射鱼雷的美国潜艇工程师的亲属，这名工程师在得知船上载有战俘后，一直深感内疚。
为了追求一个全面而公正的叙述，方励的团队克服重重困难，致函日本相关部门，调阅了关于这一事件的档案。他们还采访了里斯本丸号船长经田茂（Shigeru Kyoda）的女儿。经田茂在战后审判中因里斯本丸号事件被判监禁七年。
Striving for a full and fair account, Fang's team overcame difficulties to locate the archive of the incident in Japan. They interviewed the daughter of Shigeru Kyoda, the Lisbon Maru's captain. Kyoda was imprisoned for seven years for his role in the incident following a post-war trial.
团队还采访了日本军事史学会会长黑泽文贵（Fumitaka Kurosawa），请他分析日本军官和田英夫（Hideo Wada）中尉为何在遇到美军潜艇鱼雷攻击后，选择封住舱门企图溺亡战俘，包括之后射击海上漂浮的战俘。
方励导演与黑泽文贵教授
2019年，方励邀请里斯本丸号幸存者的直系亲属来到东极岛，与渔民的后代见面。访问期间，家属们在里斯本丸号沉船的上方海域举行了一场迟来的告别仪式。
盟军战俘后代在沉船坐标海域祭奠亲人
2021年，一座里斯本丸号纪念碑于英格兰斯塔福德郡的英国国家纪念植物园揭幕，献给在事件中遇难的828名战俘以及在之后被日军重新俘获后没能活到战争结束的200多名战俘。
盟军战俘后代在舟山参加活动
迟到的放映
去年8月，当时这部纪录片尚未最终完成，但一场超前点映在伦敦英国电影协会南岸剧院举行。400多人的电影院里满座的都是里斯本丸号战俘的后人与亲属。
英国首映现场
“拍摄莫利时，我们曾承诺将这部纪录片作为他100岁生日的礼物，但遗憾的是我们未能如愿，”方励在放映会上说道。
两小时的放映结束后，掌声响起，许多观众流下了眼泪，历史学家班纳姆也在其中。
“战争的真实故事是伤痛，是对每一个家庭的伤害。”班纳姆说。“许多关于战争的纪录片谈论的是荣耀、飞机、坦克、绚烂的爆炸。但战争真正的长期影响，在于对那些遇难者和幸存者家庭的创伤。”
"The true story of war is grief," Banham said. "It's the impact on families. Many documentaries about war talk about the glamour of war, the aircraft, the tanks, the colorful explosions. But, the real long-term impact of war is on the families of those who were killed and those who survived."
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方励说，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个坐标。
北纬30°13'44.42"，东经122°45'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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