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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作者:李歆(完)

发布者: mayflora | 发布时间: 2008-4-18 19:10| 查看数: 27806| 评论数: 127|

书籍简介:父母双亡的女摄影师步悠然,在一次古墓探险中意外跨越了四百年时空,进入了努尔哈赤时代,灵魂依附在女真第一美女——东哥的身上。当一个四百年前的神秘女性拥有了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她的生命和爱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一个现代女子突然介入已是定局的...

点评 :【柔情咏叹,荡气回肠】厚重的史实与缱绻的故事水乳交融,逼真的现实与灵性的想象相得益彰。舒畅典雅的文字演绎出真实与浪漫并融的一段千古奇情,如梦似幻,亦实亦虚。时空转换自然流畅,营造出浪漫而刻骨的意境之美,尊崇历史,还原真实。作品宏观勾勒与细节雕琢有机结合,清晰凝练,掌控有序。温润如玉的痴恋,炽热如火的深情,都在温热的字句间流露出似有若无的哀伤,让人沉浮于历史变迁的同时,品味与追思那一段丰实凄美的轮回之爱。

目录如下:

卷一 布喜娅玛拉


第一章 非梦(1-6)

第二章 对峙(1-5)

第三章 宿命(1-8)

第四章 悔婚(1-6)

第五章 伤情(1-9)

第六章 成长(1-6)

第七章 斐优(1-9)

卷二 扎鲁特

第八章 迷失(1-8)

第九章 乌拉(1-7)

第十章 死生(1-8)

第十一章(1-4)

第十二章(1-4)

第十三章(1-4)

第十四章(1-5)

卷三 哈日珠拉

第十五章(1-3)

第十六章(1-4)

第十七章(1-4)

第十八章(1-4)

第十九章(1-6)

第二十章(1-7)

第二十一章(1-4)

番外 尾声 不是结局的结局


最新评论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22:32
卷一 布喜娅玛拉

第一章 非梦(1)


  “阿步,快点……”

  又催?!他们这帮超级无敌的机器人,难道就一点都不懂得要怜香惜玉吗?我就算称不上是人见人爱的绝代美女,好歹也是摄制小组中唯一的一名女性,难道偶尔照顾一下女同胞会死啊?

  更何况,我身上可是背着三架不同型号的“重量级”相机呢,当然不可能比他们的狗腿跑得快!

  真是一票没人性、没血性的男人!

  “阿步?”走在前面的Sam突然停下来,转过头瞪着我。

  好冷的眼神!即使在光线幽暗的黑夜里,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那种犹如刀锋般犀利的目光。

  可是……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脚步开始有些虚浮,跑起来感觉全身都在晃悠,快散架了似的。

  昨晚捧着笔记本电脑筛选照片,熬到凌晨一点多,好不容易忙完,爬上床刚闭了眼睛,就又被他们残暴地从被窝里拉了起来。说是得到最新内幕消息,在喀尔喀草原的某处地下挖出了一座古墓。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挖掘和考察古墓跟我们这次来蒙古草原搜寻古迹遗风的目的好像也没什么重合点,可是Sam这家伙却说,这座刚被发现的神秘古墓是迄今为止保存得最完整的,也是最豪华的一座古代地下宫殿。

  反正他解说的时候我都在打瞌睡,没怎么听明白,不过有一点倒是听进去了,那就是草原上很少能发现类似的地下宫殿。即使有古墓存在,基本上不是被盗墓人洗劫一空,就是早被当地的气候腐蚀得残破不堪。然而据说这座地下宫殿里面却是连半点灰尘也没有,每一件陪葬品都完整崭新得吓人。

  为了拿到第一手的资料,Sam他们买通了关系,准备连夜偷偷潜入墓地——我怎么听着我们更像是去盗墓的,而非是去拍资料的?

  “阿步,很累吗?”不知什么时候,有宏与我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点点头,有气无力。从上海飞到蒙古大草原已经三天了,我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加上对气候环境的不适应,我是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平时很爱喝的牛奶,现在闻起来也觉得很难接受浓郁的奶腥味,嗅到就吐。

  就我这副平时像铁板一样壮实的身子骨,如此折腾了三天,竟也一下子掉了七八斤肉,真比吃任何减肥药都有效。

  “今天下午我们就能回去了,你再撑撑……”有宏靠近我,小声地说,“别看Sam对你好像漠不关心似的,其实他已经订好了明天回上海的飞机票,还是头等舱哦。”

  我对他虚弱地笑了笑。也许是我的脸色太过苍白,加上手里的手电筒光线晃得有点眼花,有宏看我的眼神竟如同见到鬼一样。

  “到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Sam停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在黑暗中与对面凑上来的一个人商谈了几句,然后那人就领着我们拐了个弯,走到一处用石板覆盖的坑道旁。

  “沿着这里下去……小心点,因为怕被空气腐蚀,底下还没通过风,你们最好点了蜡烛下去……一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上来……”那人交代完就走开了。

  沿着狭窄且陡峭的阶梯往下,约莫走了十多分钟,便踩到了平地。

  空气里没有发霉的味道,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檀香的气息。可是对于胃里空荡的我来说,这种味道简直要我的命——我从踩下最后一级石阶起,便开始不停地干呕。

  Sam照例给我一个冰冷的白眼。

  三四盏探照式的手提白炽灯在空旷的墓坑内照射,最后聚在了一面墙上。

  弯腰蹲在一边的我同时听到他们四个人齐刷刷的抽气声。

  “怎么了?”我抬头,忽然愣住,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狠狠跳了一步。

  被光线照亮的并非是一堵真正的墙壁,而是墓碑样的屏风墙。墙体四周雕刻着繁杂的花纹,墙面雪白,从上至下刻了一串蝌蚪状的文字。

  我虽然不认得这些文字,却也能看出这种蝌蚪状的文字跟北京故宫里牌匾和门额上的文字很相似。

  那么……这些文字是满文?这座墓室的主人是清朝的满人?

  怪不得保存得如此完好,原来是座近代墓葬,就算是前清早年的坟墓,应该也不会超过三百年。

  我回过神,准备拿相机取景拍照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四个大男人已经趴在墓碑上,研究起那些看不懂的墓志铭了。

  “闪开啦!”我不满地低叫,可惜没一个人理会我。

  刚准备捋起袖子冲过去赶人,却听见有宏在那儿突然兴奋地低叫:“快看!这里居然有汉字……”

  “在哪里?在哪里?”

  “这里!虽然比满文小很多,可是还是写得很清楚——”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大家把所有的灯光全打到他所指的角落里。

  这么一来,我所站立位置的光线立即暗了下来。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在一座埋着死了好几百年的古人墓室里,被阴冷的黑暗渐渐笼罩时,也忍不住心里发毛,身上一阵阵地泛起鸡皮疙瘩。

  “喂,我说你们……”

  “布,喜……布喜娅玛拉——”有宏兴奋地大叫,“写的是布喜娅玛拉,这算什么意思?是名字?好拗口的名字!”

  “咚!”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突然狠狠地敲了一下。

  “下面还有……咦,阿拉伯数字?不会吧?”

  “写什么了?”

  “1582年至1616年?布喜娅玛拉,1582年至1616年?……”有宏的声音猛地顿住,诡异的气流在我们五个人中间流淌。

  “哈,哈……”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缓解一下这种压抑的氛围,打趣笑道,“少来了,古代哪会用阿拉伯数字来计算公元纪年?四百年前,那时候还是明朝万历年……”

  我愣住了,脚底有股冷气直冲上头顶。

  对面是他们一副副见鬼般的惧骇表情。

  “嘿,这座……这座墓是假的吧?”有宏尴尬地讪笑。

  好半天也没人接口。

  “是真的……”自从进墓后就一直没讲过话的Sam突然开口,“这墓室里先前挖出的两件陪葬品已经经过有关部门鉴定,的确是明末清初时的古董。”他说这话时很冷静,果然不愧是冷面少女杀手。

  我皱皱鼻子,想忽略掉袭上心头的异样感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频频摁下快门。

  咔嚓……

  眯起眼,从相机的镜头看出去,我忽然觉得有些眼晕。刚开始并没怎么在意,还以为是没吃东西给饿晕的,这种头昏眼花、手脚无力、心跳加快的感觉在这三天里我是常常领略的。

  然而等到耳边幽幽地传来一声叹息时,我只觉得汗毛倒竖,吓得差点没失声尖叫。

  “怎么了?”有宏他们这时候已经绕到墓碑后面去了,只有Sam还停在墓碑旁边等我。

  “你……”我迟疑了一下,“刚才是不是喊我名字了?”

  Sam挑眉,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

  我松了口气,脸上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急忙跟上他的脚步,从墓碑边绕了过去。

  后面是间更大的墓室,足有二三十平米大小,略呈长方形。墓室正中摆了副镶嵌着耀眼宝石的黄金棺。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古埃及金字塔里面的木乃伊人形金棺。

  有宏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围住那副黄金棺材,在那里啧啧称奇地赞叹不已。很显然,Sam在看到金棺的刹那也有种难以置信的震撼。

  我也觉得十分好奇,到底这墓室的主人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在死后如此奢侈地睡在黄金打造的棺材内,这种待遇恐怕连皇室中人也很少能享受得到吧?

  打量墓室内其他的随葬物品——仅是羊脂白玉器皿就有二十几件,还有难以计数的白银和黄金制品。

  我边摁快门边吸气。太不可思议了!这座古墓如果被完整地挖掘出来,肯定会震惊世界。难怪Sam会如此紧张了,他的职业嗅觉一向比任何人都要灵敏。

  咻——咻——

  墓室内的空气在快速流动,带着十足的檀香味的冷气从我的后颈背直吹了过来。

  好冷。

  我一个哆嗦,手里的相机险些滑落。

  心里毛毛的,刚才勉强压下的怪异感猛地又蹿了上来。

  我猝然回头。手中相机的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分明看到一双清澈冷冽的眼眸,毫无波澜地凝视着我……

  “啊——”发出一声高分贝的尖叫,我连退三四步,直到后背撞上那副黄金棺。

  “搞什么……”Sam薄怒。

  我指着对面的墙,哆嗦着连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他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纷纷看了过去。

  “啊!”他们同样不可避免地惊呼。

  谁也不曾想到那堵墓碑似的屏风墙后面居然另有乾坤——在那墙后,竟然有一幅真人大小的绘画像。

  一个盛装打扮的美艳女子正蹲在湖边戏水,娥眉淡扫入鬓,眼眸明若秋水,红唇吟吟带笑……一个恍惚,我仿佛听到了她唇齿间逸出的欢快笑声。

  “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一声又一声,像缠绵的喘息,像痛彻的低吟,更像是一声声绝望而又悲凉的呼唤,“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

  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掐住了脖子,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心脏的跳动比我想象中还要疯狂,那一声声叹息似的呼唤仍在耳边肆虐不去。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离开……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回来……回来……布喜娅玛拉……”

  脑子里因为缺氧,我开始感到一阵眩晕。

  可是那幽怨的声音,女子含笑的唇角,冷冽的目光,却像是一道又一道密密匝匝捆在我身上的绳索,紧紧地勒住了我。

  终于,眼前彻底一黑……在我瘫倒之前,风中飘来一阵空灵的乐声,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在乐声中歇斯底里地歌唱: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舒服,真是舒服啊。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虽然身体因为疲乏过头透出了难以忍受的酸软,但是……

  对了,现在是几点了?有宏说下午就要乘车赶到机场去的,我若是还贪睡赖床不起,会不会错过时间?

  一想到错过飞机就会被那帮没良心没道德的家伙抛弃在茫茫大草原上,我在睡梦中打了一个激灵,大叫着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咣——”先是听到一个细细的女声惊呼,等我睁开眼时,却看到一个穿着古怪衣服的女孩子手里抓着一只红木托盘噔噔噔连退了三四步,最后竟一跤跌坐在了地上。她面前的一只青花瓷碗正滴溜溜在地上打着转,暗红色的汤汁泼得满地都是。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23:59
第一章 非梦(2)

  我瞪着那只碗,心里惊骇莫名,那女孩看着我却是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紧接着她突然扑了过来,扑通在我床前跪下,“格格,你醒了?天哪!格格醒了——格格醒了——”

  “你……”还没等我问个清楚,那女孩已旋风般“刮”出了我的视线,我刚刚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指尖传来的阵阵颤抖泄露了我此刻的内心恐惧。

  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里——说熟悉,是因为这床、这桌椅摆设,像是在哪个电视剧的场景里看见过;说陌生,是因为我记得自己昨天明明是在蒙古大草原,怎么可能一觉醒来就跑进剧组的拍摄现场呢?

  难道是我睡迷糊了?

  “嘎吱!”好像是外屋的门被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一群穿着古装的人一股脑地涌进了这间屋子。

  有男有女,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关切地盯着我。

  可是他们的打扮,实在是……

  我被盯得头皮发麻,噌地跳起,心虚得直往床角缩退。可还没等我退到头,手臂上骤然一紧,倏地被人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那人无论是声音,还是环抱住我的胳膊都在轻微地颤抖。

  我僵住,本能地要拿手去推,可是这个人的手劲好大,我那点力气仿若蜻蜓撼柱,起不到半点作用。

  我忍不住朝屋顶翻了个大白眼,却意外地接触到一双温润清澈的眸子。

  我愣了一下,那双眸子似乎洞察了些什么,透出一层淡淡的笑意。我一惊,整个人清醒过来。

  那眸子的主人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之前我没留意,可是眼前这个男孩头顶上那光溜溜的脑门,却真真切切地告诉我,这是清朝满族人的打扮。难道是集体在演清宫戏?可是……演戏就演戏呗,干吗扯上我?还叫人一直勒着我不放?有完没完?这导演干吗去了?

  “呃……”我想开口,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嘶哑难听的嗓音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大哥!你快放开东哥吧,要是被阿玛看到你抱着她不放,一定又会生气了!”说这话的是人堆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娃娃,虎头虎脑的,年纪不大,讲话倒是中气十足,活像个小大人似的。

  我刚想笑,忽然察觉到站在那小娃娃边上,之前还深深望着我的那双眼眸的光泽黯淡了下去,然后,那双眼睛的主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闪入人群中。

  我有些讶异,抱着我的人却突然放开了我,转身一把将小娃娃腾空拎了起来,“你说什么?莽古尔泰,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那个小娃儿哇哇大叫,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这个……不大像是在演戏啊!四周没有导演,没有摄像机,没有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我心里寒丝丝的,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冷得不行,上下牙齿互相交击,咯咯咯地打起架来。

  “大哥。”碍于周围的人全都默不作声,之前的那个男孩子终于开口,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却冷哼一声,将小娃娃从半空扔回了地上。

  那家伙,一副横得不得了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而已。

  我抱着膝盖,从床上拖来厚厚的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冷眼旁观。

  “东哥!”他却突然毫无预警地转过身来。

  呃……好大的一张脸!干吗靠我这么近?

  “你欺负我!我要去告诉阿玛!”从地上狼狈爬起的小男孩大叫了一声,随即冲出房间。

  身前的那张脸骤然一寒,眼眸中透出的巨大怒气将我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眼神啊?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会有如此凌厉的眼神?还没等我想明白,他突然将我身上的棉被扯走,一把拦腰抱起我——

  等等!

  他抱起我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抱得动我吗?难道是他天生神力,还是我身上吊着钢丝之类的东西?

  “大哥!”蓦地腕上一紧,好凉的手啊,我打了个哆嗦。居然是那个有着温润眼眸的男孩,“冷静些!阿玛一会儿就会来了……”

  “来了正好!我豁出去了,不会把东哥让给任何人!包括你……代善!”

  嗞——有火花在两人的视线中间爆起。

  难道……他们并不是在演戏?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期盼听到导演喊那一句:“卡——”

  可是没有。

  闭上眼,也许是我在做梦!对,一定是的,我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东哥……”带着热气的呼吸在我发顶压下,他吻着我的发,轻声说,“一会儿阿玛来,我便向他求了你来,东哥……东哥,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一震,身子像触电般弹了起来。

  上帝啊!这梦做得也太离谱了吧?不行!不行!即使是做梦!我也绝对没道理让一个小不点儿的毛孩子大占便宜。

  我睁开眼,对着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鬼,等牙长齐了再来。”

  我话音还未落,就听见满屋子的吸气声。他原本还柔情万丈的脸刷地变得阴冷,咬牙道:“难道,你真的喜欢我阿玛?”

  听不懂他说什么,我摆手冷哼:“劳驾,先放我下来!”这个梦做得太离谱了,我得快些醒来,回到现实中去。

  环住我的胳膊一紧,我闷哼一声,感觉骨骼快被他捏碎了,好疼。

  一直站在对面没吭声的那个孩子,哦,他叫代善是吧?管他叫什么呢,反正是做梦,真有名字也只是个虚假的代号——我这辈子还真没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梦里的人物居然还有各自不同的名字,通常不都是甲乙丙丁的有个概念就完了?

  代善默默地把我从他手中解救出来,他先还硬挣扎着不放,可是在代善柔软的目光注视下终于还是放手。

  我嘘了口气,总算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矮小?我甚至比他们两个都要矮半个头!这算什么鬼梦境?怎么一下子把我缩成那么小?

  我哭笑不得地跳了跳脚,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爽朗的笑声先一步传了进来:“东哥格格醒了么?快让我瞧瞧!”

  门帘掀起的同时,满屋子的人都跪了下去,口里呼道:“请淑勒贝勒安!贝勒爷吉祥!”

  我眼前一亮,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貂皮帽,颈围貂皮巾,身着貂皮的五彩龙文身,腰系金丝带,佩悦巾、刀妇、砺石、獐角,脚穿鹿皮靰鞡靴,浑身上下透出一种难言的贵气。

  跟着他一块儿进来的,除了一堆下人外,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眉目如画,端庄秀丽,堪称美女的典范,她看似娇柔的身子,在重重华丽的衣饰下却也难掩其高高隆起的腹部。

  看我惊讶得说不出话,那男子微微一笑,伸手过来摸我的额头,我条件反射地一缩,却没逃得开去,被他温热的手心贴了个正着。

  “嗯,烧退了。格格若是再不醒,我就把那些不中用的汉医统统给砍了!”他音量并不高,但我听着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心寒。

  这时那美女含笑走过来拉了我的手,低声地对我说:“东哥,记得以后别再耍小性子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这个做姑姑的如何跟你阿玛交代?”我的手一抖,情不自禁地甩开她。

  她错愕而惊讶地望着我。

  只见淑勒贝勒爷朗目一扫,不怒而威,气势迫人地说道:“褚英,你方才可是欺负莽古尔泰了?”

  站我身边的男孩抿唇不发一言,脸色苍白,低垂的眸子里流露出倔强的神情。

  “阿玛!”代善忽然上前一步,慢腾腾地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大哥只是和五弟闹着玩罢了。”

  贝勒爷冷哼一声,那个口称是我姑姑的女子伸手揽住他的胳膊,轻声笑言:“只是孩子们嬉闹而已,爷不必当真。”

  我低下头,看见褚英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凸起的指节泛出白色。

  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感觉屋子里塞满了人,压抑得一丝氧气都没有了,有种快窒息的痛苦感觉重重围困住了我。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和慌乱。

  无意间,我扭过头,瞥到身侧梳妆架上搁着的菱花镜,平滑的古铜镜面将一张惨白陌生却又完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孔清晰地映照出来。

  我一震,飞快地抢过镜子,再看——那张脸绝美处透着稚嫩,然而那眉、那眼、那唇……每一处都透着熟悉的感觉。

  是她!

  我心里飞快地闪过一道影子。

  是她!

  虽然年龄有偏差,但是,这张脸——镜子里倒映出的这张脸,绝对是她的没错——

  是她——布喜娅玛拉!

  那座古墓的主人!

  “东哥!”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那么紧,那么冰,传递出那人内心的焦急、紧张。

  我的视线凄惶茫然地从镜面上挪开,扫过那张温润儒雅的脸孔,而后,张口对着自己的左手食指狠狠咬下。

  “东哥——”代善惊呼,攥紧我的手剧颤。

  好疼!人都说十指连心,原来竟是这般的痛!疼得心都揪在了一起。

  这不是梦——昏倒时,我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一个念头。

  但愿这只是一场梦!

  我现在已经能够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因为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那双温润的眼眸并没有消失,我也没有回到自己原本生活的真实空间去。

  现在唯一也是必须要弄清楚的是——我到底在哪里?我又是谁?为什么我明明二十三岁了,现在却突然变回十岁大小的孩子?还有这张脸……

  “别再捏你的脸了。”一声轻柔的叹息声后,我的手指被人轻轻拢住,包入一双略显冰冷的手里。

  00代善,一个据说比“我”小一岁的阿哥——是那个淑勒贝勒的第二个儿子,那个叫褚英的是他的长子,被褚英欺负的莽古尔泰是第五个儿子——看那男的年纪也不大啊,居然已经有五个儿子了……啊,说不定还远远不止。

  我从代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三天了,食指上的牙印宛然如初,虽然一直在涂那些止痛清凉的药膏,但在不经意的扯动间仍会让我感到丝丝钻心的疼。

  像我现在这样的状况,算不算是言情小说情节里才会出现的,从现代穿越回到古代呢?不……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借尸还魂!

  “还是想不起来吗?”

  我摇头。除了装失忆还能有什么法子可想?我对这个小女孩,呃,也就是我现在的肉身,十岁的东哥格格可说是一无所知。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25:05
第一章 非梦(3)

不要紧……”代善轻轻地说,“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只要……你还在,只要,你没事就好。”莫名的,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一丝颤意。

  他在害怕和紧张些什么?

  “那个……代善。”我舔舔唇,尽量对他展开一种善意的亲和微笑,“现在是什么朝代?”见他目光古怪地望过来,我心头一跳,赶忙重新寻找别的词汇来表达我的意思,“我是说……现在是大清哪个皇帝坐朝?”

  呃!我说错了吗?为什么他的眼神看上去是如此的吓人?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

  “大明天朝万历二十年,今儿个是壬辰龙年九月二十一……”他看我的目光中掺杂了些许怜惜与悲悯。

  我想他是在可怜我吧,可怜我脑子坏掉,居然连最基本的年月日都给忘光光。

  “……你今年十岁,是海西女真叶赫部首领布斋贝勒的女儿,我阿玛的侧福晋叶赫那拉氏是你的姑姑……”

  “我姑姑?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小……美女?”我差点脱口喊她小女孩。

  “嗯。”他顿了顿,忽然对着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你比她更美。”

  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一个九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美吗?

  可是……为什么他的表情是那么的严肃而又认真?他的眼底闪动着一些我看不懂,却又令我心悸的东西!

  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低下头,假装害羞。

  “东哥,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喜欢我阿玛吗?”轻描淡写的语气下隐藏了一丝紧绷。

  我在脑海里重新勾勒出那个淑勒贝勒的长相,英明神武,威风帅气,长得很精神,算不上顶级帅哥,可也属于那种肌肉运动型俊男。

  “你喜欢我阿玛!”见我长久不吭声,代善倏地站了起来。

  我抬头,奇怪地问道:“干什么?”

  他一脸的紧绷,眉宇间是淡淡的忧伤,眼眸像被一层雾气笼罩,朦胧得不见底,“你心里果然是……”

  “胡说什么呢!”我不耐烦地挥挥手。那种老婆儿子一大堆的“老”男人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东哥……”

  “好了,别尽说些小孩子不该讲的话,装大人也不是这么个装法!”我拿手指弹他的额头,笑,“我们还是说些别的……比如说,这里是哪里啊?你阿玛是做什么的?还有,我为什么会失忆?我失忆前都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话语就好比机关枪膛里的子弹一般,突突地直往外冒。

  代善的双唇抿得紧紧的,好半天才见他那张紧绷的脸孔松弛下来,重新在我身边坐下。

  他的语调很慢,虽然还带着男孩变声期独有的沙哑,但是别有味道,“东哥,我会长大的。”

  “啊?”

  “所以……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

  “哦……”看他一本正经的死样,原来刚才就是为了这个在生闷气啊,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连闹别扭都透着孩子气。

  我忍不住摸摸他光溜溜的脑门,笑道:“代善,你真可爱!”要不是这具肉身是东哥小姑娘的,我还真想抱住他狠狠亲他一口。九岁的小男孩,换在现代也不过才上小学三年级的样子吧?

  代善白嫩的小脸蛋涨得通红,我正要借机取笑他,忽然敞开的大门被人用力踹了一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又是那个不讲理的小恶魔加小色狼!我在心里骂了句,反正这里是你家,别说你踢门了,就是要把门板全卸了也跟我无关。

  褚英脸色铁青,站在门口手指着代善怒斥:“你,给我出来!”

  代善缓缓站起身。

  我见不惯褚英以大欺小的跋扈样,在代善跨步的同时一把拖住他。

  代善愣了愣。

  褚英看看我,又瞅瞅代善,脸色愈发的难看,“出来!咱们比射箭去!大姐作见证,谁输了谁便放弃东哥!”

  代善不答,默默地低下头来看我,眼色复杂。

  “胡闹!”一声娇脆的呵斥穿堂而过,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今儿个褚英并非是独自一个人前来,身后还跟了位十四五岁的少女,白净的鹅蛋脸孔,圆圆的大眼睛里透着一股利落和干练。

  “姐……”代善低低地喊了句,似乎对这位少女颇为敬重。

  既然有贵客到,我也不好意思再赖在暖炕上窝着了,站起身,有点手忙脚乱地抚平长袍面料上的褶痕。

  少女右手扶着婢女,脚下踩着高高的寸子底迈进房门。我见她年岁虽小,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凛然的贵气,不由得多瞄了她两眼。

  “东哥格格!”她冷清清地开口,因为年岁比“我”大,脚下又踩了“高跟鞋”,看上去足足要高我大半个头,那种居高临下的睥睨让我顿觉气势大泄。

  “这是我大姐,东果格格,你叫她东果姐姐好了。”代善体贴地在我耳边提醒。

  东果格格?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可是记不起在哪听过。

  “东果姐姐……”我很小声地说,心里却在为喊一个明明比自己年龄小的女孩做姐姐而怄得要死。

  “嗯。”东果格格挨着我原先窝着的暖炕坐下,抬手指了指对面,“坐着吧,你受了风寒才好些,别累着才好。”

  我状似乖巧地坐下,宽大的袖子下仍是攥紧代善的手——这小子的手冰冰凉,真比任何的止疼药膏还要管用。

  “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东果格格柳眉一扫,目光冰冷地落在门口的褚英身上。

  褚英冷哼一声,不情愿地挪步过来。

  “还不快给东哥格格赔个不是?那天要不是你胡搅蛮缠,她哪会跌到水里去?”

  褚英面色一白,垂睑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不明白那算是什么眼神,愧疚?难堪?委屈?还是悲痛?

  “这个……不用了。”开玩笑,我看要他道歉还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他那倔强的脾气要是真被逼着当众向我道歉,还指不定会在背地里怎么算计我呢。

  我初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朝代,还是少得罪人为好。

  褚英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只当未见,装出一副无知纯真的样子,冲他嫣然一笑。

  他似乎料不到我竟是这种反应,表情一呆,傻傻地愣住了。

  “姐姐,东哥格格她……不记得以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了。”代善惋惜地瞥了我一眼,轻声说。

  我正为戏耍褚英而乐不可支,却不料褚英在听完这句话后,面色大变。

  东果格格也“哦”了声,很惊讶地问道:“是真的么?那大夫怎么说?可有什么法子能治?”

  “大夫说这是因为高烧烧坏了脑子,怕是治不好了,这次格格命大能活过来,已是万幸!”

  褚英脸上刹那间闪过一种痛苦和愧疚混杂的怪异表情,他突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合臂抱起我就往门外跑。

  和代善相握的手指被硬生生拽开的同时,伤口上一阵钻心的疼,我“啊”地大叫起来:“做什么?放我下来!”

  我就像沙包一样被他扛在肩上飞快地跑出屋子。

  这几天我被严令待在屋里养病不准出去,看守我的丫鬟老妈子一大堆,即使我嚷着要出门,也没人敢违令让我出去。

  这下倒好,托褚英的福,我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古代生活。虽然被他颠晃着扛出门,硌得我胸口肋骨一阵阵的疼,但是眼见马厩里那一匹匹货真价实的骏马离我越来越近时,我那兴奋劲一下就把应该具备的那点警觉性给轻易地丢在了脑后。

  虽然在蒙古大草原待的那三天里也见过不少马,可是Sam那个工作狂只顾着催我工作,根本不给我时间和机会去和那些可爱的马儿们做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果不其然,褚英把我扔上了马背。

  我在心底满足地叹息一声,激动得手脚都在颤抖。

  天哪!我终于有机会可以骑马了!

  褚英翻身坐在我身后,双手从我腋下穿过,握住缰绳。许是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他贴紧我,沉声说道:“不用怕!有我在,不会像上次那样了……再也不会了!”

  上次?上次是怎样?

  “嗬!”他一夹马肚,那马嘶鸣一声,咻地冲了出去。

  一阵翻天覆地的头晕目眩,我这才意识到骑马其实并非是件好玩的事,与我想象当中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啊——”我失声尖叫,揪住鬃毛死死不敢放手,只听耳边呼呼的风声,四周的景物嗖嗖地往后急速倒退。

  “东哥——”

  是代善的声音。可是被颠得晕头转向的我根本不清楚这声音来自何方,我只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意识拼命尖叫:“代善!救我——救命哪——”

  “代善救不了你!没人能救得了你!”背后的小恶魔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你是我的!你就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你!”

  “呕……”早起吃的那点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我一边呕得眼泪直流,一边忍受着反胃的折磨。

  一只手悄悄拍上我的背,我怒从心起,使劲地推开他。

  褚英皱着眉头看我,“就那么讨厌我?”

  我不吭声,事实上我除了忙着继续吐酸水外,根本腾不出嘴巴来答理他。

  “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他好像比我还窝火似的,竟然一把抓过我的肩膀,用力摇晃,“在这里,就在这里,你跟我说过的话,你怎么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让我死了吧!或者彻底晕过去也行!无论如何总比被他摇得全身散架强。

  “放开……”我哑着声喊。

  “你说你喜欢费阿拉,喜欢这里的族人,就跟自己的家人一样,你向往着能够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死小鬼!姑奶奶不发威,你真把我当病猫?!

  我是真的生气了,虽然跟一个只有自己年龄一半大的孩子生气实在有失长辈风范,但是现代哪有这样讨人厌的小魔头?

  “放开我!小鬼!”毫不客气的,我一拳捣中他的下颌。只可惜“东哥”的力气实在有限,褚英的头只是略微偏了偏,等他重新转过头来时,脸上又惊又怒的神情却把我吓了一跳。

  我下意识地撒开两腿就想逃,却被他揪住我脑后的小辫硬拉了回来。

  “啊!”头皮险些被拉掉。我踉跄着往后倒,后腰上却被他伸臂托住,只能错愕地望着他骤然压下的脸,感到唇上一凉,竟被他牢牢吻住。

  “咝……”我倒吸一口凉气,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拿手背去擦嘴唇。可恶啊,居然被一个小鬼吃豆腐,这都什么世道啊!

  他脸色一暗,眼底泛起一阵暴风般的怒意。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27:24
第一章 非梦(4)

  “你恶不恶心啊?”没见我刚才吐得稀里哗啦的?嘴里到现在还是一股子酸味。这小色鬼是不是青春期萌动,逮谁都想尝试啊?

  我斜着眼瞅他,却见他气得脸色铁青,身子微颤,看样子似乎是真想立刻扑上来一把掐死我。

  我不寒而栗。

  “呵呵。”这时突然有人在我背后笑出声。

  猛回头,却见一个年轻人牵着马慢慢地走到我跟前,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啊,女真族的第一美女,我们又见面了……”

  褚英一把将我拖到身后,紧张地瞪着那人。

  我有些好奇,偷偷从褚英身后张望——国字脸,黝黑的皮肤,看起来并不像是奸佞之人,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却实在让我难以心生好感。

  “拜音达礼!你今天应该带着你的族人回辉发去了才对!”

  “是啊,今天下午动身,努尔哈赤留我吃过饭再走!”拜音达礼嘴上和褚英说话,可那双眼却死死地盯在我身上。见我也在打量他,拜音达礼忽然咧嘴冲我一笑,伸手在我下巴上轻轻一拂。虽然立即被褚英挡了回去,他却浑然不当回事地哈哈一笑,“布喜娅玛拉,跟我回辉发去吧,你在建州待长了难道不会腻吗?我保证扈尔奇城绝对会比费阿拉城要有趣得多!”

  我一震,在他喊出“布喜娅玛拉”这五个字的时候,如遭电击。

  “她不会跟你走的!布喜娅玛拉说过,她要永远留在费阿拉城!”

  “哦?”拜音达礼阴沉沉地笑,“这么说,布斋那老家伙已经决定要把第一美女许给努尔哈赤了?叶赫部和建州部……呵呵,再次联姻啊……”

  “布喜娅玛拉要留在费阿拉城,并非一定得嫁给我阿玛!”褚英气势汹汹地辩驳。

  “哦,是么?”拜音达礼将眼光从我身上挪开,别有用意地瞥了褚英一眼,忽然仰天大笑。他也不管褚英拿敌视的目光瞪他,自顾自地牵着马往海子的另一边绕了回去,边走边听他用粗犷的嗓音高声歌唱:“我美丽的姑娘啊——快到我的身边来……”

  他的歌儿唱得欢畅,但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却已然掀起了滔天大浪。

  “呕……”我痛苦地蹲下身子,继续吐酸水。

  恶心啊,胃里一阵阵地抽搐,心在隐隐作痛!

  我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时空?

  努尔哈赤……建州……我抑制不住全身都在哆嗦,怎么也停不下来。

  “东哥!”褚英大叫一声,蹲下来紧张地看着我,“怎么又吐了?”

  “布喜娅玛拉是谁?”虽然隐隐已觉得不妙,但我仍是很害怕知道这个事实。

  褚英古怪地看着我,“布喜娅玛拉……就是你啊!东哥,你不要吓我,这样的你看起来好陌生!”

  “呵……”我用手背抹唇,虚弱地笑,“那么东哥呢?东哥又是谁?为什么你们大家又都这么叫我?”

  “东哥——这是你的小名啊!因为你姑姑这么叫你,所以大家才都这么称呼你的啊,难道你不喜欢?”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肉里,惨然一笑,“告诉我!那我又是谁?我到底是谁?”

  许是被我惨淡绝望的冷笑吓住了,褚英颤抖地呼喊:“你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啊!我不管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总之,我绝不会让你嫁给我阿玛!”他用力一拽,我被他拖进怀抱。

  “你阿玛……努尔哈赤……”我悲哀得想哭,可是偏偏眼眶里干涩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你的阿玛是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是。”

  我自嘲地冷笑。名人啊,世上有几个像我这样的现代人能够一睹古代名人风采的?

  看着他那张还略带稚气的脸,再想到他的阿玛,我不停地打冷战。怎么一开始没注意到呢?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明万历二十年……二十年……

  我发疯般地推开他,凭我仅有的浅薄历史知识,我所能粗通的仅仅是清兵入关后的康乾盛世而已。那再往前……再往前是什么?

  明万历二十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北京紫禁城里的明神宗是个敛财成癖,连续二十五年没上过早朝、理过朝政的浑蛋皇帝!

  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不由想起古墓墓碑上刻着的汉字——布喜娅玛拉(1582—1616),“我”今年十岁?那不就是公元1592年?!

  1592年发生了什么事是我所能知道的?我呼呼地喘气,可恶啊,为什么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般都会穿越到康乾盛世,然后凭借着丰厚的历史知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却倒霉地多穿了一百多年?

  这是个什么样的历史时段?努尔哈赤……三十出头的努尔哈赤……明末时候的努尔哈赤……我拼命思索,拼命挖掘脑子里微薄的历史知识,可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最大的问题,便是这个身体!

  啊——我真想抱头尖叫,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我如果算是借尸还魂,那难道要等这具肉身作古的时候,我的灵魂才能得以解脱吗?

  1582年至1616年,布喜娅玛拉香销玉殒要等到她三十四岁,那是不是代表着我还要在这个朝代里熬上二十几年?

  天哪!这里没有电,没有空调,没有暖气,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更没有我最最挚爱的数码相机!

  这一刻,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懒洋洋地靠在软垫子上,身边的美女时不时地向我展露和蔼怜惜的笑容。

  叶赫那拉氏孟古姐姐,这是我身边这位“姑姑”的名字。天可怜见,我对叶赫那拉的熟知程度仅限于慈禧太后!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有机会和慈禧的老祖宗坐在一块儿共进午餐。

  唉,再次叹气。

  其实我这个肉身不也姓叶赫那拉?叶赫那拉家族尽出美女了,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稳坐后宫,以致垂帘听政。唉,我就是附身在慈禧身上也比现在的情势强上百倍啊!

  这里有什么?在大明朝,无论建州女真部落也好,海西扈伦女真部落也罢,都还只是属于蛮荒的少数民族部落而已。此时的努尔哈赤不过才三十三岁,仍是世袭受封于大明天朝的建州都督。

  那么,二十年后会如何呢?我茫然地想,等到我回去现代的那一刻,努尔哈赤的势力会发展到多大?唉,反正他是有名的马背上的皇帝,又不是真的皇帝,他穷其一生好像也没有称帝吧?称帝的是谁?他儿子——皇太极?!

  对了!皇太极!

  我一凛,那个东果格格是努尔哈赤的长女,褚英是长子,接下来次子代善,据说这三人乃是一母所生,可惜他们的生母佟佳氏哈哈纳扎青早些年已经撒手人寰,目前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乃是富察氏衮代,也就是莽古尔泰的生母。

  我眼珠滴溜地转到对面坐着的女子身上,她不算很美,但沉稳内敛,是个颇有气质的妇人。平时衮代的话就不多,此时摆宴虽然这一桌以她为尊,但仍是少言寡语,连个笑容也不多见,任由边上伺立的婢女布菜。

  衮代不说话,其他人也就不好多言,是以这桌酒席吃得是冷冷清清,一点乐趣也无。倒是边上男人们的席面上热闹非凡,飞扬爽朗的努尔哈赤,任性桀骜的褚英,温和含蓄的代善,外加阴沉内敛的拜音达礼。

  是了,这是给拜音达礼的饯行宴,吃过饭他就该收拾包袱滚蛋了!说句实话,我不喜欢这个人,他盯着我的眼光总是阴沉沉的,不知道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让我浑身不舒服。

  此刻让我觉着奇怪的是东果格格,她居然没在女眷席面上用餐,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努尔哈赤的身边,难道是她这个长女身份特殊?还是努尔哈赤对她特别宠爱?

  拜我的职业习惯所赐,我特别爱偷瞄人,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变化,猜测他们的内心活动,是我的一项恶趣味。

  目光逐一扫过那些男人,除了努尔哈赤的兄弟舒尔哈齐外,还有些是他的部下,年纪都太大,我自动将他们摒除在外,那么席面上剩下的那些小男孩哪个又会是皇太极?

  “那个……姑姑。”

  “什么事?东哥。”沉闷太久的筵席,终于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打破僵局。看到一桌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我,我不禁一阵心虚。

  “呵呵,我只是想问问,那边……哪个是皇太极?”

  孟古姐姐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东哥你说什么?”我的第一直觉是我又说错话了。看到努尔哈赤的那些福晋们一个个困惑的眼神,我真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咳。”衮代轻轻咳嗽了声,边上的小丫鬟赶紧替她端过一盘羊肉。

  额头滑下一滴冷汗,我尴尬得坐立难安。

  孟古姐姐看出我的难堪,在桌底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轻声问:“你要找的皇太极可是爷的部下?你若是有什么急事,等宴席散了我便着人去找好不好?”

  我心突地一跳,“不……不是。他……”扭头再次去瞧那些阿哥们,偏巧褚英和代善也正往这边看过来,匆匆一瞥,代善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倒是褚英,冲我咧嘴一笑,甚是自得。

  “皇太极……”我艰涩地苦笑,怎么会没有皇太极呢?难道历史还会有错不成?

  “唔……”身边的孟古姐姐突然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痛楚。我侧目看她,却见她捂着肚子,皱紧了眉头在微微喘气。

  “怎么了?”

  孟古姐姐尚未回答,那头衮代倒先开口问道:“算算日子也快了吧?”

  “应该还有一个月呢……”孟古姐姐勉强坐直身子,脸上淡淡地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

  我恍然,原来是说分娩的事。这事我可没经验,所以也就没有发言权。只是,为什么会没有皇太极这个人?这个困惑就像根尖锐的刺一般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难道……因为我的介入,历史开始转变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这个人,还会不会在三十四岁时,顺应天命的亡故?我到底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时空中去呢?

  正心慌意乱间,忽听堂上发出热烈的哄笑声。扭头看去,只见那边褚英突然噌地起身,一张脸涨得赤红。东果格格见状,放下手中的酒盅,打了个眼色,坐在她身侧的一个三十岁左右、长相白净的青年男子立即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酒碗递了过去,不着痕迹地笑道:“大阿哥真给我何和礼面子,来!我敬你……”

  我心里一惊,满满一碗酒让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一口气喝干,这岂不是要活活把人灌醉么?

  褚英愣了愣,狠狠地瞪了拜音达礼一眼,伸手接过何和礼的酒碗,仰头一口喝尽。一碗酒下肚,就见他脸上先是一白,转瞬双颊逼出一抹绯红。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28:13
第一章 非梦(5)

  拜音达礼却哈哈一笑,也端着一碗酒站了起来,“大阿哥海量,小小年纪就已有乃父之风,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来!我拜音达礼也敬你!”

  褚英盯着那碗酒有些发怔,他刚才既然接了何和礼的酒,此刻就没道理驳了辉发部首领的面子。我见他犹豫了一下,便伸手要去接那酒碗,心里不禁暗自替他着急。

  “大哥。”边上有只白净的手悄悄挡回褚英的手,抢先从拜音达礼手中接过酒碗。他抢酒的意图如此明显,偏是动作又如此的优雅,毫不惊慌,仅这种沉稳的气度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果然拜音达礼的脸色微变。

  代善将酒碗端过,咕咚咕咚不紧不慢地一口口喝尽,比起褚英之前喝酒时的爽利和猛劲,代善给人的感觉要温吞许多。

  酒尽碗干,代善轻轻把碗放下,白净温和的脸上丝毫没有半点变化,我却从他一贯清澈的眼眸中看出了一丝醉意。

  这小家伙……还真是乱来!

  “好!”一直未吭声的努尔哈赤突然大笑,拍了拍代善的肩膀,颇为赞许地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努尔哈赤如此一说,拜音达礼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了,黝黑的面皮微微抽了两下,哂笑道:“二阿哥好酒量。”

  于是众人回复原状,继续热闹而又不过分地吃喝玩笑。我有点担心代善,所以边吃东西边拿眼不住地瞟他。大概是我的表情和动作都太过明显了,一直和拜音达礼有说有笑的努尔哈赤突然侧过头来,深深地睃了我一眼。

  那眼眸黑得好似深不见底的海子,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感到淡淡的、有种即将要被人算计似的毛骨悚然。我赶紧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丝毫不敢再斜眼乱扫。

  “咳。”对面大福晋衮代轻咳了声,我悄悄抬眼,却见她脸上阴沉着,嘴角微微下垂,似笑非笑,倒像是比哭还不痛快似的。

  一时又添歌舞助兴,餍足后的男人们开始欢声笑语地相互说着调侃吹捧的话,我不敢回头看,但瞧见衮代的脸色愈发阴暗,一旁的其他福晋们也是一脸的别扭和生硬。我不知道究竟为何,却发现身侧的孟古姐姐突然身子微微发颤,面部苍白无色。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回我一个安慰鼓励的笑容,但落在我眼中,这笑容却是那么的无奈和艰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语地伸出手去,悄悄握住孟古姐姐冰冷的左手。她指尖轻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低头对我一笑,这一次的笑容温暖多了。

  宴席散罢,努尔哈赤率领亲信部下送拜音达礼的一班人马回辉发部落,他那群大大小小的福晋们自然都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剩下的只有我、东果格格和一帮小阿哥们。

  褚英自那以后又被拜音达礼灌了好些酒,虽然代善默不作声地替他挡了不少,但两人毕竟年岁还太小,酒劲上来后,褚英第一个就醉趴下了。

  东果格格似乎很气愤,吩咐随从将烂醉如泥的褚英扶回房,再想叫人护送代善时,他却煞白着一张小脸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东果格格瞥了他一眼,叹口气,嘱咐道:“那你回去好生歇着,我过会儿命人给你送醒酒汤去。”相对于这个半醉不醉,走路踉跄,但至少神志还算清醒的二弟,她显然更担心那个喝得神志不清,在下人的扶持下乱吼乱叫的大弟弟。

  代善淡然地点点头。

  东果格格深深瞥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我后,终于风风火火地带着一帮随从丫鬟和褚英走了。

  我叹了口气,问代善:“还清醒着吗?想不想吐?还是困乏欲睡?”

  他摇头,面色虽白,可那双眼眸却出奇的清澈黑亮。

  “我送你回去吧!”走了两步,我心里想着的却是东果格格临去时的那别有深意的一瞥。

  虽说有一帮下人服侍,不用我操半分心,可代善听到这话,仍是难掩欣喜地露出了柔柔的笑容。

  回到代善的住所,张罗着把他弄到炕上歪着,这个孩子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未吭半句。我见他没有睡意,也就坐在他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题跟他闲聊。

  “那个拜音达礼贝勒到建州做什么来了?”

  “提亲。”

  “提亲?”

  “嗯。”简简单单一个字,没了下文。

  我对拜音达礼反正也没多少兴趣,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随后我眼珠一转,继续问其他八卦问题,“你阿玛是不是很喜欢你姐姐?”

  “嗯。”

  “那他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姐姐呢?只因为她是长女么?”

  代善挑了挑眉,给了我一个疑问的表情。我凑过去,小声地问:“为什么她能和你们坐在一起?下次我也和你坐一块儿吃饭好不好?”和衮代她们那帮福晋一起吃饭实在是太闷了。

  他先是一怔,而后苍白的小脸竟然浮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咳。大姐她……随她丈夫一块儿坐,所以……”

  “什么?她已经嫁人了?”我惊讶得差点咬到舌头,“她才多大,居然已经嫁人了?”

  代善含笑看着我,身子稍稍动了动,“我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她嫁给何和礼的时候是十一岁。”

  轰!我眼前一暗,险些从炕头上摔下去。这是什么世界?十一岁!恐怕那女娃子都还没发育成熟吧,怎么可以这么早就嫁人?难道这个时代的男人都有恋童癖?

  虽然我也知道古时女子多数都很早就嫁作他人妇,可是书上不是说一般都要过了及笄才论婚嫁的吗?那怎么着也应该是十五岁以后呀?

  “怎么了?”

  我猛然清醒,脸上不自在地发烫,如果按这种逻辑推断,是不是不久的将来我也会被这样胡乱找个人早早嫁掉?!

  “在想什么那么出神?”代善微凉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刘海,我苦笑着脱口而出:“我不想那么早嫁人……我才不要嫁给那些老得都可以做我阿玛的男人!”

  代善双眼陡然绽放奇彩光芒,亮晶晶的瞳孔此刻看上去分外的漂亮迷人——这小子,再长大些肯定是个大帅哥。我心里模糊地想着,却不料被他突然用力一拉,猛地腾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紧紧地抱住呆愣的我,低声道:“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东哥……我好高兴。相信我,终有一日,我会和你围坐在一起吃饭……我保证!”

  这是说什么呢?

  我强忍着酥麻的感觉,无奈地任由他微凉的双唇在我耳后游走,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一天之内,我居然被两个未成年的小鬼轻薄了两次,说出去大概都没人信——看来不只是古代的老男人有恋童癖,幼齿男孩同样有严重问题。

  万历二十年十月二十五,卯初。

  当我还窝在被窝里重温我那点现代的旧梦时,被房外吵吵嚷嚷的声音给吵醒了。带着点窝火的情绪,我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外屋替我守夜的丫鬟阿济娜正和一小丫鬟在争辩着什么,见我出来,两人俱是一愣,表情呆呆的。

  我打着哈欠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下。阿济娜这才反应过来,低呼:“格格,那茶是冷的……”任由她从我手里抢了茶碗,我也懒得去争,回头见那陌生丫鬟正红着眼,一脸焦急地望着我。

  “有什么事?”我问。

  “东哥格格!”那丫鬟突然朝着我跪下,我不禁一愣,这是怎么了?满人的礼节我是不大懂,可也不兴见面动不动就磕头啊?“东哥格格……你,你快去瞧瞧我家格格吧,晚了……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小丫鬟掩面哭泣,伤心欲绝。

  我心头一跳,阿济娜在边上婉言劝说:“海真,不是我们格格不去,实在是不能去……格格还没嫁人,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这不合规矩,不只要被人背后说闲话,还有去了若是真有个冲撞……那个,神灵会怪罪的……”

  海真只是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可是格格昏沉沉的,嘴里只是念着东哥格格的名字,她已经挨了两天了,我怕她万一撑不下去可怎么办?她心里惦记的无非是想再见见叶赫的亲人罢了!”

  我纳闷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哪位格格要见我?东果大格格?”我可想不起在这里还有哪个格格和我有交情。

  “不是!不是!”海真跪着爬了过来,拉着我的袍角痛哭流涕,“我家格格生小阿哥,痛了两天两夜,昨晚上已经昏死过去好几回了!如今不仅是接生的嬷嬷没辙了,就连萨满法师也说恐怕没指望了……东哥格格啊,念着我家格格出嫁前疼爱你一场的分上,求求你,去见她最后一面,了了她的思乡之情吧!”

  我越听越糊涂,脑子昏沉沉的,似乎还没能够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阿济娜见我迷惑,叹息着小声解释:“格格忘了?海真是叶赫那拉侧福晋的陪嫁丫鬟!”

  “哦!”我恍然惊醒,怔了怔,猛地回味过海真的那些话来,惊跳,“你说什么?孟古姐姐难产?”我还是没习惯喊那年轻女孩“姑姑”,这一急,就把她的名字脱口叫了出来。好在海真和阿济娜都没在意听,我慌忙冲出门去,只听阿济娜在身后尖叫:“格格!格格!你不能去……”

  哪管得了这许多,我从院子里出来,东转西转竟迷了方向。到古代好些天了,我却仍是没能摸清这座费阿拉城的一些主要殿阁的方位,谁让我这人在现代就是个有名的路痴呢。

  “东哥格格!这边!”不知什么时候,海真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却未曾见到阿济娜的身影。这样也好,有那丫鬟在,反而碍手碍脚的。

  等海真领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处后,见院落里挤满了人,三个萨满法师围着一堆篝火在那抽筋似的狂跳。

  我被戴着面具的萨满法师给吓了一大跳,那些丁零当啷的响声,加上嗡嗡的念咒声,让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啊——”唯一亮着烛火的那间屋子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呼声,那声音拔到最高处时,陡然没了声音,留在空中的余韵让人心更是一阵抽搐。

  我想也不想,直接奔着那道紧闭的门冲了过去,手还未触到门扉,有道人影拦住了我,满脸的怒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回去!”

  我恨恨地咬牙,毫无畏惧地瞪着这个始作俑者,他老婆替他生孩子就快死了,他却还拦着不让她和亲人相见?

  “我要见姑姑!”

  隐忍的厉芒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你不能进去!”

  “我要见我姑姑!”我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就不信他听不懂,深吸一口气,我厉声说,“她就快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真爱她,就让我进去见她,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心愿!”我见他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隐埋在眼眸深处竟有一种清淡的蔑然,不由更加地恼火,“你,如果不爱她,当初就不该娶她!也许是你老婆太多了,死一两个对你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我鄙夷地冷笑,“可是在她而言,你却是她唯一的丈夫,是那个害得她此刻生死悬于一发的男人!”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29:24
第一章 非梦(6)

  努尔哈赤明显一震,拦住我的胳膊缓缓垂下,显然他正为我刚才义愤填膺的那些“疯言疯语”而感到震惊。趁着他愣神的间隙,我从他身边闪过,飞快地闯进了屋子。

  跨过那道门槛,我用力关上门,后背靠在门上喘气。这时才发觉手脚冰冷,两条腿一点都使不上劲,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胸腔。我憋了口气,强压下心慌——我居然给努尔哈赤甩脸!多半我是真的疯了!

  “侧福晋!侧福晋……您醒醒……再使点劲啊!”内室一片混乱,我的思绪得以稍加平复,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忙快步冲进内室。

  床榻上,一脸苍白的孟古姐姐毫无知觉地闭着眼,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巾上,愈发衬得她毫无生气。满屋子的嬷嬷,两位上了年纪的接生嬷嬷跪在床角,一人撑着孟古姐姐的双腿,一人使劲压她的肚子。

  我打了个寒战。这哪里是在生孩子,分明就是在虐杀产妇嘛!幸亏孟古姐姐已经昏死过去了,这要还清醒着,多半会被她们弄死!

  我捋起袖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上床。接生嬷嬷错愕地看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这个小丫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我也懒得答理她们,凭着在电视上学到的那点科普知识,先壮起胆子掀开被角瞄了一眼。

  雪白的腿股下是一摊湿漉漉的水印,很好,并不是我预想的血崩。但那水印是什么?我脑子里有个不好的念头闪过——是羊水!她的羊水居然破了!可孩子却没有半点要出来的迹象!

  我咬咬牙,伸手探下触摸,耳边顿时响起一片嬷嬷们的惊呼和抽气声。

  还不错,宫口开了,我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不知道所谓的宫口到底要开到多大才算是好,但是起码她的子宫并没有停止本能的工作,肌肉仍在一阵阵地抽动,宫缩强而有力。看来现在的时机很好,问题是不能让产妇一直这样昏迷不醒,她得配合宫缩一起用力才行。

  我爬到孟古姐姐面前,扳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半坐起来,可惜我人小力薄,试了两次都没成,不由得怒吼:“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众人这才警醒,接生嬷嬷慌里慌张地将孟古姐姐托了起来,我从床角抱来一床被子,塞在她背后垫好,跟着甩手啪啪照着她的脸就是两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将满屋子的人吓得全僵住了。我揪着孟古姐姐的衣襟,在她耳边大声嚷:“不想你的孩子跟你一块儿死,就给我醒过来!”

  这两巴掌还真是管用,孟古姐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竟呻吟着缓缓睁开了眼。

  “如果肚子不痛,就不用使劲,但是如果阵痛开始,你就要拼命了!知不知道?”我随手用袖管胡乱地擦去她额角的冷汗,心里却是充满了酸涩。可怜的女人,她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还是个未成年少女,然而此刻却已经要为升格做妈妈而痛得死去活来。

  第一次,我是如此真痛恨古代的落后,要是……要是能剖宫产该有多好!要是有麻醉药该有多好!

  “啊——”孟古姐姐咬着牙撕心裂肺地尖叫,双手死死地攥紧绑在腕上的白绫。

  “用力!用力!”接生嬷嬷们大声呼喊。

  我的心焦急地揪在一块,我还能做些什么吗?还能再做些什么可以帮到她?

  “啊——啊——”

  “用力——再用点力,已经露头了,再……”

  接生嬷嬷的喊叫声似乎也变得强而有力起来。忽然,我感觉脚下一片濡湿,低头一看,却是一汪鲜红的血水顺着被褥蔓延过来。看着那犹如在黑夜中盛放的殷红,我的脑子嗡地一闷,头晕目眩起来。

  神志再次清醒过来,却是被一阵脆亮的婴儿啼哭声给唤醒的。

  接生嬷嬷欣喜万分,将红彤彤、浑身皱皮的婴儿简单地擦洗了一下,利索地包好。在我分神察看孟古姐姐的时候,早有人接了孩子,将他抱出门外。

  孟古姐姐虽然显得极为虚弱,但眼睛却还勉强睁着,亮闪闪地望着我,唇角微微挂着欣慰满足的笑意。

  “恭喜侧福晋,是位阿哥!”接生嬷嬷在床头屈膝行礼,满脸堆笑。

  “恭喜你……”我轻声说,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

  “谢谢……”孟古姐姐哑着声说了两个字,终于耐不住疲惫,合上眼沉沉睡去。

  屋外陡然响起一阵欢呼声,一片嘈杂的呼声里掺杂着努尔哈赤格外响亮的声音:“好啊!这就是我的八阿哥……”

  我苦涩地轻轻摇了摇头,替孟古姐姐掖好被子,踉踉跄跄地爬下炕。

  “好好照看着。”

  “是。”

  经过这番折腾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天已经大亮,我浑身上下透着酸乏,真想找张床倒头就睡。伸个懒腰,我慢腾腾地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还在热闹着,想来侧福晋叶赫那拉氏生下小阿哥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费阿拉城了,所以赶来祝贺的亲友挤满了院子。我很庆幸可以不用再见到那些萨满法师,那些鬼鬼的面具让我心里实在发毛。

  我在门口才站了一会儿,人声鼎沸的院落竟突然冷清下来,无数道异样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只能假装没看到,双手无措地垂在两边,悄悄把头低下。

  我能不能猫着腰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去?

  “东哥!”头顶有个声音轻声喊。

  “嗯?”很不情愿地抬头,却赫然发现是努尔哈赤一脸严肃地俯视我。

  惨了!还真是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我硬着头皮不吭声,看他预备把我怎样。好歹我也是个部族的格格,他就算生气也不会犯险杀我吧?怎么着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你流血了?”他半蹲下腰,手指抚上我的裤腿。我一愣,这才发现原来鞋袜和裤管上面沾染了孟古姐姐的血迹。“哪里受伤了?”见我不回答,他皱了皱眉,弯腰打算抱起我。

  我吓了一跳,退后半步,讷讷地说:“不是,我没有受伤!”

  他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忽然沉闷的脸上有了了然似的笑容,笑得我背脊一阵发凉。“呵,是这样啊……”他转而用手抚了抚我的脸,我感觉他粗糙的掌心上结满了厚厚的茧子,蹭得我皮肤有些疼,“东哥格格终于也长大了啊。”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笑容怪怪的?

  难道……我低下头,看着长裤上褐红色的血迹,恍然,他不会是以为我来月事了吧?在他眼里,是不是女孩子但凡经历了初潮后,就可以为人妻了?

  我猛地一惊,见他仍是眼眸深邃地盯住我,更是吓出一身的冷汗。

  “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脸噌地燃烧起来,就算我这个现代人思想再如何开放,跟一个大男人讨论这种话题仍是不免叫人尴尬和脸红。

  “呵呵。”他轻笑,“东哥,我该如何赏你?”他指着不远处奶娘怀里的小阿哥,“我都听说了,是你救了我的妻子和儿子,你说我该如何赏你?”

  我眨了眨眼,心想但求你别动不动吓我就行了,哪里敢奢望你的奖赏?

  “把八阿哥抱过来!”

  乳母嬷嬷顺从地把婴儿抱了过来。我闲暇时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对于抱孩子可一点都不陌生,于是想也不想地就顺手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努尔哈赤眼眸一闪,带着古怪的神情瞟了我一眼。

  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红红的,皱皱的,显得很丑。我拿手指去逗他,他眯着只有一条缝隙的小眼,小嘴巴居然嚅动着啜我的手指。我咯咯一笑,努尔哈赤突然说道:“这么喜欢他,给他起个名如何?”

  “起名字?”我困惑着。

  “是啊,他能降生在这个世上,多亏有你。你也算是他第二个额娘,赐个名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哦”了一声,低头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让我起汉名我会,可是女真人的名字,我却是一点基本概念也没有。万一起错了,岂不是又要闹大笑话?

  “那个……”有道灵光在我脑海里飞快闪过,在我还没想清楚的时候,已然脱口而出,“皇太极——”

  努尔哈赤顿了顿,朗声大笑:“好名字!就叫皇太极!”他一把托住我的腰,高高举起我。我拼命压住舌尖下的尖叫,搂紧襁褓,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孩子给摔了。努尔哈赤却只是兴奋地大喊,“八阿哥——爱新觉罗皇太极!”

  “噢——”众人欢呼,齐声呐喊,“皇太极!皇太极!皇太极……”

  我晕乎乎的,刹那间,耳朵里只听得到一个意义深远的名字——爱新觉罗皇太极!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0:02
第二章 对峙(1)

  女真族分为建州、海西、野人三大部,属于奴儿干都司。

  建州又分建州和长白山两部。建州有哲陈、浑河、苏克素护河、董鄂、完颜五部。长白山有珠舍里、讷殷、鸭绿江三部。哲陈在安东柳和县东,浑河在安东新宾县西北,苏克素护河在柳河县境,董鄂在通化县北佟家江流域,完颜在吉林敦化县西。珠舍里在安东临江县北,讷殷在安东长白县内,鸭绿江在鸭绿江上游。

  海西分哈达、叶赫、乌拉、辉发四部。辉发在安东辉南县内,哈达在辉南县西北,叶赫在吉林四平县东北,乌拉在吉林省城。

  野人分为渥集、库尔喀和瓦尔喀三部。渥集在松花江穆棱市东北,库尔喀在松花江宁安县与黑龙江下游,瓦尔喀在松花江延吉县北与乌苏里江上游。

  目光沿着羊皮纸上描绘的黑色线条来回看了两三遍,我开始觉得头昏脑涨——其实代善绘制的这张地图甚为精妙,一点也看不出是出自一个九岁孩童之手,想来他今后在行军打仗方面会是个天生的将才。

  问题出在我身上,我是个对地理概念完全白痴的人!

  自打从费阿拉城出来,马车已经一路晃悠了四五天,颠得我屁股发麻,全身僵硬,车却仍是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们要去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

  好在小丫鬟阿济娜十分乖巧懂事,怕我坐车气闷,不时指点着沿途的江山风景逗我说笑。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我是极怕冷的主儿,辽东的气候本来就差,这时又是年关将至,大雪纷飞,滴水成冰,自然更是冻得人浑身直哆嗦。

  我可是自小生长在江南水乡,何时曾挨过这样寒冷的冬天?

  “呼……”我缩在厚厚的软衾内,手里捧着暖炉,瑟瑟发抖。

  “格格,喝碗奶子暖暖身子。”

  我浅浅地尝了口,觉得味道怪怪的,不是很喜欢,于是摇了摇头。

  旅途寂寞无聊,我只能拿温习地图来打发时间。如果没必要,我甚至连话都懒得开口说,尽量保持体内的温度。

  继续回来研究地理环境。

  此时的建州已经基本被努尔哈赤统一,现如今在辽东,除了不成多大气候的野人女真外,目前与建州女真势均力敌的只有海西女真四部,外加蒙古察哈尔等部。

  我低头沉吟,蒙古离得稍远,海西四部却是近在咫尺,如果史实无误,努尔哈赤是必定会统一整个女真部落的,甚至在未来的二十年里,逐步建国称汗。接着他的儿子皇太极会称帝,然后多尔衮会打进北京紫禁城,顺治帝最终会登上金銮殿的宝座……

  嘘,是我扯远了,那些都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就目前而言,皇太极还在他额娘怀里幸福无忧地啜着奶水呢。

  想到小皇太极,我不禁露出愉悦的微笑。

  “格格,最近难得看见你笑呢。”阿济娜欢喜地说,“自打跟淑勒贝勒的阿哥分手后,奴婢就没见你真心笑过。”

  我知道这鬼丫鬟所指并非是皇太极,而是褚英和代善。这俩小家伙在得知我们一行人决定赶在年前返回叶赫时便闷闷不乐。代善还好,喜怒不曾摆到脸上,虽然抑郁寡言,但到底不失一个阿哥应有的身份和体面。反倒是那个褚英,一听说我要走,急得哇哇大叫,还险些跟孟古姐姐顶起来。他可真是仗着自己大阿哥的身份,一点没把他阿玛的侧福晋放在眼里。

  我揉揉眉心,眼睛有点酸涩,索性歪在软衾上假寐,回想起当日出发时的情景,不免叹息。代善隐忍不发,一直保持沉默,褚英却骑马追出了费阿拉,一直护送到了建州边界,最后还是我实在看不下去,嫌他碍事,板下脸才硬赶了他回去。

  唉,他们虽然调皮,性子还都带了点色味,但到底是我在这个时代交到的第一批朋友,说以后不会想念他们,那是假话。

  “格格!格格!”阿济娜挨着我轻声呼唤,“格格睡着了?”

  “嗯,睡着了。”我闷闷地回答。

  阿济娜先是一愣,随即咯咯娇笑,“格格你真逗。”她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瞅了我两眼,我觉着古怪,便问:“怎么了?”

  她笑说:“格格的性子变得开朗多了,奴婢以前可从未见你跟谁开过玩笑呢。”

  “哦,是吗?”我一下来了兴致,拍拍身边的熊皮褥子,“过来坐,跟我多讲讲以前的事……你知道的,我烧坏了脑子,以前的事统统都不记得了。”

  阿济娜谦卑地微笑,“格格要听什么,奴婢便说什么……”

  “嗯……”我见她不愿过来,知道她谨守主仆的本分,也不为难她,于是只问,“我阿玛和额娘是什么人?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对了,我一直没弄清我和叶赫那拉侧福晋的关系,他们总说她是我姑姑,可我有次听东果格格的口气,好像又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济娜想了想,约莫是觉着我这些问题问得实在古怪,我也不敢催她,更不敢与她目光对视,只得闷头看着那张熊皮,心里却在暗自打鼓——听说这丫鬟打五岁起便跟在“东哥格格”身边做贴身侍女,我这些问题问得这么白,会不会被她看出些许端倪?

  “格格……”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叫奴婢从何讲起好呢?叶赫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奴婢只拣些要紧的说吧。格格的玛法清佳贝勒和孟古侧福晋的阿玛杨吉贝勒是对亲兄弟……”

  我在心里飞快地推算——这么说我和孟古姐姐的关系算是堂姑侄了?!

  “咱们叶赫与别处不同,沿着叶赫河东西两岸各建了两座城池,当时清佳贝勒居西城,杨吉贝勒居东城,东西二城首尾呼应……”乖乖,果然是大家族,照此推算,我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肯定少不了。“……现如今西城的首领是格格的阿玛布斋贝勒,东城的首领是那林布禄贝勒。孟古侧福晋便是那林布禄贝勒的亲妹,想当年这门亲事还是杨吉贝勒爷慧眼识英雄,亲自定下的呢。”阿济娜已然一副深深迷醉的小女儿痴态。看样子自古美人还是爱英雄,只可惜这世上的美人却多半没有眼力,没能看透英雄的背面其实不过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有男人的劣根性,特别还是在连封建制标准都还没达到的满洲奴隶制社会里,男人更是嚣张得一塌糊涂。

  女人算什么?不过是男人脚下随意践踏的玩物罢了!

  我冷然地注视着她,她却仍是一副深深陶醉其中的模样,不由得叫我更加心灰意冷。看来这里的女性同胞们一个个还都挺认命知足的。连当人家的众多小老婆之中的一个,也会被其他人羡慕得要死!

  “阿济娜!”我终于忍无可忍,伸指在她额头敲了个暴栗,“不要中毒太深了!”人若不自救,那便真的是没救了!

  “哇!”阿济娜闷闷地揉着发红的额头,一脸的茫然,显然不知道我这个主子为什么突然打她。她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退到车厢的角落里去。

  我看着她唯唯诺诺、卑卑怯怯的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叶赫部地近北方,大明称之为北关。在海西扈伦四部中,叶赫部东临辉发,南接哈达,西靠蒙古,西南方向距开原较近,北与乌拉相通。叶赫先世姓土默特氏,后灭扈伦那拉部,遂姓那拉氏。叶赫属下管辖十五部,其部民素以勇猛、善骑射著称。

  叶赫部所在的叶赫城,又分为东、西二城。

  西城依山面水,位于叶赫河北岸三百米处的山坡上。城是依山建筑,城墙宽厚高峻,由土石混杂筑成,分为内外二城。外城周长五里左右,全依地势围筑;内城修在外城中东南部的平顶山丘上,随地势围筑呈不规则形状,周长约二里有余。

  在西城以东为叶赫东城,它北临叶赫河,南依岭岗,依山冈筑成,城墙高大耸阔,石城外用木栅围成一周,谓之栅城;在石城内又有木城。在三城之间均有护城壕沟相隔,并在壕沟之间建有桥梁,可以互通往来,便利异常。

  木城中建有偌大的一座八角明楼,此刻我便正坐在这八角明楼的一间房内,暖暖地捧着茶碗发呆。

  阿济娜忙忙碌碌地指挥着一干下人,将我的随身衣物一件件取出,归置妥当。

  我有些困惑,为什么我明明是布斋的女儿,却不回西城,反而住在东城?

  “那个……”

  “格格有何吩咐?”阿济娜刚巧出门了,吩咐在外屋当差的一个小丫鬟在我跟前伺候着。我眨巴下眼,心想问你也是白问,就是从阿济娜嘴里,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事来。每回只要一问起我阿玛的事,她总是躲躲闪闪的,像是想隐瞒些什么。

  我挥挥手说:“没事。”

  小丫鬟木讷地行了个跪安礼后退下。

  打量这间布置奢华,却也透出浓浓陌生感的房间,压抑在我内心许久的寂寥情绪突然全部涌了出来。到古代这么久,这还是我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念现代,也许……是因为换了个陌生环境吧。

  手指慢慢抚过床榻上雕刻的繁杂花样,我心里一阵泛酸,以后恐怕要在这个陌生地方长期生活下去了,因为这里是我在这个时代的家。

  家啊……家的概念是什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玫瑰紫褂、披玄狐斗篷的中年男子手扶着门框,气喘如牛地望着我,眼里满是又惊又喜的神情。

  我才一怔,他就从门槛外跨了进来,疾走两步,一把搂住了我,“我的东哥!我的小东哥……你终于回来了,可把阿玛想死了!”

  我被他抱得莫名其妙,下意识间用手挡开他的身子。他错愕地看了我一眼,痛心地说:“还不能原谅阿玛吗?阿玛已经知错了……你这次任性离家去建州,阿玛也不曾拦你,只是想你欢喜便好。”

  虽然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便是东哥的阿玛布斋,但是突如其来的亲情还是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只得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阿济娜。

  阿济娜果然机灵,见我向她求援,忙上前行礼说:“回贝勒爷,格格在建州生了场大病,大好后便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布斋一愣,扶着我的肩膀细细打量,“难道是真的?我上月才接到努尔哈赤的书信,只是不信。”他上下摸索,怜惜而又心疼地问,“如今你可大好了?身上还有什么不适吗?要不要命大夫过来瞧瞧?”

  我见他爱女心切,心里也觉暖暖的,有这样的父亲疼爱着,东哥应该是个很幸福的女孩子吧?

  “不必了,阿玛……”我低低地喊他。我还从没喊过爸爸,在现代我只是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亲生父母自从生下我就抛弃了我。没想到如今做了东哥,居然平白无故地多了个阿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对我的一种补偿?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0:46
第二章 对峙(2)

  “阿玛,我除了不记得事之外,一切都好,身子也比以前结实了许多,您不必担心!”叫了几次,这阿玛竟是喊得越来越顺口。

  布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两眼,终于笑道:“果然是长高了些,人也觉着精神多了。这次去建州,可瞧见你姑姑没?她可安好?”

  “姑姑她才生了位小阿哥,取名皇太极!”

  “哦?有这等喜事?”布斋喜上眉梢,回头对身后一人说,“孟古姐姐得子,咱们可不能不送礼,这份面子叶赫得给她撑足了!”

  “是。”那人微笑作答。这名中年男子,瘦长脸,八字须,颧骨高高突起,给人的感觉不是很爽利,就像他身上穿的夹袄一个颜色,灰灰的。

  “这是你叔叔!”布斋见我愣神,忙解释说,“唉,好好的,怎么……”话说一半,那林布禄把手搭在他肩上,笑着说:“这也没什么,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他虽然笑着,可我觉着那笑容阴沉诡异。

  布斋和那林布禄显然还有重要事情要商谈,略微说了几句别的话题,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临走,布斋还关照我说:“若是还不想回去,便仍住在这里。什么时候你想回去了,便告诉阿玛一声……你哥哥也挺想你的。”

  我满心欢喜地送他出了八角明楼,随后回屋打算去好好补个美容觉,以养这么些天在马车上所受的苦。可谁知刚走到门口,无意中听见外屋当差的那小丫鬟正在和阿济娜说话,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欢快雀跃,一点也不像在我跟前时那么木讷。

  这可真是奇怪了,难道我是老虎,在我面前说笑半句,我就会吃了她不成?

  “阿济娜姐姐,格格这趟出门,回来可真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她和大爷一见面就吵得脸红脖子粗,有时二爷在边上劝解两句,她连二爷的话都会顶回去!今儿个倒真是新鲜,别说没拌上半句嘴,父女两个还有说有笑的……”

  “格格性子是有些变化,不过,还是因为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吧?”

  “真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了吗?那也就是说……她把歹商贝勒的事也给……”

  “嘘。”阿济娜突然捂住她的嘴,“小声些,格格回来听到了怎么办?”

  我一凛,这里头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大秘密?虽然我不是很八卦的人,但是有秘密听,自然也会好奇。

  “我瞅见格格送爷出门了,一时半会儿哪里会回来?她原先就不爱在这屋待,三天两头跑出去遛马。她在这里住着那是客,二爷不好约束她,二福晋更是不敢管她……阿济娜姐姐,你说这次格格气消了,咱们是不是就可以搬回西城住了?”

  阿济娜轻笑,“我看是你这小蹄子想见大阿哥想疯了吧?”屋内传出两人嬉戏打闹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阿济娜才又说,“你也别急,格格忘了歹商贝勒,自然也就不会再和大爷怄气,搬回去那是早晚的事。所以今儿个我吩咐他们把好些东西直接拉回西城去了,都没拿过来……”

  “唉,只可怜了歹商贝勒,死得真有些不值了!咱们家格格虽说不是顶喜欢他,可也没说讨厌不嫁他。去年我还以为格格嫁去哈达,姐姐你必定会跟了去,少不得日后我要一个人寂寞了……谁曾想这不过是大爷和二爷拿格格作饵,设下的计策。歹商贝勒还满心欢喜地从哈达亲自过来迎娶,结果……”

  “行了,别再说了。要是被爷知道咱俩嚼这舌根,非揭了咱们的皮不可。”阿济娜毕竟老成。那丫鬟却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又没旁人。我只是替歹商贝勒可惜了,好好的为一个女人白白搭送了一条性命!偏我们格格还把他给忘了……”

  “这话我听着可别扭,难不成你是说,这都是格格的不是了?”阿济娜毕竟是我的贴身丫鬟,这话一听就知道她心里向着我。

  “我哪敢啊……”小丫鬟轻笑,“咱们的布喜娅玛拉格格,可是打出生,便被族里最有威望的萨满预言,她将来可是……”

  声音越说越低,我悄悄扒着窗棂往里偷看,却见她俩走进里屋替我收拾床褥去了,虽还在交谈,却因为隔得远了听不真切,我又不能冲进房去继续听壁脚,只能悻悻作罢。

  不过……就刚才听来的八卦,可真有点叫人消受不了。

  居然有个人,因为“我”死掉了!

  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转眼便是农历除夕。

  在现代我是孤身一人,年节时常跟着Sam他们跑专访,忙得大年夜晚上都回不了家,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过年的冷清和忙碌。

  相比而言,在古代的第一个新年却过得异常热闹。不仅是因为年味比现代要强上数倍,还多亏了这叶赫那拉家族人丁兴旺。

  布斋所出的女儿并不只我一个,我也不可能指望着古代的男人只生一个女儿。事实上,在多妻多子的时代,我之所以能够在众姐妹们中脱颖而出,关键在于我这张与众不同的脸蛋。

  布喜娅玛拉,长得极美!美到我每次照镜梳妆的时候,都会看得心驰神摇,久而久之阿济娜那丫头几乎以为我这个主子有自恋情结。

  这样的一副花容月貌,随着年岁的增长,或许会变得更加妩媚动人吧?清纯中透着妖娆,这是我在自己脸上看到的美。

  虽然因为年幼身量未足,但是仅凭着这张脸,她已无愧于“女真族第一美人”的称号。

  而在现代,以我的长相,不过是中上之姿,说不上难看,却也绝对不属于明星脸孔那一类人,走在大街上绝对不用担心会产生那种回头率百分之三百的超强恐怖感。可是……东哥不同!大大的不同!

  初来古代的那会儿我还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同的感受,可是自打听说曾经有个男人轻易就为了“我”而赔上一条性命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东哥的美貌所能带来影响力是多么的巨大和可怕。我开始留意那些平时并不曾仔细体察的追逐目光,骇然发现但凡是男人,不论老少,只要见我第一面,眼神就会立即走样。

  打那以后,那些个惊艳赞赏乃至贪婪猥亵的目光,我真是一个不落地体会了个遍。

  做了二十三年的平凡人,今儿才算真实地过了回美女的瘾。然后我猛然发觉,我讨厌做美女!真的很讨厌!

  在这样频繁的目光追逐中,我发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自我,失去那个原先的我——那个平凡而又真实的步悠然!

  终于,在繁华和热闹的新春过后,我最害怕面对的、长久深埋在我心底的那个隐忧悄然浮出水面。

  万历二十一年六月,乌拉部首领满泰贝勒因慕我美名,亲自替其弟布占泰到叶赫来求亲。其时正值努尔哈赤的建州势力日益壮大,对海西女真四部均造成极大的威胁之时,那林布禄和布斋为了横向笼络乌拉,当即应允了这门亲事。

  等我知晓之时,满泰早已带着他的部下欢欢喜喜地返回了乌拉,而我只能望着大厅内满当当的聘礼发呆,犹如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

  还是……逃不掉。

  无论我心里有多么的不愿意,这个身体所处的时代却由不得我这个弱小的女子来反驳半句。无论布斋多么宠爱我,在他眼里我也不过就是一个迟早要嫁作他人妇的女儿罢了,与其他女子毫无半点分别。

  从没有这一刻,我是如此痛恨拥有这张脸孔,美丽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道要命的枷锁,牢牢束缚住我,将我硬生生地推入万丈深渊。

  同年九月。

  叶赫贝勒布斋、那林布禄,与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乌拉贝勒满泰之弟布占泰、辉发贝勒拜音达礼,联合长白山珠舍里、讷殷二部,以及蒙古科尔沁、锡伯、卦勒察三部,结成以叶赫部为首的九部联军,号称三万人,兵分三路,浩浩荡荡,直奔费阿拉城而去。

  途中,九部之师攻扎喀、黑济格两城均不得手,两军最后迎战古勒山。努尔哈赤兵力未及一半,据险而阵,命部下额亦都带领百人挑战。叶赫布斋策马迎战,马触木跌倒,被额亦都部将吴谈杀死。科尔沁贝勒明安马陷泥淖,换了个鞍辔后仓皇逃走。九部之师大败,乌拉部布占泰被俘,其余兵马俘获更是不计其数。努尔哈赤更是乘机灭了讷殷、珠舍里,建州女真至此全部归于努尔哈赤。

  消息传到叶赫时,我整个人都懵了。

  虽然早已知道历史上的努尔哈赤骁勇善战,一生之中打仗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九部之败早在我预料之中,但当听到布斋身亡的噩耗时,在情感上我仍是接受不了。

  虽然与他相处仅仅半年,虽然他曾经把我当做筹码以换取政治联姻,但是他毕竟是我阿玛,是我人生里真真切切第一次喊出口的父亲。面对他的死,我不能不心痛悲伤。

  数日后,侥幸从战场上逃脱的那林布禄带着布斋的尸首回到叶赫。

  当时的我被阿济娜扶到前厅,只觉得两腿如灌了铅水一般难以拖动。满身狼狈的那林布禄老泪纵横地扶着棺木,而布斋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布扬古,从我身后飞快地蹿了过去。

  棺木并未合盖,几乎在他扑到棺木上的同时,一声悲鸣哀号从他嗓子里迸发出来,“阿玛——”

  我感同身受,内心隐隐作痛。布扬古在大叫一声后,一口气没缓过来,竟昏死过去,脑门重重地磕在了棺木的尖顶上。

  那林布禄抱住他失声痛哭,“布扬古啊!你阿玛死得太惨了……努尔哈赤那个卑鄙的家伙,竟然将你阿玛的尸首砍成两截,只肯归还一半给我们!他将你阿玛的另一半尸首挑在城头上当做战利品来炫耀……”

  布扬古脸色煞白,咬紧牙关身子微颤,我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可怕的表情。一想到努尔哈赤的嚣张与得意,我便浑身战栗。

  痛哭中的那林布禄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了我,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不禁一寒,一缕不祥之感油然从心底升起。

  “努尔哈赤声称,若想要回另一半尸首,除非……”

  不要说,不要说……我在心底呐喊,身子微微打战。

  “献上……东哥……”

  我一冷,犹如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彻骨透心的冷。

  布扬古缓缓仰起头来,眸瞳深深地睨着我。那样期待而又喜悦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他难道真的想按照努尔哈赤所说的那样,把我……

  不!我退后一步,骨子里的倔强和反抗意识噌地冒起,我才不要被人当做玩偶一般送来送去,“休想把我送给努尔哈赤!”

  布扬古的目光骤然一寒,那林布禄也是一脸责难地望着我,仿佛我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我咽了口干沫,随即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斥责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怎么可能委身下嫁给一个害死我阿玛的魔鬼?我——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今日在此指天发誓,他日谁若是能杀死努尔哈赤替我阿玛报仇,我便立即下嫁于他,绝不反悔!如若有违此誓,当如此木!”我拔出随身佩带的匕首,用力狠狠剁下面前案几的一只几脚。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1:36
第二章 对峙(3)

  果不其然,我这分大义凛然之气当场就镇住了所有人,包括布扬古和那林布禄。毕竟我所说的话全都在情在理,不管出于任何目的,他们都无法来驳斥我。

  见厅内的一些亲族开始窃窃私语,频频点头赞许我所说的话,我手指紧抓着阿济娜的胳膊,紧张得手心里全是黏黏的汗水。天知道我刚才有多紧张多害怕!

  幸好我清楚地知道努尔哈赤最终是寿终正寝,正常亡故,他没被任何人杀死,所以尽管我发的誓言如此恶毒,却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真的要去履行诺言。在这一点上,我毕竟还是耍了点“先知”的小聪明。

  悄悄嘘了口气,我知道自己暂时可以不必担心再会受到叔兄的逼迫而去嫁给努尔哈赤。甚至托九部之战的福,我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布占泰被俘,至今是生是死还是个未知数,这门亲事就某种意义而言,可以说已然告吹。我如今又恢复了自由之身,才不会白痴得再次跳进政治婚姻的火坑中去。

  从今以后,我要更加小心地维系住我的自由生活,不能再被人任意摆布。

  “东哥!”布扬古走过来望着我,显然他也被我的那些话深深打动了,“我不会再逼你嫁给努尔哈赤,但是……你仍需亲自到费阿拉走一趟,”他目光悠长深远地瞅着我,“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是去求姑姑帮忙,还是……总之,你一定要把阿玛的尸身给我带回来!”

  仅仅时隔一年,我便又重新沿着去年那条来叶赫的老路,默默地回到了费阿拉城。

  城中的景物并未有多大的改变,然而我的心境,却已比那时苍凉了许多。

  阿济娜先一步跳下马车,车帘打起,当我弯着身子准备下车时,才猛然发觉,那双白皙修长的、替我撩起帘子的手并非是阿济娜的。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温润如玉般的清澈眼眸,一如记忆中那般,我不由得笑了,一扫漫漫旅途中的不快与郁闷。

  不过一年时间,代善却明显长高了许多,眉宇间已有种大男孩的神气。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手将我从车内带出来,在我准备踩着事先搁好的脚凳下地的时候,他却突然合臂抱住了我的腰。

  “欢迎回家,东哥!”他的呼吸热烈地喷到我的耳后,惹得我瘙痒难忍大笑起来。这个孩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我突然有种乍见亲人般的感动,只为了他这一句“欢迎回家”。

  下车后,任由他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指仍是带着股凉意,好似从来就不会暖似的。我拿眼角偷偷瞄他,发觉他虽然一言不发,眉梢却温柔地带着笑意。

  “姑姑好么?”

  “好。”

  “八阿哥好么?”

  “好。”

  “东果姐姐好么?”

  “好。”

  “褚英……”

  他突然停下来,面向着我站定,我没抬头却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

  “都好。”他轻轻叹息。

  我缓缓抬起头,看定他。变声期过后,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柔和的磁性,就像春日里和煦的暖风,给人以温凉的惬意。我望着他笑,“你好么?”

  他眨眨眼,手抚上我的眉眼鬓角,终于他嘘了口气,轻柔地笑说:“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好。”

  我哈哈一笑,多日来的阴霾情绪在他的笑容里融化殆尽,我挽起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那你以后可要多陪陪我,我一个人待久了会无聊,无聊久了就会想回叶赫……”

  衣袖下的肌肉一紧,他缓缓说:“我不会让你无聊的。”

  我仍是住原来住过的那间屋,据说这屋子自打我走后,便落了锁,未曾再有人住过。

  努尔哈赤没有露面,褚英和东果格格也未见人影,只有孟古姐姐下午来找过我,可惜那会子我正在补眠。她见我睡了,也没吵醒我,留了两名使唤丫鬟给我,说是努尔哈赤特意吩咐的,怕阿济娜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掌灯时分我才醒了,其实是肚子空空给饿醒的。原想随便找点点心填了肚子继续倒头睡的,可阿济娜告诉我说今天晚上内城里办喜宴,叶赫那拉侧福晋还派人给我送了新做的衣裳来。

  看着那身颜色鲜亮的大红长袍,我先是一惊,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我真怕这场喜宴是个大陷阱,就专等着我往里跳。

  趁阿济娜替我梳头的那会儿工夫,我定了定神,问她:“可知道是谁办喜事?”

  “听说是舒尔哈齐贝勒家的格格,新郎官却不知是谁!”我一听立马松了口气,舒缓开紧绷的脸皮,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来我还真赶巧了,一来便有热闹可瞧!”我还真对满人的婚礼蛮好奇的,平时只是在电视里演的清宫戏里见过,觉得热闹非凡。

  “好了!格格。”对镜细瞧,阿济娜替我梳了个把子头,顶上簪了一对纯金打造的缠丝牡丹花,我不由得眉心一皱,“我不记得有这首饰。”

  “这是晌午淑勒贝勒爷赏的。”

  “俗!”我没来由地心生厌恶,抬手摘下那两朵金牡丹,摔在地上。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云堆翠髻,靥若春桃,蛾眉颦蹙,气质如兰,不禁怒气直冲脑门,双手毫不犹豫地将梳好的把子头拆乱。

  阿济娜被我疯狂的举动吓呆了,等我散了满肩的长发后才如梦初醒,叫道:“格格,你这是做什么?”

  我站起走到一边,就着铜盆里的冷水低头泼到脸上,将化好的妆容洗了个干净。“不用这么麻烦,你只管把我的头发绑两股小辫就成。”斜眼瞟见桌底下还搁着一双崭新的花盆底新鞋,不由得冷笑,一脚将它们踢飞,“我也不用穿这劳什子的东西,一来我穿了走不了路,二来我年岁尚幼,不必穿这妇人的东西。”

  “格格!”阿济娜被我吓得不轻,“那哪成?这些都是淑勒贝勒特意吩咐奴婢这么做的……”

  “你是他的丫鬟还是我的丫鬟?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我横眉冷对。

  好啊,努尔哈赤的人我还没见着,我的丫鬟倒已被他胁持了去。果然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如今情势已是逼得我连口大气也喘不过来,改日他若是想要再对我做些什么,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格格……”

  “梳头!”我愤恨地坐下,“照我说的做,有什么事我替你顶着就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可惜我这条鱼是带着剧毒的河豚,就算注定要被人宰,我也绝不会让吃我的人有好下场。

  早知道这一趟来,是孤身来闯龙潭虎穴,不过就是一个“拼”字罢了。

  费阿拉城分套城、外城和内城三部分,内城中又设木栅,亲属一般住在内城,努尔哈赤和他的福晋们则住在栅内。

  夜里的婚宴办在栅外,内城中居住的一些亲属以及部下约有百来号人参加了婚宴。

  本想溜出去瞧热闹,可是孟古姐姐怕我太过抛头露脸失了体面,硬拉着我跟一帮女眷挤在一处聊天。一个时辰下来,差点没把我给闷死。

  幸好后来乳母嬷嬷把皇太极给抱了来,说是八阿哥吵着要见额娘,这才及时解了我的乏闷。小皇太极已经一岁多了,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脸长得白白胖胖,五官混杂了努尔哈赤的刚毅和孟古姐姐的柔和,真是个奇特的小子。

  我一晚上就靠逗他打发时间,他先还见我有些怕生,玩到后来,竟用小手巴着我的小辫,凑过红红的小嘴来亲我,惹来一群女人们的哄笑。

  “东哥格格果然是国色天香,那勾魂的魅力连我们八阿哥也抵挡不住!”说这话的是努尔哈赤的庶福晋钮祜禄氏,她虽面带微笑,但那话中的凉薄之意却是连白痴都听得出来。

  我原本心里就窝着火,正像个刺猬一般张着刺随时随地等着反击,她这话恰恰撞在我枪口上。我笑容一收,正待开火,孟古姐姐却突然走到我面前,借着将皇太极抱回去的同时,伸手在我腕上捏了一下。

  只见她眉心若蹙,目光中隐隐透出无奈和凄凉,我刚提到嗓子眼的一句话顿时又咽了回去,挫败地耷下肩膀。

  钮祜禄氏甚是得意,坐在她对面的衮代明明看到了一切,却没吭声,只是低垂着眼睑,默默地嗑着瓜子。我明白她们这是知道努尔哈赤有心要娶我为妻,心里嫉恨我年轻貌美,在丈夫面前不好发作,这会子故意刁难我来了。

  女真人与汉人不同,汉人婚配奉行的是一夫一妻,而女真人的婚配却是名副其实的一夫多妻。若单论地位而言,无论是大福晋,还是侧福晋,都属于妻子范畴,同样享受着主子待遇,而庶福晋则类似于汉人所谓的妾侍,在家中的地位也只比奴婢略高而已。

  钮祜禄氏作为庶福晋,以她的身份,按理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和我作对的。我目光一掠,在衮代无动于衷的脸上打了个转,顿时醒悟。

  就凭这点水平也想打击我?我不禁暗自冷笑,真是一群无聊至极的愚蠢女人!

  再次侧目看了眼孟古姐姐,我只是替她可怜,前阵子九部联战,因为叶赫的关系,势必造成她在努尔哈赤跟前的一时失宠。

  深吸了口气,我缓缓地从位上站了起来,眯眸浅笑,“姑姑,这屋子里一股大蒜味,我还是到外头透透气吧,免得被熏死!”我也不等看她们是何反应,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出屋子,趁着夜色闪到了一处回廊下。

  “哈,哈,哈!”对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我冷笑三声,借此发泄一肚子的愤怒。

  好在我向来是个乐天派,在孤儿院这么些年,要是连这些磕磕绊绊都看不开的话,早成了个有问题的自闭儿了。哼,想打击我,门都没有!

  “呵……”夜里有个含糊的嗓音嗤笑了一声。

  我一愣,这会子会是谁跟我一样猫在回廊里?转头看看灯火通明处,喜房那边正闹得人声鼎沸,也不会有人往这里来。

  “是谁在那儿?”

  “呵。”又是淡淡的一声轻笑。我并不怕鬼,事实上我自己不就是个鬼?正待沉下脸呵叱,那头假山后却晃晃悠悠地转出个人影来。

  “谁?”天太黑,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从高大的轮廓上猜测这是个男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坛子,八成是喝醉了,糊里糊涂才闯到这里来。

  “你又是谁?”我看不清他,他同样也看不清我,更何况他的话音明显已带了七分醉意。

  我想了想,不愿说破自己的身份,于是故意只报内眷才知道的小名,“我是东哥。”

  “东哥?”他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长长叹口气,一个踉跄坐在了回廊的栏杆上,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酒坛子晃悠的水声在夜里听来是那么的清晰,“你是哪房的丫鬟?嗯?”他突然伸出手来,在我还没来得及躲避时,遽然攥住了我,用力将我拉到怀里,强行按坐到了他的右腿上。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2:33
第二章 对峙(4)

  可恶!一身的酒气!我毫不犹豫抬腿,膝盖撞到了他的裆下。

  “唔!”他闷哼一声,身子震颤,痛得弯下腰去,手里的酒坛啪地跌到地上摔个粉碎。我趁机从他身边跳开,却没跑远,站在七八米开外冷冷盯地着他,“想借酒发疯,你可找错了人!”

  “你……”他倒抽着气,躬着身指着我。

  我退后两步,冷冷地说:“你最好不要乱动,这里离新房不远,我若是大声尖叫,肯定会引来一大帮人!”

  “你……不是婢女?”他沉声吸气,缓缓直起身,我也不避讳,有恃无恐地看着他。“你是努尔哈赤的侄女?女儿?福晋?”他一个个猜下去,显然已经意识到我并非是个普通的小丫鬟。

  “都不是。”我挥挥手,“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要喝酒的话去大厅喝吧!”

  他漠然,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蛰伏如一只冬眠的黑熊。

  “呵,呵呵……”他忽然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放越大,到后来竟笑得犹如发疯一般,“果然……这里的确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本来就不该待在这里!我本来就不该待在这里!我本来就他娘的不该待在这里!”

  他猝然发力,气势惊人地向我直冲过来,我只来得及低呼一声,便被他捂住了嘴,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发觉自己竟被他压倒在地上。他冷笑,“连努尔哈赤家的一个小丫鬟也敢出言讥讽我,哼哼,看来我真是英雄末路,穷困潦倒……”

  “唔唔……”我拼命扭动,无奈双腿被他的膝盖压得死死的。可恶啊,以我才十一岁的身体来说,根本无法和他的力道抗衡!该死的,我怎么忘了,这身体已经不是原来的步悠然了。

  “你最好乖乖地别叫,否则……在你喊出声之前,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拧断你的脖子!”听出他口气已有松动,我忙不迭地点头。他冷冷一笑,缓缓放开捂住我嘴的那只手,将我从地上轻松拖起,可是他的右手却始终卡在我的脖子上,僵硬如铁的手指箍得我的脖子生疼。

  “好,很听话……”他含糊地笑,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让我一阵恶心,“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装出顺从的样子,不敢再拂逆他,“我是东哥格格……”

  “格格……很好啊,是个主子呢。你是努尔哈赤的女儿还是舒尔哈齐的女儿?哼,没关系,是谁的女儿都没关系……”他用左手轻轻拂开我凌乱的碎发,猛然愣住,醉意朦胧的眼眸射出一抹惊讶之色,“呵,没想到……爱新觉罗家族里竟然会有如此绝色……东哥!东哥……早知有你,我何必被迫强娶额实泰?不过……没关系,反正娶一个也是娶,两个,三个也都一样……”

  我心里一惊,舒尔哈齐的女儿额实泰,正是今天晚上的新娘……难道说,这个人竟是……

  “男人真是贪得无厌的动物!”我鄙夷地冷哼,虽然明知道此刻得罪了他,恐怕会招来更疯狂的暴力,但是一想到他刚才说的话,我就怒气直冲头顶,什么也顾不得了。“碗里的还没咽下去呢,就已经惦记着锅里的了,小心噎不死你也撑死你!”

  脖子上的手劲加重,我险些透不过气来。果然是现世报啊!都是这张嘴害的。

  “谁?谁在那里?”假山后有微弱的灯光一晃而过,我才张嘴,就被他用力捂住。这回他在陡然受惊之下,慌乱间竟一手将我的鼻子也给捂死了。我用力踢腾扭动,憋得两靥通红,只觉得胸腔里的那点浊气倒流回脑子里,整个人昏沉沉的,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叠影。

  “什么人……”

  “咦……”

  “放开她……”

  一连串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近,又好像隔得很远。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压在我嘴上的重力终于消失,我得以吸进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口新鲜空气。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东哥!东哥!你醒醒!醒醒!”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颊。

  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星目剑眉,英气勃勃。我眨眨眼,终于确认是他没错。

  “咳,好久不见!”想了好多话,可没想到最后冲出口的竟会是这么一句。

  褚英显然也是一怔,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把我拥进怀里,“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我的鼻子被他压在胸口,感觉都快给压平了,不由得闷闷地说:“喂,快透不过气了!”他真怕我再被闷过气去,赶紧松开手。

  我活动了一下四肢,除了脖子上有点疼外,一切都还好。那个刚才对我动粗的家伙已经被侍卫反绑了胳膊,正沉默无声地站在回廊边上。凑着灯笼微弱的烛光,我瞧他不过三十多岁,长脸,丹凤眼,鼻端口正,长得倒有几分俊气。

  褚英见我打量他,哼哼两声,冷道:“布占泰,你以为你成了我三叔的女婿,我便拿你没辙了吗?你今日欺辱了东哥,我看就连三叔也保不了你!”他顿了顿,挥手,“把他带下去,一会儿交由阿玛处置!”

  “等等!”我急忙大叫。押解的侍卫顿住脚步,我蹒跚着走了过去,问他:“你是布占泰?”

  从我醒来,他就一直紧抿着唇,低头不语,这时听我问他,才又缓缓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我。

  “你是乌拉满泰贝勒的弟弟布占泰?”

  “是又怎样?我虽是败军之将,却也无须受你侮辱,是英雄豪杰便给个痛快的吧!”他脸上带着一抹刚毅的倔强,嘴角下垂,露出一种蔑然。

  “布占泰……”我喃喃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原来他长得这样一副尊容!如果没有九部古勒山之战,恐怕此刻我已被逼嫁他为妻了吧?一想到方才他说的那番“娶一个也是娶,两个三个也都一样”的言论,我不禁暗自庆幸。

  幸好……幸好……

  手摁上心口,我不免有侥幸之感,他见我望着他若有所思,原本还威武不屈一脸傲气的神情开始有了些许动摇,他突然挣了挣,叫道:“东哥格格!请你嫁给我吧,我布占泰发誓一辈子待你……”

  啪的一声脆响,竟是褚英手持马鞭,狠狠地在他脸上抽了一鞭。

  血红的印子立即浮现在他下颌。

  “做你的春秋大梦!”褚英恶狠狠地说,眼底闪动着我所不熟悉的凶狠,“就凭你,也想得到东哥?”说着又是刷刷两鞭。

  我看不下去了,飞快地说:“那又怎样?他原就是与我有过婚约的……”想到他阿玛这次召我来的目的,我成心不给努尔哈赤面子,索性对布占泰坦言,“我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

  布占泰表情迅速变幻,先是震惊,而后喜悦,最后眼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紧绷的肩膀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已然猜到我作为叶赫的格格此刻出现在费阿拉城内,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他应该比我更加了解一个男人的占有欲有多么的无理和强烈!就如同他刚才的言行一样!

  我冷笑,全身被一种淡淡的、酸涩的悲哀包拢住——在这个不平等的世界里,作为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柔弱女子,我难道终将无法畅快自由地呼吸么?

  “嘎吱!”

  拖着满身的疲惫,我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此时已近丑时,按现代的算法,也就是快凌晨一点了。折腾了一晚上,早已身心疲惫的我却被褚英强扣在他的府邸,一直等到大夫来瞧过后确诊无碍,他才肯放我回来休息。

  这小子,执拗外加霸道的脾性,可是一点都没有得到良好改善。

  轻轻合上门,阿济娜应该已经睡下了,我怕吵醒她,所以经过外屋的时候格外放轻脚步。可谁知跨进内阁的时候,因为腿软无力,竟不小心绊到了门槛,我几乎是趴着跌进了门。

  内屋的床榻上有个身影翻身而起,我趴在地上忍着疼痛,只是尴尬地笑,“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原以为阿济娜会睡外屋,没想到她会在我房里一直等我回来。

  “你回来了?”语气懒懒中透着魅惑,是个男人的声音,吓得我才从地上撑起的身子砰的一声又摔了回去。

  “嗤。”那人轻笑,起身走到桌边打着火石,点亮了油灯,“我等你很久了,怎么这么晚?”

  跳跃的烛光明明暗暗地照在他的脸上,我倒抽一口冷气,悬空的心猛地坠落——努尔哈赤!

  “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好像见着了鬼似的。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站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睨视,橘红色的烛火倒映在他眼瞳中,此时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匹饥饿的苍狼!

  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撑住桌面站直身子,并且试图稳住自己早已发软的双腿,尽量不让它打哆嗦。

  “姑父怎么来了?”我强作镇定,背靠在墙上,深呼吸。

  “姑父?!”努尔哈赤又气又笑地瞪着我,“谁让你这么叫的?”

  “哪里不对了么?您可不就是我的姑父……”我假装天真烂漫地微笑,却被他突然捏住我的下巴。好疼!他仿佛当真打算捏断我的下颌骨。

  “姑父?哼!”他凑近我,眼神像要吃人,“咱们女真人可不比汉人,会去注重那些个没用的礼数和辈分。所以,东哥,你若想用这个称呼来压制我,根本就是打错了主意……”

  我痛得咬牙忍住。我自然知道他说得句句在理,女真人之间的通婚在现代人的道德观念中根本就属于乱伦,有时候那些个辈分乱得让我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在这个男人的概念里,姑侄同嫁一人,那根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要知道他如今的大福晋衮代原本还是他堂兄的妻子,并且已经生有一子。衮代是在丈夫死了之后才改嫁给努尔哈赤的!

  “咝……”我疼得吸气,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硬是咬牙挺着。

  比倔是吧?好!那就比比看,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妥协认输。只因为我再清楚不过,今夜我若是在他面前泄了底气和傲气,我将会输得一无所有!

  在僵持了三分钟后,努尔哈赤的手劲终于稍稍放松,手指沿着我的下颌往下,滑过我的颈。那种肌肤相触产生的异感,让我的皮肤表面泛起一层的疙瘩。他的手指指腹反复在我的脖子上轻柔抚摸,令我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

  正待出言讥讽,他突然在我耳边沉声问道:“今儿个碰见布占泰了?”

  我一怔。他知道?他居然知道?!我原以为他还不知道……这么说来,他是听说这件事后才赶来找我的?那么,布占泰……现在又如何了?会遭到怎样严厉苛刻的处罚呢?

  “咝——”我吸气,濡湿的唇片竟在我恍惚之时覆上了我的脖子。他在干什么?难道想吸我的血?我可从不知道男人还有这种方式的亲热怪癖!早先被布占泰掐出的淤痕在他的辗转吮吸下痛得我只想大声尖叫。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3:00
第二章 对峙(5)

  “专心点……我不喜欢有人在听我讲话的时候走神……”他哑着声,一手勒住我的后腰,一手扯开我的领口,唇片下滑,落在我的锁骨上。

  “咳……”我身子猛颤。

  他压抑着越来越沉重的呼吸,低声说:“不用怕,你早晚都会是我的人……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青涩的小丫头……”他轻笑着抚上我的脸,“我来教你怎么取悦男人。”

  恶心变态的老男人!我在心底咒骂了句。

  早知道逃不过这一劫,早在布扬古要我来费阿拉城我就知道,他对我说的那句话至今还清晰地在我耳边环绕——“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是去求姑姑帮忙,还是……”

  这个“还是”,指的就是现在这个方法吧,布扬古只是含蓄地没有直接说出来罢了。

  我并不害怕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只是痛心于“东哥”幼小的身子——这个身体才不过十一岁,却要被迫去忍受非人的肆虐,这让我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他也许可以不在意“我”的年龄,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对他而言最为普通寻常的快乐,我却不能!接受过现代思想熏陶的我,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变态的虐童现象!

  “走开!”终于,在努尔哈赤动手撕裂我胸前的衣襟时,我厉声尖叫起来,“恶心死了!”我发疯般用手去抓他,用脚去踢他,完全就像个泼皮无赖一般毫无形象可言。努尔哈赤没想到我会突然如此激烈地反抗他,伸手欲抓住我挥舞的双手,却被我一口狠狠地咬在手腕上。

  “该死!”他怒吼一声。

  我死死地咬住不松口,咬得牙根发酸,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可是一个才十一岁的小女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一个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武夫比力气。努尔哈赤用力一甩手,我竟凌空飞了出去,脊梁骨重重地撞在了炕桌的桌角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子被撞翻,我打了个滚,又从炕上滚跌到了地上。

  痛,已是无法形容!

  肉体痛到极致后,仿佛已感受不到这种痛意!我想哭,可是居然哭不出来,只能蜷缩着身子,手撑着后背脊椎,扭曲着脸,嘿嘿地笑。

  我其实是想哭想大声喊痛的,可是声音最后竟变成了比哭还难听的笑声。

  努尔哈赤显然被我诡异的模样吓住了,在他愣了三秒钟后,猛然一个箭步奔过来,弯腰抱起了我。

  “哈哈……哈……”我痛得肌肉抽搐,眼眶里泪花在打转,我仰着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来人——来人——”他抱着我飞快地冲出房间,一脚踢开虚掩的大门,冲院落外厉声怒吼,“给我传大夫!速传——”

  这一次受伤,我足足昏迷了三天,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孟古姐姐悲伤的哭泣声一直在我耳边萦绕。

  醒来后才知道我撞伤了腰椎,今后好长一段时间将只能趴在软褥上养伤。孟古姐姐怕我老趴着不动,时间久了胸口会捂出暗疮来,便让一个老妈子专门伺候我翻身,另外又遣了她的贴身丫鬟海真来服侍我日常饮食。我觉得蹊跷,等没旁人的时候,便问海真阿济娜去哪儿了?她先是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我连猜带蒙,终于隐约得知,事发后衮代斥责阿济娜服侍不周,将她责打了二十杖,然后关进了柴房。

  我暗自叹息,知道这明里虽然打的是阿济娜,其实却是给我一个下马威——她这是怨恨阿济娜那天晚上被努尔哈赤支走,才让努尔哈赤有机可乘——其实这哪能怪阿济娜?她一个小丫鬟,有什么能力反抗努尔哈赤?即使是衮代自己,在这个男性为尊的体制下,也丝毫不敢违抗自己的丈夫。

  我自那晚过后便再没见到努尔哈赤。倒是褚英,在我清醒后隔天曾来看过我一次,却只是站在门口望着我发呆。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眸底深处交织了极端复杂的眼神,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阴沉最可怕,也是最难读懂的。

  他杵在门口一站就是一下午,没说一句话,也始终没跨过那道低浅的门槛。

  我实在看不下去,打发海真去请他,他却扭头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随努尔哈赤出发去了北京,向大明天朝进奉贡品。

  代善是最后一个来看我的人。

  他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海真正打算安顿我歇息,他却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

  我见他身上只穿了件青灰色的皮褂子,没披斗篷,肩上落着雪花,脸冻得雪白,不禁有些心疼,嗔怪道:“外头下雪了?怎么也不多穿点,你不上心这个,难道连跟着你的人也都是些没心的么?”

  “好些了没?”他没回答我的话,只是远远地拣了张凳子坐了,静静地看着我。屋里虽然烧着炭火,暖意融融,可是他的脸色却始终透着苍白,毫无血色。

  “你怎么了?”还真不习惯他忽然生疏的样子,以前没人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客套的。我拍了拍身侧,招呼他,“过来这边坐,炕上暖和……”

  他幽幽地望着我,嘴角动了动。我不说话,只是执拗地直视他,毫不避讳,绝不躲闪。他微微动了动肩膀,终于在我的注视下站起身向我这边走来。

  “臭小子!”我没好气地捶他胸口,“明知道我不能动弹,难道还非要我下地请你,你才肯过来?”他身上带着股冰冷的寒气,才靠近,我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冷吗?”他轻声问我。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他淡淡地扯出一丝笑容,“还疼吗?”

  我含笑摇头。突然间他的瞳孔骤缩,带着一丝痛惜地看定我。顺着他的目光,我低下头,看到自己些许敞开的领口下淤青的痕迹——那是……努尔哈赤弄出来的吻痕。

  我知道他也许是误会了什么,忙尴尬地拉上领口,遮住淤痕,却不想被他冰冷而又颤抖的手一把挡开。

  “疼吗?”

  “咝……”他的手指冰凉如雪,被他指尖碰到的温热肌肤被冻得一麻。我见他慌张地缩手,忙咧着嘴笑,“不疼!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东哥……”他悲凉地喊我的名字,眼神里有着浓烈的绝望。

  我一惊,竟脱口说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他受伤无助的神情,仿佛是在指责我一般,便不由得慌张起来,“我……”

  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咽了口唾沫,竖着两根手指故作夸张地笑说:“我保证,我绝不会做你的继母占你便宜!”

  他瞪大了眼看我,眼珠黝黑。

  在他无声的抗议下,我终于放弃逗他玩笑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真的有事发生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凄惨地躺在这里了!”

  他沉默,许久之后喊了声:“东哥……”便再没了声音,只是轻轻的,用手细心地替我拿捏腰上的肌肉。

  他拿捏的手劲恰到好处,既缓解了我长期卧床造成的肌肉紧绷,又不会弄痛我的旧伤,我舒服得眼皮直往下耷拉。

  朦朦胧胧间,听见海真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问道:“格格要不要再用燕窝粥,这是二阿哥临走时特意吩咐奴婢煮的……”

  我睁开眼,四处瞅,“代善走了么?”

  “是。走了好一会儿了。”

  我扭头看向窗外,天色已是黑沉沉的,原来我竟已睡过去好久了。打了个哈欠,我勉强撑起身子,海真端了粥碗一边喂我,一边笑说:“二阿哥对格格可真是上心,自打你受伤到现在,他每晚这个时辰都会过来探病……”

  “你说什么?代善每晚都来?”我惊呆,“我怎么从没见着他?”

  “那会子格格身子还没好得这么利落,天没黑便早早歇下了。二阿哥每次来都站在格格窗外,等格格睡着了才进屋。格格前阵子正喝那养气补身的药丸,这一睡下去自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奴婢可是瞧得真真的,二阿哥每回来都会替格格揉背,有时候还一个人自言自语,总要待到戌时末才回去的。”

  细细品味海真的每句话,想着他每晚孤独执著地守在窗下,想着他对着昏睡的我喃喃细语,想着他悉心呵护地替我拿捏,想着那张苍白而又温柔的脸……我不由得痴了。

  腊月末。

  努尔哈赤率部返回费阿拉。

  除夕夜里,与众人吃罢年饭,我陪孟古姐姐回房守岁,两人闲聊了一些关于叶赫、关于小皇太极的趣闻。

  每年除夕夜,努尔哈赤按例都会在大福晋房内安寝,所以当孟古姐姐留我在她那里过夜时,我一口应承。

  阿济娜替我在外间暖阁里铺好床褥,我怜她体弱辛苦,便放她到隔壁屋与海真做伴,早早让她歇了。

  因为趴着睡了一个多月,我现如今竟养成了习惯,往往睡到半夜会因为胸闷难当而憋醒,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伤已痊愈,不必再保持趴睡的姿势为难自己。但是一个习惯养成后,短期内很难改变。

  这晚睡到半夜,我照样惊醒,然后痛苦地翻身,胸口麻痹得要揉好久才能舒缓闷气。

  我正闭着眼嘟哝,轻声抱怨,忽听床头一声叹息,我倏地睁开眼,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我惊骇得张大了嘴,瞪着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嘘……别嚷。让我好好看看你……”他轻声说,语音里透着温柔,身上散发出微醺的酒气,想来酒宴上一定灌了不少酒。

  “贝勒爷。”我拉高棉被,一脸警惕地瞪着他。孟古姐姐就在里屋,我不信他会如此乱来,所以我宁可相信他此刻并没有喝醉,神志还是清醒的。

  努尔哈赤轻笑,“好久不见……”他伸出手抚摸我散在肩上的长发,脸上展露出心满意足的欢喜,“总算今儿个见着了。”

  我没说话,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

  他见我拿防备的姿态敌对着他,忍不住嗤笑,“就这么厌恶我?听说你曾在族人面前起誓,谁人若能杀得了我,你便嫁他!东哥,你可真看得起我努尔哈赤……”他攥紧我的发梢用力一拽,我疼得将头偏过,却被他飞快用唇封住了我的嘴。

  “唔!”我不客气地咬他,他一触即退,冷笑,“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啊!”

  “哼。”我故意当着他的面,扯起被面使劲擦着嘴,摆出一副恶心讨厌到极点的表情。我就是成心气他!

  “真的不愿意嫁给我?”他再次问。我听出这句话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仿佛是他想竭力说服我,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把布斋的尸骨还给叶赫呢?”

  我挺直脊背,冷笑,“人都被你杀了,剩下的尸骨又算得了什么?你爱怎么处置随你!”

  “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

  “那你还来费阿拉做什么?”他陡然严厉起来,喉咙深处压着愤怒。

  “你以为我喜欢来么?”要不是布扬古逼我,就算费阿拉派出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会来!他这真是明知故问!

  “你——”他被我气得不轻,红润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神情反复多变,“好!好!你不在乎……你不在乎的东西我留着又有何用?我会把布斋的尸骨还给叶赫,可是你——东哥,你既然已经踏入我的费阿拉城,今后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再也没有随意离开的自由!我要你留在这里……一辈子!”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暴戾与残酷,那双眼酷似怒火中烧时坏脾气的褚英,他们果然不愧是父子,连凶狠的眼神都如此相似。

  “你会后悔你所说过的那些话!”

  看他最后近乎赌气般的诅咒,我非但毫无惧怕之意,反而抑制不住轻笑起来,“后悔什么?后悔拒绝嫁给你?不!永远不!”

  他噌地腾身站起,愤怒地摔门而出。在离开的刹那,他顿在原地,抛下一句冰冷而僵硬的话语:“从明天起,你搬去兰苑!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踏出兰苑一步!”说完,他扬长而去。

  我淡淡地冷笑,心里涌出无奈凄凉的酸涩。回过头,我看见扶着门框的孟古姐姐。她仅着一身雪白中衣,散着乌黑的披肩长发,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如雪地呆望着我,空洞的眼眸透出悲凉的哀伤。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3:28
第三章 宿命(1)

  万历二十二年正月,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喀尔喀贝勒老萨遣使求和通好,自此恢复往来。

  万历二十三年,因保塞有功,明朝天子敕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在费阿拉城分别接待朝鲜主簿申忠一;同年,建州大将费英东征伐野人女真瓦尔喀部……努尔哈赤向周边不断扩大建州势力的脚步一刻也未曾停止过。

  万历二十五年春。

  这已是我在兰苑迎来的第三个春天。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被圈禁在这个一百多平米的小院内,只有阿济娜早晚相伴。

  努尔哈赤的这招果然够狠够毒!这座兰苑比起现代监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最起码我蹲监狱还有一群牢友和狱警相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寂寞无聊得快抓狂。

  每当看到东边日出,西边日落一次,我的心里就增添一分抑郁,相信再过不久,我准会被逼出精神分裂来。

  据说在此僻静一隅被圈禁的并不止我一个,与兰苑隔湖相望的那座梅园内,关着乌拉的贝勒布占泰,只不过他比我幸运,虽然同是圈禁生活,他却日夜有美人相伴——去年底,努尔哈赤又把舒尔哈齐的另一个女儿娥恩哲也嫁给了他,让他在梅园内享受着齐人之福。

  每回听到湖对面传来的丝竹乐器声,我都咂嘴眼馋不已。兰苑太静了,静得一年里头连耗子夜半找食的吱吱声也听不见几回。

  “格格!”

  “嗯?什么事?”

  “你又发呆!这一天到晚你究竟要发几次呆啊?每回跟你说话,你总是两眼发直的在走神!”她手里拎着食盒,不满地冲我发牢骚。

  好丫鬟!跟了我三四年,别的没学会,原有的奴性却淡化了许多,如今跟我讲话,也敢当着我的面给我甩脸子看了。

  我笑呵呵地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打开,一荤一素,两个玉米面窝头。我拿起个窝头叹气,“又是吃这个,早知道前儿的萨其马真该留点……”我吧唧下嘴,怀念着萨其马酥软香甜的味道。

  “前儿个是东果格格做生日,恰巧我去下厨房领膳食,被东果格格和几位阿哥瞧见了……东果格格的面子这守园子的侍卫毕竟要顾忌几分,要不然这萨其马哪里能带得进来?”

  我啃了口窝头,轻笑。东果格格的面子啊……她到底有几分薄面我是不清楚,但我却能确定这送点心的事绝瞒不了努尔哈赤,若是暗地里没得到他的默许,那些个看守打死也不敢让任何人挟带东西进园子来。

  “对了,格格,方才我去领食,听厨房的下人们在那议论纷纷,说是咱们叶赫来人了!”阿济娜兴奋得双目放光。

  “叶赫?谁来了?”我抹了抹嘴,把沾在唇角的碎末掸掉。这窝头太干太硬,差点没噎死我。

  我忙不迭地找水喝,阿济娜却仍是站在那儿一脸的痴迷,“听说是金台石贝勒!”

  一口气喝下一壶水,总算顺了口气,我随口问:“金台石是谁?”

  “格格!”阿济娜气得直跺脚,“金台石贝勒爷不就是你的额其克?”(满语“额其克”是叔父的意思。)

  “我的额其克?”我的额其克多了去了,我知道谁跟谁啊?

  “就是叶赫那拉侧福晋的亲哥哥,那林布禄贝勒的亲弟弟……”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那个身材胖胖很多肉,脸圆圆的,一笑起来眼就找不到的……额其克。”看阿济娜脸色灰灰的,我忙扯皮,笑嘻嘻地瞅着她。

  “金台石贝勒人很好的,我在想要不要偷偷去找他,让他想想办法把咱们救出去!”

  “没有用的,阿济娜!”我正色道,“这种念头你趁早打消,金台石贝勒即使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又能怎样?这三年多我在建州音讯全无,你可曾见叶赫那边有谁来问过一声?”

  阿济娜咬着唇,脸色黯淡。我也知道我的话又一次残忍地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种,不禁有些歉然——她已经十八岁了,以她这样的年纪,在这个时代怕早该为人母了吧?

  “阿济娜。”我轻声唤她,带着一股无奈。三年了,不只她急,我也急。三年的孤寂生活彻底磨平了我原有的锋芒,存在于我心底曾经强烈抵抗努尔哈赤的决心和坚强,已经由一把削金断玉的锋利尖刃,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钝菜刀。

  我悲哀地默想,假如此刻努尔哈赤出现在我面前,冲我不屑地招招手,也许我会立即毫不犹豫地扑向他吧?

  寒——想象着那一幕情景,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瞧不起!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再继续面对着这四面土墙发呆下去,我怕我迟早会疯掉!我最后的那点骨气已经随着时间无声的摧残,全部消磨殆尽了!

  “布喜娅玛拉格格在吗?”一道尖锐的嗓音在院门口陡然响起,是那个看守兰苑的侍卫长。说的真是废话,我不在这还能上哪儿?

  我不悦地朝阿济娜努努嘴,打发她出去应付。对这个狗腿子,我向来没有好感。

  阿济娜出去后没多久,外头便安静下来。我继续坐在桌前就着白开水啃我的窝头,忽听阿济娜用颤颤的声音隔着窗户喊我,“格格……”

  “怎么了?”我奇怪地回应,却听窗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恭敬而又不失温和地说:“东哥格格!劳烦请出来一下!”

  是谁?兰苑已经三年多没来过一个人了!莫名的,我内心一阵激动,手指慌张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蹦跳着跑出小屋。

  门外院子里,朗朗晴空下,一位面色清俊的男子长身而立。我愣了愣,回忆起他的长相,迟疑地揣测,“何和礼?”

  “东哥格格还记得我啊。”他微微一笑,从袖筒中抽出一个黄皮信封,递给我说,“这是淑勒贝勒要我交给格格的,请过目!”

  我惴惴不安地接过,用指甲挑开封印完整的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头,见何和礼正目光炯炯地朝我直射过来,不由得脸上一红,窘道:“我看不懂这信上写的字……”这些字既不是汉字,也不像是满文。当然,就算它是满文,我也仍旧看不懂。

  何和礼先是一愣,而后泰然一笑,并无嘲笑之意,“这是蒙古文。”其时女真文字早已失传,女真族人之间互通书信,往往用蒙古文书写。我瞪着那些古古怪怪的文字,忽然心头溜过一缕奇异的感觉,可还没等我抓住那一瞬间的恍惚,何和礼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我完全震呆,“贝勒爷尚有口谕,请格格看完信后,到内城议事厅……”

  什么?!什么?!

  我没有听错吧?!努尔哈赤让我出去?他肯让我走出兰苑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仰天长笑三声,倒是阿济娜,已经激动得完全失控,蹲在我脚下失声痛哭起来。何和礼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虽然我未曾在他脸上搜寻到一丝半点的轻视或不屑,但我仍是有股子难言的心虚。

  唉,谁让我自己心里有鬼呢!

  “格格!”阿济娜伏在我脚边哽声抽咽。我低头瞄了她一眼,突然抓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她措手不及地尖叫。

  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硬拖回小屋,然后砰地关上门。

  “格格!”她错愕地望着我,骇然失色,“难道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难道你想让我就现在这副模样出去见人?”

  她捂住嘴,惊讶地瞪了我老半天,恍然惊醒,“哎呀”叫了一声,然后慌里慌张地跑到内屋去翻橱柜。

  成败,在此一举!

  我的后半辈子是否会继续留在这座荒凉冷清的兰苑,虚度青春年华,就在于能否抓住这渺小的一线生机!

  要不要抓住它?要不要抓住它?到底要不要抓住它?

  在阿济娜替我描红扫眉的时候,我心里一个劲地问自己:究竟……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沿着熟悉却又明显感到生疏的碎石小路往里走,我一路甩着手中的锦帕子,正经八百地踩着花盆底,不敢随意四处张望。

  何和礼在前头领路,到中门时,他出示了腰牌,守门的侍卫验看后点头,却将阿济娜给拦了下来。我一怔,曾几何时费阿拉城内的守卫竟如此严苛了?努尔哈赤真是越来越有帝王的派头了!

  临分手,阿济娜使劲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她没说什么话,只是含着眼泪,不住地喊着:“格格!格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怕了,怕再回去过那永无止境的幽闭生活。

  我也怕!

  所以,当何和礼小声催促时,我飞快地摔开她的手,转身,昂首挺胸地走进内城。

  我不可以输!捏紧拳头,我默默地想,见到努尔哈赤,第一句话我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浑浑噩噩间,忽听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传来,何和礼在身边轻声说:“格格稍等,容我进去通禀!”

  我茫然地点点头,内殿里的哄笑声越发的张狂,不知道此人是谁,竟敢在努尔哈赤面前如此的毫无礼数?正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忽然,紧闭的三四扇排门呼啦啦全被打开,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闹懵了,却听努尔哈赤的声音从里面直咧咧地传了出来:“来!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女真族的第一美人!”

  我呆愣当场——满殿黑压压的一群人。不仅努尔哈赤的几位阿哥、重要部将都在,还有一些我所不认识的陌生脸孔。

  不同的,却又如此眼熟的打扮!像是汉人的服饰……

  我眼睛一亮,是明朝特使?!对,那一身官服绝对错不了,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见惯了许多的女真人,陡然见到与自己一样的汉族同胞,我仿佛一下子见到了娘家人,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比看见堂上正乐呵呵坐着的金台石还要兴奋!

  惊讶的赞叹声响起,那位看上去不知是几品大员的汉官老爷嘴张得能够塞下一颗鸵鸟蛋。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震撼人心,来之前阿济娜拿镜子给我照的时候,我也差不多是这个表情。

  淡淡地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甩着帕子跨入殿中,对着高座上的努尔哈赤双脚平行而立,双手扶膝,一丝不苟弓下腰,膝盖略弯曲如半蹲状,嘴里念道:“叶赫那拉氏布喜娅玛拉请淑勒贝勒爷大安!”

  这个请安礼我跟阿济娜学了老半天,才勉强凑合过关,要不是怕何和礼等得不耐烦走人,我想我会再努力点把别的礼仪也学上一些。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些烦人的礼节规矩也是一样啊!可恨那些编得不尽不实的清宫戏,我原还以为要在肩上甩帕子呢,没想这一举动差点没把阿济娜当场吓昏过去。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4:13
第三章 宿命(2)

  回想起当时阿济娜那张惨白惊愕的脸孔,我不禁有些发窘,“身”为一个女真人好久了,可是骨子里却还是没能很好地融入这个社会。不过,这是不是也正说明,我还是步悠然,并没有被东哥给同化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头顶上却一直没给回音,我蹲得双腿发麻,小腿肚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快要抽筋。

  可恶!他这是不是存心想刁难人?我咬牙忍着,心里却把他十八代的祖宗统统问候了一遍。

  正当我快支撑不下去、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时,斜刺里穿出一个人来,笑嘻嘻地说:“哎呀,果然是大美人啊!”我莫名其妙,一双肥油油的大手却已经托着我的手肘将我扶了起来,“龙虎将军形容得果然一点不错,大明的美人再多,也不及这一个……”

  我假装害羞地掀起眼睑,却看见一张恐怖的柿饼脸正对着我笑,笑起时一对倒挂眉一颤一颤的十分滑稽,本就显眼的酒糟鼻尖上还点了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这简直活脱脱就是戏剧里面演的丑角。我强忍住笑意,再度盈盈一拜,这次却是标准从电视上现学现卖的汉人女子裣衽礼,这个应该不会有错了吧?

  “叶赫那拉氏见过大人!”

  谁曾想这句话才经说出,便立即换来满堂一片愕然的噫呼,我不明所以地悄悄左右观望,却见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副惊讶和赞叹。难道说我行了一个汉人的礼节就让他们如此惊叹了?

  “哎呀,姑娘会说我们汉人的话?”那个柿饼脸再次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感慨万千,“果然是美貌与聪慧并举,难得!实在难得……美,美……好美……”

  他握着我的手,大拇指的指腹沿着我的手背来回摩挲,这让我不由想起跑专访的那会儿,也是这样被业务单位的一个老总色眯眯地猛吃豆腐,可结果呢……我凝着眉头苦苦思索,对了,我当场甩了他一耳刮子!然后那老总暴跳,红着脸指着我痛骂,结果他那些难听话还没骂上两三句就被Sam一声怒斥给吓了回去。平时很少看见Sam发火的,但他那张冰山扑克脸一旦火山爆发,场面还真是相当惊人!再加上有宏他们在边上冷眼助威,那个老总最后只能嘟嘟囔囔灰溜溜地走人……

  呵,我这是……在瞎想些什么呢?现在不是21世纪,没有Sam,也没有有宏……色老头倒的确是有一个!不过……我斜着眼瞄了瞄殿中央,努尔哈赤应该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而轻易开罪他的上司——虽然他心里其实根本没把大明官吏放在眼里。

  臂弯里突然一紧,有股下坠的力道将我的手硬生生地从那柿饼脸手里拔了出来。我诧异地低下头,看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紧着眉头,满脸不悦地吊着我的衣袖。

  这个……谁家的小孩啊?好漂亮的小男孩!明明还稚气未脱的粉嫩小脸,居然煞有气势地冷着,哇——这表情,可真像Sam啊!我不禁弯下腰想瞧个仔细。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嘟着嘴说:“抱我!”见我没反应,于是很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双手吊住我的脖子,双腿用力一蹬,居然像只无尾熊般扑进我怀里,力道之大险些没把我推翻在地。幸好我反应不慢,及时伸手拖住他的小屁股,才没让他摔下地去。

  “皇太极!”努尔哈赤威严地喝了一声,“没规矩!在刘大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礼放肆?”

  那位柿饼脸刘大人倒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立马笑容满面地打哈哈说:“哎,这等见外的话从何说起?令公子长得一脸聪颖,机灵可爱,本官见着也十分欢喜呢。”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枚吊坠,递给皇太极,可眼珠子却直直地盯住我,“这个且当见面礼,给小公子玩罢了……”

  我清楚地听见怀里的皇太极闷声冷哼,甚至还不屑地将头转向我,忙伸手替他接了,笑吟吟地说:“如此真叫大人您破费了,小女子替八阿哥先谢过刘大人!”这么文绉绉的别扭话,说得我自己头皮都一阵发麻。我将那枚吊坠硬系在皇太极的衣襟扣子上,他先还不满地挣扎,被我拿眼凶巴巴一瞪,他才识相地不动了。

  趁着努尔哈赤和刘大人谢来谢去地寒暄,我抱着皇太极退至一边,柔声询问:“下去好不好?”亏我今天打扮得如此上心,可是再美的美女如此不雅地抱着一个小毛头,总是会让人在视觉美感上大打折扣。

  “不要!”他一口拒绝,继续牢牢地巴住我。

  这小鬼!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讨厌了?真是越长越不可爱。小时候看他多么天真无邪啊,如今怎么淘气得直让我手心痒痒呢。

  “再不下去,小心我揍你!”我恶狠狠地磨牙。

  他愣愣地望定我,眼珠黑白分明,看样子是被我的凶样吓住了。

  “东哥!”他突然喊我的名字。

  “嗯?”

  “你是叫东哥吧?我额娘说,你是我的采生人!”

  我挑了挑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小孩子讲话表达含义不清时,是不是经常这样鸡同鸭讲?

  他忽然大大地舒了口气,煞有大人模样地说了句:“很好!我很高兴你是我的采生人!”他凑过小嘴,在我脸颊上使劲亲了一口,然后松开我顺溜着滑下地跑了。

  那老话怎么说来着?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这爱新觉罗家的孩子从大到小,统统都有继承到努尔哈赤色色的恶劣基因。

  冷不防地,我被身边的某个人大力地推了一把,踉跄着险些跌倒。我狼狈地扭过头去,见是一个壮硕的青年侍卫在瞪我,我张了张嘴,才要说话,站在那侍卫边上的何和礼忽然提醒说:“格格,爷在叫你。”

  “就是,都喊了两遍了。”那侍卫嘿嘿地笑,笑容里透着憨厚,“她挺爱走神的……”

  原来他方才是好心想提醒我!只可惜粗人就是粗人,一出手力气就使那么大!

  我回过身,见高座上的努尔哈赤眉宇间已透出明显的不悦,我慌了神,别开眼不敢看他,低着头走前两步,“贝勒爷有何吩咐?”

  “一会儿献舞,你先下去准备!”

  什么?献舞?这是从何说起的事?要我跳舞,这……这不是逼我找根绳子勒脖子吗?

  许是见我脸色难看,他扫了我两眼,忽然向我招招手——这个招牌动作,这些年我梦里不知梦见过几回,这时陡然真实再现,不由得心里一紧。他又是不悦地皱起了眉,我赶紧加快脚步,不敢再有半丝犹豫地走到他身边。

  他伸手探进我宽大的衣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脸上一红,想抽开可偏又不敢。他面朝底下众人,并未看我一眼,嘴角微微嚅动:“不要再考量我的耐性!”

  不紧不慢,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就如同当胸一剑,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我的要害。我缓缓垂下眼睑,身子抑制不住的微颤,紧咬着牙关不吭声。

  “坐下陪我看歌舞。”他不着痕迹地一拉,我便跌坐在了他身边。

  放眼望去,满堂的文武将士,只我一个女子……然后,我的视线终于在人群里对上一双熟悉的清冷眼眸,一脸淡漠的代善静静地望着我。我心头怦地一跳,狼狈慌乱地别开眼,却发现代善上首的位置,竟然坐着褚英,他阴鸷着脸,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不禁一个哆嗦,却被努尔哈赤用力搂在身侧,“怕我?”

  是的,我怕他!他将我圈禁了三年之久,我怎能不怕他?然而我更怕见到他们——褚英和代善,甚至还有东果格格,莽古尔泰……曾经,我和他们是最最亲密的玩伴,可现如今我却注定要背叛他们,走上一条我不得不遵从的道路。

  我曾经还那样笃定而又自信地告诉代善,绝不会做他的继母占他的便宜……往事历历在目,我心里一阵酸痛,犹如利刃剜心,忍不住泪意涌起,一滴眼泪寂然无声地落到衣襟上。

  丝竹乐器之声缓缓响起,努尔哈赤叫了声好,我趁他不注意,悄悄侧身举起衣袖将眼角的泪痕擦去,却瞥见蹲在一角的皇太极紧蹙着眉头,正若有所思地瞅着我。

  殿上一片轰然喝彩,我转过头,看见一群明朝宫娥打扮的女子穿梭如蝶,翩翩起舞。我这时哪还有心思欣赏歌舞,只是低头无语,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犹如在熬粥。

  “不好看?”努尔哈赤突然沉声开口,“我倒觉着有些新鲜,汉人女子柔媚,和咱们女真女子不一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这还是我打从进殿第一次正视他。看他的神采飞扬,看他的得意自满,看他的愉悦欢喜……这样的一个男人,真的就是努尔哈赤吗?那个开创历史的一代伟人!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正视过他背后的赫赫功绩,此时才陡然心寒地想到,努尔哈赤之所以能成为一代伟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这绝不仅仅止于很会打仗而已。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跟这么厉害的人较劲,渺小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半分赢面?

  “怎么了?”见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终于有所察觉地收回视线,扭头瞥了我一眼,而后轻笑,“吃醋了?呵,原来你也有吃醋的时候……放心,你仍旧是女真族的第一美人,无人能够及得上你!”

  我悲哀地叹息,他所想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真能心甘情愿地和这种男人一起生活二十年?为什么不让我早点死了呢?为什么还要让我继续无望而又痛苦地熬上二十年?

  歌舞演毕,满堂将士个个红着眼蠢蠢欲动,努尔哈赤心领神会,将那些明朝下赐的歌姬舞女一一指给他的部下,竟然无一保留。这反倒令我有些惊奇,照理以努尔哈赤这种老婆一大堆的男人,不应该会去拒绝他所谓新鲜而且很对胃口的美色才对。

  对面刘大人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只见殿外款款走进两位盛装打扮的绝丽女子。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果真是人间绝色,原来好货色还特意留在最后,这位刘大人真可谓是有心了。

  “这两位是大明天子的亲侄女,欣月郡主和霁月郡主!”刘大人抚掌轻笑,“这次吾皇特意……”

  我没再留心听下去,只是拿眼不住地打量着她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穿粉,一个着绿。粉色罗裙的那位欣月郡主脸若满月,杏眼桃腮,长相十分喜人,行礼时语笑嫣然,娇媚处透着一股叫人怜惜的清纯;绿衣的霁月郡主则恰恰相反,削肩细腰,凤眼秀眉,举止端庄间凛然透着一股神圣不可欺的冷傲。

  我正寻思着努尔哈赤会如何喜出望外地接纳这份大礼,却听他爽朗一笑,“大明国的郡主,下臣自不敢怠慢轻辱。”指着那欣月郡主高声喊道,“褚英!”我一怔,还没回过味来,他手指已往左一移,指着霁月郡主又喊了声,“代善!”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4:59
第三章 宿命(3)

  我震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地去!褚英十七岁,给他赐个美女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代善才多大啊?居然就……我咋舌,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可用常人眼光来衡量的!

  刘大人显然也是一愣,讷讷地说:“怎么……将军你……”

  “我的两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相信将两位郡主指给他们,也不至于辱没了郡主的身份!”他利眸如冰,脸上虽挂着笑容,可眼中却透着丝丝寒意,一句话就把刘大人满腔不满给噎了回去。

  不一会儿,褚英和代善一齐上前跪谢领恩,跟他们靠得那么近,我直感坐立难安,真想掩面钻到椅子下去算了。

  等到两位郡主被两位阿哥分别领着退下,刘大人左右张望了一下,终于按捺不住笑说:“接下来该让本官一饱眼福了,女真第一美人的舞技当是独步天下,举世无双……”

  我面色惨白,背上涔涔冒出冷汗。

  努尔哈赤握着我的手倏地收紧,从坐椅上站了起来,我被动地被他拉起身。

  “格格今儿个身子不适,献舞之事还是改日再说吧!”不由分说,他将我一把拦腰横抱在怀里,在刘大人惊骇的噫呼声中,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大步走向殿外,“褚英,这里交给你了!替我好生款待这些使节!”

  我惶恐地左右观望,翻天覆地的眩晕感将我重重包围,目光所及,仅仅是褚英深沉的俊脸。下意识地,我把左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伸了出去,无声地张了张口型:“救我——”

  救我!我害怕地战栗,就像溺水的人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样可以救命的东西,哪怕……那只是根轻浮的稻草!

  褚英紧绷着脸,在我被带离大殿的瞬间,我看到他终于向前迈开脚步……我欣喜万分,可是紧接着何和礼的手已飞快地按上了他的肩……

  黯然……唯一的往生门被紧紧关上,最后剩下的唯有无边无际的绝望,痛彻心扉。

  “啊!”

  我天旋地转地被抛进一张软榻里,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头顶梳着的两把头散了下来,长发凌乱地垂挂到肩上。

  急急忙忙地回头,却看见努尔哈赤单膝跪在床沿上,身子前倾,似乎想要爬上床。我尖叫一声,心里长久绷着的那根弦怦然断裂,抬脚踹他,“走开!走开!走开——”

  我怕他!我真的怕他!怕死了这个翻手就能整得我不死不活的男人!极度的恐惧让我陷入疯狂,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抵死不从!

  “又想胡闹些什么?”他狂吼,怒气上升,抓住我踢腾的双脚,牢牢摁住,“这种把戏你还要玩几次才死心?难道还想回兰苑?你可自己掂量清楚了!”

  我怔怔地喘气,胸口起伏不定,他冷冷一笑,挥手撩下帐子。我眼眸瞳孔收缩,身子像虾米一样抽搐地往后弹跳,背撞上床柱的同时,翻手抓过刚才掉落在褥子上的一根发簪。我昂起头,将尖锐的簪尾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尖叫:“不要过来!”

  努尔哈赤顿住,原本已充满情欲的脸上忽然一白,“你……”

  “不要逼我!”我呼呼地喘气,声大如牛,心脏紧张地抽搐,“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你听懂了没有?努尔哈赤,我不喜欢你!你今天就算是强要了我,我也还是不喜欢你!”

  他目光一凝,眉心拧在一处,眼眸微微眯成一道细缝,“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布占泰?不,那种无能之辈,你怎会瞧得上他……你心里头到底藏了谁?”声音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从他唇齿间阴森森地吐出,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我仿佛已被万箭穿心,虚汗涔涔沁湿了我的衣衫。“你心里头有了谁……是褚英,还是代善?”

  “你……你在胡说什么?”褚英和代善?他还真会胡乱给人扣帽子,他们两个当我小弟还差不多。

  “是么?我胡说?”他冷笑,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那根簪子的簪花。他的手劲如此之大,以致那簪子上尖锐的装饰深深地扎进他掌心,鲜血丝丝缕缕地从他指缝间渗出,滴入我的衣领。

  我呼吸一窒,感觉全身的气力被猝然抽空,举簪的手颓然落下,吧嗒摔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一片万念俱灰,只觉得今后当真是生不如死,于是我再也忍不住地伏在膝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盘腿坐在我对面,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哭。我想着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种鬼地方,想着莫名其妙因为这张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脸竟惹来无止境的羞辱,想着自己的懦弱无能,虽然真的有刹那间想过不愿苟活,可当真下手自尽却偏又没那股子狠劲……我越想越伤心,四年多的委屈和伤心一股脑发泄出来,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就只为了今日这一哭!

  妆容早已被我哭花,我用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眼泪,泪眼婆娑间就听努尔哈赤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而软声安慰:“好了,别哭了……我不碰你总行了吧?”

  我愣了愣,哽咽着停住了号啕,然而转念一想,今后总有一天还是会在劫难逃,无论我怎么逃也逃不出他的魔掌,前途黑暗。我伤心欲绝,眼泪继续哗哗直流。

  “真是……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怜惜地揽过我,轻轻地拍打我的背,“没想到过了三年,你仍旧没有长大……东哥,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难得见他流露出温柔的一面,加上他方才已允诺不会再碰我,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哽咽着哀求:“你就放了我吧。”

  他眸光一寒,“那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果然……逃避不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不想死,我怕没到命数,我就是空有想死的决心到头来偏偏死不成,只是白白受苦而已。

  好吧!既然已是骑虎难下,那就别无他法了!我握紧拳头,缓缓松开的时候,舒气说:“我不喜欢你,所以……不要逼我嫁给你。如果你想要的只是这身子,那么我给你!现在就给你……”他眼眸幽暗,毫无波澜地锁紧我,我昂起头,再无所惧。既然逃不掉,那就勇敢面对吧。尽量保持住冷静,我双手微颤地解开自己的衣襟盘扣,当着他的面将长袍缓缓脱去。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蓦地一把抓住我的长袍丢到床角,犹如一头猛兽般扑上来狠狠地将我推倒。目眩间我的双唇已被他炙热地吻住,我紧紧咬着牙关,麻木地睁着眼瞅着他。他微眯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我眼前清晰可数,我苍凉地冷笑,跟一个毫无感觉的人亲热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滋味?

  认命地闭上眼,我松懈地让神志渐渐飘浮远游,他却突然停止索吻,放开我猛地跳下床。我诧异地张开眼,看见床头的帐子轻动,不远处传来门枢转动的响声。砰的一声,门被砸上,房内恢复了一片沉静。

  我茫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任何动静。窗外天色渐暗,我突然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方才鼓起的勇气顷刻间已荡然无存,我好怕他再回来,不知道再次面对他时,我还有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豪言壮语。

  慌慌张张地披上外套,来不及整理妆容,我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悄悄走出这间房。外屋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下人,昏暗的光线笼在屋内,透着阴森森的气息。花盆底踩在地砖上发出咯咯的响声,我心里愈发毛毛的,心虚地将鞋子脱了拎在手里,做贼似的偷偷溜出大门。

  幸好天色已暗,这院落里似乎也没什么人住,要不然以我此刻这副样貌走出去,多半会被人当成女鬼!

  我蹲在墙根探头探脑,正思量着接下来该往那边走,猛地从身后兜头罩下个大斗篷,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都青了。

  “跟我来!”

  居然是皇太极。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一副严肃冷漠的表情。

  人小鬼大,的确有够臭屁!

  “你来不来?不来算了!”他没回头,鼻子里冷哼。

  我立马换了张笑脸,咧大了嘴哄他,“来!马上来!我就知道八阿哥人最好了!”

  他又是一声冷哼,没理我,自顾自地在前面七拐八拐,走得飞快。

  我这人最没方向感,一会儿就被他带晕了。沿途虽有下人四处走动,但见八阿哥一副凛然的神气,也就不敢多过问我这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怪人。

  “进去。”推开一扇门,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我瞧里头黑咕隆咚的连盏灯都没有,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这是哪里?”

  他仍是不理我,横了我一眼,自己先走了进去。

  怎么会有如此臭屁的小孩?褚英当年也没他横,莽古尔泰更是比都没得比。想当年,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差不多大的时候,还只是个被褚英欺负了就只会找阿玛哭鼻子的可怜虫。

  屋子里摆设很简单,一共三开间,皇太极熟门熟路地摸黑穿过外屋,走进暖阁点了油灯,回头怔怔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发毛,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这小鬼,年纪小小,怎么眼神跟X光似的,像是具有超强的穿透力?不过,想到他今后将会是清朝的开国皇帝,心里倒是稍稍平衡了些——能成大器者,必非凡夫俗子啊!记得以后一定要多拍拍这小子的马屁!

  想到做到,我立即腆着一脸亲和的微笑,弯下腰看他,“八阿哥有何吩咐?”

  他默然地看着我,忽然伸出食指戳在我脸颊上,闷闷地说:“你这样子……丑死了!”

  我愕然。这小鬼……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我是女真第一美女!”我尖叫抗议,右手绕到他背后拽他的小辫,“敢说我丑?没大没小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宠的,就算他将来是开国皇帝也是一样。

  “丑女才对!”他哼哼,“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你又不愿做我阿玛的福晋,不过是跟我平辈而已!”

  他……居然知道!他怎么可能会明白我的心意?我吸了吸鼻子,感觉有些心酸,真想不到最懂我的人,居然会是个五岁大的娃娃。我忘情地一把搂住他,下巴支在他稚嫩的肩上抽泣。

  “喂,丑女人,别把鼻涕蹭我身上,这件褂子是昨儿个额娘才赏我的……”

  “小气……不就是一件衣裳,你一个阿哥还能少了一件衣裳……”我不管,仍是巴着他让眼泪流个够。他抱怨归抱怨,却没有当真把我推开,一直到等我哭够了,抽抽噎噎抹眼泪的时候,才没好气地说:“完了没?完了就赶紧松开手!脏死了!”

  我依言放开他,却见他原先还故作冷漠老成的小脸竟然泛起了一丝扭捏的红晕。我忽然觉得他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忍不住亲了亲他微红的脸颊,“我最喜欢八阿哥了!八阿哥果然是个好人!”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5:32
第三章 宿命(4)

  以前常去孤儿院做义工,对于哄小孩我实在是个高手中的高手,通常这种又大又漂亮的高帽子戴下去,没人不会飘飘然忘乎所以。果不其然,皇太极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难掩的得意之色,指着对面一张小几说:“肚子饿的话,那边有点心!”

  一听点心两字,我顿时双目放光,飞一样地扑了过去——天哪,有萨其马,还有油酥饽饽……我简直太激动了,我有多久没有吃过这些奢侈的点心了?此刻不仅仅是馋虫作祟,中午啃的那个窝窝头早在我胃里消化殆尽,饥饿的肚子也忙着赶来凑热闹,相当不雅的咕咕响起。

  我嘴里咬了半口饽饽尴尬地愣在当场,身后猛地爆出皇太极的一阵捧腹狂笑。我老脸一红,当时就感觉以后在这个小鬼面前再不会有半分颜面可言,不禁叹口气,索性也不再强装淑女矜持的小样,左右双手齐下,将那些精致的小点流水似的直往嘴里塞。

  正吃得起劲,冷不防头皮被扯得一痛。皇太极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替我将头顶乱了的发髻拆下。他的手法显然极为生涩,时不时地扯痛我的头皮,我哇哇大叫:“够了!够了!别玩了……”我做势欲抢下他手里的梳子,他甩手藏到身后,闷声不理,只是拿眼瞪我。

  我无语,毕竟吃人家的嘴软,更何况刚才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他还帮了我。撇撇嘴,我可怜兮兮地低下头,“要玩也不是不可以啦……”咬了口萨其马,嘴里含糊不清地提醒他,“拜托小爷你手下留点情……我的头发可不是假的……”

  “啰唆!”他不满地嘟哝一句。

  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姿很不雅地把被子给蹬落到地上,一旁睡得正香的皇太极蜷缩了小小的身子,粉嫩的小脸冻得微白,鼻子不大通气的呼哧呼哧打着鼾。

  我愧疚感大增,急忙手忙脚乱地把被子从地上捞起来,紧紧裹住了他。他被我这么一压,痛苦地闷哼一声,涩涩地掀开眼皮。

  “呵呵,再睡会儿……”我讨好地安抚他。

  他迷糊地睁开眼,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我抬头望望窗外,窗户纸上一片透亮,却无法得知时间,正不知如何回答,门外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起了没?可要唤奴才们进来伺候?”

  这可倒真是稀奇了,难道皇太极还特意吩咐过下人,不叫便不准入内?一般不是到点奴才就会叫主子起了么?

  “今儿个不用学骑射……”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小手把玩我身后的长发,“阿玛会在玉荷池接待海西扈伦四部来的使者,我只需在巳时三刻赶过去就成。”

  “这是你的屋子?”我诧异地问,“那昨儿个怎么那么冷清,连个下人也没有?”

  “我不喜欢人多,叫他们都避开了……”他似乎嗓子干涩,才说这一句,便卡着喉咙咳了两声。我意识到他许是夜里被凉着了,偏又不敢实话实说,只能心虚地拍他的背替他顺气。他挥挥手,满不在乎地朝外头说,“都进来吧。”

  “是。”门外应了声。没多久就有四个小丫鬟捧着洗漱脸盆之类的东西鱼贯而入。其中一个走上前,低眉顺眼地跪在脚踏上,拿着皇太极的衣服准备替他更衣。我不习惯像个废物似的被人这么伺候,早先一步利落地跳下床,光脚踩到地上。

  皇太极眉头一蹙,劈手打掉那丫鬟的手,那小丫鬟才七八岁的样子,哪见过这等阵状,竟吓得脸色发白,不住颤抖。

  我正拿手掬水打湿了脸,忙抬头问:“怎么了?”

  “主子,您别生气!这丫鬟新来的,还不懂得伺候爷们……”那管事的奴才哈着腰,边说边踹了一脚那丫鬟,“回头奴才定叫嬷嬷调教好了再放到屋里来……”

  皇太极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昨日叫你预备的东西都置办好了没?”

  “是,主子。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管事口里一边应着,一边从屋外喊进来两个大丫鬟,手里都捧着一个红木盘子,上头搁着好些女子的衣物和首饰。我瞧着正纳闷,皇太极脸上已展笑意,从盘子上拿了双绣花鞋子远远地扔了给我,然后孩子气地努了努嘴。

  真看不出他小小年纪,倒也心细如发,居然还能留意到我并不习惯穿花盆底的高跟鞋。我弯腰拾起鞋子,冲他咧嘴大笑,他却收敛了笑容,转过头去咳了两声。

  管事奴才有些担心地问:“主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啰唆。”他被人穿戴妥当,从床榻上扶下地,自有丫鬟拿了青盐来给他漱口。这时我已换上了那件才拿来的素色锦缎绣花长袍,那大丫鬟原想帮忙,我没让她添手,自己麻利地套上一件桃红色绣花长坎肩。

  皇太极斜斜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怎么看你都像个丫鬟,不像是个格格,难道是这几年被我阿玛给拘傻了?”我气结。要不是看满屋子都是下人,需得给他这当主子的留三分颜面,我定然已上去照他脑瓜敲上一暴栗。

  不过说实话,我的确没什么格格样子!先不论这三年圈禁在兰苑里失去了原该有的贵族待遇,只说早先的那一年里,我东奔西跑,住处不断搬来搬去,没个定性,倒还真没像他这样奴才丫鬟一堆的被人服侍过。我这人又向来马虎随性,连阿济娜那样本分的丫鬟都会被我带得没上没下,更何况是其他丫鬟?她们一般都不怕我,在我屋里也没多大拘束和规矩,见面时都笑嘻嘻乐呵呵的。哪像现在这样,一屋子大小奴才,见了皇太极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战战兢兢地就怕做错事挨小主子责难。

  小阿哥的尊贵气派已是如此了得,那褚英和代善他们岂不是更加厉害?那努尔哈赤……一想起努尔哈赤,我心寒不已,原先的愉悦心情跟着一扫而光。

  “格格,今儿个您想梳个什么发式?”那大丫鬟安顿我坐下,极力讨好地冲我笑。

  我没了兴致,只懒懒地说:“随便吧。”

  “那奴婢给您绾个小巧些的两把头吧,配上这玳瑁镶金的扁方,一定很美……”一句话没说完,就听皇太极稚嫩沙哑的声音爆出一声怒斥:“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她像是已经出阁的格格?”

  那大丫鬟一颤,手里捏着的梳子啪的一声落地,慌忙跪下磕头,“奴婢知错!奴婢该死……”在满人的风俗里,只有出嫁的妇人以及未出嫁的超龄女子才会把头发全部都拢起来,梳成旗头式样。所以以往我也只是在脑后简简单单绾个辫子就好,在发式上并没有多大讲究。

  可是昨天阿济娜却花费了好长时间慎重地替我梳了个繁杂的两把头,我当时只是觉得发式既漂亮又高贵,却并没有往深里多想。这时见皇太极为这事动怒,才猛然提醒了我——阿济娜在三年前也曾替我梳过一回这样的把子头,那次是刚回费阿拉城的当晚,为了参加布占泰和额实泰的婚礼,她遵照努尔哈赤的命令替我盛装打扮……

  我心里一痛,当时我只顾着生闷气,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阿济娜……阿济娜也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受到努尔哈赤的指示……半夜努尔哈赤出现在我房内并非偶然,即使那晚没有受到布占泰的醉酒骚扰,努尔哈赤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我了。而阿济娜,她分明是知道的……她事先分明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却一句话也没对我说……

  我抓紧胸口的衣襟,茫然地看向那面菱花镜中的自己。

  连富察衮代都比我更能看透我身边这个贴身丫鬟,我却像个傻瓜一样茫然无知。阿济娜的二十杖责果然不是白挨的!她虽是我的丫鬟,但在关键时候,却出卖了自己的主子。

  能怪她吗?我一向体谅做丫鬟的命苦,身不由己。但是我把她当朋友啊!我从没把她当个丫鬟,她却出卖了我……这三年,还不知道有多少关于我的点点滴滴,正是经她的口汇报到了努尔哈赤的耳朵里!

  这样的阿济娜,好陌生!好可怕!今后在这个世上,我还能相信谁?我还应该相信谁?

  “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那么难看。”皇太极已经打好辫子,戴上圆顶帽,正眼巴巴地望着我,等我一起出去用早点。

  那大丫鬟仍直挺挺地跪在我脚边,害怕得如筛糠般战栗。

  “饶了她吧……”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我怅然凄婉地叹了口气。从此以后,我要睁大眼睛,变得愈发坚强才行!这个时空并没有因为我的加入而变成一场梦幻般的游戏,它是如此的真实而且残酷!

  碧波粼粼的玉荷池中放养了数千条红锦鱼,两位小格格正趴在九曲桥的桥栏上往水中投着鱼饵,不时飘来的欢声笑语令我心头痒痒的,差点按捺不住离开座位跑去和她们一块儿玩。

  临时搭在池中央的戏台子上,明朝使节带来的一班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这对我来说,简直比六指琴魔弹奏的催命魔音更叫人忍受不了。我听着不耐烦,相信那班根本听不懂汉曲的福晋们会更加觉得无聊乏味。

  “东哥格格……”

  来了!我心里打了个咯噔,知道等待已久的发难终于来临。眯眼一瞅,发话的居然是老相识,努尔哈赤的庶福晋钮祜禄氏。这个钮祜禄氏虽是个庶福晋,论身份品貌地位皆不及孟古姐姐万一,但是她在万历十二年就嫁给了努尔哈赤,甚至比如今的大福晋衮代都还要早一年进门,再加上她替努尔哈赤接连生了四阿哥汤古代和六阿哥塔拜两个儿子,所以常常会自觉高人一等。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女人,明明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妾,偏还趾高气扬太把自己当回事。相对而言,我对坐在她边上的那位庶福晋兆佳氏反倒要看着顺眼得多,兆佳氏与钮祜禄氏在同一年嫁给努尔哈赤,现今育有一子乃是三阿哥阿拜。

  “东哥格格在兰苑住了三年多,想是吸多了那里的地气,人竟愈发出落得水灵了。”

  吸地气?亏她想得出来!我又不是妖精!

  “庶福晋谬赞了!”我勉强挤出些许笑容敷衍她。

  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真是撞了邪运,大过年的也没见过努尔哈赤的老婆儿女来得这么齐全的。

  此刻在这座池心凉亭内,大福晋富察氏衮代端坐于正中首位,下首左右两边分别坐了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和侧福晋哈达那拉氏。伊尔根觉罗氏是七阿哥阿巴泰的生母,而哈达那拉氏则是海西女真的哈达部贝勒扈尔干之女阿敏,与叶赫部的孟古姐姐同一年嫁给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在万历十六年五月娶了她,跟着九月费阿拉城便迎来了孟古姐姐,随即努尔哈赤将阿敏彻底抛于脑后,前后不过四个月的夫妻恩爱,她至今膝下无子。看着阿敏平庸的长相以及木然的表情,连我都不禁替她感到悲哀,不知道如今在努尔哈赤的脑子里究竟还记不记得曾有过她这么一位妻子。

  哈达那拉氏阿敏右手边坐着的是叶赫那拉氏孟古姐姐,此刻皇太极正伏在她膝头缠着额娘絮絮地撒娇,见我目光投来,他似有所觉,回眸瞥了我一眼,小脸上微微泛红,想是因为被我撞见他放下故作老成后孩子气的纯真一面,所以有点尴尬和害羞。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6:06
第三章 宿命(5)

  我不觉会心一笑。

  再往下首处打量,一溜的席位上坐着庶福晋钮祜禄氏、兆佳氏、嘉穆瑚觉罗氏。说起这个嘉穆瑚觉罗氏,我倒是对她印象颇为深刻,因为在我见过她有限的次数中,每次她都是腆着大肚子,一副准妈妈的形象,包括……现在。

  这可真让我犯晕,这些个古代的女子啊,难道除了争风吃醋、生孩子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看看这个嘉穆瑚觉罗氏,虽然坐在角落里,但整个亭子内就属她那里最热闹。嬷嬷奶妈子站了一堆不说,一会儿两岁不到的穆库什格格尿湿了裤子哇哇大哭,一会儿九阿哥巴布泰又身背小弓箭,手提大木刀,学着野地打仗骑马的架势喊打喊杀疯跑进亭子绕上一圈,他身后自然更是少不了一群追得气喘如牛、狼狈不堪的奴才。

  按理说巴布泰只比皇太极小了一个月,可两个同龄大的男孩怎么会差那么多?我眼看着满头大汗的巴布泰从我身边刮起一阵尘土,忍不住又瞄了眼皇太极,后者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挨坐在母亲的脚边认真看戏。

  原先在桥栏边喂鱼的两位小格格这会子也玩腻了,由各自的嬷嬷领着,回到亭子里来休息。十岁大的嫩哲格格看上去很文静,长得跟她额娘伊尔根觉罗氏很像,属于话不多的冷感美人。嫩哲格格是努尔哈赤第二个女儿,可是她却要比东果格格小了将近十岁。这也真难怪东果格格会格外受到阿玛宠爱,毕竟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她始终一枝独秀于一群阿哥当中,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身为长女和独女的她,想不受人特别关注也难。

  “额娘!额娘!”莽古济格格一头扎进衮代的怀抱,扭着身子撒娇,“额娘,你现在是不是只喜欢德格类了?是不是以后再也不疼莽古济了?”

  衮代一直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如天山融雪般渐渐化开,展露出独有的母性光辉,她摸摸莽古济的头,笑说:“怎么会?”

  边上莽古济的乳母也忙解释说:“就是,三格格真是多心了,十阿哥还不满周岁,福晋多关注他一些也是应该的。”莽古济今年七岁,有着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以及很中性化的五官,她的眼睛长得酷似努尔哈赤,小脑袋瓜打鬼主意的时候,那双乌黑的眼睛闪烁着骄横的气息。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褚英,他们虽不是同母兄妹,却都有一双遗传自父亲的凌厉眼眸。

  目前的我对这样一双眼睛正处在极度敏感期,所以当莽古济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时,我很自然地别开脸去。她却似乎不愿就此放过我,忽然大叫:“额娘!她是谁?她长得好好看!是阿玛新娶回家的女人吗?”

  “不是。”衮代没吱声,话题却被钮祜禄氏接了过去,“三格格,你只说对了一半!爷还没娶她过门,不过那也只剩下个形式而已……”

  我的怒火噌地燃烧起来,这个八婆臭嘴巴,看来不给她点教训尝尝,她还真当我是只软柿子任她拿捏啊!

  莽古济冲到我面前,凑近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个清楚,小脸上竟露出了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妒意。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口气很不驯。

  我假装和善地摸摸她的头,却被她挥手挡开,身后不远处钮祜禄氏和其他的福晋都在冷眼看我的笑话。

  “我问你话呢,难道你是个聋子哑巴?”莽古济虽然只是个格格,但她是正室嫡出,在身份和地位上可一点都不比巴布泰这些庶出的阿哥差。况且她打小恃宠而骄惯了,已经养成了一股恶劣的公主脾气。

  我心想今儿个便先从这丫头身上开刀,也教努尔哈赤这些大小老婆们知道知道,我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别有事没事的总来找我茬。正琢磨着如何扮演恶婆娘的角色,忽听头顶炸开惊人响雷,啪的一声,一道乌黑的鞭梢砸在莽古济的脚下,竟将她吓得惊跳起来,血色全无。

  “谁准你这般对东哥说话的?”马鞭缓缓缠绕回褚英的手里,他昂然桀骜地站在亭外,着了一件大红金莽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鲜亮地衬托出他一身的贵气。跟他一比,莽古济实在是相形见绌,就像只丑小鸭。

  褚英这位大阿哥的暴烈脾气,这些年可是有增无减,一来他是长子,二来他原是正室佟佳氏所出,比莽古济这位继室所生的格格又是不同。褚英年幼时,便早早地在马上弯弓射猎,骁勇无敌。这些年大了些,更是跟着努尔哈赤的那些得力部将东征西讨,在战场上颇有建树,是以努尔哈赤对这个长子愈发倚重,常常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由他去处理。

  正得势的褚英,哪里是她小小的莽古济招惹得起的?我冷眼旁观,见小丫头站在风中怕得瑟瑟发抖,偏又不敢挪动半步,就连亭子里的衮代也只是担忧地站起身,却不敢轻易说些什么。

  在这种男尊女卑、男权至上的时代里,妇人讲究三从四德,别说衮代没资格去管束褚英什么,便是给她这个权力借她个天大的胆子,她此刻也仍是不敢站出来维护女儿,斥责褚英的嚣张狂妄。

  我眼瞅着莽古济那小丫头连嘴唇都吓白了,一双原先还骄蛮任性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只消再轻轻刺激她一下,保准能让她泪流成河。她这回可真是吓得不轻,任她怎么想破脑袋也绝料不到褚英会为了我如此动怒。

  我慢慢靠过去,仍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回她没闪开,用牙紧紧咬着下唇,受辱似的强忍泪意。

  “东哥!别理她了,我带你到别处去找乐子!”褚英稍稍缓和了下怒容,伸手来拉我。

  我巧妙地躲开。当着这么多福晋嬷嬷的面,我可不想再被扣上狐媚子的骂名。“是贝勒爷叫你来的?”

  褚英脸色一沉,阴阴地说:“你就记得我阿玛?难道一会子不见他,你就想他了?”

  我瞪圆了眼,冷哼:“我倒是希望他别老惦记着我……”想想褚英归褚英,我不该把对他老子的气撒在他身上,于是话音一转,不由得笑了,“好吧,去哪儿玩?我可是憋了三年都快发霉了,你若是不能让我玩得尽兴,那我可不依。”

  褚英见我笑了,英气勃勃的俊脸上也露出一抹阳光般的笑容,“我带你去打猎如何?”说着,把手递过来拉起我。

  这真是个好提议啊,我对古代的围猎充满了无限好奇,正要答应他走人,却见从桥头匆匆忙忙奔来一名包衣奴才。

  我还没认出人来,就见褚英面色微变,身后衮代带着一群福晋嬷嬷哗啦全都涌出了亭子。

  那奴才一溜小跑到褚英跟前,打个千儿,道:“请大阿哥安!”再转向衮代她们,“请各位福晋们安!”

  褚英僵直了身子不说话,衮代却是微颤着声音,手里捏紧了帕子,问:“可是爷有什么吩咐?”

  “回大福晋话,爷让奴才转告叶赫部的布喜娅玛拉格格,请她速往玉荷池园子里去。”

  我心里一紧,莫名地就是一阵恐惧。

  “爷还怎么说?你说细致点。”衮代不耐烦地催促。

  “是。方才前边海西四部的贝勒爷们和爷在园子里看戏喝酒,一会子说起结盟联姻,叶赫的金台石贝勒愿将女儿许给咱们的二阿哥,以示两部重结友好……后来正说着热闹,爷突然向金台石贝勒讨要布喜娅玛拉格格,还说……还说……”那奴才连说了两遍,吞吞吐吐地始终没能把话完整地说出来。

  “说!”衮代怒喝,“爷到底还说什么了?”打我认识衮代以来,她一向冷冷淡淡的少有表情,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如此激动。

  努尔哈赤会向金台石要我,这早就是我意料中事,所以虽然心中悲哀,却已没了该有的惊慌失措。

  褚英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紧,一开始我没留意,光顾着听那奴才回话,可是到后来却发觉我的五根手指就快被他捏断了。正要斥责他几句,抬头却惊然发现,褚英的脸上乌云密布,低头牢牢地望定我,眼底满是痛楚怨恨。

  “说——”

  随着衮代歇斯底里地发出最后一声怒斥,那包衣奴才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地回道:“爷还说……爷他当着众贝勒面指天盟誓,只要叶赫的布扬古贝勒肯应允把妹子下嫁建州,东哥格格打进门那天起便会是名正言顺的大福晋,绝不至辱没了她,让她受半分委屈……建州从此与叶赫永世交好,若有违背,天理不容!”

  吧嗒!褚英手中的马鞭跌落地面,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颤抖着……终于,猛地用力甩开,埋头狂奔离去。

  我有苦难言。但听莽古济突然尖叫一声,竟是衮代仰天昏厥过去。一时凉亭内外乱成一团,钮祜禄氏顶着一张煞白的脸走到我面前,怔怔地看了我老半天,咬牙颤声道:“算你狠……”

  我瞥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很可悲,她也不过就是这个奴性制度下的一个政治牺牲品而已。她嫁了个丈夫,绝非因为爱情,只是由一个人的手里被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默认地完成了一件私有财产的转移,就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这就是作为女人的悲哀命运!不仅仅是钮姑禄氏一人,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那些女人,全部都是……

  难道我,最终也得沦为她们中的一员?

  和煦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在我脸上,而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半点的温暖。

  在那名包衣奴才的带领下,我漠然地走在石板路上,园子内花团锦簇,此刻正是百花齐放的好时节,只可惜空气飘来的阵阵烧烤味却将此间的美景破坏殆尽。

  果然是一群俗人!一群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

  他们居然在花园子里点了篝火,把整只牛犊用木棍串起放在火上烧烤,牛油不断地渗出滴下,落到柴火上泛起缕缕青烟。一群男人席地围坐在篝火边,一边嚼着牛肉,一边大口喝着酒。

  我原本很欣赏这样的男子气,男人嘛,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样的男人才有男人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这群大快朵颐的男人,我胃里就直泛酸水,感觉除了粗鄙二字就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描述他们了。

  “回诸位爷,布喜娅玛拉格格到了!”包衣奴才刻意提高的嗓门一下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顿时有一大半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头放在火上烤着的牛犊子,正等着被他们割下嫩肉来下酒。

  目光在人堆里打了个转,我立马认出个熟人来——拜音达礼!没想到四年不见,他竟没怎么见老,仍是黝黑着皮肤,眼睛跟贼似的盯得人忒腻歪。

  “原来这就是布喜娅玛拉格格!”

  “女真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我在一片称赞声中款款走了过去,努尔哈赤笑吟吟地上前迎我,我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到金台石面前,行礼道:“东哥给额其克请安!”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6:42
第三章 宿命(6)

  金台石笑眯了眼,将手上正抓着的一块油腻腻的牛肉啪地往地上一扔,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险些被他肥胖的身躯给压扁,正想翻白眼,努尔哈赤却把我从他怀里拽了出来,强行搂进自己怀里。

  “东哥可已经是我的人了啊!”

  他这话说得可真是暧昧不清,我脸上顿时烧了起来,那些贝勒和部将随从见了,无不轰然大笑。

  金台石笑说:“这事还得布扬古说了算。我嘛,倒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可东哥偏不是我的女儿!”

  努尔哈赤拍他的肩,“你放心,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我保准你吃不了亏……”

  他是在说代善吗?十四岁的代善……结婚娶妻?再次联想到昨儿个他当众赏给代善的霁月郡主,我胃里真的天翻地覆地绞痛起来。

  “唔……”我慌忙捂住嘴,难受得躬起了身子。

  “怎么了?”努尔哈赤弯下腰,凑在我耳边问我。

  我拼命地摇头,可胃酸恶心的感觉却一点也不由我掌控。

  “呃……”又一次。

  我开始觉得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在起着轻佻暧昧的变化。

  “原来是这样啊!”金台石喃喃自语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

  “不是的……呕……不是……”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打断我的话,将我拦腰抱了起来。

  “努尔哈赤!你老小子可真是抢了大便宜啊!”戏谑的语气中夹杂了浓浓的醋味,仓皇间我看到一张尖瘦的脸孔,一字眉,眍目高鼻,长得竟有几分英国贵族的气质。努尔哈赤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恨不能把我一口吞下肚去似的。

  “得了吧,孟格布禄!别说我没警告你,你可少打我女人的主意!”

  “我拿三个女儿跟你换如何?”

  “三十个也不换!”

  听他俩对话的口气,怎么像是在做牛羊猪狗或者奴隶的交换买卖似的?我憋着气忍住恶心的胃胀气,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又吐酸水。

  努尔哈赤将我抱到一块地毡上放下,“先歇会儿……吃不吃东西?我叫人给你弄点牛肉和奶子来!”

  “不要!”我恶心地皱起眉头,一想到那牛肉滋油的情景,脸色直泛白,“腻死了。”

  “腻?难道你还真有喜了,我可不记得曾经……”他纯粹就是想捉弄我,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那个人是谁?”

  “谁?”

  “就是跟你换三个女儿的那个!”

  “哦,你是说孟格布禄?你不知道么?他是你们海西哈达部落的贝勒……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才对!”努尔哈赤奇怪地望着我,我心虚地低下头,给自己找了个烂借口。

  “你们男人的事情,我哪有心理会这许多啊,以前即使听过也不会往心里去就是了。”

  “那我真该备感荣幸了,毕竟你心里一直都记着我的名字!”

  “嘁——其实刚才那笔买卖很划得来啊,以一换三,你还赚俩,何乐而不为呢?”一想到他们的等价交换,我就窝火。

  “你真的想跟孟格布禄?”他瞳孔的颜色加深,眩惑得像潭深水。

  得,当我没说吧!我识相地闭嘴。

  气氛一度呈现尴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展臂像哄小孩似的将我抱了抱,松开后说:“等过了春天,我就把布占泰放回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圈禁他,我派人送他回乌拉,让额实泰和娥恩哲也跟了他去……”

  他会如此好心?我狐疑地瞄他,今天的努尔哈赤有点怪,简直太好说话了!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布占泰这人并不坏,况且如今海西女真和我建州女真联姻交好,盟誓不再如以前那般互相争斗,我放他回去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他轻轻地笑出声,不再轻易动怒的努尔哈赤脸上少了几分戾气,原本刚毅的线条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不过布占泰说想再要娶一个我的女儿,以表我结盟的诚意,而他愿意将他的侄女嫁给我……”

  这……这是什么跟什么?我简直恶心到了极点,用力拍开他的手,叱道:“见鬼了!你们到底把女人当成什么东西啊?送过来换过去的……”

  “呵呵,终于生气了呀?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沉默下去呢。放心,即使我以后再娶,你仍是我所有女人中最与众不同的,你是特别的……东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特别的!”

  听着他充满深情的话语,再看看他无比认真的神情,我心绪起伏,不知道该大受感动,还是该当面给他一拳。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因为我是东哥!是女真族无人能及的第一美女!

  可是美女也会老!会丑!当我由一个美女变成老女时,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记得我,也许我会成为第二个衮代或者第二个阿敏!

  半个月后,叶赫方面传来消息,布扬古应允了这门亲事——对于这样的一个必然结果,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到时,却仍是觉得眼前暗了一下。

  幸而订下婚约后的一个月,努尔哈赤忙于将布占泰送回乌拉,对于婚礼之事一时无暇顾及,我自然乐得装聋作哑。但在木栅内,情势却悄然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我虽未正式过门,但在吃住用度上已明显换成大福晋才有的待遇,而衮代则明显失宠失势,那群势利的下人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一流。

  阿济娜仍是我的贴身丫鬟,水涨船高,她如今也早已不是当初在兰苑时的那个整天苦着脸的卑贱丫鬟。才短短一个月,托人找上我,有意想要了她去做小的部将倒不下十来个,其实我捉摸着这些人大多还是冲着她是我的人才来求亲的。我倒也无意留她,只是毕竟这几年主仆一场,也想着要替她找个好人才是,虽然我并不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真找得到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阿济娜似乎也知道有人跟我提亲的事,这几天见了我,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她已满十八岁,早过了这个时代标准的最佳适婚年龄。每回见她春心萌动的样子,我唯有叹气,罢罢罢,早嫁早了,再留下去怕真要与我结怨了。

  五月,努尔哈赤赶赴北京,这是他向大明朝第三次朝贡。

  我巴不得他最好一去就别回来!当然,我不敢明说,他来辞行时只说去去就回,问我可需捎带些汉人的小玩意回来玩耍,我只装傻充愣,他爱带不带,我既管不着也不稀罕。

  不过,经他提醒,说起汉人,我倒是记起了那两位来自大明的和亲郡主。毕竟大家都是同胞,难得在这异族群居之地有机会凑在一起,怎能不多加联络感情?

  我一向是个行动派,想到便要做到,所以等努尔哈赤前脚刚走,我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决定先去代善那里找霁月郡主。褚英那里我不大敢去,那小子的脾气越来越坏,稍一不注意,便会像个炮仗一样炸开。

  代善住的地方挺僻静的,是间门面不怎么起眼的宅第,看门的小厮见了我,啪地就给我行了个跪叩礼,慌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连话都说不齐全。

  阿济娜喝骂了两句,我只听出代善不在府里,霁月郡主住西下屋。我不愿惊动其他人,赏了那小厮一串钱,又打发阿济娜在西下屋门口守着,自己推门进去了。

  才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中药味,我最不喜欢闻这股子药味,那会子撞伤了脊椎,连喝了一月的苦水,真是把我给整怕了,现在是闻药变色。

  “你在鼓捣什么呢?是你病了?”霁月正背对着我扇扇子熬药,冷不防被我突然冒出的问话给惊着了,啪的一声扇子跌落地面,她满脸惊恐地扭过身。

  “吓着你了?真不好意思。”我替她捡起扇子,笑嘻嘻地递还给她,“还认得我么?”

  她定了定神,脸上表情淡淡的,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孤傲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认得,你是女真族第一美女……那天听刘大人一直这么叫你。”她顿了顿,忽然扬起漂亮的眸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会说汉话?真想不到……你汉语居然说得如此流利,竟有几分我老家的口音!”

  “你老家哪里?”

  “苏州。”

  我眨眨眼,对啊,我是上海人,同属江南,自然口音上有些相近。不过,她还是第一个听出我乡音的人呢。在女真,可从没人说我的口音如何……

  等等!

  我刚才说了什么?口音?方言?还是……总觉得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被我忽略掉了。

  “你们的蛮语我一句都听不懂,在这家里只有二爷会说一些汉话,可他是大忙人,平时都难得见他回家来。唉,我都快闷死了……”霁月清澈的声音里有丝淡淡哀伤。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我低叫一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来古代这么久了,我今天才猛然意识到,其实我根本就不会说女真话,我平时跟女真人交流的语言在我听来全是汉语,就如同我现在跟霁月讲话一样,毫无分别。

  可是为什么,我听来毫无分别的话,在霁月耳中却分得如此清晰?

  我看不懂蒙古文字,就像我看不懂满文一样,可是我却能听得懂女真话,而且听来跟汉语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这就像是我脑子里有台自动翻译的机器一样,将两者之间原本存在的沟通问题完美地解决掉了。

  “怎么了?”

  “呵呵……”我傻笑。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就好像四年前我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一样。仿佛……注定了我就该出现在这个时代里一样!

  难道,我之所以要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有我必须存在的理由吗?难道真的像是Sam曾戏言的一句“使命最终创造出命运”那样,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我应该完成的使命?

  那我的使命又是什么?在这应该由我来填满的“东哥”的二十四年命运里,我要完成的使命又是什么?

  茫然……不要告诉我,我的使命就是嫁给努尔哈赤,然后做他的贤内助,成为支持他奔向成功背后的那个默默无私奉献的女人……寒,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现在就冲到集市上去买块豆腐!

  “格格……你不要吓我!格格,你醒醒,你清醒一点……”霁月发疯般使劲摇我,在她累得娇喘连连的时候,我终于将开小差的神志重新拉了回来。

  “啊,刚才说到哪儿了……你在屋子里熬药做什么?你哪里不舒服了?”她见我突然不说话,一开口却又神神道道的,先还一愣,后来听我问起药的事,脸上竟红了起来。

  这不禁让我更加奇怪,转念一想,瞠目道:“难不成……你是在喝保胎药?”

  霁月一把捂住我的嘴,俏脸愈发红透,“胡说些什么……我,我仍是……唉,二爷到现在仍未碰过我一根手指,你别胡说……”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7:19
第三章 宿命(7)

  “什么?”我惊讶不已,以我目前对这个时代所有雄性动物的认知,那可真是没一个男人不是好色之徒,特别是爱新觉罗家的几个阿哥,他们可是打小就在对我毛手毛脚中成长起来的!

  而代善居然会……不好色?我上上下下将霁月打量了遍。美啊!标准的古典美人,柔弱娇媚,冰肌玉骨,代善这小子怎么可能会在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大美女面前,硬装出一副柳下惠的模样来?

  见我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霁月羞得红到了耳根子,低下头喃喃道:“许是爷嫌弃我,根本就看不上我吧。”

  “他嫌弃你什么?你是堂堂郡主,长得又是人比花娇,他有哪点不满意了?”

  霁月苦涩道:“格格你还真信我是什么皇帝的侄女,明朝的郡主啊?”我见她嘴角弯起一抹自嘲的冷笑,猛地想起王昭君来!我真笨,自古有几个真正的公主或者郡主和番下嫁通婚的呢?还不都是一些宫女冒认宗亲皇室贵胄之女后被逼代嫁的!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再讲话,药罐子咕嘟咕嘟地掀起了盖子。沉默中的霁月跳了起来,慌手慌脚地将药罐子从炉子上端下,然后将药汁缓缓地倒入一个小茶缸里。

  “不是你喝,那是要给谁送去的?”想起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根本没有可送药的人,“难道……是欣月郡主病了?”

  霁月脸色一白,没吭声。我想我是猜对了,“她怎么就病了?大阿哥府里的人不给她弄汤药么?怎么还要你巴巴儿地熬好了药给她送过去?”

  霁月忽然眼圈一红,扑通朝我跪下了,“格格,你若是当真好心肠,我求你救救欣月吧!”

  大阿哥的府邸好不气派!

  以前,我只是隐约知道随着这几年褚英战功的不断累积,在建州女真内逐渐有了自己的奴隶和私产,却断然想象不到他竟会有如此风光。

  长久以来,我对于褚英的印象,仍然还停留在那个最初见面时有点骄横有点任性的小男孩阶段,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小男孩终也有长大的一天。

  坐在偌大的前厅内,四面站着一大群低眉顺眼的奴婢丫鬟,却静悄悄的连喘气声也听不到一丝一毫,这让唯一坐着的我当真是如坐针毡。我反复地挪动屁股,扭来扭去偏就是找不着一个舒服的位置。手边搁着上好的茶,我不懂茶叶,只是听说这是朝廷下赐的礼品。

  正当我坐得全身开始冒热汗时,走廊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即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转向门口。

  褚英在门口刹住了脚步,听得出来他原是一路飞奔而来,可偏在看到我的一霎间停住了脚,沉着脸站在门口,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

  “怎么了?”我鼓起腮帮子回瞪他。敢让我等上半个时辰才出现,这就已经够让我窝火的了,姗姗来迟的他现在居然还给我脸色看,他还真以为自己地位上去了,就可以不把任何人给放眼里了?

  “见我来了,不乐意?”

  他冷哼一声,跨进门来。满屋子的奴才丫鬟顿时呼啦啦一齐行礼:“请大阿哥大安!”

  “你们全都下去!”

  见他遣散下人,我松了口气,这一屋子的木头人真让我感到憋闷,散了正好,我有事找他,有下人在反而不好说话。

  “坐。”他大大咧咧地在主位上坐了,眼睛也不看我,只顾低头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玩?该不会是阿玛走了,你觉着无聊了?”

  这都说的什么话?每一句都夹枪带棒的,让人不自在。我听着忒不是滋味,褚英原先可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有时会耍小脾气,可是从不会阴沉沉地说些含沙射影的话,这样的褚英让我觉着好陌生。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我说错了?”又是那种不冷不热的语气。

  我心里泛酸,枉我拿他当朋友,他居然跟这城里的所有人无任何分别,都以为我要嫁给努尔哈赤,即将取代衮代的位置。我攥紧拳头,再也忍不住的愤怒跳起,冲过去照着他的下颌就是一拳。

  他一直低着头,直到我冲到他面前时才惊愕地抬起头。当我拳头擦过他颌下时,他将头一偏,左手飞快地一抬,轻而易举地就把我的拳头给挡住了。

  “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要疯也是被你们父子给逼疯的!”我真是受够了!在阿济娜面前我要装,在孟古姐姐以及那一群福晋们面前也要装,在努尔哈赤面前更要装!好容易努尔哈赤滚蛋了,我难得能够跑出来透口气,没想到连他也要来气我!

  我使尽浑身解数,拼命捶他敲他,“你小子浑蛋!没良心的东西,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是人头猪脑……”

  没等我打得尽兴发出汗来,他却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这才吓了一跳,意识到这小子如今的身量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他若是当真发起狂来,两个我加起来也还不抵他一只胳膊。

  我八成是真的疯了!居然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没啥了不起的毛孩子。

  “呃……”退后一步,目光直直地盯住他领襟上的扣子,“好男不跟女斗!是男人就该有风度……”我胡言乱语,其实嘴巴里到底在说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男人就该有风度?嗯?这话倒听着新鲜了。”他捏住我的下巴,硬扳着往上抬,他满脸怒气,眼睛里正往外冒着火,“我可只知道就你刚才那种犯上行为,若是换作别的女人,早被我拧断脖子了!”

  我听他讲话咬牙切齿的,忍不住腿肚子直打哆嗦。这小子仗打多了,果然心肠也跟着变得狠毒起来。

  “怎么?现在终于知道要害怕了……”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

  我心里猛然一松,差点身子一软瘫到地上去,他刚才发狠的样子可真一点不像是装出来的。

  “干吗耍我?”我打掉他的手,揉搓着被他捏疼的下巴。惊吓过度的后遗症出现,我腿脚无力,两眼发昏,只能手脚并用地爬回椅子坐下。一瞥眼见手边搁着的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取来就喝。

  “那茶冷了,叫人……”

  “没关系……”我连灌两大口,“天太热,我喜欢喝凉的。”吐掉嘴里的茶叶沫子,我大大地喘上口气,“你小子以后若是再敢这样吓我,我一定跟你绝交!”

  “明明是你先动的手!不讲理的那个人是你,你倒还真会恶人先告状。”

  真好!

  跟褚英斗嘴的感觉,仿佛让我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秋末……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老实说,找我到底为了何事?”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因为是在私邸,便只穿了身便服,天青色锦缎袍子,领口和袖口绣着暗底金线的蝙蝠图案,衬得他面如冠玉,添了几分高贵儒雅,少了几分戾气。

  毕竟是今时不同往日,小男孩也终于长成少年。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变化,就连心智上,此时的褚英也远非当年可比。我舔舔唇,对他如今细密锐利的心思感到一阵敬畏,认真酝酿了下,才缓缓问道:“你府上的欣月……可好?”

  “欣月……”他似乎想不明白我怎么会问及这么个人,抬眼沉默半晌,“欣月是谁?”

  我一颤,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脸色不禁也变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欣月是……”我激动得站了起来,“她是大明的郡主,你阿玛把她赏给你的,你……你……”我再也难以自制,大步走到他面前,涨红了脸指着他,“你弄得她生不生,死不死的,居然这会子装傻充愣反问我‘欣月是谁’?别告诉我说你根本就不记得她这号人……”

  “我是不记得……”

  “你!”吸气,我浑身战栗,“你把她搞得小产,险些丢了一条性命,你居然还那么理直气壮地跟我说不记得了?”

  “我的女人太多了……”他淡淡地瞄了我一眼,“也许是有这么个人吧……那又如何了呢,女人小产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我还能说什么?我除了气得浑身发抖,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

  跟这种白痴说话,说了也是白说。

  我一甩袖子,气呼呼地拔腿走人。

  “站住!”他突然从身后追了出来,在我跨出门槛前一把拖住我,我一个趔趄,撞在他胸口,他压着怒气说,“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发脾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你的出气筒?”

  “我把你当成什么人?”我冷笑,“你不就快成我儿子了么?我这个做继母的来看看儿子,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怒吼,抓着我胳膊的手剧烈颤抖着。

  “我哪里说错了,等我和你阿玛成亲后,你不就是……”他一把将我扯进怀里,冰冷的唇狂野地吻住我,吞噬了我唇齿间逸出的惊呼。

  我握紧拳头捶他,他毫不在意,勒住我的腰更加用力,我感觉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褚英灼热的呼吸不停地喷在我的脸上,意识在那瞬间仿佛变成空白。

  “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他抱紧我,喃喃地念着。

  我颤抖着,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偏他仍是抱着不放,固执地说:“东哥!不要嫁给阿玛!不要嫁给阿玛……”

  “怎么不要……”我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这是我能决定得了的吗?是我说不嫁就能不嫁的吗?你们……你们何曾问过我的意思……”

  “东哥!东哥!”他反反复复喊我的名字,焦急中透着深刻的痛楚,他的唇像雨点般落在我的额头、眼皮、鼻梁、双颊……我心里一惊,恍然意识到他这是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然哑声说:“东哥!嫁给我!你只属于我……”

  我惊缩,头顶撞到他的下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他低头牢牢地看着我,眼神灼热且带着股疯狂,这让我不由得感到害怕,手掌撑着他胸口往后退,“我很清醒,我是认真的……”

  我害怕听到他嘴里再吐出一些更加让我不安与惊恐的话语。

  “不要说了!”

  “东哥……”

  我从他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呼吸紊乱,脸色煞白,“今天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什么都没听过!”

  “东哥!”

  “难道你想找死不成?”心慌意乱间,我甩手给了他一耳光,他被我打得怔住,“你救得了我吗?就像上次在议事厅,你可曾救得了我?”我冷笑,“仅凭你一个阿哥,又能和努尔哈赤争什么?最好还是赶紧将你那点可笑的妄想从心里连根拔掉,否则,你我今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褚英眼眸中原本热烈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我撇下他离开。

  “东哥!”他突然喊,“你并不喜欢我阿玛,是不是?”

  我顿住,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7:51
第三章 宿命(8)

  “那你……”

  “可那也并不代表我会喜欢你!”我快速丢下这句话,狼狈地从他身边逃开。

  暖风吹在我脸上,感觉脸颊烫烫的。

  褚英他……喜欢我!从没认认真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可能性!或许是我隐约有些知道,却一直都在刻意回避。潜意识里,我只想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小弟弟,他最好永远都不会长大!

  无奈地被牵扯进这个乱世中的我,不愿去涉及过多的男女私情,姑且不论这里的男人对于爱情的价值观与我大相径庭,仅是想到我在这个时空里不过是个过客,终有一天要回到我原本存在的世界中去,我的理智便不允许我在这里放任太多的情感。

  我只是个陌生的过客……匆匆而来,也会匆匆而去。

  欣月小产后下红不止,因为她算不上是褚英正式娶进门的女人,甚至连庶福晋的名分都没有,所以褚英的不闻不问,造成府内的下人们对她也少有问津。不过这种情况自从我上回怒斥褚英后得到很大改善,他总算还有点良心,第二天请来了大夫给欣月瞧病。

  这之后我偶然听一个老嬷嬷说起小产体虚的人需要大补,也不知道真不真,反正改善伙食吃些好的总是没错,于是私下里便命人不时炖些补品送去。

  这一日,我才打发阿济娜到厨房去取炖盅,忽听廊房上有人报,说是八阿哥来了。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着皇太极,差点都快把他给忘了——这孩子以前特别黏我,可是自打我与努尔哈赤订下婚约后,他反倒不来了。

  正纳闷着,皇太极已一脚跨进门来。

  因为天热,我仅着一件中衣,懒洋洋地在软榻上歪着,手里轻轻摇扇纳凉。他前脚进门,目光在我身上掠了一眼,忽然扭头就走。

  我忙叫:“回来!”

  他背对着我只是不动,好半天才闷闷地说:“你先把衣襟扣上。”

  我低头一看,因为贪凉,我把前襟扣子解了,领口的肌肤袒露出来——这以现代的标准,我不过才是开了个低胸V字领罢了,却没想竟把他吓得这样狼狈。

  我忍不住大笑,“小鬼头!”边笑边把衣襟系好,从软榻上翻身下来,“今儿个不用去练箭么?”

  “早练完了……扈尔汉夸我射得不赖。”漂亮的小脸上发出骄傲的光芒,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额头,脑门上凝着冰冷的珠子,一摸一手的汗。

  “怎么个不赖法?”

  “我今天射到了一只狐子。”他眼睛有意无意地瞄了瞄我,我一怔,倒有些吃惊了。五岁大的小孩儿居然能射到奔跑迅疾的狐狸,这可真不简单。

  “你到我这儿来,可是为了让我也夸夸你?”

  “我本来是想把那狐子的毛皮送你的——那可是只火狐狸!”他微微蹙起眉头,“不过……你大概不会稀罕,我还是把它送给额娘好了。”

  “我不稀罕?你都没跟我提,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会稀罕了?”这孩子到底是什么逻辑思维?

  “你喜欢?”他斜睨着眼瞅我,“那我改天有空再给你带过来吧……”

  “格格!”阿济娜这时候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那只青花瓷的炖盅。

  皇太极嗅了嗅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我轻笑:“是女人吃的好东西……小孩子是不能吃的。”见他不悦地拉下脸,我拿扇子拍他的头,“回去歇着吧,我这会子要换衣裳出门了。”才轻移脚步,忽然脑后头皮一紧,竟是被皇太极揪住了小辫,“你还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又要去大哥家?”

  我一怔,这事他怎么会知道?

  皇太极不吭声,忽然伸手一挥,只听啪的一声,那只炖盅竟被他一掌扫落地上,摔成七八片,滚烫的汤汁溢满一室的香甜。阿济娜措手不及地张着手傻傻地站在碎瓷面前,讷讷地说:“这……这……”

  “皇太极——”我勃然大怒,他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许去!”稚嫩的嗓音里居然有种迫人的强硬,虽然个子只到我的腹部,但是他仰着头,却无比坚定地威胁我,“不许再去那里!”

  “小鬼……”

  “你出去!”他毫不犹豫地回手一指,阿济娜竟被他惊人的气势吓住,呆呆地瞟了我一眼后,当真依着他的话走了出去。

  我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一个大人居然被五岁的小娃娃颐指气使,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连我的丫鬟居然也惧于他的“淫威”,识时务地抛下我跑路了。

  “皇太极!八阿哥……”我喘了口气,差点没气晕了,“闹够没?耍小性也得有个限度!”我最讨厌这种胡搅蛮缠又淘气骄横的小孩子。

  “耍小性的人是你!”他拿靴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迈过残羹汤汁,“你接连七天都往大阿哥府里跑,自以为做得私密,谁知偏更让人觉着你行径鬼祟……现如今连我这个啥事都不管的人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旁人?你自个儿已经一脚踩在悬崖边了,却还蒙着眼继续往前走。哼,我看你果然是个蠢笨愚昧的女人!”

  我耳朵里嗡嗡的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在飞,皇太极的每一句话都让我震骇,我偏还逞强:“我……我只是去送补药给……”

  “谁会知道你只是去送补品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真正有心的人,谁又会管你到底是将补品送到哪个人的手上了?”他冷笑,脸上有着一种陌生得令我心悸的残酷。

  他才多大?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竟有如此的深沉心机?我惶然后退,撞上身后的软榻,竟无力地跌坐在榻上,一股森冷的寒意从我的脚趾一路蔓延到手指。

  可是……偏偏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真正有心的人,哪里又会管我到底是把补品送去给谁?只要……我进的那个门,是通往大阿哥的府邸就行!

  有心人……其他的有心人会怎么想我是不知道,可是同住在费阿拉城木栅内的那些“有心人”,却无时无刻不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在背后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每天都在等着看我的行差踏错……

  我打了个寒战——我会害死褚英啊!在给别人制造口舌的同时,我第一个便会先害死褚英!努尔哈赤,他不见得会杀了我,可是褚英……

  “唉。”皇太极轻轻叹了口气,“笨女人,目光竟然如此短浅,说得好听点是叫天真无邪,难听点就叫愚不可及。你这样的女人竟然会是我的采生人,真不知是我这辈子的幸抑或是不幸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还有,扈尔汉人不错,你那丫鬟也该嫁人了。”

  他意有所指地留下这句话后自行离开,剩下我一个人,在这满室的浓香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

  十天后,我把阿济娜许给了扈尔汉。

  在建州,努尔哈赤手下有五位极受重用的部下,分别是额驸何和礼、巴图鲁额亦都、扎尔固齐费英东、硕翁科罗巴图鲁安费扬古、侍卫扈尔汉。

  扈尔汉就是那天在接见明朝使臣的议事厅内,站在何和礼身边,在背后推了我一把的那个青年。他给我的印象是憨憨的,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今年才二十一岁,因为骁勇善战,屡建奇功,是以努尔哈赤收了他做义子,格外器重。

  扈尔汉无论人品年龄、身份地位都无可挑剔,皇太极的眼光果然不差。

  虽然阿济娜嫁过去只是做妾侍,但因为是我的人,扈尔汉便给足了颜面,成亲当日竟是吹吹打打按着娶妻的派头将阿济娜接了去。

  临上花轿,阿济娜含着眼泪,只对我说了五个字:“对不起……谢谢。”

  我当然知道她真正想要说些什么,却也并不点破,仍是装做无知地笑着祝她幸福。

  那晚婚礼,不只众多部将出席酒宴,就连许久不见的代善也被邀了来,我找了个空当想找他说说霁月的事情——他虽然把她留在了府里,却没名没分地把个大美人空置在那儿,不仅可惜了,也可怜了霁月对他的一片痴心。

  然而整场婚宴我都觉得他像是故意在躲着我,最后还不顾我跟他频频打眼色,竟是借不胜酒力的烂借口提前离开了。

  六月底,当盛夏终于来临时,努尔哈赤从大明京都回到建州。

  他来送那些汉人小玩意给我时,我借着闲聊的话题,将欣月小产,我去送补药的事淡淡然地带了出来。

  当时,我虽然故作轻松,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努尔哈赤凝望着我的灼热目光,他嘴角噙着慵懒的微笑,更加让我确信,其实这已经是他听过的不知道第几个版本的故事了。

  也好!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这事毕竟是我挑起的,那便得由我来结束它!

  那一日努尔哈赤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也没跟我提成亲的事,在亲昵程度上也只是亲了亲我的手背和额头。我突然发觉这样的努尔哈赤多少带了点突兀的陌生感,仿佛一个流氓突然不知怎么的,就一下子变成了个绅士!

  这种几乎是不可能的变化却当真发生在了努尔哈赤的身上!

  无法解释,我只能把这种罕见的现象归纳为——见鬼了!

  七月中,在一次家宴上,我再次看到了褚英和代善。

  褚英仍是老样子,自视甚高,只有在努尔哈赤询问他时,他才会显出恭顺的模样,但那也仅限于表面,我总觉得他眼眸深处悄然隐藏了一些以前没有的晦涩光泽。

  那日宴罢,散去的人群中,代善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我身边。

  “为什么躲我?”我直白地问他,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你在害怕什么?怕跟我走得太近,会连累到你?”我想释怀地大笑,可偏生凝在嘴角的笑容是如此的苦涩。

  他静静地望着我,眼眸一如温润的白玉,温柔和哀伤的气息在他眼底无声地流淌。

  “那件事……你处理得很好。”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含笑走开。

  我的心莫名地揪结起来,似乎心口上裂了一道口子,呼呼的冷风从伤口处灌了进去,撕扯般的痛。

  那天他孤独而又无奈的背影,将会永远刻在我的心上,就犹如那道裂开的口子,永远永远无法磨平。

  因为,自那天起,我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真正地画下了一个休止符。

  从此,再也无法回到以前。

  纯真的童年记忆,在那一年的夏天正式被残忍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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