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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作者:李歆(完)

发布者: mayflora | 发布时间: 2008-4-18 19:10| 查看数: 27807| 评论数: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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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8:32
第四章 悔婚(1)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努尔哈赤派其五弟巴雅喇、长子褚英和将领噶盖、费英东等,领兵马一千人,征讨安褚拉库路。此役大捷,获人畜万余,努尔哈赤遂赐巴雅喇为卓扎克图,赐褚英为洪巴图鲁,噶盖、费英东等均有赏赐。

  “洪”字在满语中称“大”的意思,洪巴图鲁即为大勇士之意,褚英年仅十八岁即获此殊荣,在建州的地位由此拔上一个更高层台阶。

  之后努尔哈赤赐大阿哥府中设庆功宴,邀函也曾送到我的手上,我却未曾赴宴,倒也不是因为惧怕流言而刻意去避嫌,只是觉得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所以宁可窝在炕上蒙头睡觉。

  转眼便到十月,努尔哈赤第四次赴京朝贡。这一年他东奔西走顾着扩充地盘,倒也没来烦过我几次,有时稍有亲昵之举,我便退缩暗加回绝,他倒也不用强,只是淡淡地望着我笑,每次都笑得我头皮发麻才会收回目光。

  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兼乏闷,好在皇太极时常过来黏我,只是我自从上次见识过他不同凡响的心智后,早不敢再把他当成普通小孩那般小觑,他有时朝我天真无邪地粲然微笑,我却觉得那笑容像极了努尔哈赤,阳光背后总像是隐藏了阴暗的一角。

  “东哥,今天你仍是教我写汉字吧。”

  皇太极的个子已长到我胸口,骑马弯弓的本事也愈发的娴熟,时常会在涉猎时打回一些体形庞大的獐子野猪之类的动物。

  我常常想他在人前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会不会觉得很累,可是我却又是想错了,他收敛起他的睿智,他的城府,他的早熟,却并没有刻意地把自己装扮成巴布泰、德格类、巴布海那些年龄相仿的阿哥们一样无知无能。在努尔哈赤这个建州统治者面前,皇太极将自己的文韬武略、聪颖机灵表现得恰到好处,以致努尔哈赤常常在众人面前夸赞这个儿子。

  然而……一切也仅限于此,精明如努尔哈赤这样的大英雄也没有察觉出,其实他的这个八阿哥,远远不止他看到的那样浮浅。

  就连我,这个早就料知皇太极未来终会继承努尔哈赤大统、开创清皇朝的时空穿越者,也无法摸清眼前这个稚龄的孩童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嗒”,额头上被弹了一下,我捂着痛处哇地叫出声。

  “又走神了!你怎么老爱这样?明明刚才还说着话,一会儿就两眼发直,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了。”皇太极挨着我坐在边上,将手里的毛笔硬塞到我手里,“教我写字!”

  “你都说我写的字很丑了,干吗还来烦我?”天一冷,我身上就开始发懒,虽然在北方也住了好些年了,可还是住不惯啊。

  一时间不由得又神魂出窍,怀念起江南水乡的和煦冬日……

  “刷!”脸上一凉,我愣了下,却发现皇太极的脸贴得我很近,正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做什么……”瞥眼见到他手里的毛笔,我心里一惊,伸手往脸颊上一摸,果然湿了手,手指上冰凉一片,全是乌黑的墨汁。

  “哈哈!”他放声笑倒。我还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毫无遮拦地大笑,不禁心里一动,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刺到了。我端正起身子,小丫鬟葛戴拧了巾帕来给我拭脸,我左手轻摆,她愣了愣,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太极见我紧绷着脸,不苟言笑,也倒诧异了,“当真生气啦?”他推了推我的手肘,我正专心在纸上写字,被他一推,一个“一”字收尾处拉出老长一条尾巴。

  我瞪了他一眼,“坐好!”

  他眨了眨眼,果真不敢再动,乖乖地在凳子上坐端正了。

  我指着白纸黑字命令他:“念出来听听!”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嘀咕:“字可真丑……”我举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他脸扑到桌面上,险些啃到砚台。

  葛戴在一旁见了,竟克制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这丫鬟才不过九岁,在我眼里仍是个孩子,虽然我如今已不大敢小瞧这个时代的稚龄儿童,但是我宁可相信小孩子毕竟都是纯真的。于是平庸笨拙的葛戴被我从一群小丫鬟里挑到了身边,说是服侍,其实也不过就是做个伴而已,我哪能真的要一个才九岁的小孩子来伺候我这个有手有脚的大人?良心上可实在过意不去,我会感觉自己像是个非法雇佣童工的黑心老板。

  我对葛戴放心,更主要的一个原因,还在于皇太极对待葛戴的态度上。天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一举一动竟然会以这个人小鬼大的八阿哥为衡量标准了,基本上他默认的人或物,我才敢放胆去接近——我可真是越活越没自信,越活越没出息了!

  葛戴也知自己失态了,忙捂着嘴退后一步,脸上怯怯的,似乎接下来只要皇太极一个眼神杀过去,她马上就会放声哭出来。

  我正怜惜不已,皇太极已低声说:“下去端两碗莲子羹来,记得一碗要多加糖。”他没抬眼看任何人,只专注地看着我写的字。

  葛戴仍是傻站着,眼睛只是盯着我,询问着我的意思。我轻轻点头后,她方才露出一抹腼腆的笑容,躬身退下了。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待她出去后,皇太极忽然指着纸上的字问我,“满汉一家!我知道这个‘汉’字指的是住在关内的那些百姓,这个‘满’字又是什么意思?‘一家’……是一家人的意思吗?”

  我万万想不到他四个汉字居然都会认识,我原以为还要像以前那样从头教起的。

  “你汉文识字大有进步啊,是谁教你的?”

  “我找巴克什额尔德尼教我的。”“巴克什”这个称号在女真语中是称那些读书识文有学问的人,就好像勇士称“巴图鲁”一样。

  “额尔德尼是谁?”在这个时代,舞刀弄枪,善于上马弯弓,行军打仗的人我见多了,可是精通文墨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额尔德尼会蒙古文、汉文,学识渊博,阿玛很是器重他。不过他并非像汉人的读书人那般软弱无用,他打起仗来也很厉害。”

  乖乖!还是个文武全才!这种人可真是稀有品种,我惊喜得两眼放光。

  “其实东哥你也很厉害……”皇太极忽然沉沉地笑,眼底深邃,黑得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一个叶赫部的格格,不仅会说汉话,还能流畅地写出一手汉字……这不是让人觉得很奇怪吗?”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又开始像X光线那样恐怖了。

  “那个……”我低下头,绞尽脑汁地想给自己编个合理的谎言。

  皇太极嘴角上扬,上身前倾,用笔在砚方上蘸足了墨,提笔在我写的四个字边上,照葫芦画瓢地写了“满汉一家”四个大字。只不过他写的是字体骨架有力,字正气挺,即便我这个外行人也一眼就看出,他写的要比我鬼画的实在强出十倍不止。

  “幸好没跟你学。”他收笔,轻轻吹气,将湿润的墨迹吹干,拿起纸来细细地品味。

  我不屑地扭头哼哼。

  “东哥!”他忽然喊我的名字。我大感有山雨欲来前的紧张,皇太极一般都不会以这种口吻叫我的名字,他跟我讲话随便得就跟我是阿猫阿狗一样。果然,他顿了顿,又道,“以后记得别在其他人面前显露出你会汉字,汉话以后也少说,还有,尽量和那些汉人保持距离……阿玛不喜欢汉人!”

  阿玛不喜欢汉人!

  虽然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可是我却马上听出隐藏在这七个字背后的分量。

  换作别人也许不明白,但是我却是深知努尔哈赤日后必将反明,自立为王,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是必然已深刻在努尔哈赤的心里。每年规规矩矩地依例向朝廷纳贡,这一切不过是维持着表面臣服,努尔哈赤是必然会反的,只是我这个历史超烂的人无法预知到底是在哪一年。

  再次惊惧地望向皇太极——我是依靠已知的信息推断出这一切,那么他又是靠的什么?小小年纪的他凭借了什么,竟然能够如此敏锐地洞察到努尔哈赤刻意隐藏的内心?

  他……真是太可怕了!

  “东哥其实也很厉害,真的……”他望着我笑,笑容里透着纯真烂漫,而我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以后,绝对不能与他为敌!做谁的敌人都不能做他的敌人!我微微喘息,试图让自己紊乱的心跳平静下来。

  “去洗把脸,一会儿吃莲子羹。”他笑着收起桌上的纸砚,方才老成的模样在刹那间消退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转眼,我看见葛戴已小心翼翼地端着两碗羹汤跨进门来。

  将脸浸在温热的水里,我渐渐恢复冷静。看多了这样的皇太极,早已见怪不怪,我应该能够适应了,可为什么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仍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思维混乱?

  葛戴将干的帕子递到我手上,我随手抹了脸,便坐下喝莲子羹。

  皇太极用调羹舀了两勺,便皱着眉头放下了,“不是让你多放糖了吗?”

  “啊……是,回八阿哥话,奴婢确是这样吩咐的,许是厨房里的人没听清楚……”葛戴见皇太极面色不佳,吓得声音越来越低。

  我扬了扬眉,调羹到皇太极的碗里去舀了一口,放进嘴里一尝,甜腻得味道竟已有些发苦,忍不住叫道:“你还嫌不够甜啊?小孩子吃太多糖没好处,你正在换牙对不对?小心得蛀牙哦……还有糖多吃了,将来会得糖尿病,体型发胖,容易得高血压……”

  倏地闭嘴,我脸色刷地白了!皇太极若有所思地瞅着我。

  要死了!我心底抽筋地哀号——怎么一时嘴快,竟然会口不择言地说出一连串的现代专有名词!

  我噌地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跑,屋内的薰炉薰坏了我的脑子,我要到外头雪地里挖个坑,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冷静冷静。

  皇太极伸手阻拦我,却只抓住了我的一只袖子,我一个趔趄,险些撞在门框上。

  葛戴惊呼:“格格!”赶紧跑过来扶住我。

  身后,皇太极仍是执拗地扯着我袖子,我一瞥眼,看见袖管处已被他扯开了线,他却浑然不顾,只是盯着我瞧。

  我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天哪!怎么又是那种恐怖的眼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喃喃地问。

  咕咚,我表情痛苦地吞了口唾沫。

  他却眼神一变,几乎是带着自嘲的意味哂笑道:“我昨晚上一定没睡好……借你的床躺一会儿可好?”

  我松了口气,只要他不以那种凌厉的眼神咄咄逼人就什么都好。

  “葛戴,替八阿哥铺被褥去,记得不要点香,八阿哥不爱闻那味……”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9:08
第四章 悔婚(2)

  皇太极微微一笑,“睡之前还想问你件事呢,那个‘满’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若是存了疑问,怕睡不着觉呢。”

  “不就是满清的意思呗!”我随口答他。见葛戴忙着铺床褥,又不愿找外屋的丫鬟进来添手脚,便亲自动手替他解衣扣,脱去鞋袜。他先还有些避让,但只略为一缩,便坐着不动,由着我替他宽衣。

  “满清是什么意思?”

  我正脱下他的袄褂,听他这么一问,也猛地僵住了,好半天才哈哈一笑,将他抱起放到床上。

  “睡吧,睡吧……没啥意思,我胡乱写的,哪里就有特别的意思了。”我打诨胡说,将他塞进被窝,强迫他把眼睛闭上。

  今天真是状态不佳,居然频频失误,要知道“满清”这个称号现在除了我,可是谁都没听过的。就连满洲现在也不叫满州,而只是建州的女真部落而已。

  我今天可真是犯浑了!心里暗暗失笑。

  轻拍皇太极的背,我低声哼着曲子,哄他睡觉。可谁知过了半个小时后我低头一瞧,他却涨红着脸,睁着一双黑如点墨般的眸子定定地瞅着我。

  “怎么还不睡?睁着眼睛能睡得着吗?赶紧把眼闭上。”我小声恫吓他,这个时候的皇太极看起来和一般的小孩无甚分别。

  “嗤——”他轻蔑地嗤笑,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别把我当小孩子,你明明也知道我不像个小孩子。”

  我一怔。这话听着好耳熟啊,好像在很久之前,有个人也曾对我说过——

  “……东哥,我会长大的……所以,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

  心口剧痛,我缓缓闭上眼,往事历历在目,代善的话清晰得犹如仍在耳边。

  他终于还是长大了!只是物是人非,什么都已经不一样了!

  等到若干年后,此刻窝在我怀里说着同样话语的孩子,也会长大,也会……离我而去。

  我的手不禁一抖,紧紧地搂住了皇太极。

  “怎么了?”他支起身子问我,声音已经带着明显的困意,可是在看到我脸上挂着的泪水后,猛然惊醒,“好好的干吗哭啊?”

  我摇头,再摇头,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般止不住地落下。

  “好了,别哭了!”他开始慌了手脚,笨拙地拿袖子替我擦眼泪,“丑死了,越哭越丑……你这个样子等我长大了,岂不是要变成丑陋的老太婆了?”

  我抽泣,“我是女真……第一美女……”

  “好,好,美女,你是美女……美女是永远不会老的……”他惶惶不安地安慰我。

  然而我的心憋得实在是太苦太苦了,这一哭出来后竟然怎么也收不住,在这一刻,我只想抱紧他,哭个痛快。

  为什么要我活在这个时代里,痛苦地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呢?

  为什么老天非要选中我,却连选择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想回去……好想回去……

  明万历二十七年初。

  因去年年底布扬古托人来说叶赫的额娘思念成疾,想让女儿回去小住几日。我正愁在费阿拉住得快发霉了,便放下身段好言相求于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倒也应允了,只是时间往后拖了许久,到我正式动身时已是正月末。

  那日终于坐上马车缓缓驶离了费阿拉,我再次踏上回叶赫的那条老路,突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慨。

  正悠然神思,忽然马车晃悠了下,竟停了下来,没等我做出反应,帘子已然撩起,一个细嫩的声音叫道:“骑马乏了,我到车上歇歇!”

  我翻了翻白眼,很不情愿地往后挪了挪,给他腾出空来。

  皇太极大咧咧地一笑,葛戴忙上前替他打着帘子,嘴里喊道:“我的爷,瞧您满身雨水的,早在出门时奴婢便劝您上车的,您还偏要去骑马……”

  皇太极眼波一掠,戏谑地哂笑:“好丫鬟,你主子调教得好啊,居然管起爷们的事来了!”葛戴脸色一白,颤颤地跪下,“奴婢不敢……”

  “得了!”我歪坐着身子,手里握了卷书,不耐地说,“要打情骂俏别在我眼前显摆,出去玩去!”

  葛戴苍白的脸色噌地烧了起来,低低地叫:“格格……”

  皇太极心情大好,一扫平日里沉稳怪僻的形象,居然伸手摸了一把葛戴的小脸,“好丫鬟,去给爷沏壶茶去,回头爷有重赏!”

  “啊——”我大叫一声,抬手将手中的书卷掷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中皇太极的脑袋。葛戴缩了缩肩膀,哧溜钻出了车厢。

  他笑嘻嘻地将书卷捡起,“怎么乱发脾气?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你恶不恶心?前阵子老是出门,都跟着谁胡混去了?怎么别的没学会,倒将流气学了个十成十,你若是再这样,看我以后还睬不睬你。”

  皇太极哈哈一笑,“我才七岁而已,要学坏还早了些,不过四哥五哥他们几个倒是真被阿玛的包衣奴才领了出去开荤,据说那滋味不错,我听了倒有些好奇了!”

  我仰头倒下,脸闷在软褥里,手足发颤,这……这算什么?古代男生的早期性教育启蒙?我抬头飞快地瞥了眼皇太极,见他眼眸亮晶晶的,黑得犹如乌玉,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忙坐直身子,板着脸教训道:“既然知道自己岁数还小,就给我放老实点,别当我的丫鬟不是人,你若真喜欢她,等你大了,我便将她指给你。不过有一条,你可得好生待她……”

  他忽然不吭声,我以为他是害羞了,窃笑不已,重新翻了书页看起来。

  连看了十来页,他仍是半句话也没再哼上一句,不禁觉得奇怪,忍不住拿脚踹他,“做什么呢?要睡的话先把那湿衣裳脱了,小心着凉。你若病了,回到叶赫我可不管。”

  “没人要你管,知道你心狠,也懒得管。”他闷闷地别开脸,“你本就不喜欢我跟了你回去……你心里必然认定我是阿玛派来监视你的人,你把我当仇人还来不及,如何还会管我死活?”

  他这是在干什么?真是难得看到他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我忍笑移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他身上冰凉,抱他跟抱个雪人已没啥区别。我感觉他身子微微一颤,于是强忍着冰冷的寒意,将他又用力抱了抱,“傻瓜,我怎么会这样想呢?我知道这次让你跟了我回去,其实是你额娘的意思。她出嫁十年,想念家乡的亲人却无法得以相见,所以才会希望你能代替她回叶赫看看……你额娘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海真告诉我,这些年她经常因为想家半夜里偷偷掉眼泪,可却从不在外人面前多提一字半句。皇太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额娘的心意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不信你是努尔哈赤派来监视我的人,我也不怕你是监视我的人。”

  他一动不动,好半天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放松,竟像只小猫般柔软乖巧地窝进我的怀里。

  “东哥……有你在,真的很好……”

  车队抵达叶赫西城时已近黄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布扬古竟然亲自出城相迎,印象中的他可并非是个热心之人。

  夜晚设宴,皇太极紧挨着我坐,脸上居然挂着一丝怕生似的怯懦,我知道他这又是在装疯卖傻。果不其然,布扬古和那林布禄等人见皇太极一脸的孬样,根本就没再把他放在眼里,把他从眼前完全忽略掉。就连与皇太极年龄相仿的一些所谓的堂弟堂侄们,竟也是带着鄙夷不屑的眼光不断藐视他。

  整晚,皇太极都只是闷头吃饭,连一句话也没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隐形人的角色。一想到他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缜密,不知还背负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深沉,我不禁对他又惧又怜,既害怕他的城府,又怜惜他的弱小。于是我推脱长途跋涉身体困乏,早早地带着他离开喧闹的酒宴。

  葛戴早在房内弄妥一切,等着我们回来。我见她手脚比之前愈发麻利了,不觉大感欣慰。

  “布扬古贝勒爷在西厢备了八阿哥的房间,随行的奴才丫鬟已经全拨过去了,奴婢想问问爷的意思,您是现下就要歇了,还是等消了食再过去?”

  皇太极闷着头不说话,我坐在凳子上对镜卸妆,从镜子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困的话就再陪我说会儿话吧。这里不比费阿拉,你若是睡不习惯那也只得将就着了。”其实我也有认床的毛病,不过还行,不是很严重。

  “爷?”葛戴干巴巴地等着答复。

  皇太极却一直没吭声。

  “怎么了?”我诧异地转过身来,“今儿个怎么不高兴了?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突然抬起头来,眉心紧凝,“什么思女心切,郁悒成疾,我一晚上都没听他们提起一点你额娘的事情。”

  我正在摘耳环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好半天才艰涩地说:“也许,那也不过就是个托词。”

  “是啊,托词……那用这个托词诓你回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他语音一转,我发现他表情肃然,眼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寒意,心中不由一凛。未待开口,他已冷笑,“今晚我睡在这里,也不用在北炕上铺褥子,我只和你一头睡。”

  见他说得如此慎重,我竟心跳加快,胸口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他见我脸色难看,面色稍缓,轻声说:“也许只是我多虑。”

  我摇摇头,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影笼罩下来。皇太极的话不无一定的道理,布扬古不会无缘无故地把我叫回来,单单只是为了省亲如此单纯。

  躺下就没敢让自己睡实,眼睛虽然闭着,可耳朵里却格外清晰地听到廊下的水滴声,外屋葛戴的磨牙声,以及窗外传来的野猫凄厉的嘶叫。

  这样一直撑到四更天,听到屋外悠远的响过打梆的声响,我才意识蒙眬地睡去,只觉得梦里众生颠倒,凌乱地出现许多张狰狞的脸孔。那些脸孔渐渐放大,清晰,最后汇成三张脸孔,一张是Sam,一张是有宏,还有一张竟是我平日里看得最熟的脸——东哥。

  Sam仍是一如既往地冷着脸,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轻蔑,我见他嘴角嚅动,似在对我说些什么,偏又听不清楚。正要追上去问他,眼前一晃,有宏冲了过来,惊惶失色地抓住我,厉声问:“你怎么还不回来?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我想回去的!一直都想!我焦急地点头,想拉住他解释我的苦楚,可是眼前又是一花,竟是东哥从边上凄厉地伸出手来掐住了我,“这就是你能取代我的原因?你有什么理由能取代我?你的沉默无为,和我又有什么分别?凭什么老天要让你来取代我?”

  我想尖叫,被她卡着的喉咙咯咯有声,却连一个音也吐不出来。

  这个时候,Sam突然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将东哥的十指一根根地掰开,东哥尖叫一声,像个石膏像一样在我眼前突然裂成了齑粉,飘散得无影无踪。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39:37
第四章 悔婚(3)

  “阿步!”Sam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仍是充满了不屑与讥讽,“这还是你吗?这么懦弱无能的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步悠然吗?”

  “不要刺激她了,你会害死她的!”有宏在边上惊恐地大叫,“你明知道她只有努力熬过这二十年才能平安回来……她万一行差踏错一步,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就回不来……总比她现在这样毫无主见,毫无生气的强!她已经不是阿步了,回不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她已经不是阿步了……”

  我瞪大了眼睛,拼命摇头!Sam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不是我了?我……只是想回去而已,想回到他们身边而已。我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我?

  “阿步,记得要回来!要回来……”有宏仍是不断地告诫我,“不要管太多,只要顺其自然,只要熬过去……”

  Sam突然挥手将有宏推开,有宏的影子渐渐变淡,最后竟化做了一缕青烟,在我眼前消失了。

  “怎么做由你!”Sam冷言,“只是失去自我后的步悠然,回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Sam!Sam!Sam!

  他缓缓退后,消失……

  然后场景倏然转变,出现了许多张照片,就如同洒花一样,从天空中飘落下来,一张又一张。我伸手去抓,它们却又遽然飘远。我认得那照片中的一幕幕场景,那些都是我亲手用数码相机精心取下,那些是代表着我作为步悠然存在过的最重要的东西……

  轰!一把火烧了起来,刹那间将这些照片化为灰烬!

  我绝望地尖叫,心里明知这一切不过都是梦境,拼命安慰自己不用害怕,不用担心……可是我的心仍是抽痛难当,那些照片……代表着我曾经是步悠然的照片……

  我醒不过来,只能痛苦惶恐地徘徊在这一幅幅残像之中,怎么也挣扎不出。

  “……东哥!东哥!”

  身旁有人推我,昏沉间感觉被人在胳膊上使劲地掐了一把,我猛地睁开眼来。

  一切虚像终于消失,望着床顶绯色的幔帐,垂挂的香囊流苏在轻轻地摇晃,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心痛的感觉仍是消失不去。

  “东哥!起来!”身边那人焦急万分地推我。

  我侧过头,慢慢看清皇太极的脸,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却被浑身的酸麻疼得又倒了回去,“可是出什么事了?”

  “格格!”葛戴仅穿了件月牙白的衬衣,光脚趿着鞋,一脸紧张地站在床下,“可醒了,你方才被梦魇住了!咬牙切齿地蹬着被子,却怎么叫也叫不醒,真真吓死奴婢了!”

  我稍稍动了动,忍住酸麻的感觉坐了起来,皇太极随手拿了垫子替我塞在背后。

  “几时了?”

  “卯时初刻,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葛戴倒了碗茶,扶着我喂我喝下。我润了润喉咙,感觉气顺了些,只是心悸的感觉仍是挥散不去,紧紧揪结在心头。

  “天亮就好……”我嘘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是汗,就连身上的衬衣也给汗水捂湿了。

  皇太极取了帕子在我额鬓间仔细地擦拭汗水,我打了个哆嗦,只觉得热汗被冷空气一逼,身上冷得不行,于是便对葛戴叫道:“受不了,冻死我了,你让外头守夜的人替我烧些热水,我需泡个澡去去寒气。”

  葛戴应了,胡乱地披了件衣服便出去叫人。皇太极将自己的棉被也裹在了我身上,关切地问:“还觉着冷吗?”

  我摇头,“只是汗黏在身上难受。”话说完,便觉得眼前一眩,看东西竟有摇晃的感觉,我闭了闭眼,痛苦地说,“晚上没睡好,这会子头有些晕。”

  话才说完,两边太阳穴上一凉,竟是皇太极将大拇指按在上面轻轻挤压。

  “好些了没?”

  “嗯。”

  一会儿葛戴呵手跺脚地回来了,小脸冻得煞白,我心疼地斥责她说:“怎么也不穿好了再出去……”

  “格格!”葛戴哆嗦着,话也说不清了,“西厢……走水了,服侍八阿哥的那些个奴才丫鬟一个也没跑出来……”她两腿发软,嘭地跌坐在脚踏上,肩膀剧烈颤抖。

  皇太极从床上一跃而起,跳下床却最终在跑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我捂着嘴,只觉得浑身越发的冷,像是全部的血液都结成了冰块,再也没有一丝的热气。

  “呵……原来他们是冲我来的啊。”皇太极在冷笑,他一个旋身,从墙上取了弓箭。我吓了一跳,叫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他们放火烧不死你,难道你却要特意跑去送死不成?”我掀了被子,气急败坏地跳下床冲过去拖住他,“你给我回来!说什么我都不许你出去!当务之急只能先静观其变,我想他们还不至于撕破脸明目张胆地来害你。等天一亮,我们去找那林布禄,先听听他如何解释,好歹你是他亲外甥……”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冻得牙齿咯咯直响,心里的恐惧感陡然放大。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里,亲情又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

  皇太极目光冷如寒冰,握紧弓箭,一字一顿地说:“必然是叶赫和建州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布扬古已生异心!”他倏地回过头来,目光凝在我身上,变化不定,“会是谁?叶赫势单力孤,绝不肯轻易违约,它身后一定有其他同盟者!乌拉?哈达?辉发?是哪一个?”

  我见他脸色惊疑不定,虽然强作镇定,但到底是个孩子,即使天性聪颖,智谋无双,说到底却仍是个七岁大的小孩子!他也会感到无助和害怕,特别是这个地方原是他母亲的族系,要他幼嫩的心灵立时接受亲人的背叛和欺骗,他哪里能承受得住?

  见他已然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神志似乎已濒临崩溃边缘,我使劲咬住自己的下唇,冻成冰坨的身子居然也不再打战了,直直地挺起了腰杆,冷冷地笑出声,“没关系,不用怕……他们把我诓回来,总有用处的。皇太极,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

  皇太极不说话,葛戴被我咬牙冷笑的模样吓住,竟哇地掩面大哭起来,“格格……”

  “……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除非,我死!”

  啪嗒,弓箭落在地上。

  我轻轻笑出声,忽然感觉再也没什么值得我害怕的了。

  什么使命,什么命运,统统让它见鬼去吧!如果我连一个孩子都不能保护,那我真就不是步悠然了!

  失去了自我的阿步,即使回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布扬古显然早有准备,料定我会去找他,才见我面,便苦着脸向我解释,“上房的一个狗奴才昨晚偷着点灯,一不小心给碰翻了。火借着灯油烧得极快,西厢里头的人睡得又熟,这才弄成如此惨状!好在小阿哥没事,要不然我们可真不知该如何向姑姑交代了。”

  我冷眼看着他唱作俱佳地把戏演完,拣了张椅子坐下,葛戴战战兢兢地站我身后,她手指紧贴裤腿,些微发颤。

  布扬古的目光在我身后转了一圈,没见着皇太极,忍不住问:“皇太极呢?可是受惊吓坏了,要不我让人给他送些压惊茶去!”

  “不必!”我打量四周,打从我进门,窗外走廊便人影憧憧,似乎多了许多守卫。“这会子他才睡下……”我尽量维持笑容。

  一时有丫鬟过来上茶,布扬古突然叹了口气:“这么些年委屈妹妹了。”

  “不委屈。”我笑得无比灿烂,笑容猛然撞进他的眼中,他脸上竟也出现了一瞬的恍惚。我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一笑带来的魅力究竟多具杀伤力,于是加倍婉约温柔地说,“为了叶赫,为了哥哥,这是应该的。”

  “东哥你真是长大了!”好久他才发出一声感慨,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了一丝的犹疑,但转瞬即逝,等他目光再投过来时,又罩上了一层假情假意,“妹妹许了努尔哈赤后,我原以为这算是一桩不错的姻缘,妹妹从此有了依靠,可谁知这都过去两年了,努尔哈赤那厮竟出尔反尔,迟迟未曾兑现当初的承诺,不仅未将你立为大福晋,甚至到如今仍是没个名分!”他脸上渐渐露出一种深恶痛绝的恨意。我估摸着他不是真的恨我没能嫁给努尔哈赤做大福晋,多半是因为建州这些年在大明朝廷中的地位节节上升,努尔哈赤甚至一度讨封到了二品的龙虎大将军一职,这对于长期受到朝廷器重的叶赫来说,等于是个重大打击。

  哼!不过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只想到在辽东一隅争夺明朝的施恩,以求苟安而已。努尔哈赤的野心岂是他们这些人可比?

  我端起茶碗,轻轻吹凉茶水,听他接下来会如何进入正题。

  “……妹妹可还记得布占泰?”

  “可是以前曾与我订下婚约的乌拉满泰贝勒之弟布占泰么?”

  “正是。”布扬古在厅内来回踱步,“自打古勒山一役布占泰被掳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努尔哈赤没有杀他,甚至还先后把两个侄女嫁他为妻,他堕入美人温柔乡后全无往日的英雄豪气,已成努尔哈赤的傀儡。前年更因满泰暴毙,其叔父企图夺权,努尔哈赤却借机将布占泰放回乌拉,助他袭位……东哥,现如今乌拉和建州已成一丘之貉,布占泰完全听命于努尔哈赤。眼下海西和建州局势紧张,一触即发,努尔哈赤若要对叶赫不利,我们孤掌难鸣,如何抗衡?”

  我的手一颤,碗盖咣地撞在茶盅上。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当初努尔哈赤会答允将布占泰放回乌拉,原来竟还有这么一出内幕掺杂在里头。

  我不由得一阵心寒,自己以前果然是太天真了,只顾着缩起头来做鸵鸟,以为这样子便可安安稳稳地过完我应过的岁月。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无论我躲到哪里,我不去招惹是是非非,是是非非也会找上我。

  “依兄长所见,又当如何扭转乾坤?”我一字一顿地问出口。

  布扬古被我犀利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尴尬地别过头去,“今儿个哈达首领贝勒来访,聊起妹子时才知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要与他见上一面?”

  “孟格布禄?!”脑海里飞快闪过那张尖瘦的面容,我震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手中的茶盏咣地跌落地面,摔了个粉碎。

  “格格!”葛戴惊呼,从身后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布扬古不动声色地望着我。

  我呵地冷笑,“既然是孟格布禄贝勒亲自点名要见我,我若是不见,岂不驳了他的面子?好歹人家也是一部之首啊!”

  “妹妹能这么想,做哥哥的深感欣慰……”

  “哈哈——”一阵长笑盖住了布扬古底下的话语,门扉推开,一个穿着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的男子昂首阔步地跨进门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8 19:40:16
第四章 悔婚(4)

  眍目隆鼻,具有英国贵族气质的男人!

  孟格布禄!

  我瞳孔骤缩,不用他开口,已从他赤裸裸的目光中读出他所有的心思。

  “布喜娅玛拉格格!咱们终于又见面了……”

  屏退开屋内所有的下人,布扬古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葛戴犹豫不决,紧张兮兮地回望我,我朝她笑笑,朗声说:“葛戴,去瞧瞧八阿哥醒了没,嘱咐他一定要把药喝了……”

  葛戴双眼一红,眼泪涌上眼眶,我怕她露出马脚,随即推了她一把,将她赶出门外,顺手将门重重地关上。

  “东哥……”没等我回身,背后贴耳传来一声柔情呼唤,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猛地回过身,孟格布禄的脸离我仅余一寸距离,我头皮猝然发紧,他双手撑住门框,将我圈固在他双臂之间,啧啧地笑,“我的第一美女……”他低下头想要吻我,我看着他厚厚的嘴唇如同一座山般压下,顿感恶心反胃。

  “咯!”我逸出一声笑,低下头从包围圈中哧溜钻了出去,气喘吁吁地跑到桌子后面。

  孟格布禄吻了个空,阴鸷地回过头来,见我满脸堆笑,登时又将怒气压下,笑道:“调皮的小东西……看我怎么惩罚你!”他大步朝我追来,我脚下发软,知道这种小游戏可一不可二,再逃下去他铁定要翻脸。于是索性站着不动,让他一把抱住,当他的唇再次压下时,我抬手挡住了他,双眼媚笑,“贝勒爷好不知羞,也不怕人笑话。”

  “哪个笑话了?这里除了你我,还有旁人么?”他搂紧我,勒得我连气都快透不出了,才说,“东哥,我想死你了!我可想死你了……你这小妖精!怪不得歹商为了你轻易便将小命给丢掉了,东哥,你真是个迷死人的妖精!”他咬着牙喘着粗气,脸上情欲暗涌,看得我心惊肉跳。

  “歹……商?”这个名字好熟,可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歹商啊!你还记得他吗?”孟格布禄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真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好不容易强压下心底的恶心,他已淫笑着将我压倒在桌面上,“歹商那小子,的确有眼光……若不是当年和你阿玛联手搞死他,想必如今不只你最终会落在他的手上,就连哈达也是……”

  眨眨眼,我想起来了,歹商,哈达部贝勒,早在我九岁那一年就被布斋和那林布禄的一招“美人计”给害死了。原来……这里面还关孟格布禄的事情,虽然详细的内幕我不清楚,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多半是为了夺位。

  我正愁找不到话题乱扯,便笑嘻嘻地说:“歹商可比爷你温柔多了……”

  孟格布禄目光凝紧,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冷道:“难道你那时候就已经……呵,呵呵……这么说来努尔哈赤不过和我一样。歹商那王八羔子,可真是占了大便宜啊。”

  “这有什么的……难道你还介意这个?”

  他目光放柔,轻声说:“咱们女真人会介意这个?你未免也太小瞧我孟格布禄了!你放心,我照样会对你很好,比他还好……”

  我原以为他会发狂,最起码会把对我的“性”趣减少到最低,可谁曾想他竟会说不介意?女真族男人对性观念的大度宽容居然比现代人还强悍!他难道一点处女情结都没有吗?

  眼看这招又以无效告终,我失策地被他摁倒在了桌面上。他充满情欲的双眼就停在我的上方不过五厘米,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体味,照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我怕不定什么时候我就真要吐了。

  “我……我可是努尔哈赤的女人啊。”我软弱无力地开口,将脸偏向一边,他的嘴唇开始沿着我的颈线一路往下。

  “哼……”他却只是轻蔑地冷哼一声,毫没放在心上。

  我心中警铃大作,可没等我再开口,只听嘶的一声,胸前的衣襟竟被他的狼爪撕裂——我终于再难维持虚假的笑容,面色大变。

  这家伙,绝对比努尔哈赤更像一头饥饿的豺狼!

  “爷!等等……爷!”我慌乱地用手挡开他的脸,喘气,“这个……今儿个不方便,我……那个……”

  他眼睛都红了,闷闷看着我,吐气:“我不介意!”继续埋头侵掠。

  妈的,死猪头!你不介意!我很介意行不行?

  挣扎了几次都摆脱不了他,我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爷!”

  趴在我身上的身体终于一顿,停了下来,可接下来我看到了一双要吃人一般的狠戾眼眸。我心一慌,知道要糟,忙眉开眼笑地拿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娇嗔:“瞧你急得那样……”见他迟疑不定的模样,我把心一横,终于下定决心下最后一帖猛药。我双手一搭,钩上他的脖子,主动将红唇送上。

  嘴唇触碰的一刹那,我闭着眼睛不停地在心里默想,就当自己是在猪圈里亲一头发情的公猪好了!

  他先是僵硬,而后热情就像是火山爆发一样不可收拾。他用舌尖撬开我的牙齿,湿滑的长舌卷了进来,我喉咙口一阵发痒,胃里绞痛到几乎抽筋。

  “唔!”他猛然推开我,一脸惊惧,将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你……你刚才喂我吃了什么东西?”

  我拢着凌乱的碎发,用手背抹着唇,咯咯地笑道:“好吃吗?味道不错吧?”

  “是什么?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他暴怒,冲上来用手掐住我的脖子,但终于没敢用力,只是将我晃了两晃。

  “听说过大明有种秘药么?专门用来惩治那些不听话的宫女太监的……吃下第一颗作为引子,以后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再服上一颗,否则就会浑身像被蚂蚁咬一般麻痒难当,时间拖得久了,最后会肠穿肚烂而死!”我开始瞎编,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是21世纪的武侠小说里面写烂的情节,不知道对这个死猪头会不会管用。横竖我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死活就这么一招了。

  孟格布禄似乎有些不信,将舌头长长地伸出来,连吐了两口口水。

  我忙问:“你是不是觉得嘴里又苦又辣?身上也有些发痒?”

  心理战!胜败在此一举!

  他果然开始有些动摇,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慌,“你从哪里弄来的东西?”

  “两年前明朝使臣到费阿拉,带了两名御赐下嫁的郡主给努尔哈赤。我和那两位郡主亲如姐妹,这药自然就是她们给我的……”

  “可是阿芙蓉?”

  我猛然想起阿芙蓉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鸦片,不记得曾在哪本史料书上看到过,上面叙述说明朝末年,阿芙蓉乃是暹罗国的贡品,因为稀有,价比黄金,是京城有钱人才吸食的奢侈品。

  我哈哈一笑,掩唇不语,真是才打瞌睡就立马给送个枕头来。我给他吃的不过是我香囊里的一小片香片,有毒没毒我不清楚,兴许吃过后肠子会拉得细一点,不过这味道倒真是又涩又辣,难吃得要死。

  他看我的目光恨恨的,我想如果可能,他一定会扑上来咬死我。

  “果然是阿芙蓉!你这该死的女人!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努尔哈赤派你来对付我的?”他终于恼羞成怒,“他待你究竟有什么好,居然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跟着他?你难道不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联合了乌拉一起来对付叶赫?”

  “努尔哈赤是个天才!”这句话我倒是一点也没说错,清太祖自然是个天才!况且,我这点小伎俩若是同样用在努尔哈赤身上,肯定被他一眼就识破了。也只有孟格布禄这样的笨猪才会轻易上当!

  猪就是猪!不管走到哪里,都还是一头无用的笨猪!不难想象,他当初若非用阴险卑鄙的下流手段,必定争不过歹商!

  “不过……”我语音一转,当务之急还是不能把话说得太绝,万一惹恼了他,他一巴掌拍下来来个玉石俱焚,岂非完蛋?“我并非是站在努尔哈赤那边的人!你别忘了,努尔哈赤与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深仇!”

  “那你……”

  “很简单,你若想得到我,必先明媒正娶,否则我宁死不愿与你苟合!”

  他逐渐恢复冷静,听我如此一说,倒收起小觑之心,露出几分敬意,“这个简单,我早已向布扬古提亲,他亦应允,即刻我便带你启程回哈达,你我共结连理,从此双宿双栖……”

  我听着如此恶心的话汗毛直竖,忙截口说:“先别忙,既然我哥已应允亲事,我亦没理由反对。只不过,我当初发的毒誓天神可鉴,不敢轻易违背——你若想我嫁你,需得提了努尔哈赤的人头来!”

  孟格布禄似乎万万料不到我竟是如此刚性有气节的女子,呆呆地看了我老半天。我被他盯得虚汗直冒,只得故作嘲讽地说:“怎么,怕了?”

  “哼,努尔哈赤又有何惧?”他捏住我的下巴,牢牢地瞪住我,“你是我的,你终将是我的……”

  “我期待那天的到来!”我凉凉地说,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想杀努尔哈赤?怕是凭他孟格布禄还不够格!

  “那个阿芙蓉……”

  “这你大可放心,我必会初一、十五定期奉上,以保你不受麻痒之苦,至于解药,等你我成亲那日,我定然会双手奉上,绝不反悔!”鬼才知道阿芙蓉到底有没有解药可解,按现代的那些个吸毒成瘾者的角度来说,根本无解——不过,反正我下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阿芙蓉啦,所以管他真假,能唬人就行。

  孟格布禄果然孤陋寡闻,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放开我,佞笑着点点头。

  一桩政治婚姻买卖契约正式在我手中敲定——我宁可自己卖了自己,也好过让布扬古卖了我!

  当我走出房间的时候,葛戴正跪坐在门口,泪流满面,见我衣衫不整地出来,她先是一愣,而后竟哇地放声恸哭,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傻丫鬟,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我轻声安慰她,远远看见廊房尽头的拱门下站了一个人影,正是布扬古。

  我冲他扬起下巴,不冷不热地一笑,他目光歉然一瞥,身影匆匆闪入拱门之后。

  “格格!你受委屈了……八阿哥若是知道……”

  “嘘——”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她哽咽着脖子伸得老长。“我问你,八阿哥的事可安置妥了?”

  她含泪点点头。

  我放开她,她在我耳边小声说:“已经按照格格的吩咐,把爷扮成小厮的模样,混出城去了,不消三四天,日夜兼程便可赶回费阿拉。”

  我满意地点点头,只要皇太极能平安逃离叶赫,就好比卸下了我一个后顾之忧,接下来我倒要看看,努尔哈赤知道我被孟格布禄绑去做新娘后会作何反应。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2:52
第四章 悔婚(5)

  是真心爱我,还是只是虚情假意,就看他这次会怎么做了。

  哈达部先人本居呼兰河,后迁至哈达河,在首领王台贝勒的管治下,日益强盛。

  在辽东管辖之内,除了现如今的努尔哈赤外,当时的王台是最早一个接受明朝龙虎将军封号的人,由此可见,王台统治时期的哈达部在整个女真人中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可这样的优越感只持续到明万历十年,那年王台亡故,立其子扈尔罕袭位,孰料扈尔罕竟在不久后暴亡。从此哈达内部分裂成三股力量:一为扈尔罕之子歹商继承哈达贝勒;二乃王台五子孟格布禄袭职龙虎将军;最后是王台另一子康古鲁。

  这三股力量大打内战,万历十九年,歹商看中了东哥,下聘求婚,布斋和那林布禄要求他亲自迎娶,结果在途中遭到叶赫伏击被杀身亡。

  这是我进入到东哥身体前一年发生的事,实在想象不出当时才九岁的小东哥,竟然已有如此强大的魅力。果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女真第一美女”的美名确非平白无故得来。

  车辇抵达哈达河时,气温渐渐暖和起来,春风拂在人脸上已是了无寒意,我十分享受这难得的天气,整个人也终于像度过冬眠期一样清醒了。

  因为毒誓再加上毒药,我连威逼带利诱地让孟格布禄每日里只敢看着我大吞口水,却不敢发狠吃了我。

  我暗自好笑,如此孬样怕死的男人,如何能跟努尔哈赤匹敌?

  然而我这种得意偷笑的日子并没有过得很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温暖宜人春日流逝,转眼迎来闷热的夏季,我却始终没有盼来预想中的结果。

  建州方面毫无动静,甚至没有一兵一卒进入哈达境内探查。

  我的心随着日渐炎热的天气逐渐冰冷。

  是我太过高估了努尔哈赤,还是我太过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眼看着孟格布禄的不耐烦情绪一日甚于一日,就连葛戴那样迟钝的小丫鬟也在某天深夜害怕地告诉我,她觉得孟格布禄像头饿狼,就快忍耐不住饥饿冒险猎食了。

  我焦急,我苦闷,我更恨……但是那又有什么用?换不来我要的一切,等孟格布禄的耐性撑到极点,谎言终将不攻自破,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当真归顺了他,乖乖认命做他的福晋?

  不要!一想到孟格布禄狰狞的脸孔,我连一丝丝勉强将就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葛戴也急,每日嘴里神神道道地不停地念着什么。我想随着时间越往后推移,我们主仆二人最终都将被逼出精神分裂来。

  终于有一天,葛戴绝望地冲我喊:“格格!贝勒爷不会来了……贝勒爷永远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我执拗地说,不知道是在骗她,还是在骗自己。

  “难道您忘了吗?贝勒爷的阿敏侧福晋,可是孟格布禄的亲侄女!”

  我一愣,居然还有这种事?

  是了,我怎么忘了,阿敏姓的是哈达那拉氏,她原是扈尔罕的女儿,算下来可不就是孟格布禄的亲侄女?

  虽然阿敏嫁到建州后并不受宠,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努尔哈赤现在到底是如何想法?哈达与建州有着姻亲的一层政治关系在,努尔哈赤会为了我不惜打破这种平衡,发兵哈达吗?

  会吗?会吗?

  我心揪结,思绪百转千折。

  “格格!”

  “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我终于还是被迫要认真分析一下局势了。

  这无关于爱情,无关于美貌……努尔哈赤,这位历史上的清太祖,我待在他身边太久了,久到已经麻痹了自己的眼睛,竟忘了他除了是个喜好美色的男人外,更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这样的一个男人,岂会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儿女私情而乱来?

  我手足冰冷,一股森冷的寒气蹿上心头,在八月的高温下,冷汗竟涔涔浸湿了我的衣衫。

  我真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痛骂自己的愚昧蠢笨——以努尔哈赤的为人,怎么可能没有更早一步就察觉到叶赫的易变之心?早在去年底布扬古邀我回家探亲,努尔哈赤便该明了……

  可他还是应允了……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离开费阿拉,回去叶赫?他明知道我回去后布扬古要对我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阻止,反而还是放我走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掩面瘫倒在地上。

  我不了解这个世界,更不了解这样的努尔哈赤。在他们尔虞我诈的诡谲风云里,我不过是枚可悲的棋子——这真的无关于爱情,无关于美貌啊!

  九月的一天,我的噩梦终于惊醒。

  当孟格布禄疯狂地冲进我的房间,将试图上前阻挡他的葛戴一巴掌打到嘴角流血时,我知道我的末日终于来临了。

  担忧与恐惧焦灼了这许多的日日夜夜,真到了这一刻,我反倒镇定下来。

  “贝勒爷有事吗?”

  “跟我走!”他怒吼着拖我,攥得我手腕就快脱皮。

  “格格——”葛戴尖叫,扑过来一把抱住孟格布禄的右腿,“格格——”

  “滚开,贱婢!”孟格布禄一脚踹中她心窝,葛戴闷哼一声,人滑出一米远,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葛戴!”我惊叫。看她的样子像是已失去知觉,只不过小小的身子却在不停地抽搐。

  我想跑过去察看她的伤势,可是失去理智的孟格布禄已经将我扛到了肩上,在我的尖叫和踢打中往门外跑去。

  “你这是……要做什么?”天旋地转过后,我发觉自己被扔进了一辆黑咕隆咚的马车,孟格布禄死死地掐着我的胳膊,充血的眼睛可怕地瞪着我。

  “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他咬牙,“臭婊子,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吧?”

  马车强烈地颠簸起来,我被抛上抛下,颠得头晕眼花。

  他却仍是不肯放过我,抓着我的衣襟,恶狠狠地说:“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我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得到!”

  他突然发疯般扑向我,双手拼命撕扯我的衣服。

  我尖叫,跟他肉搏战,虽然明知打不过他,却仍是不甘如此受辱。

  “臭婊子!”他劈手给了我一巴掌,我耳朵里嗡的一声,在那瞬间耳朵失聪,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有双手在我胸前乱摸乱揉……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重力陡轻,迷迷糊糊中有双手把我抱了起来。

  我还是听不到声音,只是感觉有团温暖的气息包裹住我,脸颊上滚烫肿痛的感觉猛然消失,一种冰凉的触感滑过,沁入肌肤。我一颤,慢慢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对上一双柔软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深如海水,蕴含了难言的怜惜、自责、哀伤……

  “咳!”我咳了声,嗓子喑哑,但总算还能说话。

  我应该激动的,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被淡淡的心痛包围着,让我有点恨他。

  “东哥……”代善单膝跪在马车上,将我轻轻地搂住,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感觉他是在抱一个稚嫩的婴儿。

  “咳……”我推开他,有些疲惫。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他在,已能使我提起的心稳稳地落下。我低头检查了下衣物,除了有些凌乱褶皱外,穿得还算齐整,看样子在我昏厥过去的时候,孟格布禄那头猪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

  “东哥……”

  “闭嘴!”我哑着声没好气地打断他。

  他及时出现救了我,我应该心存感激,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心底一直隐藏着一种淡淡的恨意,我恨他,恨他这两年对我的不闻不问,恨他为了自保而彻底撇清我们的关系……恨他!就是恨他!

  代善无言地望着我,眼底缓缓流淌着悲哀的气息,他伸出手来想抚摸我脸上的伤痕,却被我一把抓过,狠狠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下去。

  他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开手,纹丝不动地继续让我咬,直到我的舌尖尝到了一丝甜腥味。

  我猝然松口,望着他左手食指上的一排带着血迹的牙印,失声惊呼,迷惘疯狂的神志猛然被震醒。

  “代善……你,你……”不是我傻,就是他傻,抑或是我们两个碰在一块儿就会变成了一对大傻瓜。

  他竟然没有一句怨言,反而轻轻地冲我一笑,温柔地说:“还记得吗?那年你发高烧,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也是这般惶惶不安,失魂落魄的神情,最后竟还发狠咬了自己的手指……我当时就只一个念头,宁可你咬的是我的……”

  我张口结舌,心里酸酸的,眼里也是酸酸的,似乎有什么强烈难抑的情感要从我心脏里喷薄而出。

  他叹息一声,将我紧紧拥进怀里,“对不起……”

  一滴泪,顺着我的眼角缓缓坠落。

  代善抱我下车后,我才发现马车正停在一座原始荒僻的森林内,虽是夜晚,但马车边围满侍卫兵卒,人手一支火把,竟将黑漆漆的森林照得宛如白昼。

  火光在代善白净的脸上跳跃,我目光匆匆转了一圈,尸横遍野,尽是哈达的士兵。到古代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目睹如此真实的血腥场面,不禁心头突突乱跳,忙将脸埋在代善胸口,不忍再看。

  “回二阿哥!”一名亲兵跪倒在地,“前方有消息来报,淑勒贝勒已带兵攻入哈达城……”

  我脊背僵硬。

  没想到他居然亲自来了……

  “东哥——东哥——”

  远处传来焦急的叫喊声,马蹄声阵阵,顷刻间来到我的面前,长长的马脸对着我,鼻子里哧哧地喷着热气。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动作相当娴熟历练。

  “东哥——”眼前一花,一个身披缂丝甲胄的小兵已冲到我面前,双手牢牢地扳过我的肩膀,“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我眨眨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太极?”

  这个身背朱木巨弓,腰挎金桃皮鞘宝腾腰刀,满身血污的小兵竟然是皇太极!我怔了怔,挣扎着从代善怀里下地,呆呆地摸着皇太极的小脸,从头打量到脚。

  他满面欢颜地望着我,两眼晶亮,绽放出无比喜悦的光芒。

  “你——做了什么?”我厉声怒斥,声线无法自控地颤抖,“你疯啦,你才多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回过头凌厉地瞪住代善,凶神恶煞,如果眼神当真能杀人,他已被我目光穿透,“谁允许他上战场的?谁允许的……谁允许的……”

  代善柔柔地看着我,不说话。

  “谁允许的……你们居然让一个七岁的孩子上阵杀敌……真是疯了……”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气息倒转回胸腔撞得心口生疼。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3:43
第四章 悔婚(6)

  赫然发现,原来代善胸前的甲胄裂了一道二三十公分长的血口子,皮肉外翻,伤口上凝着黑褐色的血块——这么重的伤势,他居然仍能不动声色地将我从车里抱出来,不动声色地任由我责骂而拈笑不语。

  我眼前金星乱撞,只觉得代善温和的眼眸像是一支利箭,咻地穿透了我的心。

  我张了张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泪水止不住地滂沱而下。

  “疼不疼?疼不疼……”哽咽着,我颤抖地伸手抚上他的胸,却不敢去触碰他凝血的伤口,只是一叠声地追问,“疼不疼……”

  “不疼。”他轻声回答,语气淡然中带着一丝快慰。他握住我的手,低头在我五根手指上逐一落下一吻,“有你为我流泪,死也值得!”

  怦!我的心猝然炸裂,震撼间仿佛感觉自己腾云驾雾般袅袅飘起,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一股暖暖的、细细的温情与甜蜜从指尖传来,战栗传遍全身。

  我所能想的,所能听的,所能见的……

  在这个刹那,只有他——

  温润如玉般的少年!

  拂晓,第一缕阳光射入大厅,青灰色的地砖上空飞舞着细小的灰尘颗粒,就像是无数飞虫在孟格布禄凌乱的发辫后萦绕。

  我被领到厅堂门前,门内已站满了威风凛凛的建州将士,侍卫扈尔汉、额驸何和礼、巴图鲁额亦都、扎尔固齐费英东、硕翁科罗巴图鲁安费扬古……

  凡是我所熟知的人,基本上都已一个不落地挺立在偌大的厅里,面上风尘仆仆,身上的甲胄沾染着不同程度的血污。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踏进门去。

  努尔哈赤穿了一套香色织金缂丝彩云团纹甲胄,犹如神人般坐在大堂的楠木宽椅上。见我进来,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随即重新回到孟格布禄身上。

  我缓缓走过孟格布禄身旁,他突然激动地挣扎起来,双手反绑却仍企图站起来冲向我,可惜此举立即被两旁的侍卫阻止,将他的头牢牢摁在地上。

  “贱人!臭婊子!”他扯着喉咙,歇斯底里地喊。

  成王败寇!对这种失败小人的辱骂,我只当没听见。

  “……臭女人,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不得好死……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孟格布禄的咒骂越来越难听,我心底一寒,虽然明知他不过是在胡说八道而已,但是如果墓碑上的铭文记载无误,历史上的东哥,也就是我,应该在三十四岁那年就香销玉殒了——以前我一直把东哥的殒逝当成是回去现代的年限,却从没正视过死亡背后透露的其他信息——譬如说……我将来到底是怎么死的?

  目光不经意地转向努尔哈赤,只见他清俊的脸庞上正挂着一丝残忍的冷笑。

  我一个哆嗦,感觉寒气从脚下直蹿上心头,冷得叫人心颤。

  “你不得好死……你和努尔哈赤……统统不得好死……”

  “掌嘴!”努尔哈赤一声冷喝,那些侍卫立即齐声应了。有人站到孟格布禄身边,拉着他的发根将他的头硬拉得仰了起来,另一人却持了根巴掌宽的竹板子,对准孟格布禄的左右脸颊啪啪啪啪地猛烈甩下。

  我见孟格布禄虽然被揍得惨不忍睹,却仍是硬气地挺着单膝跪地,没有吭上半句,不禁生出一种敬佩之意。

  一直以来我都瞧不起他,没想到他竟也有股傲气和骨气。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出言制止。

  努尔哈赤等人皆是一愣。

  孟格布禄的嘴里已经沁出血沫来,可是没有努尔哈赤的口谕,那些侍卫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竹板子依旧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

  “够了!”我怒斥一声,瞪向努尔哈赤,“你还不如杀了他,总好过用这等残忍的手段来羞辱他!”

  厅里响起一下轻微的抽气声,我瞥眼扫去,只见扈尔汉正神情紧张地朝我猛打眼色。我假装没看到,侧过头去,直直地望着努尔哈赤。

  视线毫无畏惧地与他对了个正着。

  他眉心轻轻一蹙,眼底有一丝惊奇闪过,但转瞬即逝。

  他唇角抿拢,唇线微微下垂,俊朗的脸上直白地透出一种肃杀之气。

  杀意在他眼中骤然升起,我心里一惊,未等开口,他已冷笑着说:“如此,就依东哥格格所愿——把孟格布禄拖出去,砍了!”

  他大手一挥,一切已成定局。

  我惶恐地瞪着他,孟格布禄嘶吼的怒骂声在我身后渐渐远去,他被人叉着胳膊拖出门外。过了没多久,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我身子一颤,与努尔哈赤胶着的目光终于断开。

  “把武尔古岱带进来!”

  大势已去……一切恍若梦幻,却又绝对的真实!

  孟格布禄死了……因为我的一句话,死了……

  迷迷糊糊地看到孟格布禄的长子武尔古岱惨白着脸,踉踉跄跄地被人押着走了进来,我内心一阵激动,发狂般地呐喊:“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杀了——他有什么错?你已经杀了他的阿玛,难道连他你也不打算放过?”

  努尔哈赤站了起来,我从他冰冷的眼眸中读出了残酷的四个字:斩草除根!

  这个男人,他是想要彻底灭了哈达啊!

  其实他现在已经做到了,他掌控住了哈达城内外的所有,但是为了免除后患,他即将选择一种一劳永逸的法子——斩,草,除,根!

  “不要——”一阵天旋地转,身心已经疲惫致极的我终于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虚脱无力地昏厥。

  灯残如豆。

  晕黄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恨我吗?”

  我淡淡地摇头,“不值得!”

  说完这三个字,我撇开头,目光悠悠转向窗外。半开的轩窗外,树影婆娑,雨点打在枝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分外扰人。

  我没有资格去批判努尔哈赤,无法怨恨他在对待敌人时的心狠手辣。历史学家都难以给出定论的问题,我又如何能过于片面地指责于他?

  “难道一点点怨责也没有吗?”他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重新扳了回来,逼迫我正视他的眼睛。

  从容自得的笑意中透出一丝的戏谑,就像一只明明已抓到老鼠的猫,爪子轻松地摁住了对手,却偏不一口将它咬死。

  他这是摆明了想看我哭着低声求他。

  我冷笑,“有用吗?”

  他愣了愣,对我说的话有些捉摸不透。

  我索性挑明话题,不愿再当他爪下的那只小老鼠,“如果有闲暇怪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不如先问问你当初为什么愿意把我送回叶赫!”

  他面色微变。

  “明明是你把我推到这里来的,如今偏还要来问我恨不恨你……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我推开他擒住我下巴的手。他挑了挑眉,眼底显出不耐烦的怒气。

  他忽然抓住我的两只手,将我推倒在床榻上,我的两只手被他拉高,牢牢固定在两侧。

  “又在考验我的耐性了是不是?”

  我紧抿着唇,手腕上传来炙热的疼痛。

  他眯着眼,眸瞳中充满了危险的信号,“告诉我,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以一个女人单纯对男人的……”

  “我不喜欢你!”打断他的问题,我直接给予他答案,“我不爱你……无论你怎么做,我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眼底闪过疯狂的狠戾,我闭上眼不去看他,只是头顶清晰地传来他不断变得粗重的呼吸,然后唇上一痛,竟是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个世上,除了我没人能要得起你!”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冷如冰霜般的口吻,已足够让我心底冒出一股寒气。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代善那双温润如海的眼眸,心口犹如破了个大洞,努尔哈赤的话卷着狂风暴雪直往那洞里呼呼地钻入。

  “东哥……你心里只能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哭着来求我……”

  感觉手腕上的剧痛骤消,我睁开了眼,发觉床榻对面的努尔哈赤正阴沉着脸,怨恨地瞪视着我。他见我忽然望过来,眼中闪过一丝狼狈,连忙扭过头,站起身走到窗下。

  我缓缓坐了起来,“这对你很重要吗?我是否喜欢你,真的对你很重要吗?”抚摸着手腕上红肿的痛处,我轻声问,“那么……江山与美人,对你而言哪个才是最重要的?”

  他背对着我的身影明显一颤。

  我忽然笑出声来,“其实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了,两者相冲的时候,你选择的永远都只会是前者。于是乎我被你顺理成章地送回了叶赫,顺理成章地送进孟格布禄的怀抱。虽然……你只是想借此找一个发兵的借口,找一个连大明皇帝都无法责怪你的借口。相信再没有比未婚妻子被抢,由此备感侮辱,愤而讨之的理由更叫人信服了……”我粲然一笑,他恰好回转的眼眸在对上我明了的笑容时,大大地为之一震。

  “你……”

  “我什么都知道!因为不喜欢你,所以即使知道真相也不会伤心难过!以你的立场,你的选择非常明智而且正确。”

  他倒抽一口冷气,俊朗的脸孔显出赤红的颜色,他犹自不信,恶狠狠地问:“你什么都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有些事情只要不一味地去逃避,其实是很容易就能想通的……当然也包括你还想再给我一个小小的惩戒——就如同当初你把我关进兰苑,圈禁三年的目的是相同的,你在为我这两年任性妄为地不断拒绝你而借机教训我!你想让我害怕,从而更听你的话……”

  “你……到底是谁?”他忽然大步迈向我,一把抓住我的双臂,目光流连在我脸上,“你还是原来那个东哥吗?”

  “是……也不尽然是……”我一语双关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总之,我必须得为了我未来的命运去奋力搏上一搏。

  “努尔哈赤,你想要什么我很清楚……”我舔了舔唇,露出一个职业化的亲切笑容,“今后如果你还想用这招‘美人计’如法炮制其他人,我这个第一美人绝对会完美地配合好你……”

  他咬牙接口问道:“条件呢?”

  很好,果然不愧是努尔哈赤!

  “条件是——你今后再不能任意约束我的自由,永远都不许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也包括要让你喜欢上我?”他眼底有痛,揪心的痛,深沉的痛,那么明显直白,一点都不似作伪,就在这一刻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强迫自己忽视他的痛心疾首,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他就这么死死地,目光毫不转移地盯了我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当我觉得几乎没可能再等到我想要的答复时,他忽然冷冷一笑:“好!一言为定!”

  这几个字才脱口,他猛然推开我,转身,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走去。

  在一脚跨过门槛后,他宽阔的背影微微颤了一下,像是无力再抬起另一只脚,他扶在门框上缓了口气,动作僵硬地走了出去。

  秋风,夹着细雨从门外吹了进来,溅得我脸上湿湿的,我伸手抹去雨水,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正要走过去关门,窗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努尔哈赤一走,方才被屏退出房的下人们便动作迅速地赶回来伺候。

  然而此刻我心里正堵得慌,不愿见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

  正要开口打发她们回去,忽听门口一个老嬷嬷发出一声惊惶凄厉的尖叫:“这里怎么有血?格格……难道你刚才咯血了?”

  我一怔,身子骤然僵直。

  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在我离开建州的那段时间,努尔哈赤听从八阿哥皇太极的建议,命巴克什额尔德尼和扎尔固齐噶盖用蒙古字母拼写满语,创制满文,从此满文替代蒙古文成为女真族书信往来的流通文字。

  十一月,努尔哈赤在致朝鲜国王书函中,自称“建州等处地方国王”。他意图称霸一方的野心由此已可窥见一斑。

  而自九月建州铁骑攻破海西哈达部后,首领贝勒孟格布禄被杀,此事惊动明廷。为了保护哈达,明朝下令努尔哈赤退出哈达,并立长子武尔古岱为贝勒。

  彼时,哈达发生饥荒,武尔古岱走投无路,向努尔哈赤借粮赈饥,努尔哈赤趁机提出条件,要求哈达归顺建州。

  万历二十九年,哈达取消族名,归顺建州。哈达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宣告灭亡。同年,为安抚归降的哈达部众,努尔哈赤将大福晋衮代之女,年方十一岁的三格格莽古济下嫁武尔古岱。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4:20
第五章 伤情(1)

  午后气温居高不下,玉荷池中重重荷莲在微风的吹送下,叠浪起伏。

  我慵懒地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星眸微眯。吹拂在脸上的风带着点湿润的水汽,知了聒噪的叫声离我时远时近……

  “格格……”身边有个声音小小地说,“回房歇歇吧,这里风大……”

  “不碍事。”我睁开眼,困乏地伸了个懒腰。

  葛戴乖觉地站在我身边,双手交错搁在身前,纤长的手指间拈了柄玉色丝织团扇,扇面上精巧地绣着三只翩然绕牡丹的蝴蝶——一看就知是明朝汉家的东西。

  近来汉风在城中颇盛,不时有通货买卖之人出入边境在两地淘换商品,汉家女子的精巧小饰物尤其受到女真族女子的喜欢。

  我也算是跟风族中的一员,追求流行新时尚本就是我的一项喜好,还在现代生活时,每个周末我就会逛商场血拼,把辛苦赚来的人民币大把大把地砸在这些华丽的奢侈品上。

  其实比起满人雍容华贵的服装和首饰,我更偏好汉家女子那种轻盈婉约、飘然若仙的霓裳罗裙……那叫一个美啊。

  “格格!”葛戴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她那已逐渐透出少女娇媚气息的小脸上虽浓淡适宜地搽着一层薄薄的胭脂,却无法掩盖住她原本苍白的肤色。

  自从那年挨了孟格布禄踹心窝子的一脚,她身子虽然养得大好了,却落下个时常心绞痛的病根,脸色也不像从前那般红苹果似的健康,总是面无血色的,吃了许多的名贵补药也总调养不好。

  就因为这,我对她平添了几分歉疚之意,在不知不觉中已无法将她视为一个寻常的丫鬟。

  “真是越大越啰唆了,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啊!”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先前吃饱了饭,我原就想爬上床去睡午觉,偏她多事,怕我吃完就睡胃里会积食不消化,死活要硬拖我出来散步。

  散步?!

  那可真是件超级恐怖的事情!

  六月的酷暑高温,人坐在搁着冰块的屋里,即使不动都觉得热汗渗得慌,更别说出门直接到大太阳底下烤晒了!

  我怕晒成黑炭,又怕听葛戴继续啰唆,只得跑到玉荷池畔来吹风。至少在这里还有凉亭遮日。

  风虽然不大,还黏黏糊糊的,不过还能勉强凑合。待久了,也觉得在屋外看风景好过在屋内对墙发呆,真怀念以前那种坐办公室吹空调的日子!

  于是在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又赖着不肯走。葛戴自然拿我没辙,只是苦了那些随从的奴仆,一个个顶着大太阳,站得笔直也敢不动。

  “格格!”葛戴跺脚,神情憨态中带着一抹娇羞。

  我嘻嘻一笑,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虽然没直接站在太阳底下曝晒,但夏季里的热风吹多后,到底还是将我的皮肤灼伤了。我正考虑要不要回去做个黄瓜牛奶蜂蜜面膜来调理一下晒伤的皮肤,忽听隔湖岸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很少听到有女子在城内如此肆无忌惮地大笑,衮代一班福晋们自恃身份,平时连讲话都很小声,更别说是笑了。剩下的女眷中,东果格格心高气傲,气质脱俗,她会大声斥责人,却绝不会大声说笑;嫩哲格格是个水晶美人,长得就跟她额娘似的,说话做事都冷冷淡淡的,我极少见她咧嘴笑;莽古济格格……

  我眼珠转了一下,也只有她了,小性子,骄横,就跟一头脱缰难驯的小野马似的,打从小就仗着自己是嫡出的身份,自视高人一等。整个费阿拉,除了她还有谁会如此招摇夸张地大笑?!

  只是……听说前阵子努尔哈赤把她下嫁给武尔古岱,她很不乐意,还当众扯烂了嫁衣,结果被她老子甩了一个耳刮子,才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地上了花轿。

  怎么不过一两个月就全变了?难道是武尔古岱滋润功夫了得,把这位难缠的小娇妻侍弄得笑逐颜开?

  我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对岸看。

  只见逶迤得老长的一条队伍,除却清一色缀在后面的奴才下人,四五个穿红着绿的女子夹在人堆里,分外鲜艳夺目。

  我踮起脚尖,好奇地问:“葛戴,你瞧那对面可是有个穿汉装的姑娘?难道是霁月或是欣月到园子里来了?”

  “不是的,格格,奴婢瞧着那身段不像是霁月郡主和欣月郡主!”

  我正兴高采烈地冲出凉亭,准备迎上去,听了这话,转头又看了看,果然觉着不像。那女子个头偏矮了些,倒像是个小孩子似的。

  “格格,他们往这边来了……”

  能通往湖心亭的只有九曲桥这一条道,眼瞅着他们那帮人已经浩浩荡荡地上了桥面,我知道避是避不了了,只得整了整妆容,在原地静候着等他们过来。

  那群人里头果然有莽古济格格,只见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缎绣云鹤纹袷便袍,外罩同色系马褂,往日的小女孩装扮已改成把子头,发髻上插着金灿灿的流云双翔凤,欢声笑语间双靥泛着红润润的光泽。

  我啧啧称奇,女人果然是要男人来滋润的,瞧她男人把她滋润得多好!

  莽古济终于看到了我,笑容僵在唇边,目光只在我身上逗留了三秒钟,随即匆匆瞥开。

  我知道她跟我不对盘,自从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愉快后,她都避着我不见面,是以她的婚礼我也未去参加,只是托代善替我送了一份厚礼。

  莽古济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她身后有人走近她,低声说了几句。

  我只瞧见莽古济回头也讲了几句话,然后两个凑在一块儿的脑袋分开,我分明感受到一道烁烁闪耀的目光直直地朝我射来。

  下意识地搜寻到这道目光的主人,才触到那如水般柔情熠熠的明眸,我心里便先打了个咯噔。

  脸若银月,眉若远黛,靥笑春桃,唇锭樱颗,好一个天生的美人坯子!一袭月牙色紧腰薄纱罗裙,勒出她腴润婀娜的身姿,更兼在连碧荷叶、粼粼波光之映衬下,越发显得仙袂飘然,宛若九天玄女顷刻间便将迎空飞去。

  我吃惊地张了张嘴,不自觉地展露一抹惊讶。这样的绝世美女,果然养眼得紧!我猛盯着她又仔仔细细地瞧了两眼,只觉美色当前,似乎永远也瞧不腻一般。

  “咳。”也不知是谁闷咳了声,率先打破了这股静谧的氛围。

  我轻轻嘘口气,有点不舍地收回目光。

  “布喜娅玛拉格格!”莽古济经过我时,略为颔首,表情冷冷的,算是打了招呼。

  我亦浅笑回应。

  那汉装女子却没有跟上莽古济的脚步,反而在离我一米远的距离停下了脚步,半侧着身凝视着我,忽问:“你可就是女真族第一美女东哥?”

  她的声音清脆利落,与她柔媚婉约的长相一点都不吻合,我眨眨眼,竟没反应过来她是在跟我说话。

  她忽然莞尔一笑,笑容如花般绽放,“我很小的时候便听过你的名字,你果然很美!”她虽然是在赞美我,可我却一点也听不出她话里有称赞的味道,相反,她目光咄咄逼人,纤细的腰杆在说话时更是倨傲地挺了挺。

  从外形看,她身体发育得已是极好,酥胸高耸,臀圆紧翘,但是眼眉间仍旧透着稚嫩,身高也只及我视平线,看年岁应该不会比莽古济大多少。

  我稍稍偏转头,余光扫了眼莽古济,这才发觉与方才第一眼的印象相比,她已被这位美艳少女贬得变成一片灰暗的底色。

  我不由得暗想,傻妞一个啊,跟这种超级美女并肩而行,也真亏了她有这个勇气,这种绿叶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上天保佑,希望这位三格格脑袋还没有豆腐渣到把小美女朋友领回家去……

  “阿巴亥格格是乌拉满泰贝勒的女儿……”莽古济忽然折了回来,攀住小美女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微微撅起的嘴角略带出讥讽的兴味。

  再看她身前的阿巴亥格格,熠熠生辉的目光无时无刻不紧锁在我脸上,似乎正在打量我,评估我的实力。这是一种大胆的挑衅目光,只有在给对手打分时才会出现。

  我兴奋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这种目光我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了,那是只有在21世纪,白领女性在竞争压力超大的情况下,才会在办公室里频频出现的目光。

  于是,我别有用意地给予她肯定的答案,极尽所能地露出一抹我最有自信、对着镜子练了无数次的超级无敌媚笑。

  果然,阿巴亥脸色微沉,嘴角微微出现颤抖。但随即,她又含笑说道:“唉,我不知道该喊你姐姐,还是喊你姑姑……我很小的时候便听过你的美名了,如今想来,你年岁应该比我大了许多……更何况你还曾经一度许了我额其克……”

  “你……”葛戴性子急,竟忍不住冲上前。

  我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身后,无视于阿巴亥格格带刺的话语,轻笑说:“也是呢,要是早知道布占泰有你这么一位漂亮可爱的侄女,我一定……”

  目光无心一掠,意外发现九曲桥头一抹熟悉的身影,于是心情忽然大好,底下的刻薄话随即收回,嘴角不自禁地勾起一抹温馨的笑意。

  “阿巴亥方才给我阿玛献舞去了,阿玛看了不知有多欢喜……”莽古济存心想气我,只可惜她却不知那些话根本就刺激不到我。

  我微微哂笑,脚下错动,已飞快地向桥头迎了上去。

  “怎么来这了?”

  “去你屋里找你,值房的小丫鬟说你出来散步消食。”代善含笑望着我,“等了你一炷香,仍是不见你回来,可不就找来了么?”

  我脸上热辣辣的,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脸红烧的。总之,我第一反应就是一把抓过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

  “咝——”冰凉的感觉沁入肌肤,我舒服地闭上了眼,享受着他手指带来的凉爽感觉。

  “瞧你,都晒伤了!”淡淡的语气中有责怪也有宠溺。

  “莽古济给二哥请安!”不知什么时候,莽古济走到了我身后,怯生生地开口。

  好奇怪,若说她怕褚英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为什么她面对代善竟也会如此拘束害怕?

  我不由得转过身去,好奇地打量她。莽古济始终把头垂得低低的,手里的真丝帕子迎风飘动。

  “嗯。”代善轻轻应了一声,对待莽古济的态度算不上冷漠,却也谈不上热情。

  抬起头时,莽古济的脸色已是苍白一片,手指绞着帕子,脸上明显带着紧张。

  自莽古济后,那群人里头又跳出个小人来,脆生生地喊道:“穆库什给二哥哥请安!”

  我这才留意到,原来穆库什格格也在,只见她红扑扑的圆脸上充满崇敬之色。代善略微弯下腰,冲她微微一笑,说:“四妹妹也在啊,昨儿个阿玛还夸你新学的字写得不错呢。”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5:28
第五章 伤情(2)

  穆库什小脸涨得通红,除了一双大眼闪闪发光外,竟是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代善随手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玉坠子,递给她,“二哥哥没啥好东西给你,这个你且当奖励拿去玩吧!”

  穆库什欣喜万分,两只小手齐捧着接过。

  我看到一旁的莽古济脸色明显一黑,竟露出又嫉又恨的神色。

  “乌拉那拉氏阿巴亥请二阿哥安!”一道清丽的嗓音就这么突兀地横插进来。

  之前还不怎么在意阿巴亥的我,此刻在代善面前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不知道代善见了阿巴亥会是何种反应。

  我悄悄抬起头,只见阿巴亥先请了个满人的礼,跟着身子稍低,又学着汉女的样子福了福身子,眉目娇柔,眸若秋水……

  我心里一跳,急急地去观察代善的表情。他在见到阿巴亥第一眼时,眼底闪过一抹惊讶。我突然感觉像是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呼吸不畅,胸口闷得难受。

  阿巴亥直直地盯着代善,然后竟飞快地垂下眼睑,颊靥上飞起一抹叫人不易察觉的红晕。虽然转瞬即逝,但到底已让我的心猛烈地被撞击了一下。

  我紧捏着代善的手指,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掐他。代善终于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眸底却有一丝迷惘,我心里一痛,像是被人拿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瞟了阿巴亥一眼,紧蹙的剑眉忽然舒展开,眸子也恢复了原有的清澈明亮,“难怪呢,我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他嘴角浅浅勾出一道迷人的弧线,目光凝驻在我脸上,极尽温柔,“方才乍一看,原来竟是与你眉目间有三分的神似。”

  我一怔,飞快扭过头去,这时阿巴亥也正注目看过来,四目相对,我分明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这不由得让我心里一惊,一种不祥之感油然升起。我使劲捏紧代善的手,直到他的手指被我手心滚烫的温度给彻底焐暖。

  我和阿巴亥四目胶着,但她已然隐去一切失态之色,轻快地笑起,“布喜娅玛拉可是咱们女真第一美人,能和她长得相似,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哪!”

  “咱们回去吧!”代善似乎根本没去留心她说了些什么,只是牵着我的手,说,“瞧你晒的……回去还是我帮你上药吧,否则你又会像去年那样晒脱皮了。”

  我嘻嘻一笑,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然后任由他拖着我的手,将我领回家去。

  可是,即使已经离开很远的一段距离,我仍能感应到身后那道分外清冷的目光,正如影随形般锁定在我背上。

  这让我安定许久的心再次翻腾起来。

  “讨厌!”

  隔着纱窗,远远就听见葛戴在院子里愤愤地嚷。

  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走到窗前打起纱帘子往外瞅,只见墙角大树下的水井旁蹲着一个消瘦的人,正背对着我,一边低声咒骂,一边用手不知在揉搓着什么。

  “讨厌……讨厌……”她翻来覆去也只是叨咕着这一句,但语音哽咽,渐渐地似有了哭意。

  我微微吃惊,这丫鬟跟了我这么些年,禀性憨厚,脑子里是一根筋通到底,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最是藏不住事。她性格豁达温顺,除了跟着我在哈达吃了不少苦之外,倒也没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能惹得她哭。

  我心里纳闷,便绕过厅堂,打起门帘走了出去。

  门帘嗦嗦声惊动了她,她站起回头,一张小脸通红,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她一见我,慌了,手足无措地退后半步,“格格……你怎么在屋?你不是……”

  她手上尴尬地提着袍角,打湿的水正顺着她的裤腿往下滴答,配上她那张哭花的猫脸,真是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我眉心一皱,“怎么了?”

  “没事。”她嗫嚅着说,眼神闪烁,“奴婢的衣裳脏了,打点水洗洗。”

  “脏了?”我瞄了眼她的衣服,这身月牙白的夏袍是昨儿个皇太极打发人送来的,一箱子给我的夏季衣物中,单单只这身偏小了些,我见没法穿便取来赏了她,今儿个一大早便见她欢天喜地般穿上身。

  月牙白是最不宜沾色的,这夏季的衣料又薄,我仔细一瞅,便瞧见她身上从右肩起一溜往下染了一连串乌黑的污渍。

  “是什么东西给弄上去了?”我心里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身衣裳,“快别哭了,不过就是一件衣裳嘛,洗不掉的话明儿个我叫人再给你做一件……”

  她拼命摇头,哽咽着说:“不……不一样的……”

  “怎么就不一样了?”我轻笑,这丫鬟还真认死理,歪着头想一想,不禁憋笑,“那好吧,明儿我跟八阿哥说,让他照原样儿再给你做一件,这总成了吧?”

  葛戴小脸更红,羞得连连跺脚,可过了没多会儿,她眼圈更红了,竟哇地放声哭了出来,“格格!格格……”

  “这又怎么了?”

  “格格!”她突然放开手,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加大声,“打从奴婢九岁起跟了格格,格格待奴婢亲如姐妹,别说打骂,就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奴婢,奴婢……”她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身子直颤。

  我被她冰凉的湿衣服激得打了个寒战,又见她只是一味地哭泣,却根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由得火起,吼道:“哭个什么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葛戴被我的吼声吓得直发愣,好容易缓过劲了,我等着她开口,谁知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上了。

  我只得耐住性子,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等她哭完。因为靠得近,鼻端淡淡地嗅到一股臭味,我轻轻推开她,惊讶地察觉原来她袍子上沾的不是别的,竟是黑墨。

  女真人尚武,虽说努尔哈赤创制了满文,但毕竟会写字的人还极少,普通人家更是不能,笔墨纸砚在城里简直就是件稀罕物。

  “到底怎么回事?”我沉声问,“谁欺负你了?”

  “格格……”

  “放胆了说,有我替你做主呢。”在城里哪个不知葛戴是我的丫鬟,敢公然欺负她,这不就是明摆给我这个主子难堪吗?

  葛戴低着头,抽噎着渐渐止住哭声。

  “是木栅里的人?”

  她迟疑地掉转目光,不敢直视我,苍白的小脸上泪痕宛然。

  我知道她不吭声即是代表着默认了,心里略一琢磨,已有了考量,不禁冷笑道:“可是阿巴亥?”

  葛戴一惊,小脸煞白,怯懦地瞥了我一眼。

  “她怎么着你了?”我把葛戴带到太阳底下,怕她身子湿了在树荫底下冻出病来。“说说,不用怕……”

  “可是……格格,阿巴亥最近很得贝勒爷欢喜。”她低着头,鼻音很重地说,“前几日栅内设家宴,不只把她给请了去,贝勒爷还因为她说的话开怀大笑,当场把一条价值三百两的碧玺手串赏了给她……格格你还不知道,那手串打从前年贝勒爷买来后一直挂在衣襟扣上未曾离过身,诸位福晋们哪个不眼馋,只是这两年也没见有人讨得到手,可谁想就单单凭了阿巴亥几句话,就赏她了。格格,这样的人咱们惹不起!”

  我细细思量,美人果然就是美人,就凭阿巴亥的姿色,除了孟古姐姐稍可比得七分外,努尔哈赤其他的大小老婆们根本就没法和她相提并论。况且,阿巴亥绝非空有绝美外表之人,她的聪颖灵巧绝对更在她的美貌之上。

  这样一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可人儿,努尔哈赤怎么可能会不动心?

  我拍拍葛戴的手背,温和地说:“没事,说说,咱们不一定要拿她怎样,只是你受了委屈,难道也不许向我诉诉苦么?”

  葛戴眼圈又红了起来,咬着唇,讷讷地说:“也没什么……其实,那个……阿巴亥是奴婢的堂侄女!”

  “什么?!”我大吃一惊。

  “乌拉首领贝勒布占泰其实是奴婢的堂兄,奴婢的阿玛是布占泰的额其克——博克多贝勒……”

  什么?我震惊得退后一步。不起眼的葛戴居然有这么显赫的身世?可她为什么会屈尊做了我的丫鬟?

  “奴婢是被掳来的……”她唇角略弯,眼泪蓄在眼眶中,盈盈打转。

  战乱时代,杀戮打劫,争夺地盘、奴隶、牲口等等一切财势,这一点也不稀奇。我忽然发觉葛戴其实也是个可怜可悲之人,她的亲人、族人都在乌拉,思而不得见,却只能孤零零地在建州沦为奴役。

  她明明是个格格,却不得不委屈地做了我的丫鬟!

  然而,当格格主子的命运,就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吗?看看阿巴亥,如今不也成为又一政治交易下的牺牲品了么?

  “上次在园子里,她没认出你来?”

  葛戴咬着唇,眼泪刷地坠下,“没……是今儿又碰着了,我一时动情,主动和她相认……原还跟她回了她的住处,絮叨了些话。可是后来她听说奴婢做了格格的丫鬟,便恼了……她怨恨奴婢自降身份,丢了乌拉的脸面,也丢了她的脸面……”

  我黯然,想象得出骄傲的阿巴亥会是如何的愤怒,说到底葛戴总是她的堂姑姑,可她却在我屋里做贱役。

  “这墨汁也是她的杰作了?”

  葛戴脸色惨白,语音战栗,“我和她争辩说格格为人极好,阿巴亥却更加恼了,说既然我愿意当下人奴才,与其伺候别人,不如伺候她!于是她当即铺纸写字,叫我过去伺候研磨……我咬牙回说并非是她的奴才,她突然劈手就将桌上的砚台砸了过来。我慌慌张张一躲,那方砚砸倒了一只青花瓷瓶,可墨汁却淋了我一身……”

  我缩在袖管下的手越握越紧,指甲甚至掐进了肉里。

  “……她怎么对待奴婢都没关系……”葛戴低垂着头,声音浑浊,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青砖上,“可是……她居然说格格你是老得没人要的贱……贱女人……格格!格格!她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你!”葛戴颤抖着哑声哭喊,“即使贝勒爷现在不再专宠你了,可好歹……好歹……她怎么可以这样啊……”

  “傻丫头……”我拍着她的肩背,感觉心里涩涩的。

  她又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呢?不再受宠于努尔哈赤,完全是我费尽心机求来的啊!

  “格格!你好委屈……你好委屈啊!我的格格……”葛戴抱住我,哭得惊天动地,“格格,为什么你要忍受这样的屈辱啊——”

  乌拉那拉氏阿巴亥!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虽说女人争胜爱美是天性,但是,如此折辱自己的亲人,针对一个对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威胁力的对手,真可谓心胸狭窄!

  换而言之,她在自己的脚跟还没牢牢站稳时,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垮我,她的心智还稍显不够成熟了点!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5:58
第五章 伤情(3)

  但毕竟已露峥角,依照她的才智和性情,将来必定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甘心屈居人下的女子!

  安抚罢葛戴,天色已是垂暮,早有嬷嬷端了饭菜到屋内摆好,依旧是满当当的一桌子。

  “格格,这八盘菜是大阿哥府上新请的厨子做的,大阿哥还派人带话来问,看合不合格格的口味,若是不喜欢,明儿个再换过。”

  “嗯。”这大概已是褚英府上今年新换的第九个厨子了吧?

  桌上的八道菜色荤素搭配齐全,可见这位新厨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点点头,“依旧撤了吧,回头各拣一半给葛戴送去,其余的仍照老样。”

  嬷嬷不动声色地应了,命人悄没声息地撤去。一会儿四菜一汤端了上来,我用勺子舀了一口汤,刚入口在舌尖上一滚,眉头便蹙了起来。

  “这味怎么不对?不是平日里惯常吃的,难不成二阿哥府里也新换厨子了?”

  “回格格的话,今儿个的晚膳是栅内大厨房烧的……二阿哥府上,未曾送饭菜来!”

  我一怔。

  出什么事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惯的事,怎么今天偏就例外了呢?

  突然之间,我食欲全无,啪地将汤勺掷在桌上,起身。

  “格格……”

  “都撤了吧,晚上不用再守着摆消夜,你们先下去用饭。”众人一齐应了,躬身退下。

  我在屋内心烦气躁地转了两圈,突然一头冲出门去。槛外守着的小丫鬟着慌地追上我,直叫:“格格哪儿去?”

  “你回去吧!我出去走走,记得别告诉葛戴……”

  那小丫鬟的两条小细腿哪能跟我比,三两下就被我甩了。

  代善的府邸比较偏僻,我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出门时气鼓鼓地竟忘了叫人备车,这下倒好,等走到他家大门口,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叩响门环,等了好半天,里头才有人应声,门被拉开一道缝。

  我不冷不热地冲那开门的小厮一笑,没想竟将他笑傻了眼,喉咙里咕咕地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显然并不认得我,不过我说要进去找人时,他竟也没阻拦,只是傻傻地说:“原来你是那位姑娘的姐姐……怪不得呢……”

  我想他大概是把我误认作他人,反正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代善此刻正在府内,我要找的就是他。

  那小厮提着灯笼在前头领路,我嫌他麻烦,等他领我穿过拱门便说:“你回吧,书房我认得,自己去就成。”

  他似乎听话得有些过分,居然还真将灯笼递给了我,又关照了我小心脚下,这才恋恋不舍似的走了。

  我轻笑。长得美原来是这等的有优势啊!

  书房的灯还亮着,我贼贼地偷笑,正考虑要用何种方式进门吓他一跳时,忽听房内传来一声哀婉的叹息,接着有什么东西啪嗒落到地上。

  我心里一跳,脸上噌地烧了起来。

  一直不喜欢到代善的府里来!

  这两年虽然时常在一块儿玩,可我宁可他带着我四处转悠,也决不肯跟他回家,其实我是害怕面对他家中的那些妻妾。

  一时间晚风吹到身上,我瑟瑟发抖,心里如同吃了黄连一般苦涩不堪。

  “这字怎么这么难写?”那里头的女声娇嗔着抱怨。

  我眼皮狂跳,手里的灯笼险些失手落地。

  那声音……那声音……分明就是阿巴亥!

  那一刻脑子里轰地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一时冲动,根本没顾得上考虑后果,抬脚就踹门。

  那门竟然没从里面闩死,嘎吱一声开了。

  门内只听“哎呀”一声尖叫:“有鬼啊——”

  代善沉闷的声音跟着响起,“格格请自重!格格……”

  我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因为书案上点着灯,所以房内的陈设一目了然。

  代善正贴墙站着,阿巴亥像条八爪章鱼般贴在他胸前。

  “哪里有鬼?恐怕是你心里有鬼吧!”我冷笑,这情景倒还真像是古代版的抓奸戏!

  阿巴亥定睛看清是我,一张脸忽然比见了鬼更加惊惶,不过她倒也真不简单,只短短数秒,便已神情自若。

  “原来是东哥姑姑……”她用小手按着胸口,楚楚可怜地说,“害我吓了一跳,把墨都打翻了呢。”

  我视线往下移动,看清楚地上翻了一方墨砚,溅得满地都是黑压压的墨汁——我的瞳孔如针一般紧缩。

  好个丫头片子!故意提到墨砚,是在提醒我,下午正是由她替我教训了丫鬟吗?

  我冷冷一笑,目光凌厉地射向代善。

  代善面无表情,只是眼眸执著地望定我,薄薄的唇角紧抿成一道俊美的弧线。

  “做你的姑姑可真不敢当!”我晃悠着灯笼,闲闲地走进房内,“若要真按辈分来称呼的话,我和代善可是平辈儿,而你……”我吃吃地笑,“兴许再过不久,我们都该尊称你一声侧福晋呢!”走过去挽住代善的胳膊,我轻轻地拍他,“你说是不是呢?”

  薄衫下紧绷的肌肉明显一松,代善翻掌牢牢握住我的手,毫不避讳阿巴亥的注目,只是紧握着不肯松手。

  阿巴亥的脸色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书房内的气氛十分尴尬,只听见我们三人的呼吸声。

  一分钟过后,阿巴亥面带微笑行了个跪安礼,“不打扰了!二阿哥,赶明儿阿巴亥再向你讨教书法!”

  她的气度如此从容优雅,以至于我有个错觉,她似乎和代善之间真的没什么,一切都只是我看到的幻象!

  等到门嘎吱轻轻阖上,我才清醒过来。

  代善从身后一把搂住我,喃喃地说:“谢天谢地,幸好你来了!”

  我冷哼一声,在他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脚,手肘撞在他胸口上,挣开他双臂的同时听到他闷哼一声。

  “什么叫幸好来了?我要是幸好没来又该如何?”

  “你怎么可能不来?”

  “我干吗一定要来?”

  他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让我看了心里越发的来气,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眼泪竟不受控制地冲上眼眶。

  “东哥……”他低柔地叹息,不顾我的张牙舞爪硬将我拖进怀里,下颌顶在我的头顶上,“你怎么可能不来?那么在乎我的你,怎么可能不来?”

  我脸上一红,伸手捶他,“臭美!谁在乎你了?”

  “不在乎我吗?”他低笑,胸膛随之震颤,“不在乎我,会为了一顿饭菜就巴巴地跑了来?”

  “你,你是故意的?”

  “我刚才甚至一度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心想这回真是弄巧成拙了。”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我心中默想,那是因为我气疯了,撒着两条腿就跑来了,自然快不了。

  “她来好久了吗?”

  “嗯。”

  “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

  “干吗不赶她回去?”

  “她赖着不肯走!”

  我横了他一眼。也就他这个滥好人会任人在自家地盘上撒野,要是换作褚英,早一鞭子将阿巴亥抽出去了。

  “所以,就想出这种烂招儿,把我诓了来?”我气呼呼地瞪他,可恨我还真就那么小心眼,为了一顿饭菜巴巴地跑来兴师问罪。

  “没办法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阿玛那么喜欢她,怎么说都快成为一家人了。”

  “为什么也不叫下人陪着?孤男寡女的若是被你阿玛知道……”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更不能让人陪着……”他话说得含含糊糊的,我却猛然一凛,想起方才踹门后看到的一幕,顿时叫道:“她霸王硬上弓强吃你豆腐?”

  代善剑眉一挑,露出个困惑的表情。我呵呵一笑,伸手摸摸他俊秀的脸颊,故意抛了个媚眼过去,腻声说:“方才,是不是也被她这般调戏了去?唉,我的二阿哥啊,真真是秀色可餐哪……”

  话未说完,只见代善瞳孔颜色加深,变成如墨一般乌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突然一手绕到我脑后,捧住我的后脑勺,一手托住我的腰,稍一使劲,我唇上一凉,竟是被他吻了个正着。

  他的唇,和他的手指一样,略带冰冷,可是呼吸却又那么灼热……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再被他如此亲昵下去,我一定会失去理智。

  “东哥……”

  “嗯……”唇上传递着暧昧的气息,稍一离开,我便感到一阵失落,忙凑上去,主动吻住他。

  舌尖灵巧地挑开他的牙齿,卷住他的……

  代善身子猛地一颤,我听他闷哼一声,忽然狂吻住我。

  接吻居然会有这样令人窒息的美妙,我在心里长叹口气,终于认命地想,自己这回真的是喜欢上他了。

  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小好多的小鬼!

  但愿上天不要指责我老牛吃嫩草——其实它也没权力来指责我,本来就是它开我玩笑,把我丢到这里来的。

  迷迷糊糊的,我脑子里像在煮粥。

  代善忽然松开我,将我打横抱起,轻轻放到了一旁歇息的软榻上。

  “可以吗?”他哑着声问我,琉璃色的眼眸里充斥着强忍的欲望,“可以吗?东哥……可以……”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继续吻他。

  我想我是疯了!

  一定是这么多年的老姑婆生活造成我内分泌失调,心理严重失衡,所以……我真的失去自控能力了!

  薄薄的夏袍轻易地就被脱下,滚烫的肌肤触到凉凉的空气,我情不自禁地逸出一声呻吟。

  代善冰凉的唇沿着我的锁骨一路往下,我只觉得灵魂出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用手把着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身躯。

  他的身子滚烫!

  我偷偷眯开一道缝,顿时大窘,不知什么时候,不仅我上身的衣服全被脱光光了,就连代善也打起了赤膊。

  我脸红得发涨,但是他胸前那道刺眼的疤痕却将我的目光牢牢锁住,我伸出手,轻轻抚上那道疤。

  代善的身子一颤。

  我连忙缩手,“还疼吗?”

  他声音极其沙哑:“傻丫头,快两年了,怎么还可能会疼?”他抓住我的手,低下头将我的每根手指一一吻遍,我酥痒难忍,忍不住咯咯笑起。

  “我比你大……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喊我丫头……嗯——”天哪,他的手在我胸口摸什么?

  手指的力道犹如天鹅绒毛般轻轻刷过我的肌肤,在他熟练的爱抚下,我身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脸烫得快要烧起来了……

  一个念头飞快地闪入我的脑海,我突然想到,他虽然年纪比我小,可是经验却绝对比我这个半吊子要多得多……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6:33
第五章 伤情(4)

  刹那间,我激昂的热情像被人从高空猛地掼下地来,明知道这其实并不能怪他,可是……我仍是极不舒服,想到这书房兴许有人来过,这软榻兴许也有人躺过,兴许他也曾在这里,与人耳鬓厮磨地欢爱过……

  我激灵灵地打了个颤,之前所有的激情全化成了酸楚,如同一块看不见的磐石,沉重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咕……咕……”肚子很不争气地赶来凑热闹,热情如火的代善不禁顿住了动作。

  我“哎呀”低叫一声,脸红得翻身跳下地,捧起一堆地上的衣物挡在胸前。

  “哧——”寂静了好久,代善忽然笑出声,我红着脸悄悄回过头,却见他歪在榻上跟我招手。

  “我没吃饭……”我可怜兮兮地蹭过去。

  真是糗大了,有哪个人会像我这样煞风景的?!

  “嗯,我去叫人帮你准备晚饭……”他宠溺地搂住我,从我捧着的衣物中拣出我的兜肚来,替我系上。

  我羞得全身都红了。

  “快把衣裳穿好吧。你娇媚害羞的表情太容易引人遐想……”他点了点我的鼻子,“再这么下去,我不肯定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做个君子……也许我会顾不得喂饱你的胃,而先吃了你!”

  天哪!这是我认识的代善吗?是我认识的那个既腼腆又纯洁的孩子吗?我晕了,只觉得他那既暧昧又亲昵的话语仿佛一坛陈年老酒,将我灌醉。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穿上衣服的,等我回过神来时,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已然收起,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了四菜一汤。

  我真是饿昏头了,当下抓起筷子,夹了菜拼命往嘴里塞。

  “小心些,慢点……”

  我点点头,没空说话。

  “还记得吗?我以前曾向你允诺过,终有一天会和你同桌吃饭……”

  我愣了愣,回想,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回事。于是我又点点头。

  “既然那么爱吃我家的饭菜……不如,你嫁给我!”他一把握住我的左手。

  递在半道上的筷子倏地停下,我僵硬地回过头看他。

  “好不好……嫁给我?”他眼眸中透出真挚的情意,让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怎么能好呢?别说我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就算我的命长长久久,会脱离命运的安排在这里待上四十年,五十年,那也不可能!

  努尔哈赤肯放我自由,但这个自由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自由,那是建立在我在他视线范围内活动的自由,一旦我逾越了这道底线,他肯定会暴怒发飙!

  而代善是他的儿子!所以……成亲之事更是不能!

  “我们……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嚼着饭粒,我含糊地说,眼光掉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我们会在一起的!”代善轻轻地说,“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我可以等,你愿不愿意等待那一天?”

  我知道他指的是等待摆脱努尔哈赤的那一天,可是他却不知道,在摆脱努尔哈赤之前,我早就已经不在了……

  我咬咬唇,不忍心说出过于残忍的话来伤他的心,于是点点头,冲他莞尔一笑。

  “好!”

  对镜细细观察了半天,发觉果然岁月无情催人老,前几年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如今竟已长成鲜花般娇艳成熟。

  捏了捏脸颊上的皮肤,依然弹性十足,嫩滑细腻,我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葛戴。”

  “是,格格有什么吩咐?”她在我身后用梳子细细地梳理我一头及臀的长发。

  “你会不会梳把子头?”

  她持梳的手顿了顿,困惑地问:“会,以前在家给额娘梳过……格格,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冲镜子里的她盈盈一笑,“那你今日便替我梳个两把头吧!”

  “格格!这把子头是……”她急了。

  “我知道,我没想嫁人。”我随手从果盘里捞了只苹果,一口咬下,“不过,你家格格我不已经是老姑娘了嘛,反正我虚岁也满二十了,不打紧,你且替我盘髻吧!”

  “格格……”葛戴眼圈红了。

  “怎么了?”

  她哀怨地看着我,“格格若不是被贝勒爷所累,早该儿女承欢膝下了……”

  “噗——”满嘴苹果喷了出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葛戴随手替我拍背,幽幽地说:“贝勒爷也真是,拖了那么多年始终没把格格正式娶进门,现如今眼看着格格一年大似一年,却仍是不闻不问地撂在这里。若是当真恩宠已薄,便该让你回娘家,重新许一门亲才是,好歹……”

  “咳!咳咳!”我满脸通红。

  这丫头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我转身扑向桌上的茶壶。

  “格格!其实这还是得怨你,你若是能像阿巴亥那样,在贝勒爷跟前多使些力,不像现在这样无所谓的……”

  “停!”灌水顺了口气,我对她摆手,“姑奶奶,我算怕了你了……”我在她跟前一屁股坐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赶紧弄好是正经……”我顿了顿,狡黠一笑,“今晚我要去赴宴——内栅的家宴!”

  葛戴茫然地愣了三秒,忽然惊呼一声,惊讶地捂住了嘴。

  趁奴才进去报讯的间隙,我扒着窗棂,透过细缝往内瞧。满屋子暖意融融,歌舞升平。

  一瞄眼,便清楚地看到一群身着锦袍的阿哥们端坐其中——三阿哥阿拜、四阿哥汤古代、五阿哥莽古尔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八阿哥皇太极、九阿哥巴布泰,五岁多的十阿哥德格类坐在最末。

  怎么居然没有看到女眷?

  努尔哈赤的福晋和格格们居然一个都没在?

  我不禁有些犹豫了,怪只怪自己来之前也没打听真切,今晚这场宴会若需女眷回避,我这样冒冒失失地闯了来,岂不尴尬?

  正踌躇着要不要退回去时,忽听里面砰的一声响,竟似什么东西被踢倒了。我连忙睁大眼睛好奇地使劲往里瞅,却见原本坐着的努尔哈赤站了起来,他的坐椅正倒在他身后。

  那名替我报讯的奴才正躬身站在他身边瑟瑟发抖。

  我吓得连忙缩头,正打算赶紧闪人,里面已传来一阵脚步声。面前的光线陡然一暗,头顶有团阴影罩下,我缩着肩膀抬头,正对上努尔哈赤一双深邃的眼眸。

  看来是我情报有误,今晚果真并非是寻常家宴,事到如今,除了硬着头皮上,已是别无他法。

  “东哥给爷请安!”

  “你怎么来了?”

  我凉凉地一笑,故意装痴:“原来这里是我不能来的!”低下头,平静地行了个礼,“那么东哥告退就是了……”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要走?”他沉着声,忽然扳过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我拖进门。

  踉跄着跟上他的脚步,我心里窃窃地笑,这可是你硬拖我进来的,不是我非要来的!

  沿途经过皇太极身侧时,我匆匆瞥了他一眼。那双眼眸深沉幽暗,隐晦莫测,俊秀无比的脸上犹如覆着三尺厚的冰层。

  “东哥!”一个陌生的声音吃惊地喊出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往声源处望去。

  竟然是他!

  布占泰!

  一别经年,再见他时,发现他已非当年那个锋芒毕露的男人,俊朗的脸上多了一分沉稳内敛。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忽而唇角扬起,“呵,果然是你啊!”随后转向努尔哈赤,笑意更浓,“几年不见,东哥真是愈发有女人味了。”

  努尔哈赤搂着我的肩哈哈一笑。

  我眉心一蹙,正想将他的狼爪拍掉,忽觉侧面有到凌厉的目光朝我射来。

  我抬头。

  然后,咧嘴大笑。

  果然在这儿——乌拉那拉阿巴亥!

  她就坐在主位边上,穿了身绯红色百蝶花卉纹妆花缎丝袍,许是方才喝了些酒,小脸由内向外透出一种水灵灵的嫣红,一双大眼睛明亮得犹如黑夜里的星星。

  “原来阿巴亥格格也在……”我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瞟了努尔哈赤一眼。努尔哈赤忽然敛起笑意,搁在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东哥……姐姐好。阿巴亥给姐姐请安!”她弱不禁风似的站起身,微微一晃,似乎已是不胜酒力。

  好丫头!前几天还口口声声喊我“姑姑”来着,这会子突然就改了口,还一脸的骗死人不偿命的忱挚友爱……

  要不是我跟她关系早就搞僵,差点就被她骗过去了。

  我眼珠一转,已笑着说:“妹妹客气了。”伸过手去扶她。她原本正趔趄着要往努尔哈赤怀里倒,被我这么一拦,顿时僵在原地。

  我的手在她右手腕上一搭,指尖触到一件冰凉的硬物,低头一看,却是一串翠绿的碧玺手串,一共十八粒相同大小的碧玺翠珠,底下一颗碧玺佛头相连,穿了三颗小东珠,再往下缀了个结牌,上嵌一圈钻石,中间镶了枚红宝石。结牌底下又缀了璎珞,穗子上仍是串了两颗东珠,与碧玺一般大小。

  我暗自冷笑,扶着她将她往努尔哈赤怀里带,“爷!阿巴亥妹妹醉了,您可得多多怜香惜玉才是!”

  努尔哈赤抿着唇不说话,阿巴亥被我推向他怀里的同时,他竟往斜边上跨了一步,一把将我拉到身边,摁着坐上了他的座位。

  “你饭还没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掩唇吃吃地笑。方才余光瞥及,阿巴亥险些摔趴到地上,若非她身边的一个小厮见机动作快,她哪还能站在那里,冲我横鼻子竖眉毛的?

  “啪!”

  我惊讶得眼睛瞪得老大!阿巴亥竟然不思感恩,反手给了那小厮一巴掌,怒目而斥:“不长眼的东西!”

  呵!什么叫指和尚骂贼秃,我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她分别是骂我的嘛!

  “阿巴亥,怎么了?”布占泰沉声问。

  打骂奴才下人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如此动静,若非歌舞声乐之音掩盖住了她的叫声,必将引来众人瞩目。

  “额其克!这奴才……这奴才……”她那莲花指颤颤地指着那小厮,眼眶里竟已委屈得饱含热泪,“他刚才对我……”

  言下之意不言而明,布占泰沉着脸不说话,回过头去看主人家。

  努尔哈赤面不改色,徐缓地说:“来人!把这没规矩的东西拖下去,砍去双手!”

  那小厮惨白着脸,待两名侍卫过来拖起他,他吓得浑身颤抖,凄厉地嗥叫:“格格……格格!饶命——爷饶命——主子——”

  努尔哈赤无动于衷,满屋子的阿哥们没一个吭声的,我只能求助地瞥向皇太极,却发现他正低头悠然地吃着菜,好似根本没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7:04
第五章 伤情(5)

  那名小厮就像头待宰的牛羊般号叫着被拖走,我心里一颤,本能地便要站起来,可是肩上一股大力压了下来。

  努尔哈赤站在我身后,他的手仍搭在我肩上,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

  “你……”我肩膀一动,他俯下身子,漫不经心地在我耳边低声吐出两个字:“求我!”

  我一怔。他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忍心眼睁睁看着那狗奴才死……想我饶他,你便求我!”他的眼中闪动着残忍的笑意。

  眼看小厮已被拖出门槛,正歇斯底里地用双手扒着门框做垂死挣扎,侍卫们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他脸色惨白,表情惊恐凄厉。

  “好!”我想也不想,立马答应。

  如果我的自尊能换回一条人命,我不会有半分的犹豫和顾惜,毕竟,那是一条真真实实的性命,无关贵贱等级。

  努尔哈赤嗤地一笑,大声说:“慢着!”

  侍卫们停下动作,那小厮瘫软在地上,惊魂不定,“主子饶命!主子……”

  “今儿个是我建州与乌拉再定姻亲之好的日子,不能叫这狗奴才搅了喜气。罢了,先拖下去杖责四十,拘起来容后发落!”

  “是!”一干侍卫应了,将哭得已然脱力的小厮拖出门去。

  我脸色稍缓,转眼看阿巴亥,那张绝丽的小脸上竟透出一层怨气,见我望来,随即收起,仍是嘤嘤地拿帕子不住地拭着眼角。

  真没见过有哪个女孩子似她这般工于心计的!她与莽古济同龄,可是幼稚的莽古济跟她一比,简直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公主。

  不由自主地,我回过头来搜寻到皇太极的身影,远远地隔着人群望着他。我模糊地记起,以前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也曾感受到低龄儿童的可怕和不简单。

  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一个!

  皇太极似乎觉察出我正在注视他,忽然仰起头,从座位上缓缓起身,离开阿哥们的席面径直向我走来。

  他先给父亲行了礼,没等努尔哈赤开口问他,他竟已带着一脸疑惑地看向我,“表姐,你喊我过来做什么?”

  我一愣,这是什么话?我几时喊他过来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磨蹭着在我身边坐下,天真又孩子气地说:“表姐,你是想让我陪你一块儿用膳是不是?不如你去我那一桌好了,兄长和弟弟他们也很想和你一块儿玩呢。”

  “既是如此……皇太极,你便留下陪东哥说话吧!”努尔哈赤显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他一定以为我经过方才那件事后心情郁闷,所以喊皇太极过来解闷。

  我却清楚地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皇太极的小脑袋瓜里不知道又在搞什么花样了。

  一时捉摸不透,不过一场风波就此告一段落,之后宾主重新落座,我这才惊讶地察觉原来自己坐了努尔哈赤的主位——这个位置是他强按着我坐的,不关我事,如今他倒是在我右边重新坐了,神情自若,没有半分不悦。

  而皇太极……他坐在我左首边,这个位置原先是阿巴亥坐的!此刻站在身后的丫鬟正是阿巴亥的婢女!他心里也清楚得很,偏一个劲地使唤那丫鬟不停地给我布菜。

  看皇太极的样子,只是在恪尽一个表弟的职责,非常的细心温柔,就连布占泰见了也连连夸赞八阿哥如何如何,听得努尔哈赤满面红光,得意非凡。

  我却在看到阿巴亥眼中隐隐的恨意中隐约猜到了什么!皇太极这小子……真是太可爱了!

  我脸上藏不住欢喜,心里高兴,脸上自然也就笑了起来,阿巴亥的脸色愈发难看。

  又过了片刻,皇太极猛地推了我一把,站起大声说道:“表姐,今天是阿玛和阿巴亥安布定亲的日子,咱们做小辈的,理应敬上一杯的!”他说得如此认真,就连表情也是一丝不苟,满脸挚诚。

  我一口汤没来得及咽下,呛在喉咙里,只觉得又痒又痛,差点没笑趴在桌上!

  满语称阿姨、姨母为“安布”,皇太极向来的习惯是直呼我东哥之名,这次却故意喊我表姐,称呼阿巴亥为安布,用意真是相当刻薄。可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我自然得配合他把戏做足了,于是笑吟吟地站起身,端起酒盅对着努尔哈赤举了举,又对阿巴亥举了举,“东哥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我实在不敢再看阿巴亥那张臭到家的扭曲脸孔,怕自己会忍不住笑爆,忙举杯就唇。正欲一口饮尽,忽然手上一空,耳畔努尔哈赤喑哑着声说:“你不会喝酒!”

  那盅酒被他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他脸色不佳,似乎隐含怒气。

  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他了,难道和皇太极一起戏弄他未来的小妻子,被他识破,所以不高兴了?

  我耸耸肩,“那好吧,我以茶代酒也是一样!”

  “喝茶就不必了……”他讥诮地望着我,“喝茶不显得太没诚意了么?”

  我眉头一竖,喝酒不许,喝茶又不行!那他想干什么?怎么所有话都由他一人说去了?

  “姐姐!”娇柔的声音响起,是阿巴亥。

  才回头,就见自己面前轻轻搁下两只深口海碗,接着一只白如皓玉的纤纤玉手提着酒壶,徐徐地斟满酒水。

  “多谢东哥姐姐吉言!阿巴亥先干为敬!”端起其中一只,毫不含糊地仰头喝下。

  我惊愕地望着她高高抬起的下巴,那一道柔美中透着坚毅的弧线实在好看得叫人叹息。

  “好酒量!”不知何时,努尔哈赤的那群儿子竟然全部围拢过来,方才那声喝彩正是由阿拜嘴里喊出。

  我微微一笑,伸手端起海碗的刹那,忽然从三个方向同时伸出三只手,一起阻止了我——皇太极的手虚悬在上空,努尔哈赤抓住了我的手腕,布占泰按在了碗沿上。

  “怎么了?”我笑问。

  皇太极最先缩手,接着布占泰深深瞅了我一眼,也将手撤回。只有努尔哈赤,满脸怒意地瞪着我,“你不会喝酒!”

  “可是……”我瞟了眼阿巴亥,“阿巴亥格格的美意怎能拒绝?”

  努尔哈赤腾出另一只手,端起海碗,仰头喝尽。

  我不禁有些动容,其实我并不如他所想,当真滴酒不沾,只是我的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好,喝多了会变得很啰唆多话。有宏曾嘲笑我是一瓶疯,意思是说我喝一瓶啤酒下去,就会疯言疯语,形如痴癫。

  今天我倒真是想让自己喝点酒,然后借酒壮胆,大闹一番,可惜竟不能如愿。

  努尔哈赤喝完酒后竟然面不改色,这次连布占泰也喝了声彩。

  “阿玛!”阿拜和汤古代等阿哥一齐上前,“儿子们也恭祝阿玛大喜……”

  轮番祝酒,努尔哈赤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趁着人多混乱,我推了推皇太极,小声说:“我想要那阿巴亥腕上的那条手串!”

  皇太极猛地瞪大了眼,见鬼似的看了我老半天,“你魔怔了!”

  我撅嘴:“又不是真的稀罕,只是气不过……”

  “所以今儿个故意跑来找茬儿?”他冷冷一笑,“你也未免太过幼稚了!”一句话差点没把我气得噎死。

  许是见我脸色难看,他稍稍缓和了些,“喜欢那种东西,以后我买给你……”

  “我不是……”

  “今儿个已经逾越了。”他打断我的话,轻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碰上你准没好事,阿玛保不准已对我起疑……”他目光放柔,“算了吧,能忍则忍,今日你的声势已经全然压在她之上了。自打听到你的名字起,阿玛的整个心思便只扑在你一人身上了。”

  我的脸颊微微一烫。

  “难道……你想让阿玛再度关注你,回到以前的状态中去?”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今晚之举,的确是太过冲动鲁莽!

  用力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嫉妒心果然会让人失去理智——诸般凌辱我都能咽下,唯独她对代善做的那件事让我忍无可忍……

  看来我真是魔怔了。

  “呵——”皇太极突然冷冽一笑,笑声古怪,“今儿可真热闹,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我困惑地顺着他的目光转向门口,只见门前有奴才打起了帘子,一抹石青色的影子轻轻一晃,一道挺拔的身形随之闪了进来。

  门口的奴才们躬身打千,他摆摆手,神情有点不耐。平时飞扬桀骜的脸孔此刻却显得过于苍白,人也清瘦了许多。没走两步,便闷闷地咳了好几声,面颊上逼出一层异样的绯红。

  我正纳闷,皇太极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紧了。

  “喂,很痛啊。”我连连甩手。

  “他过来了……”

  废话!不用他提醒,我也看得到褚英正往这边走。

  “阿玛!”褚英哑着嗓子,躬身给努尔哈赤请安。

  “罢了。你有病不好生歇养,怎么又擅自起来了呢?”

  “才发了汗,已经觉着好些了……”褚英顿了顿,偏过头咳了两声,“今儿个是阿玛的好日子,儿子该来道贺才是。”

  “嗯。”努尔哈赤点点头,露出一抹赞许之色,随手递了杯酒给他,“你是大哥,该当给兄弟做个表率,很好!”

  褚英恭顺地接过酒盅,仰头喝尽,随即又连咳数声,那声音嘶哑得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了,叫人听了心里怪难受的。

  明明病了却还逞强喝酒!真是不知死活!

  “来人!给大阿哥置张椅子,就坐这边……皇太极,替你大哥照应着,若有人敬酒,你替他领了。”

  “是。”

  没多会儿,努尔哈赤便被布占泰拖着满场劝酒去了,偌大的席面上只剩下阿巴亥、褚英、皇太极和我四个人。

  我已吃了八成饱,咂吧着嘴环顾四周,觉得无聊又无趣。

  “阿巴亥敬洪巴图鲁一杯!”

  清脆的嗓音柔柔地响起,我一凛,整个人自动进入戒备状态。

  这丫头,又想搞什么鬼?

  褚英目光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阿巴亥伸直了胳膊,脸上挂着亲切自然的微笑。褚英别开眼,未置可否,阿巴亥顿时陷入尴尬和难堪的境地。

  足足过了一分钟,褚英才沙哑地喊了声:“老八!”

  皇太极低低地应了,起身接酒。

  我霍地站了起来,“不可以!”

  褚英漠然地掀起眼睑看我。

  “皇太极这么小,怎么能喝酒?”

  “小?咳咳……”褚英往皇太极身上扫了一眼,“原来他还小……”话音一转,冷冷地道,“这是阿玛的意思,可不是我让他代酒的!”

  “少动不动就抬你阿玛出来压人!”我火冒三丈,憋了一晚上的怒气全撒在他身上,“你阿玛让你去吃屎,你去不去?”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7:33
第五章 伤情(6)

  他面色大变,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狠戾。

  我懒得再理会他,从阿巴亥手中抢过酒杯,闭眼一口灌了下去。

  酒味又辣又呛,根本与“甘醇香甜”什么的形容词沾不上边。酒精不纯,度数比我想象中要高出好几倍,加上这一口又喝得太急太猛,所以下肚没几秒钟,我便立刻觉得心跳飞速加快,像是怎么也按捺不住似的,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东哥!”皇太极急忙扶住我。

  “没事。”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除了心脏狂跳、手足渐感无力外,神志倒是极为清醒。

  眼波横过,褚英正微蹙着眉头,满脸担忧地望着我。我微微一笑,就知道这小子嘴硬心软,偏还老爱跟我耍横。

  “东哥姐姐好酒量,令人敬佩!姐姐天仙般的人物,胆色气度过人,叫阿巴亥好生仰慕,谨以此酒,再敬姐姐!”

  我冷冷一笑,伸手去接,四目相对,敌意无可避免地漫溢在我俩四周。

  “闹够没?”褚英突然站起,扬手打向阿巴亥的手,那酒杯飞出去老远,啪地摔在地上。

  阿巴亥捂着手又羞又怒。

  我左右观望,因为酒酣闹场,人声加歌舞声早乱成一团,幸好没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我的心略略放下,忽听阿巴亥颤抖着说:“大阿哥何意?我不过是敬酒罢了……”

  “在我面前趁早收起你那套小把戏……咳咳,咳咳……”他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显得虚弱至极,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狠意来,让人不敢小觑,“留着你的那点小聪明,哄着阿玛高兴也就算尽了你的本分!其他的你想都别想……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想骑到东哥头上去?”他冷冷地伸手一指阿巴亥的丫鬟,那丫鬟被他吓得后退一步,“说白了给你听,你的丫鬟她骂得打得甚至杀得,可她屋里的哪怕一只蟑螂老鼠,也容不得你来踩踏!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了!”

  “你……”阿巴亥脸色煞白,娇躯直颤。

  “褚英……”我咬着唇,觉得怪没意思的,他怎么就把话说得如此决绝了呢?别说面子,就连里子也没给阿巴亥留下一丝一毫。

  若是将我换成阿巴亥,不给气晕过去,也会当场抓狂。

  “安布……”皇太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阿巴亥身边,扶着她缓缓坐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阿巴亥突然眼眸惊恐地瞪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般瑟瑟发抖,皇太极微笑着走开。

  “你跟她说了什么?”我困惑地问,眼见阿巴亥用双手捧起面前的酒碗,颤巍巍地连连灌酒,不禁有点可怜起她来。

  “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你不适合喝酒,以后还是别再喝了。”

  “慢着!”褚英伸手拦住我们,眼神冷峻地瞪着皇太极,“我身子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你留下等会儿替我和阿玛知会一声。”说着,他伸手抓过我的手,“走了!”

  我本能地想摔开他,可是掌心触及他犹如火烧般烫手的体温却将我吓了一大跳。

  我愣了愣,伸手贴他额头,讶然:“你在发烧!”

  “死不了!”他紧紧攥住我,嘶声,“跟我走!”

  “可是……”

  “若要我死,你就留下!”他眼底有抹凄厉的哀伤,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骄傲和自信,只是恳求般地凝望着我。

  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任性呢?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无可奈何地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在得到我的回答后,他竟然像个孩子般满足地笑了。苍白消瘦的脸上棱角分明,可那温柔的笑容却让我一阵恍惚……

  果然是同母的兄弟,其实褚英温柔的笑容与代善十分相似,只是褚英的笑容犹如海市蜃楼般给人以不真切感,永远不及代善那般真实温暖,触手可及。

  廊下站了一溜的奴才丫鬟,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讪讪地说:“你歇着吧,我先回……”

  他站在门里,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屋,帘子哗地垂下,撞在门框上发出吧嗒一声响。我的脸撞在他胸口上,虽然隔着一层衣衫,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

  “回去?回哪儿去?”他嘶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了分讥诮,带了分自嘲,“回我阿玛的木栅,还是回老二那里?”

  嗡,耳朵里一阵乱鸣,我心跳不由得加快,慌乱地抬头看他。

  我和代善的事,为什么他会知道?

  “今儿个他为何没陪你赴宴?”他的目光烁烁,并没有因为发烧而有半分的浑浊恍惚,“是因为怕见到你和阿玛在一起,心里不舒服?哼,他不是最会装蒜的吗?”

  他怎么能够如此不堪地说自己的弟弟?今天代善之所以称病不去,其实是为了避开阿巴亥。

  我心里不爽,将他用力往床榻边推,斥道:“睡你的觉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褚英却反手拉住我,“为什么是他?”他的声音低得仿若自言自语,好像长久深埋在心里的秘密突然间被我窥探到了一般。

  我心烦难耐,摔开他手,“不关你的事!”

  他无语地望着我,脸上那种绝望凄凉的神情再度出现,我突然不敢再看,慌慌张张地说:“你累了,还是传大夫过来瞧瞧吧!”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该多好……”他慢慢坐倒在床沿上,呼吸粗重压抑,双手抱头支在膝盖上,“早知道你会因此而选择他,我就算拼了命也会跑去……”他抬起头,眼眸蒙上了一层水水的东西,紫红色的嘴唇在黑夜里微微发颤,“阿玛让我留守建州,我没想到会因此失去赢得你的最佳机会……你在哈达一定吃了很多苦,所以,那个时候出现在你身边的人自然也就……我怎么就那么笨呢,连老八那小子都不顾一切地背弓挎刀冲到哈达去救你了,我却还傻傻地留在这里……你一定很恨我吧,所以回来后,总也躲着不见我,我不可能到栅内去找你,只能每天想着如何找机会见你,想跟你解释……可总也见不着你……东哥……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喃喃地低声诉说,揽臂抱住我,我身子一颤,本能地想往后缩。

  他却不依不饶地抱紧我,将头埋在我怀里,“别动!别动……一会儿就好……只一会儿……这样抱着你,才让我有了一种真实感。我不是在做梦!我今天终于见到你了,你就在这里……不是被代善拥在怀里,是在这里……”

  他越说越低,我感到他的体温滚烫得犹如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快要将我也给烧着了。

  “褚英……你病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好好躺着,等把病养好了……”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很清醒!”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眸烁烁,虽然脸颊、耳根甚至脖子上的皮肤都透出一层不正常的绯红色,他却很有力地抱着我,告诉我,“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爱你,东哥,世上再没人比我更爱你!”

  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爱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爱我!

  这个时代的男人,喜欢我有之,迷恋我有之……可这都与爱情无关!他们并非当真爱我,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权力或者美色的象征,所以他们个个趋之若鹜地想要得到我,无非是满足他们大男人的虚荣与自尊,如同歹商、孟格布禄……他们甚至为了我而丢了性命,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就连努尔哈赤,甚至于代善……也从没说过爱我,连喜欢的话也不曾有过一句!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手指冰凉,眼眶慢慢被水汽湿润。

  褚英啊!你怎么那么傻?

  你爱我什么呢?你什么都不了解,就如同我不了解你一般,你如何能爱我?爱上一个心里完全没有你的人?

  我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像对待小孩子般软声哄他:“你躺会儿,我去找大夫……”

  “东哥!”他紧紧抱住我,固执地皱眉,嘶哑地低叫,“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心里除了阿玛,除了代善,可有一点点我的影子?”

  望着那张悲哀恳求着的憔悴脸孔,我张了张嘴,不忍心再伤他,可是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如果不跟他说清楚,他以后只会更痛苦。

  “褚英,我不……”

  身子猝然腾空,褚英将我压倒在床榻上,用滚烫的唇瓣堵住了我未完的话语。

  他热气腾腾的体温像是火炉般碾过我的身子,我挣扎踢腾,他把我的两只手抓向头顶,轻轻松松地就用一只手给固定住了,他的膝盖有力地压住我的两条腿,令我感到疼痛发麻!

  恐惧感真正传到我脑海中时,他竟然已经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外袍的扣子轻易地就被他用手扯开,裸露的肌肤触到凉薄的空气,我打了个冷战。

  “不要说……我不想听……”他颤声呢喃,滚烫的双唇再次侵上我的锁骨,另一只手探进我的兜肚,在我的胸口流连般抚触。

  酥痒和恶心感一起涌进我心里,我拼命扭动,吸气:“住手!你怎么能……”他继续吻上我的唇,舌尖趁机伸进我嘴里。

  “褚英——”眼泪不争气地涌进我眼眶里,“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要你……心里有我……”他含糊地说着话,用膝盖顶开我的双腿,跪趴在我身上。紧接着胸口猛地一凉,我眼睁睁地看着月白色的兜肚被他扯了下来,弃于床下。

  他不再说话,眸瞳深深,眩惑得透出浓烈的欲望。望着这张已近乎失去理智的脸孔,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疯了!

  他疯了——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将我震醒!

  我闷哼一声,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我咬紧牙关,指甲抠进床头木制立柜的雕花柜门,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

  褚英!

  褚英!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怎么可以!

  我一直当做好朋友的人,居然会对我做出这么恶心的事!

  恍惚间听到头顶的褚英抽了口气,愣住了。

  我趁着缓冲的时机松了口气,身子也不再打战了,虽然痛感依旧,但毕竟找回了几分理智,强烈的羞辱感随即冲上我的头脑。

  “你……”那双眼困惑地望着我,里面夹杂了不敢置信的狂喜,“东哥!东哥!东哥……”他发狂般喊着我的名字,松开按住我的手,转而牢牢抱紧了我,紧贴的肌肤间满是黏湿的汗水。

  他呼哧呼哧地大声喘着粗气,汗湿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充满怜爱的眼眸对望着我,声音喑哑得颤抖:“东哥……你好美……”

  恶心感随之传遍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层层泛起细小的疙瘩!

  强忍住肉体带来的痛楚,我咬着唇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闭上眼,眼眶中的泪水无声顺着眼角滑落……

  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脱离苦海的,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懵懂地睁开双眼时,却被一双乌黑带笑的眼眸吓了一大跳。

  “醒了?”褚英用手指撩开我披肩的长发,在我肩背上印下一吻,“你睡觉老爱皱眉,喜欢嘟嘟囔囔地说梦话,还不停地踢被子……”他轻笑,“这样子的你,点点滴滴都令我心动不已……真希望以后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般拥你入眠……”

  我很想给他一拳,然后跳下床逃跑,可是没等我付诸行动,他的右手已从我身后揽了过来,肌肤相触的感觉让我不由得起疙瘩。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8:07
第五章 伤情(7)

  不想和他说话,我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可是显而易见的,我这只菜鸟算漏了男人可怕而强盛的欲望。我不寒而栗,惊恐地叫道:“你又想做什么?”

  “对不起,昨晚弄疼了你……我真的不曾想过你还会是处子……”他濡湿的唇在我脊背上舔舐,“不过……我很高兴……”

  这种事情也亏得他高兴!

  他的确是高兴了,发泄了他所有的兽欲,我却不知道我的不高兴要跟谁讨去!

  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我再也难以忍受下去,慌慌张张地坐了起来,从他身上压过去,扒着床沿,朝床下痛苦地呕吐起来。

  胃里其实是空的,再吐也吐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有的只是呛喉咙的酸水。

  “不舒服?”褚英轻轻拍着我的背,“难道是我的风寒传染给你了?啊……我真该死!”

  他坐了起来,看那架势似乎要喊人,我急忙跳起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你想做什么?你要是敢叫人进来,我死给你看!”

  他眼睛弯弯地带着宠溺的笑意,在我手心亲了一下,我一颤,连忙缩手,恶心得想把整个胃给彻底吐出来。

  “东哥!我好高兴,因为我知道,这辈子你再也不会忘记我了!”

  我心神剧震。

  “你心里终于有我了……无论将来如何,你都不可能像以前那般无视我了!”他笑容灿烂得一如得到糖果的孩子,俊朗的面容洋溢着渴求与期冀,“我们有个很好的开始……以后会更好!我会让你得到最大的幸福……”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他亲昵的吻中。

  冰冷的唇上感受到他的温度,我猛然惊醒过来,一仰头避开他,“你恶不恶心啊?”我拼命拿手背擦嘴,“我才吐过好不好?”

  他愣了半天,猛地爆出一声大笑,我恨恨地瞪他,却被他强行拥进怀里,“东哥……东哥!还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鼓足勇气亲你吗?当时你厌恶的眼神多伤我的心啊!今儿个我才算明白了,你并非是讨厌我亲你,你……”

  看来当真是没办法沟通了,基本上到目前为止,他都一直沉醉在自我意淫的幻想中。

  想到昨晚他对我的侮辱,再看看他现在的满面欢喜,我气得脸都快绿了,随手抄起床角的靠枕痛砸他可恶的笑脸,“清醒点吧你!不过就是破处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活不下去了!我只当是被疯狗咬了,谁他妈的还非得要老惦记着这条疯狗是怎么个死法啊!”

  靠枕掉落在地,褚英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转而是暴风来袭前的阴暗。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拣了床上零散的衣物一一穿上,忽然肩膀上一痛,竟是被他掀翻在床上。

  “什么叫被疯狗咬?”他阴森森地瞪着我。

  我撇开头,淡漠地说:“你最好放我回去,失踪一晚已是极限……”

  “怕什么?是怕我阿玛知道,还是担心代善会知道?”愤怒的声音在我头顶咆哮,“我就如此令你讨厌吗?为什么你宁可对代善百般温存,却不肯对我笑一下?”

  “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是我先看到你的……是我先喜欢你的……”他当真如疯狗一般开始啃咬我的肌肤,“是我先爱上你的……你不能不爱我……”

  可恨,却又可怜可悲的褚英!

  我瞪大眼顶着床帷微微摇晃,麻木地任由他在我身上发泄蹂躏。身体的痛怎可能比得上我内心的痛?!

  谁规定爱我的人,我就非得爱他?谁规定我不爱他,就得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谁规定的?

  是谁?

  羞愤和痛恨随着他再次进入的那一刻充斥全身,我咬牙吸气:

  “我——不要你的爱!”

  “格格,您多少吃点吧……”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我床头,手里捧着一碗燕窝粥。

  我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觉胃口全无,虽然全身无力,自己也很想尽量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可是胃里一阵阵的发闷发胀,只要一看到吃食,便有想吐的感觉。

  于是我摇摇头。

  小丫鬟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您不吃东西,爷回来可不得扒了奴婢的皮……格格您只当可怜可怜奴婢吧……”

  我空洞地望着她,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女孩,苍白的圆脸上挂着楚楚的泪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我实在吃不下……一会儿他回来,我跟他说,你不用怕。”

  “格格!”

  “你们爷出去了?”我琢磨着若能趁这个机会逃出去,倒也不错。

  这个念头才在脑子里转过,那丫鬟却朝我扑通跪下,哭道:“格格可别想不开……爷疼惜格格,格格若是有半点差池,不只是奴婢,怕是满府上下的奴才都难逃一死!格格……求求格格……”

  我最受不住别人对我三跪九叩,忙说:“你们爷呢,叫他来。”

  “爷这会子在前厅,正和人发脾气呢……”这话才说了一半,小丫鬟面色大变,忙捂住了嘴,低头,“奴婢该死!”

  我冷冷一笑,褚英可真够精神啊!昨儿个还发烧咳嗽病得像是快翘辫子了,今天不仅烧完全退了,居然还有力气跟人发脾气了,很不错啊,只不知这倒霉的对象是谁。

  一会儿小丫鬟又苦苦哀求我用膳,我只是不理,连话也懒得多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屋外一阵喧闹,府里的丫鬟纷纷惊恐呼叫。

  我不禁诧异起来,有谁敢在大阿哥府里放肆喧哗?

  “哎唷!”把门的奴才惨叫一声,臃肿的身子扯着门上的竹帘子一块儿狼狈地滚了进来。

  我定了定神,等到看清门外走进的身影后,心里狠狠一悸,眼泪止不住地淌下。

  “东哥!”满脸紧张的代善疾步向我奔来。

  “不要过来!”我滚到床内侧,用丝被裹住头,尖叫。

  我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如何见他?如何能见他?

  “东哥!”随着一声大喊,我赖以遮羞的被子被腾空卷走。我只能低着头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东哥……”声音转为低柔的叹息,一股熟悉的,犹如淡淡薄荷的清凉气味将我紧紧包围住。代善抖着我,轻声安抚,“没事了,我来接你回家!”

  “呜……”我心里刺痛,哪里还能忍得住,转身扑进他怀里,哭得就像个迷途的孩子。

  “别哭,没事了……”

  “呜……”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手指不停地替我抹眼泪,见我只是哭得伤心欲绝,凄然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心痛和自责,“咱们回家好不好?”

  我边哭边点头,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将我拦腰横抱起来。边上的小丫鬟见状,惶恐万分地拦住我们,“二爷!您不能带走格格……”

  “滚开!”一向温文尔雅的代善突然厉声怒喝,一脚将那小丫鬟踢翻个跟斗。

  我从没见代善发过火,打从认识他那天起,他都是那么的和善温润,从来没有半分脾气似的。我隐约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因为伤害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哥哥!

  心中犹如被一根尖锐的刺扎穿!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褚英对我的伤害,在代善心里留下的烙印,远比我更甚!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可以做到忘怀,可是代善呢?

  褚英,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啊!这种血浓于水的血缘亲情,是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跨过门槛时,有道厚重的阴影挡住了我们,我只瞥了一眼,便慌张地把脸转了过来,羞愤、委屈、伤心、难过……百感交集。

  “让开!”代善冷冷地说。

  褚英杵在门口没说话,隔了好半晌,才咳了两声,哑声:“真的不行吗……”

  我身子微微一颤,知道他这是在问我,可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脸,也不愿再跟他说话,特别是在代善的面前,面对他,只会让我备感羞辱。

  “别再伤害她了……”代善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抱我出门。

  “代善——”沙哑的嗓音爆出一声怒吼,“你凭什么跟我争?你凭什么——”

  代善停住脚步,我紧张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你凭什么得到她的心?你保护得了她吗?你除了信奉明哲保身那一套虚伪的东西,还能有什么作为?”

  隔着单薄的衣衫,我能听到代善的心跳声在不断地加快。虽然他自始至终面对褚英咄咄逼人的质问,没有一句反驳之语,可是我仍然觉着害怕。

  “代善!你不要老是那副滥好人的表情!你有什么?论战功声望,你不及我,论在阿玛面前得宠,你还抵不过一个老五,甚至就连三叔家的阿敏都比你强!你凭什么能拥有东哥!咳咳……咳咳咳……”

  代善!代善!代善!

  心里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温润如玉的代善!与世无争的代善!善解人意的代善……这样的代善正是我所喜爱的,我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把他逼到一条不适合他的路上去。

  “大哥……”终于,代善胸部轻微地震动着,一如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我死死地抓紧他的衣襟,惧怕地仰头,看到他长出青色须楂的下颌淤了一大块,嘴角破了,血丝凝在伤口上。

  我惶然回头,发现褚英右眼角同样肿起老高。

  虽是急匆匆的一瞥,但到底让褚英抓到了我的视线,他扑了过来,“东哥——”

  我吓得尖叫。

  代善一个错身,安然避开褚英。

  “今后……东哥由我来保护!”轻松的口吻,坚定的语气。

  我心乱如麻!

  “代善——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我绝对会做得比你更好!”

  从褚英家回来,我倒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几时,只闻得耳旁嘤嘤地有人抽泣,极是悲伤。我只想再睡,可那细细的哭泣声就像困在我脑子里扰人的蚊蝇声,挥之不去。

  终于,我涩涩地抬起眼皮,眼前的景象模糊地重叠在一起,我看了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站了位少女,是她在哭。

  喉咙里咕的一声,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痛难当。

  “格格!格格你醒了?!”葛戴浓重的鼻音中透出兴奋和欢喜,她将我扶了起来。

  我指指桌上的水壶,她随即明白,在我身后垫好靠枕,急急忙忙转身替我倒茶。

  茶盏递到我嘴边时,我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盏中的水晃得厉害,我只够喝到半盏,另有一半竟全被她泼在了我的衣襟上。

  “格格……格格……”她眼泪又下来了,边哭边拿手慌乱地替我抹襟上的水渍。

  “代善呢?”环顾四周,静悄悄的,并未见着代善的身影,我心里没来由地一空。

  “格格,已经巳时初刻了,二爷不便留在栅内,早回了……他让格格放宽心,好好休息,明儿一准来看你!”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8:50
第五章 伤情(8)

  我点点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没想到自己一睡竟睡了足足十个小时。

  “格格,你饿不饿?奴婢给您炖了人参乌鸡汤,嬷嬷说这东西女人吃最补身子……”说着,她眼泪吧嗒落在我手背上。

  我见她眼圈淤黑,眼眶子都眍了,想来昨晚我没有回来,她竟也是一夜未睡,足足担心了整晚。

  我摇摇头,身上出了虚汗,黏湿了衣裳,很不舒服,“你叫人给我准备热水,我想洗澡。”

  葛戴愣了愣,随即应了,抹了眼泪低头走了出去。

  一会儿进来三四个嬷嬷和丫鬟,在近门处架起了屏风,把沐浴用的高木桶搁在床前,将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哗哗倒进桶内。

  葛戴卷起袖子试了试水温,随限点点头。

  我洗澡的规矩向来是不喜欢有人伺候,于是那些嬷嬷丫鬟自发地退出门外。我掀了被子下床,可脚尖刚踩到地上,便觉得两条腿不听使唤地直打哆嗦。脚一软,我双手撑地坐在了脚踏上。

  “格格!”葛戴低叫一声。

  我虚弱地笑,“我可真没用……”不过才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就把我饿得四肢无力,两眼发昏,看来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拜托葛戴帮我洗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靠近木桶。我喘息着扶住桶沿站定,葛戴替我将中衣解下,过了好半晌却没见她有任何动静。

  “怎么了?”

  “格格——”她忽然颤声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扭头看见她泪流满面,捂着嘴呜呜地哭得气都快喘不过来,我不禁低头,恍然看见自己胸口一块块的斑斓淤痕——这些都是褚英早上发狠时掐咬出来的,想来背上一定也有不少!

  “别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只是看着吓人,过几天自然就消了。”我让她扶着颤巍巍地踩上踏凳。

  将身体泡入暖融融的热水中,我舒服地逸出一声呻吟。

  “怎么了,是不是水太烫了?”

  “不是,很好。”我含笑拍拍她的手,“我先泡一会儿……你也别出去,替我守着。”我怕自己体乏,搞不好泡太久会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葛戴点点头,“那奴婢就守在格格身后,格格若是要什么,吩咐奴婢一声就是!”

  “嗯。”

  热气蒸腾,熏得我微微昏沉,脑子却像走马灯似的不停闪现出两张脸孔,一个温文儒雅,一个不羁跋扈……

  我痛苦地将头埋进水里,长发犹如水藻般在水底散开,织成了一道密密的网,似乎就此将我网住。我无处可逃,就快要窒息。

  东果、褚英、代善,他们姐弟三个从小就失去母爱,感情向来笃厚。东果姐代母职,褚英脾气不好,代善恭顺友爱,兄弟之间年龄虽只差三岁,却从没像今天这样动过拳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今后代善会怎么做?褚英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亲弟弟?

  哗啦!我从水里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我的心好痛,与代善的感情到底应不应该再继续让它发展下去?我很怕,怕自己带给他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

  水温渐渐冷却,在我身体随着水温变冷之前,一桶热水自我身后缓缓倾倒而下。我随即抹去脸上的水珠,勉强一笑,“葛戴,麻烦你帮我擦擦背,我手太酸,举不起来!”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要麻烦人帮我洗澡,不由得脸上一红,特别不好意思。

  葛戴未吭声,从桶沿上拿了澡巾,轻柔地将我披泻在身后的长发掠到一旁,然后我听到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已经跟你说过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我心里酸痛,面上却强笑着安慰她。

  澡巾触到我的背,手劲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出什么力道。我又是一笑,这丫头在跟我之前一定也从没伺候过别人洗澡。

  “葛戴——”我身子缓缓动了动,一股酸痛感从骨子里渗了出来,我闷哼一声,险些滑入桶底。

  一双手从我身后探出,插入我腋下,把我从水里拖起扶正。

  那双手,虽然不大,可是指节粗阔,掌心结满茧子——这绝对不可能是葛戴的手!

  我惊愕地猛然回头,却看见一张凛然冰冷的俊秀脸孔,眉心紧蹙,双唇紧闭,见我回头看他,他只是略略抬起眼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睑。

  虽只是匆匆一瞥,可我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一股触目惊心的寒气。

  “皇……皇太极……”刚才那是什么眼神?一个九岁的孩子,为何会有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他想做什么?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有第二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冰冷的声音从唇齿间一字字僵硬地迸出,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皇太极……”

  他不再说话,脸上带着股倔强和狠劲,手上却仍是毫不着力地替我继续擦背。

  我不由得脸上一烫,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毕竟是个男孩子,如此赤身相对于他,我仍不免感到紧张和害羞。

  可他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一般,擦完后背擦胳膊,擦完胳膊擦前胸……

  我抗议地低呼,他只是冷漠地瞪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看得我心寒,我竟然不敢再吭声拂逆他,乖乖地任他伺候着。

  这个……就是日后的大清太宗皇帝将有的威慑力吗?

  我不禁瞠目结舌,好厉害!就算面对努尔哈赤,我也没如此的窝囊!

  我将半张脸埋在水里,只留出鼻孔来透气,默默地想,一定是我潜移默化中,对日后的清太宗存了太多的遐想。

  “皇太极……”我浮出水面,闷闷地开口。

  他不吭声。

  我继续问:“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最终会改变很多事情?”

  “……例如呢?”

  “例如……褚英和代善……”低声说完这句,我又沉了下去。

  空气里死寂,屋外啾啾虫鸣。

  水流声哗地重新响起,皇太极沉默地将手探下水,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也许吧。大哥是长子,按着长子嫡出继承爵位的既定规则,他从小便有些目中无人,这原也不奇怪……按顺位第二有继承权的二哥,又是他同母兄弟,自小相亲,加上二哥又是个禀性温纯的主儿,从无争胜之心。接下来的三哥、四哥皆是庶福晋所出,不值一提。剩下一个正出的五哥,偏又性子莽撞鲁钝……”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大哥继承建州,似乎已是必然趋势,但前提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我在水里瑟瑟发抖,“你……什么意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变端出在二哥身上……现在连我都无法预测到他将会做些什么……”

  兄弟争权吗?!

  我倏地仰起头来,盯着这张年轻的、略带稚嫩青涩的脸孔——难道皇太极不是顺顺利利地成为清太宗的吗?

  难道历史有错?难道……难道……

  历史?!我所了解的历史知识里有什么?努尔哈赤的儿子们,除了一个皇太极,我还知道将来应该会有个摄政王多尔衮……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或许……因为我的介入,这段史实将被彻底改变!

  “他俩……可是亲兄弟……”我颤声,胸口郁闷得难以呼吸,“这是我的错吗?对!是我的错!我原本不属于这里,如果我没有,没有……”

  如果我没有喜欢代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未必!”皇太极叹了口气,“谁让他们是阿玛的儿子!是阿玛的儿子……就注定逃不过这一劫,有权势的地方就有纷争!你这个傻瓜是不是又想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

  “水冷了……”我突然感觉很疲惫。

  “还用换水吗?”

  “不了。”

  于是他扶我起来,我冻得全身发抖,他用一块大毛毯将我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可是我仍然觉得冷气逼人。

  “要不要唤葛戴进来伺候?”

  “不用,我想躺会儿……”

  他把我扶上床,替我盖好被子,拿着那块毛毯细细地替我搓揉湿漉漉的长发。

  “皇太极!”

  “嗯,我在。”

  “你……将来也会这样吗?”

  “什么?”

  “你将来也会为了争夺这份权势,而不惜兄弟相争吗?”

  他沉默。

  “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不甘屈于人下……我想听真话。告诉我,你会吗?”

  他叹了口气,终于回答了一个字:“会。”

  “为什么?权势很重要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有时候……那东西的确很重要。”

  我别过头去,虽然明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和答案,但是这样的皇太极太让我感觉陌生,仿佛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将离我远去。这让我的心好痛,痛得眼泪潸然而下,却无法出声。

  我本不该介入他们!

  他们有自己命运运行的特定轨道!每个人都是……

  褚英、代善、皇太极……不管是谁,我都不应该介入他们命运的轨道!

  代善……以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黯然伤心中,皇太极从脚踏上缓缓站起,小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闭上眼调匀呼吸装睡,窸窸窣窣声中感觉他俯下身,轻手轻脚地替我腋好被子。

  房间里寂静了好久,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离开时,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呼吸声,然后额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濡湿的吻。

  “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不小心爱错了人!”

  脚步声渐渐离去。

  我咬着被角无声地流泪。

  爱吗?不!在孤儿院长大的我,从来不信世上会有一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的感情,令我爱得痴迷沉醉,盲目得失去理智。

  我不信那样的爱情!

  但我喜欢代善!

  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的温柔,喜欢和他在一起……

  睁开眼,瞪着漆黑一片的虚空,我终于逼迫自己做出了一个决定!

  睡至中夜,忽然从骨子里透出一阵阵的寒意,身体冷得不行。我蜷缩起身子,裹紧被褥,头脑昏沉沉的,只觉得四周静得可怕。

  之后迷迷糊糊地又听到很多的嘈闹声,我想命令他们闭嘴,让我安静一会儿,可是嘴巴根本出不了声。好容易撑了一会儿,又似有什么东西撬开了我的嘴,把苦涩难吃的茶水倒灌进我嘴里。我下意识地抗拒,可结果那些水却呛进了气管,害我边咳边喷,苦不堪言。

  再一恍惚,眼皮微微睁开一线,却发觉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不禁思忖,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头脑里凌乱的梦境而已。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9:25
第五章 伤情(9)

  再次合眼,昏昏睡去。

  浑浑噩噩间,意识陡然间被一个怒气冲天的声音吼醒:“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好霸道的声音!

  好霸道的男人!

  我暗自冷笑,他这是在威胁别人呢,还是又想以别人的性命来威胁我?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时,总算见到了满室光亮。我轻轻嘘了口气,真是一夜乱梦,好在天已大亮,我也总算从梦魇中醒来。

  正想挺身起床,忽听床边有人紧张地说:“别动。要什么我拿给你,是不是要水?”

  我眼珠转了两下,眼前突兀地现出一张憔悴的脸孔,满脸须楂,神情委顿,眼眸中满是疲惫……

  这是谁?这是我认识的努尔哈赤吗?

  “爷怎么……在这儿?”我的声音居然出奇的沙哑。

  他怔怔地瞅着我,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奇珍异宝,眼底是赤裸裸的喜悦,“五天了……你终于醒了。”

  “五天?”

  “你发高烧。”他简略地说了这四个字,扶起我喂我喝水。

  我困惑不已,难道我不是在做梦?我发高烧足足昏迷了五天?他之所以会这么憔悴不堪,是因为担心我?

  “你十岁那年也是这般的发高烧,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小心地扶我重新躺下,用宽大的手包裹住我的双手,搁在他唇边轻轻摩挲,“我还真怕你这次又会和那时一样呢。”

  我不由得轻笑,笑声扯动身上的肌肉,全身像是散了架般的酸痛。

  “我若能再次失去所有记忆,岂非更好?”

  他的瞳孔骤缩,神情冷峻,“若是想趁机忘了我,那永远也不可能!”

  “忘了你的我,也许才有可能喜欢上你,否则……”

  他忽然用唇堵住我的嘴,但随即松开,喘着气决然地说:“没有否则!”

  他很霸道!

  我模模糊糊地想,也许褚英就是这点很像他——同样的蛮不讲理!

  “对了,爷的婚礼……”我依稀记得这几日栅内正在筹办他和阿巴亥的婚礼。

  “婚礼延期。”他哑着声说,“布占泰那小子,一听说你病了,本来还想赖着不走,被我一脚踢回乌拉去了。你瞧瞧,你的魅力有多大。”

  我有些许吃惊,但面上却丝毫未露,只是抿嘴浅笑,“那是,谁让我是女真第一美女呢。爷不也正是看中我这一点么?”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眼,“果然是第一美女!”说完,沉下脸站起身,在房间内背着手转了一圈,忽道,“褚英和代善为了你,大打出手!你是何想法?”

  我心里一痛,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没什么想法。”

  “是么?”他冷冷一笑,重新坐到床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很诡异的笑容,“褚英有些脾气像我,诸事争强好胜,想要的东西必定会不择手段地弄到手;代善则不然,他性子像极了他的额娘,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生性淡泊,在我看来他似乎并不适合出生在爱新觉罗家族……”

  我凝起眉,捉摸不透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只有勇士巴图鲁才配驰骋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做这片天地的英雄和主人!代善不行!他太软弱!我一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两年前我忽然发觉原来我一直错看了这个儿子,代善带兵攻打哈达的那股狠劲,绝对是我前所未见的,他有勇有谋,竟是比褚英更得将士们的信任与拥戴……”

  我瞪圆了眼睛,渐渐有点领悟到他的意图,不禁感到一阵心寒无力。

  “我竟不知道,我一直忽略掉的这个老二,武功谋略,竟是无所不能。常人马上开弓,能射几何?他却能三箭齐发,百发百中。啧啧……我真是看走了眼。”他连连摇头,“建州正是创业之期,我求才若渴,为何放着大好的可用臂膀而弃之不用?可那孩子死心眼,打从哈达回来后,又在人前装出一副懦懦无为的蠢样来!我知道,要让他真心实意地站出来,再次燃起斗志,需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我牙齿咯咯打战。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猜想的那样!这个世界,不会如此阴暗残酷!绝对,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而你……就是那剂猛药!”

  轰的一声,我的头脑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当真是这样!当真是……

  “你以为你和代善每日里偷偷摸摸的行径我会一无所知?这建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在我的土地上发生的哪一件事又是我所不知道的?”他倏地捏住我的下巴,冷笑着凑近我,那双冰冷的眼眸闪着可怕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东哥!你自负聪明,其实还是很天真……你再如何折腾,也休想逃出我的手掌。我说过的,这个世上,除了我没人能要得起你!”

  我涩哑地开口,声音抖得不像是自己的:“你要……如何对付代善?他……可是你的儿子……”

  “怕了?当真喜欢上那小子了?”寒意更浓,“你放心,如你所说,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以后还要重用他呢。而且我会如他所愿,等我百年之后,将我所有的妻妾全部交由他来收养……但是,这并不包括你在内!”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我,“这辈子我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我也要拉你陪葬!”

  我两眼一阵发黑,一股腥甜的气息从喉咙口直冲而上,咯的一声,我咳出一口痰来,还没等视力恢复,便觉努尔哈赤已慌乱地抓住我的胳膊,怒吼:“来人——”

  金星乱舞,我模糊地看着他的脸,蔑然冷笑:“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你敢!你敢死!你若敢死我立即杀了代善!”他抱紧我,我能感觉出颤抖的不只是他的声音,还有他的身体。

  他在害怕什么?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努尔哈赤吗?

  努尔哈赤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意识逐渐消沉,灵魂却像是被某种东西禁锢住,我使劲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

  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再看见你!

  既然已经无法选择生的方式,我至少还有选择死的权力!

  我要死!

  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39:54
第六章 成长(1)

  我最终仍是没能如愿。

  虽然我抗拒就医,但在努尔哈赤“救得活赏,救不活死”的威胁下,那些医官大夫们无一不战战兢兢,玩命似的二十四小时守着我。

  不仅如此,隔了两重门,萨满丁零当啷的念咒声仍时不时地在我脆弱的神经线上扎针——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些萨满在心理上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惧,他们每念一次咒,我刻意想昏迷的意识便清醒一分。

  如此,挨过了七八天,那些大夫们终于喜极而泣地告诉前来探病的努尔哈赤,东哥格格的性命已然无忧。

  看来宿命果然无法违背!

  注定我无力在东哥命定离世之前做出逆天之举!我注定要乖乖地在这个身体里继续留下来,饱受痛苦的煎熬折磨!

  时年中,努尔哈赤始建旗制,设黄、红、蓝、白四旗。

  每三百女真壮丁编为一牛录,首领为牛录额真;五牛录为一甲喇,首领为甲喇额真,统领一千五百人;五甲喇为一固山,首领为固山额真,一固山即为一旗,共七千五百人。

  各旗以不同旗色为标志。

  四旗中,正黄旗由努尔哈赤亲领,余下三旗任命舒尔哈齐为正蓝旗旗主,长子褚英为正白旗旗主,次子代善为正红旗旗主。

  四旗旗主的任命同时也意味着代善由此踏入建州统治高层,开始参与时政,而他与褚英兄弟二人的角逐业已悄然拉开了帷幕。

  这……正是我最最不愿见到的!

  转眼秋去冬来,我的精神却始终提不起来,葛戴每日都会扶我到院子里晒太阳,给我说笑话儿逗乐,我却很少再开口说话。

  努尔哈赤打那以后便没来过,褚英来不来我不清楚,代善却每日必至,只是我从没让他进过屋。

  我知道我是狠心!但唯有对他狠心才是为了他好!

  这期间皇太极偶尔也会过来探望。

  他的气势愈发冷峻逼人,孩童稚嫩的气息正从他脸上缓缓褪去,逐渐露出少年特有的青涩俊朗。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孩子最终也将和褚英、代善一般渐行渐远,永远留在原地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十一月中旬,努尔哈赤和乌拉那拉阿巴亥的婚礼办得异常热闹和隆重。葛戴因是阿巴亥的堂姑姑,竟被临时硬拉去充当了新娘的娘家人——这个无理的要求实在有点过分,葛戴被侍卫带走的时候,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有我心里隐隐有些猜到,这个不是阿巴亥的主意便是努尔哈赤的主意,想来无非是想借此向我炫耀示威。

  隔天葛戴回来后便摇着头对我说,太过奢侈了,只怕阿巴亥无福消受。

  我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她有福无福那是她自己的事!各人只管活各人的,毕竟能在这个世上按自己意愿随性而活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

  完婚后半月,传闻努尔哈赤竟再没迈进过其他福晋的房门,一味专宠阿巴亥一人——这下子栅内又像是被捅了蜂窝,我这平时门可罗雀的小地竟被那些女人轮番踩了个遍。原我还以为她们会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谁想那些失宠的女人们在新的目标出现后,竟又自动将我视做了她们的同盟军。

  真真可笑至极!

  我受不了她们频繁地来骚扰我,勉强忍了数日,终于在某日晨起后,思量再三,唤葛戴替我递了个口讯给努尔哈赤,让他约束好自己的大小老婆,别再来烦我。

  可谁曾想,方过三日,便听说努尔哈赤竟撇下百般恩宠的侧福晋乌拉那拉氏,带着贡品到北京去了。

  这是建州向明廷第五次纳贡,原本已定好由舒尔哈齐带人赴京,可没想到最后成行的竟是努尔哈赤自己。

  明万历三十年。

  “我”二十岁生辰当日,送礼的奴才便络绎不绝地登门而至。

  葛戴每次捧礼盒子进门,便会说,这是某某送的,先站在一旁观我的脸色,再做处理。我对这些没多少兴趣,便随手打赏了屋里的丫鬟奴仆,把她们高兴得跟自己过生日一般。

  少时,葛戴一脸谨慎地走了进来,我见她手上捧了三只颜色样式不同的匣子,不觉一怔。

  “这又是谁送的?”仅看这些外包装的匣子便已可感觉出里头装的东西价值不菲。

  葛戴小心翼翼地将一只金镶匣递给我,“这是大……大阿哥……”

  未等她嗫嚅着把话说完,我一把夺过那只金镶匣子,高高举起毫不留情地掼下,啪的一声,匣盒砸得个粉碎。

  一屋子的下人被吓了一跳,她们大概从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葛戴倒是略为镇定,重新拿起一锦盒,“这是叶赫布扬古贝勒送的,底下的是那林布禄贝勒送的……”她眼眉扬起,听我示下。

  我略略点点头,“先搁着吧。”

  叶赫于我,何曾有亲情可言?我冷冷一笑,继续从桌上的一堆礼物里挑东西送人。

  一会儿乏了,便回屋去躺了会儿,等再出来,桌子上的东西竟然多了三倍不止,这回倒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虽然往年过生日也有礼物收,却从不曾有如此丰厚过。

  “这些都是谁送的?”

  “回格格的话,奴婢不知。”一个小丫鬟怯生生站在角落回答,头压得很低。

  “葛戴呢?”

  “回格格的话,葛戴姐姐在门口和人说话。”

  目光穿过窗格,我淡淡一掠,却见院门口葛戴身上那件背心独有的淡墨色,在半敞的门扉间轻微晃动,门隙里我分明还看到另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心头一慌,忙低下头,假装未见,可捧着茶盏的手却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葛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我仰起头,目光与她对触。她没料到我已经起身,些微一愣,脸上大窘,悄悄将手往袖子里拢。

  “拿出来吧!”我幽幽叹息。

  “格格……”葛戴跨步走到我面前,收拢的拳头缓缓展开,一枚剔透盈绿的翡翠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我眼神一黯,心口像是挨了一记重锤。

  好半天,我才伸手将那枚翡翠戒指拿起,缓缓套入自己左手食指,大小合适得令人叹息。

  满人喜爱佩戴戒指,也盛行将戒指送人,但是会将戒指量指定做成这般大小的人,唯有他……

  “格格,要不要出去见见二爷?他……还在门外呢。”

  我涩然一笑,将戒指从指间取下,放在桌面上,猛然抄起旁边一块缅玉镇纸。

  “格格——”

  “啪!”镇纸击在戒指上,犹如砸在我的食指上,痛彻心扉。

  戒指被砸成三断,若非翡翠质地坚硬,这一击怕是已成齑粉。我将那三截碎片收了放回葛戴手中,冷道:“把这个还给他。”

  “格格……”葛戴痛呼。

  我别过头,狠起心肠。

  如此最好!我和他,如此结局……最好!

  大清早的空气颇为凉爽宜人,我却懒得动弹,仍是歪在窗前的软榻上看葛戴比样子裁布。

  瞧她那样,倒还真有一副裁缝的架势,若是搁在现代,怕也不失为一块服装设计师的好料。看了好一会儿,见她又是描线,又是裁剪,一通忙活,竟是累得额上微微有了汗意。

  我噙着笑,忍不住说:“这会儿忙忙地赶做嫁衣,难道你这小妮子已经倦怠再陪我这老姑娘,想早早脱离苦海了?”

  葛戴先是一愣,之后霞飞满面,“格格又开奴婢玩笑。”

  “并非玩笑……前两天管事嬷嬷特地来找你,事后你虽支支吾吾地拿话瞒我,但到底我对你还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想听听你的意思如何?”

  葛戴咬着唇,闷闷地不说话。

  “葛戴……”我轻轻唤她。

  她纤细的脖子僵硬地拧着,忽然丢开手中的剪子,朝我跪下,“格格!奴婢情愿一辈子跟着您!只求格格千万别赶奴婢走!”

  我瞅了她好半天,她背脊倔强地挺着,头只是低着,看不到她此刻脸上是何表情,我叹了口气:“也罢!我也不赞成女孩子这么早便嫁人,且由我出面和管事嬷嬷说说,再留你两年吧……不过,等你年纪大些迟早也要嫁人的,只是你身份特殊,我不愿他们随便配个人,委屈了你。”

  葛戴沉默半晌,生硬地说:“奴婢既然服侍了格格,这一辈子便是格格的奴才!”

  我知道她说的是孩子话,也清楚她是真的不想被人强迫了嫁人,于是伸手扶她起来,说:“我饿了,去给我拿点点心来。”

  “啊,早起嬷嬷做了奶饽饽……”她咋咋呼呼地跳了起来,像是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她一走,屋子里就静了下来,我瞪着自己袖口的花纹发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不觉抬起头来。

  门口无声无息地站着个人,我后脑勺上的神经突突抽了两下,疼得咝咝吸气。

  “侧福晋怎么来了?”我坐起身,不紧不慢,“进门也不让丫鬟知会一声,冷不丁地往我屋里一站,倒怪吓人的。幸好是大白天,若是晚上点了蜡烛,怕还不得又要让人猜疑着莫是闹鬼了。”

  阿巴亥往前跨了一步,随性地往我跟前的凳子上坐了,只一言不发地瞅着我。

  半年多未见,她倒是越发出落得清丽动人,把头上簪了翡翠点金的扁方,脑后梳起燕尾髻,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颈子。

  她那双眼眸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她面无表情,我也猜度不出她是何用意,只是觉得她似乎想要看透我,看穿我……很好笑的念头,其实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根本就是自个儿在瞎猜。

  “爷让我来看看你。”仿佛过了许久,就在我快要忘记房间里还有她这号人的存在时,她突然开口了。随着这一句话,她的眼眉、神情、动作都舒展开来,人也似乎鲜活起来,之前的她真是跟个木头人没啥分别。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这时恰巧葛戴端了点心果盘进门,见阿巴亥在屋,竟唬得傻了,愣在门口半天不知进退。

  “葛戴,给侧福晋看茶。”

  “哦……是,是……奴婢遵命。”她竟忘了放下点心,茫然地仍是端着盘子转身去了。

  我不禁暗叫可惜,我可真是有点饿了。

  “东哥……”阿巴亥犹犹豫豫地喊了我一声,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困惑,“我该叫你姑姑?姐姐?还是……”

  “什么都不是。侧福晋与东哥非亲非故,你只管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跟她周旋。

  她秀气地凝起眉毛,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探究的神色,“我来,并不只是因为他叫我来我才来的。”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0:20
第六章 成长(2)

  “哦?”

  “我……有些事想不通,想来请教你。”

  我眉梢一挑,“请教我?”忍不住虚假地掩唇轻笑,“我有什么能耐能替侧福晋解惑?侧福晋怕是找错人了吧?”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再抬起时,脸上已换了一种轻松的笑容,“东哥,你很防备我。”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和婉转。

  这回,我也笑了,直接回答道:“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阿巴亥的笑容愈加灿烂,这时恰逢葛戴重新捧了茶盏进来,阿巴亥瞥眼瞧见,却突然把笑容收了,端端正正地从她手里接过茶来。

  她喝茶时的气度雍容,分明就是一副贵妇人的架子,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小女孩的气息。我有些吃惊,又有些替她心痛惋惜。她再如何受宠,如何能耐,也不过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搁在现代,恐怕也就才上初中,正该是和一大帮同学嘻嘻哈哈玩闹的纯美花季。我转眼又瞄了瞄一旁躬身垂立的葛戴,不禁一阵恍惚,这丫头也是一样啊。

  “你先下去吧。”搁下茶,阿巴亥冷冷地对葛戴说。

  葛戴抬起头来,固执地将脸转向我,我冲她略一颔首,她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东哥!”阿巴亥放松下来,脸上再次露出困惑般的神情。

  我不吱声,很有耐心地等她开口继续问我,她支起头,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肯嫁给爷?”

  我冷冷一笑,原来是当说客来的。

  “不喜欢。”

  她怔住,两眼发直。

  “我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婚姻是建立在两情相悦之上的,没有感情的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悲剧。”

  “两……情……相悦?”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忽然醒悟,在她的观念里,这种思想前卫得几近叛逆。可以预见到她接下来肯定会以为我在发疯说疯话,可谁知,一转眼,她竟呆呆地望着我笑了起来。

  笑容先是淡淡的,软软的,但慢慢地她脸上的颜色变了,她双肩微颤,嘴角垮下,眼睛里渐渐笑出了泪水,最后,那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越落越多。

  “阿巴亥……”

  “值得吗?东哥,难道你一点也不曾后悔吗?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你瞧瞧你现在都弄成这么样子了?”她激动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我,边说边哭,“什么女真第一美女?你已经蹉跎掉了女人最宝贵的光阴,现在的布喜娅玛拉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叶赫老女!”

  啪的一声,她将桌上的茶盏一股脑地扫到地上,然后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葛戴听到动静,早紧张地跑到门口东张西望,我悄悄向她打个眼色,仍是让她走开。

  阿巴亥哭了一阵,忽然用袖子把脸上的眼泪抹了个干净,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脸上敷的胭脂水粉也被哭花,但她仍像是只骄傲的雀鸟般高昂着头颅,“我嫉妒你!我打小就嫉妒你!从我三岁懂事起,阿玛就告诉我,我有个额其克被建州的淑勒贝勒抓去了,他是为了你而被抓的。可是阿玛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讨厌你,他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用充满感性的言语来赞美你,说你是如何惊人的美丽,叫人一见之下连性命都可以为你轻易舍弃……我打心底里不服气,这种愚蠢的话也只有我的阿玛才会编得出来。可就是这个从来没真正关心过我,只会对我说这些蠢话的阿玛,却在我七岁那年被我的族人杀死了,叔祖父兴尼牙要夺位,不仅杀了我阿玛,还杀了我的哥哥……我额娘被他们抢了去,我因为才七岁,渺小又不起眼,因而得以侥幸逃过一劫,可终日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直到额其克布占泰返回乌拉……他和我阿玛一样,不,甚至比我阿玛更痴狂,他虽然已经有很多妻子了,可是他每日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你——布喜娅玛拉!”

  面对她近乎是发泄的指责,我唯有默然。

  每个人都有隐藏在背后不为人所知的一面,阿巴亥之所以有如今这般要强的性格,多半跟她的境遇有关。

  “……额其克回来后没多久,便说要把我许人,他说建州的淑勒贝勒是个有作为的大英雄。我不管英雄不英雄,我无论嫁给谁,都好过在乌拉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地活着。我受够那种低人一等的生活了,我要靠我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哪怕是用我的年轻,我的美貌,我的身体……而且,我知道在费阿拉城里有个女真第一美女,我想见识一下你到底是如何的美丽!”

  见她说得咬牙切齿的,我淡淡一笑,“这不就见到了么?很失望吧,我并不如你预想得那么风光,美貌带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你要拒绝可以轻易到手的幸福,而宁愿……”

  “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我打断她,“那是你给自己定义的幸福……却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幸福。女人,并不是非得仰息着男人而活,这是我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信念,无法妥协,因为我并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她脸色惨白,喃喃地念着,“是了,你不稀罕待在费阿拉,你也不稀罕做费阿拉的女主人。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回家。”我轻轻地叹息,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真正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任由自己发泄压抑许久的惆怅,“我想要自由……”

  窗外的蓝天如此的明媚,空气清新得令人迷醉,可这么广袤的空际,却容纳不了我一颗脆弱的心。

  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无声无息,窗外偶尔有小鸟飞过,羽翅扑闪的响声让我无限向往。

  “东哥……”

  “嗯?”

  “你知不知道,爷昨儿个在殿上已当众宣布,等他归老之后,要将所有的妻妾儿女都归二阿哥所有。”

  啪的一声,飞翔的鸟儿不知何故,竟一头撞在窗棂上,摔落在地。

  我倏地转身,愣愣地望定她。

  阿巴亥的脸色苍白间透出一层淡淡的,透明的嫣红,眼眸闪亮。

  眩晕感随之袭来。

  女真人婚配盛行“转房”之俗,即所谓的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径亦如之。所以,努尔哈赤指明今后百年身故,由代善接收妻妾本无可厚非,这也原已在我意料之中,可是……为何阿巴亥会有如此柔和的眼神?

  这种眼神让我心惊肉跳!

  “你……你……”我喃喃地吐出两个音,竟觉如鲠在喉,艰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顷,她脸上神色收起,又恢复成雍容华贵的侧福晋,冲我含蓄一笑,“我回去了。爷交代的事,我也做完了……”她顿了顿,又加了句,“你放心,他问起时,该说的我便说,不该说的绝不会多嘴。”

  我嗤地一笑,“侧福晋也请放宽心,东哥亦是如此。”

  她含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葛戴灵巧地蹭进屋来。我看看她,又抬头看看窗外的天,忽叹:“恐怕要变天了……”

  “不会啊。”她困惑地说,“今天天气很好啊,不可能会下雨的。”

  “只怕现在无妨,却难免今后……”

  “格格在说什么呀?奴婢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才是有福之人……你傻愣着干吗,我要的点心呢?”

  她空着两只手,呆了呆,才叫:“呀!我给忘在厨房了……”

  明万历三十一年,正月初一。

  昨日除夕夜的晚宴,我照例推辞不去,可是没想到天方蒙蒙亮,竟被人吵醒。一道身披绛红色的羽缎斗篷的影子,掀了厚厚的棉帘子直闯了进来,在我跟前一晃,“还窝在炕上做什么?快起来跟了我去。”

  我懒懒地只是不动,连眼也懒得睁,“别处玩去吧,我再睡会儿……”

  “呵。”他笑,“敢情是把我当成老八那小子了么?快起来看看我是谁?”

  “管你是谁。”一股冰凉冰凉的寒气往我捂紧的被角里直钻,来人嗖地抓住了我的一只脚,我嘶地抽气,拼命蹬腿,尖叫,“搞什么……”

  双眼睁开,话却只喊出了一半,炕头上坐着眼眉带笑、英姿飒爽的男人竟然是努尔哈赤。

  我缩回脚,磨蹭着坐起身,仍是用棉被将身子裹得紧紧的。

  “爷怎么来了?”

  “快些起来,带你去瞧好东西。”

  “狩猎么?没意思,我不想去。”

  他今天兴致颇高,竟不在意,扭头对一旁的葛戴吩咐:“去!伺候你主子穿衣。”

  葛戴不敢不从,磨磨蹭蹭地过来替我穿衣,我边打哈欠边推被子,瞥眼见他仍是大马金刀地坐在房内,不禁来气,“麻烦爷先回避!”

  “架子越发大了!”他站了起来,却没出门,反近身凑了过来,“要不爷替你穿吧。”

  这下子倒让我警觉起来,今儿个努尔哈赤实在是太反常了。

  一会儿穿戴妥当,我自让葛戴替我梳头,他站在我身后,手里抚着我领子上的一团火红色的裘皮,问:“这火狐狸皮子倒是件稀罕物。老大送的还是老二送的?嗯,老大送的你不会穿身上,多半是老二……”

  我使劲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这是八阿哥孝敬我的。”打从皇太极五岁起送了我第一张火狐皮毛,以后每年他都会送一张来。都说火狐狸难找,要活捉而不损及皮毛更是难得,于是我格外珍惜,藏了这些年,凑了五张整皮子,去年冬见葛戴会裁衣,便让她给我制了件短皮上衣,但衣样子却按着我的意思做得极具现代感,竟有些类似于男人穿的马褂子。幸而是在家穿,外人想瞧也瞧不着,也免去不少麻烦。

  “皇太极这小子也算是真有孝心了。”努尔哈赤站在我身后,惊羡地打量着我,随口道,“这几日孟古病了,他日夜守在榻前,不眠不休,端茶奉水……我的儿子里,也就数他最有孝心。”

  “姑姑病了么?”我诧异地回头。

  “不是什么大病,女人家动不动就爱头疼腰酸的,她身子又弱,往年一到冬天总也容易得病。”他没在意地随口回答,一把将我从凳子上拖起,“走!走!带你出去透透气!”

  我百般不愿,“我要去瞧姑姑。”

  “一会儿去,一会儿回来后再去……”不由分说,将我生拉硬拽地拖出门。

  只带了正黄旗下的十余名小兵跟随,努尔哈赤便带着我离开费阿拉城,纵马驰骋。我因骑术不佳,平时就很少独骑,现如今更是只能坐在努尔哈赤身前,抓着马鬃闭气。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0:51
第六章 成长(3)

  刺骨寒风刮在我脸上,痛得犹如刀割,甚至眼睛也只能眯成一道缝,完全无法领略到骑乘的乐趣。这种滋味真好比大冬天骑摩托车不戴头盔,岂是一个“冷”字可以说得。

  努尔哈赤却是兴奋得不住大笑,时不时还吼上一嗓子。

  到最后我只能弯腰低头,双臂紧紧搂住马脖子,任它颠得我头晕眼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约莫熬了两个多时辰,只听身后“吁”的一声勒马,然后我身子猛地腾空,稳稳地被人抱下马背。脚踩在实地上好一会儿,我只是捧着头茫然地找不着北。

  “看——”忽听身旁努尔哈赤带着万分骄傲地对我喊了声。

  我踉踉跄跄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身,然后……惊呆。

  碧波蓝天下,一座巍巍古城坦呈在我脚下,灰瓦白墙,依山傍水,风景独美。百余万平米的占地面积,着实令人咋舌……

  “紫……紫禁城?”明知道不可能,但我仍是颤颤地问了个白痴问题。

  “哈!你见过紫禁城么?那是大明皇帝住的宫殿,不过……我努尔哈赤住的也不赖!”他俯首指着远处山脚下的城堡,细细诉说,“这是给你的礼物,从你去年生日那天起,我命人在这里垒下第一块砖……这是给你,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的生日礼物——赫图阿拉城!”

  “砰噔!”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刚才骑马的眩晕感没有消退,还是被他的豪言壮语给吓的,总之,我彻底傻眼了。

  “东哥!东哥!”他赶忙抱我起来,“怎么了?”

  “这份礼……”我脸孔抽搐,尴尬地笑,“未免太大了,我能不能不要?”

  “东哥!”他警告地瞪了我一眼。

  于是,我只得起身行了个礼,“谢爷的赏。”

  名义上说是送我的,总不可能真让我一个人住那么大一座城池吧?我凉凉地在心底冷笑,不过是借花献佛,他倒当真会顺水送人情。

  “过完年,我便让所有人从费阿拉城搬过来……”

  果然吧,我可一点都没猜错,之前真是被他吓坏脑子了。

  我转身找马。

  “哪儿去?”

  “回去,看姑姑。”

  “你……”

  “我这人特没情趣,倒叫爷失望了。”我不冷不热地回答,仍是规规矩矩地行礼,“爷明儿个还可以带福晋们来,我想她们会很乐意听爷这么说。”

  “你……”他气得脸都青了,方才的欢喜和兴奋一扫而空,“你是真的就一点也不稀罕我对你的好?”

  “爷爱对谁好,那是爷的权力。”

  他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你等着,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当真我的宠爱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可怕。你不稀罕,你不稀罕……”他手指微颤,倏地放开我,将我一把抱上马背,然后他也跨了上来。

  “回去!”他厉喝一声,勒转马首。

  马蹄得得响起,身后的小兵们不敢懈怠地紧随其后。

  赫图阿拉城分内外两城,城垣由土、石、木杂筑而成。

  内城四四方方,东西南北长宽各为五百多米,占地二十几万平米,外城同样是四方形,边长约为一千三百多米,占地一百五十几万平米。

  明万历三十一年正月末,建州两万余户人丁由费阿拉城迁入赫图阿拉。

  自此,我结束了在费阿拉近十年的生活,由一座枯燥乏味的牢笼搬到了另外一座更大、更奢侈,却也更重楼深锁的豪华大监狱。

  孟古姐姐的病并没有像努尔哈赤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开春过后,她的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半分,反而加重了许多。大夫们开出的方子上无非也就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着,来去总是什么心情郁结、痼疾沉疴……最后总结来总结去,说是因为年初搬动了住处,环境不适所致,需加倍安心调养。

  这可真是可怜了皇太极。他作为阿哥,原有自己单独的住处,但为了就近照顾母亲,便将睡铺草草地搬到了孟古姐姐住处的西下屋。

  可西下屋原是配给下人住的,家居简陋粗糙,冬天没暖炕,仅靠屋子里熏炉子取暖。转眼春去夏至,屋子里又热得跟蒸笼一样,闭不透气。原以为孟古姐姐的病总会慢慢好起来,可谁知偏一无起色,于是他在那西下屋一住便是四五个月。

  搬来赫图阿拉的时候,努尔哈赤给我安置了间别殿,仅是仆妇丫鬟就塞了二十几人,可是我觉得这屋子奢侈得简直不像是给人住的。偏巧孟古姐姐住处边上有间院落空着,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葛戴一干打从费阿拉就跟着我的嬷嬷丫鬟搬了过去。

  与孟古姐姐毗邻而居,倒是彼此间多了许多照应。

  这一日,一贯晚起的我竟早早醒了,在床上翻覆良久,再难续梦,索性起了个大早。用罢早饭后觉得无聊,我便自然而然地带着葛戴去瞧孟古姐姐。

  因为太早,值房的嬷嬷告诉我,侧福晋和小主子都还没起——孟古姐姐难得能入眠安睡,我不便去吵她,凝想片刻,便打算去闹皇太极。

  西下屋黑咕隆咚的,守夜的丫鬟睡意蒙眬地回我话,说昨晚上主子熬夜读书直到三更才睡下。

  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怜惜之情,真是难为他了,白天照常要习武练功,半点不得马虎懈怠,一有空暇便又要在慈母跟前尽孝,他就跟个玩命转的陀螺一样,没有半分停歇喘息的工夫。

  “嘘——你也下去歇着吧。”打发走守夜的小丫鬟,原先想捉弄皇太极的心思早丢到爪洼国去了。

  我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边,屋内光线昏暗不明,因为天热,皇太极赤裸着上身,脸朝里背朝外躺着,凉被搭在他肚子上,下身穿了条月牙白的真丝长裤。

  我在他床前只略略一坐,便觉得胸闷气短,这屋子实在太不通风了,采光也不行。于是心念一动,伸手在他背上一触,果然沾手冰凉,指尖满是汗水,不禁又是感到一阵心疼,忙拾起床头搁着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上轻轻替他扇风,

  扇了十来分钟,我右手换到左手,左手又换到右手,也不知换了几回,只觉得两条胳膊酸得都快举不起来了。忽听咯的一声,皇太极的背脊突然像虾米一般弓起,而后弹跳起来。

  “怎么了?!”我被他跳了一大跳。

  他拥着凉被,怔怔地坐在床上,两眼瞪得老大,视线却木然发直,毫无焦距。我心里发憷,吓得不轻,抓着他肩膀摇了两摇,“喂!你别吓我!怎么了?做噩梦了是不是?”

  我连问了三四遍,他才眨了下眼,眼珠呆滞地转动着慢慢向我瞧来。目光才触到我的脸,忽然俊逸的脸庞上窘迫地迅速染红,他捂紧被子,把头紧紧压在胸前。

  “喂,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出去!”他突然闷闷地吐出两个字。

  我抽了口气,这小子拽什么?

  “出去!”口气愈加恶劣。

  我气不打一处来,噌地站了起来,恼火地从他怀里一把抽走凉被,叱道:“你睡迷糊了吧?!”

  他龇牙咧嘴地跳起来抢夺被子,神情狼狈到极致。

  掌心触及被面,是一片暖融融的濡湿感,我皱起了眉头,被子被他一把夺过。

  “你……”我渐渐恍然,见他脸上窘迫的表情更甚,便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你多大了,居然还尿床!”

  他吸气,瞪眼怒视我,眸光如刀。

  我笑得直打跌,屋外的小丫鬟闻声在门口探了下头,竟换来皇太极的一声怒吼:“滚出去——”咻的一声,一只瓷枕竟被他用力丢了出去,啪地砸在近门的墙壁上。小丫鬟不可避免地被瓷枕碎片刮到,低呼一声,抱着头狼狈地逃出门去。

  竹帘子啪嗒甩上。

  我渐渐敛住笑声,看来这次皇太极是当真动了肝火,以前可从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的。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其实……那个也没什么……”

  “闭嘴!”他呼呼喘气,胸膛急促地起伏。

  我发现他虽然年幼,骨架纤细,但身子却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单薄,胸腹肌肉结实健壮,以一个少年而言,还算蛮有料可看的。

  “咳……”我被口水呛了下,脸不禁有些泛红。

  真是色女啊,我怎么对个小毛头品头论足起来了呢?

  “东哥!”

  “啊?什么?”

  “我在跟你说话,你又走什么神了?”他嘶吼。

  “是……是吗?你刚才说什么了?”

  他的眼神似乎要吃人,脸红得跟只西红柿一般,我却越看越觉可爱。

  少年人啊!可爱的少年人……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咬牙切齿,“我让你到那边柜子里给我拿条裤子……”

  “哦,哦……裤子!裤子!”我忙点头,“是了,你裤子也尿湿了。”

  “东哥——”他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表情狰狞。我哇的一声大叫,没来得及跑,就被他从正面扑倒在地。

  虽然他年纪比我小许多,可身高却已与我比肩,力气更是比我要大得多,而他又是含愤冲过来的,这一仰面跌倒,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原以为后脑勺与地砖亲密接吻,非得撞出一个大包来,可没想他竟及时伸手绕到我脑后。

  着地时屁股和后背一阵剧痛,可头却稳稳地被他用手托住,完全无害。

  这小子……我龇着牙想,毕竟还是有点良心的呀!

  “不是……”

  他赤裸的上身滚烫,我模模糊糊地想,怎么那么烫啊,难道是发烧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哑着声解释。

  我憋住笑,点头,“是,是,八爷,我保证不会说出去……连你额娘那儿也……唔!”

  身子猛然一颤,我脑袋里轰然作响。

  他……他……他居然吻了我!

  虽然只是短暂的触碰,但是唇上还留着他暖暖的、青涩的味道,这个……可不可以单纯地理解为他是恼羞成怒,所以情急之下只想尽快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再胡说下去?

  “你……”我望着他,距离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卷翘的睫毛。

  乌黑的瞳孔熠熠生光,他的眼眸在笑,虽然面无表情,可是眸中已露出一抹调皮的笑意。

  只是,在捉弄我吗?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在那一刻,我的脑子被他搅成一团糨糊。

  “东哥……你很香。”

  我错愕地望着他。

  然后他突然冲我笑了笑,低下头在我唇上又轻轻啄了一下,“真的很香。”

  “你小子……”我双掌使劲一推,将他从我身上掀翻下去,怒气冲冲地坐了起来,他也正慢慢从地上坐直,“色胆包天啊,居然敢耍起我来了!看我不把你的糗事对外大肆宣扬……”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1:31
第六章 成长(4)

  “要说尽管说去。”他轻松地回答,侧着半边身子,修长的双腿弯曲,右手手肘支在左膝膝盖上,回眸冲我冷蔑地一笑,“全天下也只有你这傻瓜才会把这个当成笑话……嗤,尿床……我在你眼里真就那么幼稚吗?”

  我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他。

  难道……难道……是男孩子发育期特有的那个?

  这个念头骤然间突兀至极地闯进了我的脑海,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脸上被灼灼地烫了下。

  他却优哉地绕过我,径自走到衣柜面前,打开,“我要换裤子了,你若有兴趣留下看个仔细,我倒也不介意……”

  我呀的一声低呼,惊慌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夺门而逃。

  门外正和海真小声说话的葛戴,惊奇地回头看我,“格格,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急忙捂着脸,“有吗?是……天太热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谎扯得太离谱,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为猛烈。

  “今儿天是很热,所以海真姐姐特意命人煮了绿豆汤,一会儿加了碎冰,奴婢端一碗来给格格解解暑气吧!对了,八爷醒了没?要不要叫人进去伺候?”

  我脸上又是一烫!这小子……居然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竟还傻傻地一直把他当成以前那个没发育完全的小毛头。

  短短几个月,孟古姐姐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她每天进食甚少,基本上只能喝点流质性的东西,如果稍微吃些肉类荤食便会呕吐。

  她并不咳嗽,也不发烧,只是全身无力,就连说话也不得不放缓了速度,慢声细语,全无底气。

  盛夏时节,她骨瘦的双手却如井水般冰凉。

  “药吃过了?”我柔声问。

  “才吃下去,却又吐了一半……”海真在一旁无奈地回答,“这大夫开的药也实在太难吃了,格格现在每日里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孟古姐姐躺在床上楚楚一笑,虽说脸色苍白,颧骨因为面颊消瘦而略显凸起,眼眶则相对凹眍,可那对乌黑的眼瞳却也因此显得分外深幽,独有的清柔婉约淡淡地从她身上散发开来。

  “姑姑,前几天园子里的荷花全开了,我命人采了几朵来……”我示意葛戴将插了荷花的花瓶捧到床前,“搁在房里,也看个新鲜。”

  孟古姐姐看了两眼,微微一笑,“真是……有劳东哥费心了。”

  “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听她气若游丝,我心里不由得一酸。

  孟古姐姐算是“我”的亲人中唯一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了,见她这么一直有气无力地病着,我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皇太极呢?”孟古姐姐轻声询问。

  我脸上微微一热,没有吭声。还是一旁的葛戴立马机灵地回道:“回侧福晋话,八爷才起身,这会子正在用早膳……”

  孟古姐姐含笑对我说:“你调教的丫鬟果然个个透着伶俐,只是……皇太极还小,我怕他福薄,担不起这个爷名,以后记得还是喊他八阿哥吧……”

  小?不小了!

  我在心里嘀咕一句,想起方才被他捉弄的糗态,心里又是一阵别扭。正想说话反驳两句,忽听外头嬷嬷高声喊:“八阿哥来了!”

  随着身后门帘子嗒啦一响,我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儿子给额娘请安!”皇太极精神抖擞地行了礼。

  孟古姐姐满面欢颜,从床上勉强撑着抬起手来,“快些起来吧。”瞥眼见我傻傻地站在床边,便奇怪地问,“东哥有什么事吗?”

  “啊……不,没,没什么……”我慌慌张张地又赶紧坐下了,却听身后有个声音嗤地一笑,皇太极从我身后紧贴上来,在我耳边凑过嘴,“表姐,你为什么不帮我换裤子就跑出来了?”

  我微微吸气,这种话他竟然也好意思拿到这里来说?

  忍不住回头恶狠狠地瞪他!

  他痞赖地微微撅嘴,然后摆出一副难过不满的纯真表情,“那些丫鬟笨手笨脚的……”他从背后伸手紧紧抱住我,“我还是喜欢表姐替我穿衣裳……”

  呀!呀!呀!

  我险些从凳子上一头栽下地去!他还真会演戏!在他额娘面前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摆我一道!

  我回过身,伸出两只手猛地捏他的脸,将他嘴角的两团肉使劲拉向两边。他手舞足蹈,用漏风的嘴哇哇大叫:“额娘!额娘!表姐欺负我……”

  海真扑哧一笑,掩着唇低下头偷笑,葛戴也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孟古姐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和悦的笑意,“真想不到你俩的感情会如此亲厚。”她伸手颤巍巍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一愣,放下皇太极,俯下身去。

  “姑姑?”

  “以后……八阿哥也要拜托你了……”

  我内心震撼,她苍白无光的脸庞蒙着一层颓败之色,幽暗的眼眸浓郁地透着殷殷期待。

  “额娘。”皇太极握住了她的右手。

  孟古姐姐勉强挣了挣,强行支起身子,将左手颤抖地伸向我,我一懔,忙递出手主动握住了她。

  “东哥!东哥……”她嘴唇哆嗦着,眼泪竟自眼角无声无息地淌下,“我的亲人……我的亲人……”她念了两声,身子急遽颤抖,忽然喉咙里咯的一声,竟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血星子溅到我的脸上,温温的……

  孟古姐姐的手松开了,那张惨白的脸离我仅有半尺距离,可是我却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双眼一翻,脖子僵硬地向后倒去。

  “喀!”皇太极闷哼一声,他的右手抓着孟古姐姐的右手,左臂却飞快地塞到她的脑下。孟古姐姐的头最终稳稳地倒在他的肘弯里,可他的手肘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瓷枕上。

  “姑……姑姑——”我尖叫。看着她雪白的衣襟上点点猩红,我心如刀绞,潸然泪下。

  “额娘!额娘……”皇太极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传大夫——传大夫——”

  海真哆嗦着脚下一软,竟轰地瘫倒,昏死过去,最后还是葛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会儿两名医官急匆匆赶来,场面一度混乱。

  问诊、察看、针灸……一番紧张慌乱的作为后,孟古姐姐逸出一声呻吟,呼吸渐渐趋向平稳。

  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起死死地攥紧了皇太极的手。十指交错相握,我与他的手里满是湿漉漉的汗水。

  “没事了!”我搂着他僵硬紧绷的身体,轻轻拍他的背,“没事了……她不会有事的……”说到后来,竟不像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额……额娘……额娘……”孟古姐姐双目仍是紧闭,眼睫颤抖,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反复轻声念叨。

  我心里酸痛至极,一把抓过她枯瘦的手,跪倒在她床前,“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额娘……额娘……”眼泪默默地顺着她的眼角不住地滑落,“我想……回家……额娘……带我……回家……”

  皇太极偎在她头前,哀声呼唤:“额娘!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儿子!”

  我心阵阵抽痛,无语凝噎,好半天,我一咬牙,坚定地说:“我带你回家!我带你找额娘!”

  一旁的大夫慌了神,“格格切勿造次!侧福晋身子虚弱,绝不适宜搬动,更不可能远行!”

  我咬着唇,看着昏迷中不断痛苦呓语的孟古姐姐,心乱如麻。

  “好!我去想办法!”我狠下心,猛一跺脚,转身就走。

  才冲出门,身后有人冲上来一把拖住我的胳膊,蓦然回头,竟是皇太极。

  “你要去哪里?”

  我定定地望住他,“我还能去哪儿?”

  “不要……去求他!”他眼里有痛,一种受伤的、无助的哀痛。

  我强咽苦痛,涩然,“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东哥……”

  “这是你额娘的心愿,也有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

  抓紧我胳膊的那只手在颤抖,我轻轻推落他的手,他垂下头,黯然神伤,“你可知,你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你可知……他等你开口求他已经等了多少年?你可知……”

  “我知道。”悲痛到极致,我竟能坦然笑出来,我最后用力抱了抱他纤细的身子,然后放开,“我都知道……没关系,我不在乎,为了姑姑,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孟古姐姐待我亲如家人,我无法坐视不理,不能看着她含恨而终。

  她太想家了!这个离家十五年、再也没有见过亲人的可怜女人,她想念她的额娘!她的亲人!

  她的思乡之情我懂!那种想念着故乡的刻骨之痛,我何尝没有?

  也许我的心愿无望达成,但至少……至少我能帮到她!

  我能帮到她!

  即使,那个代价高昂得将令我终身痛苦!

  但我在所不惜!

  雷声隆隆,雨点粗暴地砸在湖面上。

  荷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微卷的残边在**中瑟缩颤抖。

  已是夏末……

  已是一塘残荷……

  恍惚间似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碧绿新嫩的荷叶,那鲜明夺目的花骨朵,娇艳明媚的花枝在湖心开得是那般的绚烂。

  然而时过境迁,盛夏的怒放早已变成此刻的满目凋零,暗墨色的残叶犹自顶着**苦苦支撑。

  此情此景,让人见之眼涩,一如……在鬼门关前饱受煎熬的孟古姐姐。

  她也在撑!

  撑着等待能见到从叶赫来人的那一刻……

  有多久了?

  三十天?四十天?还是五十天?

  努尔哈赤打发人到叶赫去通知孟古姐姐病危,请求她的额娘来赫图阿拉见女儿最后一面,离现今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日,努尔哈赤冰冷的话语,冷漠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

  “知道。”

  “你这是在求我?”他讥诮地扬起唇角,我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残忍的笑意。

  身后不远处,阿巴亥正在对镜梳妆,事实上,由于我来得匆忙急促,竟是冲破了侍卫的阻挠,直闯寝室。当时我一心想找努尔哈赤,竟忘了这里其实是阿巴亥的房间。

  好端端的一场夫妇同床鸳梦,竟被我硬生生地打断。

  当努尔哈赤赤裸着身体,仅在腰间简单地裹了一床被单,下床缓步走到我面前时,我能感觉到他凌厉而探索的兴味,以及床帷内阿巴亥深恶痛绝的目光。

  可是我管不了那许多,为了孟古姐姐,我管不了那些应有的避讳和顾忌。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2:09
第六章 成长(5)

  “我求你……”我颤抖着软声,同时身子缓缓矮下,备感屈辱却又无奈地跪倒在他脚下。

  我原以为下一刻定会换来他得意的狂笑,又或者他会直接扛起来将我丢上床。然而,当我惴惴不安地浑身冒冷汗时,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我盯着他光溜溜的脚背,心头一片空洞和茫然。

  过了好久,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你知不知道叶赫现在与建州关系紧张?”

  我茫然地摇头。

  “自打布扬古悔婚,将你另许孟格布禄后,建州和叶赫之间的关系一度恶化,这几年两部交界周边小摩擦不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出大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有可能满足得了孟古的心愿吗?”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刷地流了下来。

  “乖,别哭……”他柔声哄我。

  “可是……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妻子……她嫁了你整整十五年,为你生儿育女,从无半句怨言,她只是……只是想念她的额娘,想见见她的额娘而已。难道就这一个要求也无法满足她吗?她,她有可能会死啊!”我忍不住痛哭流涕,抓着他的肩膀,十指颤抖,真想一把掐死这个无情的男人。“她会死!她会死啊——难道连她最后的一点心愿也帮不了她吗?你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哑着声用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捶他、打他,“你们男人干吗老要争来争去,打来打去!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这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她有什么错……”

  我发疯般恸哭,胸口发闷,一口气没换上来,险些昏厥过去。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猛地拉了我一把,然后我倒在他怀里,他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柔声说:“她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是我第一次在努尔哈赤面前哭得如此懦弱,毫无骨气。

  “格格!格格……”重重雨幕里有个撑伞的细小身影跑了过来。

  我回过神,幽幽地叹了口气。

  “格格!”葛戴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发丝凌乱地黏贴在她脸上,她焦急地望着我,“格格!雨下这么大,你跑出来做什么?而且身边连个人也不带,万一……”

  “我只是想看看荷花……”我凄然一笑,“可惜,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花都败了,连叶子也……”

  “格格!”葛戴顾不得听我惆怅,飞快地说,“叶赫来人了!”

  我一凛,叶赫来人了?我没有听错吧?真的是叶赫来人了?!

  “可是侧福晋的额娘来了?”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来了!终于盼来了!

  “这个奴婢不知,只听说前头贝勒爷差人叫了八阿哥去,这会子恐怕已经往侧福晋屋里去了!”

  我一时兴奋得忘乎所以,连伞也顾不得撑了,抱头冲进雨里。

  大雨滂沱,雨点子打在脸上,疼得有些发麻,可是我却满心愉悦!

  来了!终于来了!孟古姐姐的心愿……终于可以得到一点满足。

  一路冒雨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处,守门的小丫鬟见我满身滴水的狼狈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劈头就问:“人呢?叶赫的人到了没有?”

  小丫鬟惊慌地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喜形于色。

  葛戴这时撑着伞踉踉跄跄地从身后追了上来,“格格!淋湿了身子,万一冻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没空理会她的唠叨,一脚跨进门,兴冲冲地便往孟古姐姐的屋子里冲。

  屋内点着薰香,可是却完全掩盖不住浓烈刺鼻的药味,四名大夫在屋内团团乱转,神色焦惶。海真守在床前,嘤嘤抽泣,哭得无比凄恻伤心。

  没见着一个叶赫的人,更没有见着孟古姐姐的额娘!

  孟古姐姐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枕边血迹宛然——她又吐血了!我的心急遽下沉。

  “叶赫来的人呢?不是到了吗?”我旋身逮住一位老嬷嬷追问,“皇太极呢?他现在在哪里?”

  许是我声色俱厉,她被吓坏了,扑通跪下,“回格格的话,贝勒爷和八阿哥都在偏厅,叶赫来的人也在……”

  我当即撇开她,往偏厅跑。

  未到门口,便听里头哗啦一阵巨响,像是某种瓷器被砸在地上的声音。随后,努尔哈赤低沉的嗓音徐徐传出:“皇太极,稍安毋躁!”

  嘎吱一声,我推开门扉,萧索地站在门口。

  厅内面积不大,一目了然,除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外,对面还站了一名长相猥琐的矮个男子。

  微微吸进口凉气,我感觉身上雨水带着股强烈的寒气,在下一秒迅速渗进我的体内,冻得我全身冰冷。

  “东哥!”门被打开的瞬间,努尔哈赤飞奔出来,皱着眉头将我拉进怀里,“怎么全淋湿了?那些下人都是怎么当的差?”

  “叶赫……”我木然地伸手指着对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子,“叶赫来的人就是他?”我倏地拧过头,憎恨地看着他,尖叫,“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通知叶赫!害姑姑白白空等一场……你根本就是蓄意欺骗我们每个人!”

  “东哥——”努尔哈赤一声厉喝,“我为何要骗你?是那林布禄不肯让他母亲到建州来看女儿,他担心我是假借孟古姐姐的病情,企图要挟他母亲做人质!你若不信,你去问他——”他伸指一瞪眼,“你过来!你过来告诉她,你是谁!”

  那男子早被他吓破了胆,叫了声“妈呀”,面无人色地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一旁的皇太极恨极,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胸口,将他踩在脚下,“那林布禄!那林布禄——”他咬着牙,目露凶光,满脸杀气,这样的皇太极当真叫人看了神魂俱碎,“我发誓这辈子绝不原谅他……”

  “格格救命!布喜娅玛拉格格救命!”那男子哀号着向我爬了过来,“奴才名叫南太,是侧福晋乳母的丈夫……是贝勒爷叫奴才来的,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格格您救救我……念在是同族的分上,求求您向淑勒贝勒爷求求情!啊——奴才这条命要死在他们父子手上了……呜……格格……小爷,您饶过奴才吧……”

  皇太极不依不饶地追着南太暴打,发疯般边打边骂那林布禄,双眼布满血色,神情几近癫狂。

  “皇太极!”我害怕得内心直颤,扑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别打了……冷静下来!皇太极……你不要这个样子!求求你,不要这个样子!”

  我双手牢牢圈紧他,无论他如何咆哮怒吼,我只是不放。皇太极挣扎了一会儿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我看着他,却发现他双眼泛红,竟是伤心欲绝地流下泪来。

  心里因为他的眼泪被刺得一阵悸痛。

  皇太极……可怜的皇太极!

  砰的一声,葛戴面无人色地撞在门框上,身子倚着门扉软软滑下,“不……不好了……侧福晋……她……”

  怀里的身体猝然僵硬如铁,没等我反应过来,努尔哈赤已冲出门去,紧接着皇太极挣开我,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剩下我浑身打着冷战,竟是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我茫然地看着葛戴,葛戴也看着我,她眼泪汪汪,鼻头通红,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孟古姐姐……孟古姐姐……难道你真的忍心撇下你年幼无依的儿子,撒手而去吗?

  我乏力地瘫坐在地,刹那间,心里面像是被人掏尽了,空空荡荡的。

  “格格救命……格格救命……”南太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我脚边,神情凄烈惶恐到了极致,“格格一定要救奴才,待会儿他们父子回来……奴才承受不起……”

  “那林布禄叫你来做什么呢?”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酸痛,“他叫你来做什么呢?你来与不来又有什么用?”

  “真不是奴才的错!贝勒爷打发奴才来时就只吩咐了一句话,奴才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呢。爷就说:”你去瞧瞧,孟古姐姐死了没?‘……“

  轰隆——

  一道闪电劈在屋脊上,南太竟吓得惊跳起来。

  雷声方过,忽然主屋那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紧接着一片震天的哭声响彻整个院落。

  我眼前一暗,昏昏沉沉间听见葛戴在我身边号啕大哭。

  勉强定了定神,我撑起两条不断哆嗦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悲哀地冷笑,“你……可以回去告诉那林布禄了——孟古姐姐死了!他以后可以不用再担心有人利用他的妹妹来算计他了!”

  心痛得快无法呼吸了!

  可怜的、可悲的孟古姐姐啊!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见的亲人哪,你牵挂了整整十五年的亲人……

  “格格!”

  “扶我到姑姑那里去……我要送送她……”

  万历三十一年九月,年仅二十八岁的叶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风雨飘摇中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因孟古姐姐在赫图阿拉除了皇太极与我之外,再无亲人,是以第一晚守灵我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

  努尔哈赤原是要求我回去,我挂念皇太极,自然不愿。他派人催了两三次未果,到得寅时二刻,竟带了三名亲随奴才亲自来了。

  昏暗的灵堂后,孟古姐姐安安静静地盛装躺在木榻上,头朝西,脚朝东,头前摆了一盏灯油,屋内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此。海真跪在灵前,呜呜地悲泣,皇太极全身缟素,跪在一侧,表情木讷。

  努尔哈赤的脚步声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摇头,侧目怜惜地看了皇太极一眼,他从白天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里阴气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儿一早我再叫人送你过来。”

  我仍是摇头。

  “不要固执……”说了一半,见我不说话,他忽然叹了口气,自嘲地说,“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执。”头顶衣衫嗦嗦声响,我抬起头时,他的一件外褂已披落我身,“夜里凉,你自己小心。”扭头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葛戴低声应了。

  我见他起身要走,心里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愣住,回头,“怎么了?”

  “你能不能留下来?”我涩涩地问,眼睛一酸,泪水禁不住就掉了下来。

  “东哥……”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该留下送她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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