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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作者:李歆(完)

发布者: mayflora | 发布时间: 2008-4-18 19:10| 查看数: 27808| 评论数: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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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2:41
第六章 成长(6)

  他缓缓蹲下的身子蓦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后漠然地将衣角从我手里扯走,“小辈守夜即可!”说完,转身离开。

  “格格。”葛戴轻声唤我。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酸涩道:“没事。早知如此结果,我不过是奢求一问罢了。”

  这句话才说完,忽见对面的皇太极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我见他肩头颤动,虽然听不见哭声,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于是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他浑身剧颤,偶有哽咽之声,却硬是强撑着没有放声哭号。我反而担心他郁结于心,会更加伤身,忙不迭地嚷:“你哭出来!你哭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求求你哭出来——”

  他未见得有听见我的话,我却再也撑不住地放声号啕。

  哭得喉咙最后哑了声,泪眼蒙眬,神思恍惚间忽然听见一个透着愤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要灭了他们!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懔,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怀里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苍白的脸孔上燃烧着强烈的恨意,“我要他们……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皇……太极……”

  “东哥!东哥!东哥……”他突然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冰冷僵硬的瘦弱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了额娘,我再不能没有你……”

  我搂紧他,心如刀绞,只想搂紧他,用我的体温暖起他那颗受伤的心。

  “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会永远永远守着你,绝不离开你!”

  “啊……东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眼泪落在我身上,慢慢地打湿了我的肩膀。

  第二日入殓。

  一夜未合眼,葛戴明显憔悴了许多,皇太极和海真亦是,我想我绝对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

  孟古姐姐的尸身被人从窗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后凄厉地号哭,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女真人的棺木与汉人不同,汉人的棺材是平顶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宽,跟起脊的房屋一样。红土色的棺木,帮子两侧画着山水花纹,云子卷儿,棺头画着云子卷儿和一对仙鹤,棺尾画着莲花祥云。

  瞧这排场,竟似按着大福晋的丧葬礼仪在办了,可见努尔哈赤对孟古姐姐总算还有点良心。

  孟古姐姐终于被安置进了棺木,入殓合盖的时候,忽听海真厉声哭喊,竟甩开扶着她的两名嬷嬷,冲过来一头撞在棺木上。

  随着那一声沉重的声响,她身子软软滑倒,殷红的血从她额头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地看着,竟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晃动的都是海真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孔和一地殷红如砂的鲜血。

  最后,神志混沌,我终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光线阴沉沉的,窗外的云层压得很厚。我呻吟一声,翻动身子。

  “格格,你可吓死奴婢了!”

  葛戴守在床边,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泪痕。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撑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现在几时了?皇太极在哪儿?”

  “格格,你昏睡一天了,今儿已是第三日,那边正准备出殡呢。”

  我呆了呆,然后急急忙忙下地。

  “格格!”

  顾不得梳妆,我身上仍旧穿着昨日的素服,跑出门去,只见呜咽声、乐器声不断从邻院传来。

  高高的墙头上挑着一幅尺宽丈长的红色幡旗,在阴凉的秋风中呼啦啦地四处飞舞。

  我急匆匆地打开院门,或许是使力太猛,跨过门槛的刹那,竟有种莫名的眩晕感。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独无依的皇太极,我咬了咬牙,顶着头昏目眩的不适,摇摇晃晃地往隔壁赶去。

  将到院门口时,忽见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来。

  未等我看个清楚,便听一片歇斯底里的哭声传来:“布喜娅玛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婢啊——”

  定睛细看,却是四个孟古姐姐屋里的小丫鬟,被一帮侍卫生拉硬拽地强行拖着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卫似乎认得我是谁,竟齐刷刷地停了脚步,纷纷朝我打千行礼。

  “她们犯了什么过错?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回格格的话,奴才们只是奉命办事,要将这四个丫鬟抓回去!”

  “奉命?奉谁的命?”

  恰好葛戴这时从身后追了上来,只朝那四个小丫鬟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脸色,拉着我着急地说:“格格,这事你千万别管!”

  我一怔,那些侍卫转身拖着那四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走了,我想拦也来不及,不由得气道:“葛戴!”

  葛戴扑通跪在地上,哭道:“格格!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这光景便明白这丫头肯定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说。

  “格格……”

  “说!”

  “是昨儿个贝勒爷亲自下的口令,命平日服侍侧福晋的四名贴身婢女今日随主殉葬……”

  我头顶似有旋风刮过,“殉葬?”

  “是。一会儿出殡,等萨满法师祭完天地,便将她们四人生焚殉主……”

  这就是殉葬?!

  野蛮的、粗陋的习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烧死她们!

  “不——”我逼出一个字,摇摇晃晃地往院子跑。

  “格格!”葛戴从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这是萨满法师的指示,这是天神的降谕,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冲撞了法师和天神,就连贝勒爷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类!

  都说古代人聪明,真不敢相信他们同时竟也会愚昧无知到如此无可救药!

  什么法师!什么天神!不要开玩笑了!

  人命关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使劲挣开葛戴的束缚,没想力气使得太过竟将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犹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门里冲。

  刚一进门,我就瞅见院墙四周一圈站满了人,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孟古姐姐的灵柩摆在正中,边上竖了根通天高的索伦木杆。

  三名脸罩面具的萨满法师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脸,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绕着一堆干柴堆跳着。

  柴堆中央是四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的小丫鬟。

  “住手!”我脑袋一热,直冲了过去,“住手!住手——”

  萨满的舞步被我打断,齐刷刷地扭头向我看来,我目光一触到那些个类似京剧脸谱似的面具,心里没来由地一抽,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下。

  斜刺里忽然蹿出个人来,在我倒地前稳稳地扶住了我。

  “不能……烧死她们!”我颤抖着说,“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不能……”

  皇太极眉心攒紧,“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见跟他讲大道理是说不通了,我不由得急火攻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斥责道,“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声,只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接着眼前一花,一个大萨满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来,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响,然后跳后两步,左右双臂张开,模拟鹰击长空的姿态,扑腾扑腾地上下跳蹿。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止,人人屏息观望。

  大萨满围着我跳神舞,另两名萨满法师则在左右敲打神器,鼓点声、摇铃声、念咒声,扰得我脑袋发涨,忍不住怒叱一声:“够了!”

  天色陡然暗下,围观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噫呼。抬头观天,厚厚云层压得很低,雷雨转瞬将至,我不由得心里一宽。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们还如何放火!

  这时大萨满击响抓鼓,身后两名萨满随即将事先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我刚刚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我挣扎,无奈皇太极将我搂得死死的。

  “请金花火神——”大萨满呜呜地低咽一句,煞有介事地跳了起来,身后两名法师将火把投向柴堆。

  轰的一声,事先泼上油汁的干柴一点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惨然尖叫。

  我急疯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无济于事,云层压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点仍是未下,眼见时机已晚,那四个小丫鬟衣服上都滚着了火苗,她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低……

  我颓然地垮下,若非皇太极抱紧了我,我想我连一丁点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紧接着,我看到萨满仍在围着火堆念念有词地跳着,心中的怒火不由得燃烧起来,直蹿脑门,我愤怒地指向他们:“你们——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咔嚓——随着我的一声厉喝,云层里劈下一道惊人的白光,雷电首当其冲击中那根祭祀中用来所谓能够抵达天界的索伦杆。

  索伦杆被雷电劈得粉碎,两名萨满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条细长的木屑碎片当胸穿过,抽搐了两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烧着了神帽上装饰用的雉羽飘带,惶恐大叫着四处乱窜,将周围的人群也冲散了。

  “额娘——”皇太极大叫一声,放开我激动地冲向灵柩。

  方才的闪电劈柱溅落的火星将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给烧着了,皇太极冲过去时,被横里冲出的努尔哈赤抱了个正着,他使劲挣扎怒吼,努尔哈赤只是不放。

  “额娘——额娘——”

  “天神降谕——”大萨满颤抖着朝天上跪拜。

  啪的一声,云层摩擦着白亮亮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时没有避雷针,但凡堆砌得越高的东西便越是先遭了殃,刹那间人群作鸟兽散,人们抱头尖叫着四处逃命。

  我失神地看着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做一团熊熊大火。

  皇太极仍在疯狂地哭喊,努尔哈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皇太极!你冷静点!你额娘染病而亡,本就该遵循祭礼火葬,如今天神降谕,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额娘之福!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皇太极猛地停止挣扎,呆呆地收住哭声。

  抬头看天,乌云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雳雷光闪个不停,我不由得喃喃自语:“为何还不落雨?”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颗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睑上,我痛呼了一声,忙低下头揉眼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如何,但耳朵里却清晰地听到雨点声不断噼啪作响地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萨满跪在地上,虽然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瞧不见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清楚地听到他言语间的惊惧和害怕之意。

  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地感觉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在哪里……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地劈开。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3:06
第七章 斐优(1)

  因天降雷火焚葬孟古姐姐,是以萨满最后决断,先将孟古姐姐的骨灰下葬于自家小院内,三年后再宜迁葬别处。

  自此孟古姐姐生前所居院落封闭,除了留下照看坟墓的两名老嬷嬷,其他人等一律遣出,送至别殿当差。

  可是那座奢华的别殿我却一直没有回去居住,仍是住在孟古姐姐隔壁的那座简陋小院。努尔哈赤有时会来,见我固执己见,总是皱着眉头,隐忍不发。

  转眼年末,努尔哈赤探望我的次数日渐频繁,我始觉怪异,出言相询,他看了我足足三分钟,最后说道:“我在准备你的册封大典!”

  我一怔。

  “我要你做我的大福晋!”

  正在往花瓶里插梅的右手不禁一颤,而后,我冷冷一笑,“贝勒爷这么急着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靠近我,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梅枝从我手中抽走,五指牢牢地与我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大,掌心也很粗糙,我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急么?我等了你多少年?十年!这样子也叫急?”他嗤笑。

  “如果没有萨满的预言,您或许会愿意再等个十年!”

  他突然用力将我往后一拉,使我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他的胸口,“萨满的预言?你难道真不记得了?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可是打从一出生,便被族内最具权威的萨满法师烙下这八字箴言了!”他的左手悄悄抚摸着我的脸颊,刺刺的令我的皮肤感觉有些痛,“我承认一开始想要你,是因为你的名气,你的美貌,甚至为了那个预言,我不惜狠心将你牺牲掉……可是……”

  “爷!既然如此,为何不照着你当初所想的那样继续坚持下去?”我打断他的话,害怕听到他接下去准备要挑明的深意,“贝勒爷!江山……你不想要了?”

  他遽然将我的身子扳过,直直地面对他。

  他的脸色铁青,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过了好半晌,他嘴角抽动,古怪地扯出一丝冷笑来,“这就是你的选择?过了这么多年,你仍旧不肯接受我?”

  我撇开头,漠然地望着瓶中的红梅,花开得正鲜正艳,芳香四溢,可谁曾想过,当花叶凋零,红颜老去时,又会是何等凄凉的光景呢?

  “红颜易老……”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他与我紧紧缠绕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手分开,垂下……他僵直地站在我面前,沉默片刻,终于转身。

  门扉轻轻合上,远远地听到葛戴低声说:“恭送爷!”

  明万历三十二年初,赫图阿拉的最高女主易位。

  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富察氏衮代被降,遣送至五阿哥莽古尔泰府邸颐养,另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为大福晋。

  是年,阿巴亥十四岁。

  举族震惊!

  阿巴亥荣升大福晋之后第二月,努尔哈赤即新娶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不免床笫欢爱缠绵,冷落下新立的大福晋。这不禁又叫那些局外之人,愈发不懂这位淑勒贝勒爷的心思,到底阿巴亥是得宠还是失宠?

  然而转眼,众人的困惑得以消除。

  万历三十三年,阿巴亥诞下麟儿——排行为十二阿哥的阿济格。

  明万历三十四年,海西辉发部族民遭叶赫掳掠招诱,人丁流失严重。辉发部贝勒拜音达礼将其子送至建州为质,以求换取努尔哈赤的信任,助兵攻打叶赫。

  皇太极恨极叶赫,此机正中下怀,力主发兵。然而他人微言轻,尚不能独立于政殿之上,又如何叫人采纳他的建议,于是搁置交由四旗旗主公议,舒尔哈齐老谋深算,未置一词,褚英年轻气盛,但求有仗可打,求得功绩,便力主发兵。

  代善似乎偏与褚英作对,但凡褚英的抉择,他总会慢条斯理地推出一番言辞驳却,这让褚英恼火万分。

  一时庭议无果,争论不休……

  而每当我看到皇太极脸上越发阴沉,笑意全无的冷峻表情,总不免心生一种不祥之感。

  九月底,三年期满,孟古姐姐迁葬至尼雅满山,陵墓由包衣奴才觉尔察氏一户看守。因为实在厌烦再在赫图阿拉待下去,我恳请守墓三月,努尔哈赤勉强首肯。

  于是,十月初我带着葛戴一行在皇太极的护送下前往尼雅满山冈。

  入夜,葛戴替我铺好被褥,我正散了发髻,预备上床歇息,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葛戴开门一看,竟是皇太极,不由得诧异道:“爷,您还不歇……”

  “你下去!”不容她把话说完,皇太极已沉声吩咐。

  葛戴些微愣了下,随即低头默默行了跪安礼,退下。

  “怎么了?还在为那件事不痛快?”我知道叶赫是他的痛,但也觉得此刻就他的能力而言未免太过急进了些。

  见他沉闷郁悒地站在门口不说话,我不由得心里一软,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乖,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你留在这里陪我几天,瞧瞧你教我的骑术可有长进了……”

  此时的皇太极虽然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但我总不免仍把他看做当年的奶娃娃般疼惜,特别是在孟古姐姐故世之后,我发觉这个原本便沉闷不多话的少年愈加变得冷若冰霜,活脱脱成了一座千年不化的大冰山。

  他任由我抱着,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那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轻笑,“好!我叫葛戴给你打铺子……”

  “不!我和你一头睡!”

  “唉,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抚摸上他棱角分明的脸,早些年的稚气已完全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我听说贝勒爷正打算让你搬出内城,另赐府邸,你是否也该考虑娶房媳妇安置了?”

  他目光一凝,挥手将我的手打掉,厌恶地说:“不用你来操心这个!”自顾自地脱了外褂长袍,利落地爬上床。他将丢在床角的一个绣枕与我的枕头并排放好,然后伸手拍了拍床板,“过来!”

  我嘻嘻一笑,少年家的脸皮子果然薄,说不得……随即感慨,我毕竟取代不了孟古姐姐的位置,无法在私生活上干涉他太多。

  慢腾腾地走到床沿,缓缓放下幔帐,忽然腰上一紧,竟被他横臂一勒,一个跟斗掀翻,滚到了床里。

  我低呼一声,等到眩晕感消失,才发现自己已仰面躺在床的里侧,皇太极正抓着我的一绺头发在把玩。

  “我睡外侧!”我爬起来想越过他,却被他按了回去。

  “你睡里面!”

  我瞪他,“小孩子睡里面……”

  “我长大了!”他跟我诡辩。

  “长大了就不该再赖着跟我睡,下去!”我不客气地抬脚踹他,没想竟被他敏捷地探手抓了个正着。

  他的手很大,竟将我的一只脚牢牢包裹住。

  这下子,我的老脸可就再也挂不住了,面上噌地烧了起来,连带耳根子都火辣辣的烫,“臭小子!没大没小,快放开!”

  他啧啧发出怪声,松手放开我的脚,我抬手在他光溜溜的前额上打了个暴栗,然后爬到外侧,“睡觉!”

  身子陡轻,竟是又被他拦腰跟摔麻袋似的给摔到了床里。

  “你……”

  “我睡外面,以后都这么睡!”不容置疑的口吻,幽邃深沉的瞳仁,在那一霎竟使得我有瞬间的恍惚。

  然后他躺下,拉着我的胳膊让我也躺了下来。耳畔清晰地传来他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我闭上眼,轻轻叹息,“你大了,以后……”

  唇上一阵温软,我蓦地睁开眼,皇太极那张英挺俊美的脸孔在我眼前放大。他显得高深莫测,瞧不出是喜是怒,陡然间我发现自己对他完全的不熟悉,不了解。

  他的亲吻犹若蜻蜓点水,似乎并没有任何深意,之后他撑起上身,将床尾的锦被抖开,盖住我俩。

  被子上带着股微薄的凉气,我缩了缩肩膀,他的胳膊从被下缠绕上我的腰,将我轻轻抱住。

  “皇……皇太极……”

  “睡了!”他轻声吐气,“以后都这么睡!”

  刹那间,因为他的话,我心里升起一股暖暖的、酸酸的情愫,情感在这一刻竟像是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眼泪夺眶而出。

  “丑女!越哭会越丑!”他在我身侧如此说。

  “我不是……丑女!”

  “我知道。”他突然笑了,笑容沉甸甸的,这竟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由得痴了,几乎忘了自己正情绪化地在他面前流泪。“可我不在乎,你美也好,丑也好,对我来说没任何不同。”他拍了拍我的手,声音涩涩的,“睡了,好困!”

  说完他合上眼,翻了个身,背向我,沉沉睡去。

  我却瞪大了眼,眼泪鼻涕流了个稀里哗啦,当真毫无半点形象和美感可言。

  这是第一次,来古代后的第一次,有人跟我说不在乎我的美丑,不在乎我的皮囊,不在乎我外在的这身东哥式的“第一美女”……也许皇太极并不知道自己无心说出的一句话,竟让我孤独寂寞的灵魂感动个半死。

  “呜……”我压抑着哭声,翻过身,脸朝里侧任由自己哭了个尽兴。

  也不知到底哭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然后便做了个很古怪的梦,梦里恍惚听见有人用一种异常低柔的语气在我耳边说:“……此生,你是我的唯一……”

  接下来的两月,皇太极每日陪我遛马游玩,只字不提回赫图阿拉一事。虽然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对攻打叶赫之事已然忘怀的模样,我却清楚地知道他暗地里仍在密切关注着赫图阿拉政殿上的一切动向。

  十二月,当大雪纷飞茫茫笼住整座尼雅满山冈时,皇太极终于对我提出要回赫图阿拉。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讲,只是回身嘱咐葛戴替他收拾行囊。

  他在我枕边安心了两个月,终于要回到那个纷争不断的旋涡中去了。

  “到年底我来接你回去!”他瞅着我,轻轻地说。

  我淡淡一笑,“其实这里清清静静的,住着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他的眼眸幽黑,“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赫图阿拉……有你在,我会觉得安心。”

  正给他系斗篷带子的手不禁微微颤了一下,我心里酸酸的,忙吸了吸鼻子,“嗯,年底我等你来接我。”

  临出门时,他忽然又转过身来,用力抱了抱我,然后一语未发,放开我径直出门。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我赶紧甩开悲伤的情绪,准备找些别的事情来填充一下自己失落惆怅的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3:29
第七章 斐优(2)

  这时葛戴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我一见她,忙说:“快,把去年咱们腌的那坛狍肉脯子拿出来,今儿个天太冷,咱俩喝点酒暖和暖和。”

  “格格!”她苦着脸说,“这里又不是赫图阿拉,哪里来的狍肉脯子?现成的狍子倒有一只,是昨儿个爷才打的,撂在厨房还未拾掇干净呢。”

  “呵……”我傻傻一笑,“是吗?我竟一时忘了。”

  见她仍是耷着脸,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禁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抬头瞅了我一眼,仍是低下头去,须臾猛然又抬起头来:“昨晚给爷送信的侍卫,奴婢认得……”

  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把我说懵了。

  “格格,是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贝勒恩格德尔和其他四部贝勒一起到了赫图阿拉!”

  “等……等等,什么跟什么?”一长串生僻的名词将我弄晕了,我慢慢地消化,却只听明白了五个字。

  “蒙古喀尔喀……”

  “格格,你还不明白吗?”

  我当然不可能明白!我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啊!这么些年,耳朵里尽是充斥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我好容易搞懂了女真海西、野人、建州之间的复杂关系,现在居然又出现了奇怪的蒙古部落?这真是要人命!

  蒙古现在又是什么局面?就目前而言我只知道那里有个和皇太极一般大小的少年,两年前登位做了蒙古帝国的大汗——林丹汗。

  蒙古各部此刻应该是在这位林丹汗的统治之下吧?虽然各部落都有自己的首领贝勒,但也就好比君主和诸侯的关系。

  算了,我头大,蒙古内部问题比女真更难搞!

  “格格——”葛戴一声高喊将我飘远的神志重新拉了回来,她一脸焦急地抓紧我的手臂,摇晃着我,“格格!难道你一点都不着急吗?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八爷吗?格格——”

  “什么呀……”

  葛戴脸色渐白,失望至极地放开我,扑通跪下,“奴婢死罪!”

  “葛戴,你都在说些什么呀?不要动不动就说死啊活的,你明知道我不爱听这些……”

  “格格果然是没心的……格格……”她肩膀耸动,忽然委屈伤心地哭了起来,“八爷待格格那么好,格格却无动于衷,半分也没将爷放在心上……奴婢替八爷悲哀……”

  “葛戴……”我咋舌,满头雾水。

  “八爷这回被召回城,定会被贝勒爷指定娶个蒙古格格,难道这样子你都不会介意吗?八爷的心……”

  蒙古格格?皇太极?

  要皇太极娶蒙古女子?

  我脑子一下懵了!怎么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历史上的清太宗,他的妻子不就是蒙古人?那个赫赫有名的孝庄……

  心一下就揪结起来!原来……这么快!两个月前我还满不在乎拿皇太极的婚姻大事开着玩笑,可是当这个玩笑即将成为现实时,我不禁觉得气闷郁结,胸口像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葛戴仍在哭诉着什么,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得茫然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呆呆地望着那张古拙的床榻。

  皇太极……要成亲了!

  他要成亲了!

  他……果然已经长大了!

  以后……当真再不可能并枕共眠……

  尼雅满山地处荒僻,我远不如皇太极那般有渠道可以互通消息,是以在他走后三天,耐不住葛戴苦苦相求,便让她回赫图阿拉打探消息。

  这之后我又等了三天,仍是音讯全无,这不由得叫我愈发担心起葛戴的安危来,想到之前实在不应该放一个小姑娘单身回城,若是路上有何闪失,这可怎么得了。

  越想越难安,于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宿未眠,只等窗纸上蒙蒙透出一层光亮,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连声呼道:“音吉雅!塞岳!”

  叫了好几遍,却也没见那两名丫鬟进来,我忙不迭地穿衣下床,冲到门口。才把门拉开一道缝,门板突然由外向里被人大力推开,我猝不及防,竟被撞倒在地,正要埋怨几句,忽然眼前一暗。

  一只大布口袋竟兜头罩下,将我捆了个结结实实。

  “谁?干……”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鼻端闻到一股极重的羊骚味。

  紧接着隔着一层布袋子,一条又宽又厚的布带绑住了我的嘴,虽然还能哼哼两声,却已经无法大嚷大叫。在这之后手脚也被飞快地捆上,我被打包成了一只大肉粽,动弹不得。

  我惶恐地挣扎,喉咙里呜呜地发出哀鸣。

  什么人?!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我被颠颠地扛出了门,七拐八拐,上上下下颠簸了好长一段路后,忽听有个刺耳的声音问道:“得手了?”

  扛着我的人没吱声,兴许有点头,然后刚才那个声音嘿嘿笑了两声:“这就是那个第一美女么?”

  隔了布袋,我感觉窸窸窣窣地有只手摸到我脸上。

  “唔唔……”

  “别乱来!她不是你我碰得的……不要命了?”

  “啧啧……可惜了。”

  “其他人呢?”

  “都已经遣下山了……”

  “那咱们也快走,贝勒爷该等急了!”

  “好!”

  一路飞奔,看得出这帮掳劫我的人很急,我被颠得七荤八素,脑子却谨记着刚才对话中提到的“贝勒爷”!

  贝勒爷?!

  哪个贝勒爷?

  这个世界里啥都缺,最不缺的就是贝勒爷!在我熟知的人里头,好像个个都是贝勒爷!

  到底会是谁?

  惴惴不安地想了一路,当我最后确知自己被扔进一辆马车后,我索性将心一横,强压下内心的恐惧。

  不管了!反正不管是哪个贝勒爷派人抓我去,最终目的不外就是为了劫美劫色,外加劫名劫利,他总不至于会杀了我——若真要杀我,方才在山上他的狗腿子早就可以一刀将我宰了。

  静——

  我知道这屋子里有人!

  但他不说话,就连呼吸也似乎刻意屏住了,无声无息。

  隔着厚厚的布袋子,长时间得不到充足氧气的我,开始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视线有些模糊,手脚被绑的时间太长,血脉不畅造成肌肉刺麻僵硬。

  可是……那个明明就存在于这房间内的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他到底打算绑我到几时?

  心里暗暗生出一股恨意,如果可能,我真想揪住他狠狠扇他两耳光!

  可惜,这只能是妄想!因为此刻被按在刀板上待宰的那个人,是我!而握刀的,是他!

  这场耐力比拼赛,当真非比寻常的折磨人!

  无论如何,我在明,他在暗,吃亏的人总是我!

  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忽然身子缓缓软倒,砰的一声从椅子上摔在了地上。

  晕厥是假,可是这一摔却是货真价实,没敢让自己掺半点水——半边身子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痛得我咬牙忍住,眼睛里差点没迸出泪来。

  果然过了不久,脚步声匆匆接近,然后我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布喜娅玛拉!”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他连喊了三四遍我的名字,终于在确信我的确昏迷之后,开始动手解开缚住我手脚的绳索。

  窸窸窣窣……随着布袋被拿开,明亮的光线耀上我的脸,我紧张得心跳怦怦加快,手心里全是冷汗。

  “布喜娅玛拉……”那人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能感觉到他下巴上坚硬的胡楂子扎上我的额头,划拉得我的皮肤又痒又痛。

  是谁?他到底是谁?

  头顶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有团阴影向我罩下……我倏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

  他冷不防地被我吓了一跳,神色间混杂着无尽的狼狈与尴尬,在他黝黑的脸上一闪而过。

  “呵……”然后,他咧着嘴笑出了声,“好聪明的姑娘!”

  比起他来,我的惊讶只多不少,肺里呛进一口冷气,我骇然失声:“拜音达礼!”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是海西辉发部贝勒拜音达礼!

  “这么多年不见,你真是越长越美了……”他的眼神盯得我浑身不舒服,我戒备地向后挪移,以便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可知我是努尔哈赤的女人?”我厉声喝问。

  “哈!”他冷冷一笑,“这件事,天下间不知道的恐怕没几人。只是……那又如何?”他用两根手指戏谑地挑起我的下巴,目光阴沉怪异,“别说他没给你定下名分,即使已将你收入内闱那又如何?你此刻在我手上,便是我的人!”

  我打了个寒噤,拜音达礼看似相貌忠厚,实则骨子里自有一股阴鸷,就连说话也显得阴阳怪气,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

  我不敢冒险揣度他的心思,只得虚与委蛇,假装惊恐无状地尖叫:“你怎敢如此放肆无礼?你莫忘了,如今你辉发正有求于建州,你却将我掳劫至此,你意欲何为?”

  “哼。”他轻轻一笑,“此一时彼一时,我的确曾向努尔哈赤求援,要他助我攻打叶赫,夺回我的奴隶和财产,甚至不惜将我的儿子遣作人质,可那又如何?现如今我已没必要再做这等傻事……”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被我厌恶地躲开,他也不以为意,仍是笑吟吟地瞅着我,眼底深处似有一簇幽暗的火苗在燃烧。

  “你想以我为人质要挟努尔哈赤?你少做梦了!努尔哈赤岂会为了一个女人而……”

  “他会不会那又另当别论了!”拜音达礼凑近我,笑容暧昧而透着古怪,“你可知道,你哥哥布扬古惧怕我会联合建州攻打叶赫,许诺只要我肯撤兵,不仅愿把叛离的奴隶原样送还辉发,还愿把你——布喜娅玛拉嫁我为妻!”

  咚!心脏漏跳了一拍!

  布扬古!又是布扬古!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一张攥在手心里的王牌筹码,随时随地可以把我当一种诱惑抛出去?

  我冷笑,“布扬古凭什么替我做主?他将我扔在建州不闻不问多少年?如今他凭什么又来对我指手画脚?”

  拜音达礼神色诧异而又古怪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他凭什么?凭他是你的兄长,凭努尔哈赤毁约未曾娶你过门,现如今更是立了乌拉那拉氏做大福晋,彻底抬高了乌拉的地位,而蔑视了叶赫的尊严。你难道忘了,你一日未嫁,你便仍得听从于布扬古……”

  我错愕地呆了呆,而后了然。是了,我如何就忘了呢,这里的女子地位低下,打从出生就不是自由之身,而是作为附属于男人的私有财产,不是属于这个,就必定属于另一个,反正自主权绝不会属于自己!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5:27
第七章 斐优(3)

  就像现在的我,在没有被贴上努尔哈赤的标签时,所有权必然仍属于兄长布扬古。

  我悲哀地冷笑,不只为自己,也为古代所有的女子而感到可怜可悲!

  “布喜娅玛拉,我想不通的是,凭你的美貌和智慧,无论如何都会使努尔哈赤待你如珠如宝,可为什么偏偏让乌拉的一个小丫头后来居上,抢了你的地位和名分?难道你一点都不恨努尔哈赤吗?他如此看轻于你,看轻于叶赫,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吗?”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叶赫老女,乌拉那拉氏年轻貌美,会比我受宠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以叶赫和建州这几年的关系,我姑姑侍奉努尔哈赤多年尚且失宠,以致落得含恨而终的悲惨下场,我又能如何?乌拉与建州姻盟不断,关系非比寻常,乌拉那拉氏能后者居上,谁又能说这不是必然?”

  我一面胡诌应对,一面不断地思忖,布扬古把我另许拜音达礼,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叶赫未必当真会怕了辉发,如果惧怕,当初就不会抢夺部民和奴隶,可为何一转眼就完全变了呢?

  难道……

  “哈哈……”拜音达礼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努尔哈赤那老小子,当真以为布占泰会是个心甘情愿受他控制摆布一辈子的主儿么?布占泰装傻充愣了这么多年,对建州百般讨好,为的什么?还不是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乌拉成熟强大的时机……嘿嘿,如今乌拉羽翼渐丰,恐怕努尔哈赤再难掌控住布占泰那头豺狼。乌拉反噬之期已近,努尔哈赤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他离灭族之日也必将不远矣!”

  我凛然!

  好复杂的局势!

  没想到赫图阿拉内一片平静繁华,而城外却已成山雨欲来之势!

  恍然之间,我领悟到布扬古的用意!

  是了!他是想趁着这个混乱诡谲的时局,将我抛进这场混水之中,搅得原本就一触即发的事态更加敏感而复杂,而他却可趁机混水摸鱼。

  建州若因为我跟辉发起冲突,能够打起来最好,若是无效,这背后还有个乌拉垫底。搞不好布扬古又会故技重施,再度将我抛给布占泰,使得三个原本就有嫌隙的部落打着争夺我的借口拼得个你死我活……

  最不济的结果,建州、辉发、乌拉也会因此而元气大伤!而置身于局外的叶赫将重新成为女真族最强的一部,在战乱过后,大兴风雨!

  而我——这个冠有“女真第一美女”之名的王牌,则将在这场战乱里起到最佳导火索的作用!

  这个恐怖的推测在脑海里渐渐成型,我不寒而栗!

  “布喜娅玛拉,跟我回扈尔奇城吧……”拜音达礼柔声低喃。

  我往后一退,后背抵住了墙壁。

  扈尔奇城?!若是真到了那里,恐怕很难再得以保全,我势必会被拜音达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惶然心悸,耳畔似隐隐飘过皇太极轻柔的话语:

  “……到年底……我来接你回去……”

  “嗯,年底……我等你来接我……”

  这一路走得甚是艰辛。

  听说整个建州已然严防布控,四旗兵丁遍布每个角落严密搜寻,边界盘查更是严苛。

  为了避开耳目,拜音达礼一行人扮成普通百姓企图蒙混出境,我被打扮成寻常妇人,弄成一副灰头土脸的蠢笨样,被逼着跟随他们一路往辉发行去。

  到古代十数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遭这种罪。平日里一大堆丫鬟仆妇将我伺候得连喝茶倒水都不用亲自动手,真是养尊处优惯了,现如今猛地让我体会底层平民生活,还真是一下子适应不来。

  骑马赶了几天路,长途跋涉不说,碰上穷山恶水,沟沟坎坎,便不得不下马步行。我的一双娇气的脚底板很快就磨出了水泡,然后水泡破皮溃烂,痛楚难当,两只脚一落地便针扎般疼。

  拜音达礼想必也了解我不适应吃这种苦,于是每次总是安抚我说,到了扈尔奇城后会如何如何的补偿于我。

  我只能默然无语,不知该表现出万分高兴还是极度憎恨。

  拜音达礼喜怒不形于色,我很难猜到他的真正心意,于是只得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继续跟着他们埋头赶路。

  到后来,我脚底的水泡终于发炎变成脓疮,开始大面积溃烂化脓。拜音达礼见我这回实在无法走路了,便亲自背了我走,停下休息时也不再派人严密监视我。

  想来他认定以我现在这样的状态,连路也无法走了,哪里还能逃跑?况且我一路表现良好,十分配合,完全没有半点拂逆的样子。

  他对我的戒心大减,我内心窃喜,暗地里立即琢磨开该如何寻隙逃走。

  脚烂了算什么?哪怕此刻我的双脚俱废,即便用爬的,我也要逃走!

  跟他回扈尔奇?做梦!

  这天日落歇脚,拜音达礼照例打发手下支帐篷,打野味,烧雪水,好一通忙活。我冷眼坐在一处干净的石头上,呵着冻僵的手指,眼珠四处打量。

  这里四周密林环抱,皑皑白雪覆盖之下,一眼望不到几点翠色,更加看不出有丝毫的人烟。我暗暗摇头,不是个很理想的逃生之地。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林子深处传出“嗷——”的一声浑厚的怪吼,没等我明白过来,拜音达礼和两名烧水的手下神情紧张地站立起来,其中一人因为心慌竟然碰翻了铁锅,锅内的烧开雪水哗地翻出,全浇在他自己的腿上。

  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捧着烫伤的膝盖痛得直打战。

  “蠢东西!”拜音达礼毫不留情地扬起马鞭,照着那人脸上就是一鞭子。

  “啊——”惨叫声陡起,不过不是那名挨抽的手下发出的,而是传自于密林深处。

  拜音达礼悚然失色,他边上另一名手下大声叫道:“糟了!爷,怕是咱们的人碰上大虫了!”话音未落,就听得远处“嗷嗷”又是两声长吼,这次连我都听出来了,那是老虎在咆哮,而且数目还不止一头。

  拜音达礼从马鞍上飞快地解下挎刀和弓箭,将箭囊负上肩背,锵的一声腰刀出鞘,“走,去看看!若能打到两头大虫,那今日的收获倒也不错!”走了两步,他忽然又折回头,对我笑说:“你等着,今晚给你炖虎骨汤喝!”

  天色将暗,他连同手下一共只有十三人,去掉我和那个被烫伤的倒霉鬼,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仅凭这么几个人能和两只东北虎搏斗?

  我暗自摇头,不知道到最后谁将成为谁的晚餐!

  虽然我巴不得拜音达礼被老虎一口吞掉,但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少了几分把握,看样子他经常狩猎,打个把只老虎跟吃顿饭一样简单。

  目送他和手下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我立即回头瞪向那名倒霉鬼:“喂,给我倒碗水喝!”

  他瘸着腿,正龇牙咧嘴忍痛重新起锅融雪烧水。听我吩咐,忙哈腰说:“格格请稍待片刻……”

  我冷哼:“我口渴了,你把那马鞍上的水囊递给我吧!”

  他有些为难,“格格,那水太冰……”

  “没关系,你取来便是。”

  他无话可说,只能一瘸一拐地转身替我拿水,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腾身站了起来,忍着足下钻心似的刺痛,搬起视线瞄准的一块五六斤重的石头,没有半分犹豫,对准他后背狠狠砸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身子沉重地倒在雪地里,脸朝下,背朝上。

  我捧着石块,心脏怦怦地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吞了口唾沫,慌慌张张地扔掉手里的凶器,也不敢去看那人是死是活,只是心惊胆战地勉强撑着身子从他背上踩过,飞快地攀住一匹白马,翻身骑了上去。

  正欲策马狂奔,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连忙勒转马首,从马鞍一侧的背囊里摸出一把匕首,咬咬牙拔出,一刀刺向身旁一匹黑马的马臀。

  那黑马吃痛受惊,咴地嘶叫一声,高高扬起前蹄,蹶腾了两下,嗖地蹿了出去。

  我如法炮制,一连扎伤了七八匹坐骑,将马儿赶得四下逃窜,这才一勒马缰,“嗬”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肚,纵马疾驰奔出。

  我的骑术一向不佳,这几年还是皇太极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抓刀恶补,才勉强算是过关。不过持久力仍是不好,在马背上坐得时间太长,我就容易产生屁股发麻、全身骨架被颠散等一系列骑马后遗症,需得用好长时间才能恢复,所以,我轻易不纵马狂奔。

  但这次是逃命,逃命的时候哪会去管后果如何?

  这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绝对不能被拜音达礼抓回去!抓回去的话,我就算是不死九命猫妖化身,也非得被恼羞成怒的他给活活扒下一层皮来!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我原本就没方向感,这会子深山老林的,眼前一抹黑,更加不知哪边是生路,哪边是山崖,只得勒了马缰,无奈地放任马儿自行溜达。

  约莫在山里绕了一个多时辰,忽觉脸上一冰,抬头望去,微薄的月光下,扯絮撕棉般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心里不由得一凉。

  果真是天要亡我!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现在居然连老天爷也来捉弄我!

  没过多久,我全身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手脚僵硬发麻,胯下白马也是一个劲地喷鼻、哆嗦。我又饿又冷,只得弯下腰伸手搂着马脖子借点暖气。

  饥寒交迫,我悲哀地想,恐怕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不知道皇太极能不能找得到我的尸首?但愿别被野兽给啃得尸骨无存……

  好暖……温暖的感觉一点一点渗进我的体内。

  吃力地将眼皮撑开一线,黑暗中有一点光亮在不远处跳跃,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光亮处模糊地来回晃动。我心头一暖,“皇……太极……”眼睑沉沉合上,我呻吟一声,安心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压低的男声问:“她醒了没?”

  我心头一惊,想起拜音达礼,竟一个咕噜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睁大了眼。

  一只手停在我鼻端,一个陌生的少年满脸惊讶地看着我。

  “咦,她醒了!”身旁有团墨绿色的影子一晃,一张皎洁如花般美丽的脸庞凑近了我,大大的杏圆眼中盛满笑意,“哥哥,你一来她就醒了呢。”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长相甜美可亲,与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少年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少年见我醒了,微微一笑,“醒来就好,阿丹珠,叫你的丫鬟把熬好的肉糜粥端来,这位姑娘想必饿了。”

  我的确是饿得很了,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声问:“你们是谁?”

  这时少女已然掀了帐篷出去,剩下那位少年含笑盘膝坐到毯子上,随手往炭盆里添加木料,“我叫乌克亚,方才出去的是我妹妹阿丹珠,我们昨儿个路经此地,阿丹珠执意要到山上来打猎,是猎犬发现了被雪掩埋大半的你……”他边说边回眸冲我一笑,我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一表人才,俊雅秀气,身上穿了一袭貂狐裘皮,就连背上拖着的长辫上也坠了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这通身的气派绝非一般山野猎户所能拥有。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6:28
第七章 斐优(4)

  “你们……到底是谁?”

  我问得有些突兀,乌克亚却没生气,只是些微愣了愣,转而又柔声笑说:“忘记介绍了,我们是东海瓦尔喀部族人,姑娘你是哪里人?为何会孤身一人迷失在山里?”

  几句话便轻描淡写地把局势整个扭转,这下子轮到我瞠目结舌,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叫步悠然,我是汉人,我原打算上长白山挖野山参的……”

  乌克亚瞅了瞅我,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原来你是汉人……汉人参客冬天一般不进山,你是新手吧?在大雪封山的冬天独自进山,太危险了。”

  我面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喃喃说:“是。”

  正觉气氛尴尬,帐帘一掀,寒风卷着雪花将蹦蹦跳跳的阿丹珠送了进来,“姐姐,你喝碗粥吧,这粥是用哥哥昨天打的新鲜鹿腿肉搅成肉糜熬的,味道很不错呢。”

  我连声称谢,将粥碗接过,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得一干二净——我真是饿极了,哪里还顾及什么吃相。

  阿丹珠扑哧一笑,我有些尴尬地放下碗,讪笑。

  “不够还有……”她笑着在我脚边坐下,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一双脚上被白布裹得个严严实实,脚趾和脚后跟麻酥酥的有阵钻心痒痒。我曲起腿,正想伸手去挠,却被阿丹珠一把按住,“别动!哥哥才帮你上好药,你的脚全被冻烂了,若不是哥哥懂点草药,及时帮你敷药,恐怕你这双脚真就烂没了!”

  我吃惊地仰起头,乌克亚正笑吟吟地往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我还来不及说出感激的话语,他已然笑说:“以后每天换药,过上一个月也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我不敢保证是否会落下什么病根,我毕竟不是大夫,回头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的好!”

  我无语,这双脚没有废掉,能够成功地逃离拜音达礼的魔爪,我已是感恩戴德,喜出望外,哪还顾得上管这以后的事?

  “姐姐……你好美啊!”阿丹珠忽然挨近我,笑嘻嘻地搂紧我的胳膊,“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姐姐这么美的美人呢。姐姐……你是哪里人啊?不如你跟我们回斐优城去好不好?我阿玛和额娘见了你,肯定欢喜……好不好?好不好嘛?你跟我们回斐优城过年好不好?哥哥——”她拖长了音,回头瞥向乌克亚。

  乌克亚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得看步姑娘的意思。”

  我现在根本就是无处可去,想着与其回赫图阿拉继续过囚禁生活,不如跟他们兄妹到斐优城去试一试。也许那里的生活会更适合我,也许在那里我可以彻底抛弃东哥的身份,以步悠然的名义真正地活上一回……

  “好!”我轻轻吐气,莞尔一笑。

  皇太极……对不起!我爽约了,我不能回赫图阿拉!我不愿再背负着布喜娅玛拉之名,痛苦压抑地活下去!

  “哇!姐姐答应了!哥哥……我们回斐优城!我们马上动身回斐优城!”阿丹珠欢快的笑声感染了我,我忍俊不禁。乌克亚宠溺地看着妹妹,然后瞥了我一眼,也笑了起来。

  瓦尔喀部乃隶属野人女真的一支,首城斐优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图们江左畔,隔江相望便是朝鲜国。

  斐优城周长两千多米,墙高丈余,基宽三丈,东西南北各设一门,门前立有角楼。斐优城历史悠久,虽然在规模上远不及赫图阿拉,但我十分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

  瓦尔喀部首领贝勒策穆特赫,即是我的救命恩人乌克亚兄妹的父亲。对于这一点我并无多大惊讶与意外,毕竟最初见面时,乌克亚不俗的装扮和谈吐,已让我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

  乌克亚在众多兄弟中排行十三,阿丹珠是他的同母妹妹,乌克亚虽为侧福晋所出,但因其聪颖能干,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极受老父亲的喜爱。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皇太极……努尔哈赤显然不可能像策穆特赫那样慈蔼可亲,对子女呵护有加,同为侧室所出的皇太极若想在部族内有一番作为,得到父亲的赏识,绝不会像乌克亚那样来得简单!

  至于我的身份来历,我谎称自己乃是一名孤儿,父母双亡,家就住在明朝边境的卫所附近,为了生计,想学着邻居入山采参,贴补家用……

  这种谎言,每说一遍我的纯熟度就提升一级,练到后来即使睡着了说梦话也能说得滴水不漏。反正我也只是把我在现代的身世,稍微加工润色一下讲给大家听而已,算不得是撒弥天大谎。

  正月十五那夜,乌克亚提了盏纸扎的莲花灯来找我,阿丹珠在他身后笑嘻嘻地提了盏玉兔灯,隔了老远就听见她喊:“步姐姐!步姐姐!哥哥说你们汉人喜欢在元宵节扎灯玩,是不是?”

  我笑逐颜开,“是啊。这灯扎得很漂亮,哪儿买的?”

  “哪里也买不到!”阿丹珠一昂头,骄傲地说,“是哥哥亲手扎的,有钱也买不来!”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想不到堂堂一位娇生惯养的阿哥,居然会做手工活儿。

  “给你。”乌克亚将莲花灯递给我,眸瞳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给我的?啊……谢谢!”我满心欢喜,兴奋地将莲花灯接在手里,荷心一点橘红色烛火,正跳跃着发出暖融融的微光。

  “步姐姐!你真像月宫里的仙女嫦娥啊……”阿丹珠将玉兔灯提到我的面前,无限感慨地说,“在姐姐跟前,我就只能做仙女身边的小兔子……”

  “鬼丫头!”我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大笑,“什么嫦娥仙女的,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再美的人也会老去,一副皮囊算得了什么?”说这话时,我无意间从乌克亚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讶的赞叹。

  “步姐姐,明天哥哥要去和海西乌拉的那帮野蛮人谈判,我好担心……”

  海西乌拉?!

  我扭过头,乌克亚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丝毫的端倪,“为什么要和乌拉的人谈判?”

  “没什么。”他淡淡地回答。

  “什么没什么?”阿丹珠不满地大叫,“乌拉人蛮横霸道,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多次欺压我们族人。那个胡达利最最可恨了,掠夺咱们族民妇人,还……还……”她猛地扭腰一跺脚,月光下那张涨红的小脸布满怒气,回头冲着乌克亚嚷,“阿玛和哥哥就知道一味忍让,上回他强要了哥哥的未婚妻子,你们居然也能忍得下这口气。这回他若是开口要我,甚至要步姐姐,你们也由他么?”

  乌克亚剑眉一皱,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清脆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就是嘛!”阿丹珠犹自愤愤不平,“所以,明天你一定不能示弱,胡达利若要再强横无礼,你就好好教训教训他,叫他晓得你的厉害——哥哥的身手那么棒,又岂会怕了他?”

  我见乌克亚凝眉欲言又止,便哄着阿丹珠说:“姐姐觉得有些冷,你帮姐姐到屋里拿只手炉来好么?”

  阿丹珠愣了愣,似乎不理解我为什么打断她的话,想打发丫鬟去拿,却发现自己孤身和哥哥出门,并没有随身带丫鬟出来。她不好意思拂了我的意,只得讪讪地说:“好吧。”

  等她走开,我凝目望向乌克亚,“乌拉如今很厉害么?”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避开目光,抬头看着月色,“嗯,很厉害。”

  “整个瓦尔喀加起来,抵得住乌拉几分兵力?”

  他似乎想不到我会把话问得这般直白,愣怔了下,才道:“十分之一也不及!”

  我心里怦地一跳!真想不到短短几年之内,乌拉的势力能增长到如斯地步。

  “那么……整个辽东,已无人能与之匹敌了么?”

  “有!”

  “谁?”

  “海西的叶赫,以及……建州!”他背负着手,缓缓将视线从月亮上拉了下来,侧过头看向我,“我……今天建议阿玛,弃城迁族!”

  弃城迁族!

  短短的四个字蕴含的却是石破天惊的分量!

  “你们打算投靠谁?”我失声惊呼。

  “叶赫不足取!现今掌权的首领贝勒那林布禄和布扬古都非等闲之辈,然而容人之度有限,终非成大器者!我看好建州的努尔哈赤!”他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柔和了许多,“阿玛答应考虑我的建议了。步……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什么心呢?瓦尔喀若是举族投奔努尔哈赤,我岂不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得重新回到赫图阿拉去继续坐牢?

  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乌克亚的决策眼光犀利得没有半点瑕疵和错误。的确,再在斐优城守下去,最后瓦尔喀铁定会被乌拉吞掉,与其做亡国奴,还不如趁早替自己找个可靠的主家。叶赫的确不足取,因为不久后的历史将证明,由努尔哈赤率领的建州才是真命所归!

  我幽幽地叹口气,心底一片茫然。

  这个世界太乱!乱得连个容我之处也没有!

  天大地大,我究竟还能去向何方?

  翌日,阿丹珠竟穿了一身男装来找我,令我惊讶不已。

  “步姐姐,你也换了男装,跟我出城去!快快!”她催促着,“哥哥他们已经出城了,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教训那个胡达利!”她眼珠一转,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他骄傲自大得很,这次身边带的随扈肯定不会多过十人……”

  “你不要胡闹了!”我惊讶得瞪大眼,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白痴。她这种做法简直就是拖兄长的后腿,乌克亚早晚会被她害死。

  “我没胡闹!”她从腰上拔出一柄精致小巧的弯刀,凭空霍霍挥了两下,刀刃薄而锐,闪闪发出银光,“步姐姐,我的刀法是哥哥亲手教的,我可是曾经独自一人猎杀了一头豺狼呢。”她自信满满地撅起红润润的小嘴,“哥哥就是不肯动手教训胡达利,其实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一刀宰了他!哼……一想起被那畜生欺辱的妲姐姐,我就恨不能……”

  我的表情开始僵硬扭曲,应对无措。天哪!我从没见过像阿丹珠这样大胆出格的格格,爱新觉罗家的格格可没一个是这样子的。

  “走吧!”

  愣怔间发现自己竟已被丫鬟换上了长袍马褂,把子头也拆了梳成长辫,头顶戴了貂狐冬帽,完全一副男儿打扮。

  阿丹珠拖着我的走往外走,我缩手,“不行!你会坏了乌克亚的大事!”

  “大事?他有何大事?不过就是求和罢了!”阿丹珠翻身利落上马,马鞍旁挂满搭链,仅是箭壶便挂了三副。

  我倒抽一口冷气,阿丹珠是认真的!她并非是在说笑而已!

  “步姐姐!你不愿跟我去那就算了,反正今天我一定要让胡达利知道,我们瓦尔喀人不是好欺负的!”她一勒马缰便要纵马奔出,我急忙冲过去抓住马辔,叫道:“等等!我随你去!”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6:59
第七章 斐优(5)

  当务之急,也只能先跟了她去,必要时想办法再阻止她的任性冲动。

  唉,唉,这个阿丹珠,还真是个麻烦的丫头!

  “好姐姐!”她在马上飞扬一笑,笑容在阳光下如一株灿烂盛放的鲜花。

  我只得上了另外一匹马,夹了夹马腹,紧跟在她身后,一路飞奔出东门。

  由于是两人双骑,赶得又急,所以才出城没多久,便隐隐约约地看到前方逶迤而行的一长串马队。

  “是哥哥他们……”阿丹珠勒马原地踏了两步,“咱们绕过去,相信胡达利的队伍就在前边不远了。”

  “阿丹珠,等等……”我试图喊住她,可她像是根本就没听见我的叫声,骑着马飞快地绕过小山丘。

  我的骑术明显不如她,她纵马奔得奇快无比,一转眼,竟甩开我四五百米。我急得满头大汗,马蹄溅起地上的雪花,得得得的马蹄声响犹如丧钟般敲响在我心底。

  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当我绕过山丘,便听一阵短兵交击声铿锵传出,我心里一惊,手中马鞭狠狠抽了几下,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飞驰跃出。

  只见一片空旷的雪地里,四五个人缠斗在一块儿,阿丹珠挥舞着弯刀,手脚慌乱地与围困住她的人相抗,她的坐骑倒在一边,马腹上插了三支羽箭,鲜红的血蜿蜒流淌在雪白的地上,红白相映间是那么的刺目惊心。

  “阿丹珠!”我厉声尖叫,纵马飞跃过去时,只觉得视线一阵模糊,被雪色倒映反射的阳光刺晃了眼。

  “还有一个!”

  “抓住他——”

  一把长刀劈了过来,我伏在马背上略一低头,冬帽被削飞。

  “是个女的!”有人惊呼。

  心慌意乱间,一个响亮的声音朗声喝出:“我要活的!谁也不许伤了她!”

  “是!爷……”

  我被马带着转了几圈,有三四个人过来抢夺我的马辔,我慌得没了主张,随手抄起马鞍旁配置的一柄长刀,抓在手里当木棍使,用尽全力往这些人的胳膊上敲去。

  顿时有人惨呼退开,但转眼涌上的人更多。

  “步姐姐——”耳听阿丹珠一声凄厉的长叫,我抬头慌乱扫视,却见她竟被一个青年男子强搂上马。

  容长脸,丹凤眼……在那个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布占泰!但此人绝非布占泰,他比布占泰年轻许多!

  会是什么人?

  “步姐姐救我——”阿丹珠凄厉地挣扎。

  青年男子把她横放在马前,嘴角噙着冷冷的一抹笑意,目光冷冽地逼向我。我心里一寒,哆哆嗦嗦地将长刀从刀鞘中抽出,尖叫:“走开!再不走开!休怪我下手无情!”

  也许是我的音量太小,竟然完全没有起到恫吓的作用,那几个人开始拉我的腿脚,企图把我拉下马来。我闭了闭眼,挥舞手中的长刀,毫无招式地乱砍一气,“滚开——”

  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慌乱间我感觉到手心里濡湿一片,红红的……是血!

  手一颤!长刀脱手坠落,插进了雪泥里。

  “抓住她!”那容长脸的青年暴喝,手指指向我,“不许伤了她一根头发!”

  惊骇中我身子一歪,竟被人拉下马,身子跌落到雪里的同时,听到那青年的怒骂声:“蠢猪!怎么让她摔了?!”

  我被拽出雪堆,脸上冰凉,嘴里呵出的暖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胸口剧烈地震动着,那是我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的心跳。

  咻——破空之声尖锐地划过耳际。

  身旁有个男的惨叫一声,眼珠凸起,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四肢抽搐着扑通倒在我身上,我吓得往后疾退。

  “什么人?!”

  咻咻!箭矢破空声不断。围困住我的那些人接二连三地倒下,我瞪着一地的尸首,震骇得无法动弹。

  “步姑娘!”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有人搂起我的腰,将我从湿冷的地上拉了起来,“可有受伤?”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眼前晃动的五官渐渐变得清晰。

  “乌克亚!”我一把攥紧他的胳膊,“阿丹珠……”

  “我知道。”他沉声,双眼死死地盯住对面,忽而高声喊道,“胡达利!我瓦尔喀诚心求和,你为何咄咄相逼?”

  “我咄咄相逼?明明是你小妹子半道伏击偷袭,若非我机警,怕是这颗脑袋早不架在脖子上了!乌克亚,你倒挺会恶人先告状!”

  “胡达利!这件事也别忙着先计较谁对谁错。我妹妹性子鲁莽,确实有错,回去后我自当严加管教。你可否看在我的薄面上暂且放了她?”

  胡达利狭长的眼眸冷冷一挑,“不计较?你杀了我这么些个奴才,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这丫头现在在我手里,按着咱们女真人交战的规矩,她此刻已是我的俘虏。你若想要回她,便该拿等价之物来换!”

  “好!”乌克亚直起身,“你先放了她,我回斐优城后,自当奉上牛羊各一百头!”

  胡达利哈哈一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右手食指伸出来回晃了晃,“不够!”

  “不够?”

  “不要你的牛羊!我要——她!”他食指一点,笔直地指向我,“我只要她!你拿她来换!”

  “不可能!”乌克亚搂紧我,咬牙,“这姑娘不是我瓦尔喀族人,也非我瓦尔喀奴隶,她是自由之身,岂容你侮辱?”

  “换不换随你!要不然你妹子就得跟了我回去!”

  “我不要!我不要……”阿丹珠伏在马背上痛哭,双脚悬空踢腾,“你杀了我!你有种杀了我!胡达利——我宁可死,也不要跟你……”

  “闭嘴!臭丫头!”胡达利毫不手软地在她背上抽了一鞭,虽然冬袄厚实,却仍可清楚地看到阿丹珠身子战栗地抖了一下。

  “可恨!”乌克亚忽然放开我,挽弓搭箭。

  咻的一声,那支箭笔直地朝胡达利喉头射去。

  胡达利也非等闲,那箭离他只有一尺距离时,他竟将头快速往左侧一偏,箭落了空。

  “胡达利……”一句话未完,乌克亚翻身上马,一声喝令之下,随从的十余名手下顿时杀了出去。

  我被留在了原地,眼看着瓦尔喀人在乌克亚的率领下包围住了胡达利的手下,在人数比例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乌拉人很快被砍杀殆尽。

  胡达利一看情势不对,竟掉转马首企图逃跑,乌克亚紧追不放。我远远地瞧见他们在马上拿着大刀互斫,只几个回合,乌克亚的随从已纷纷追至,胡达利突然将阿丹珠推落马背,混战中,阿丹珠险些被马蹄踏到。

  我惊骇得捂住了嘴,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胡达利借着阿丹珠成功制造了混乱,随即骑马逃遁。乌克亚记挂妹妹的生死安危,无心恋战,于是喝阻手下追击。

  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乌克亚已经将面无血色、陷入昏迷的阿丹珠抱在了怀里。我颤声问:“怎么样?她……”

  “她没事。”乌克亚的脸色略些苍白,但面对我时,仍勉强扯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倒是让你受惊了,真是抱歉!”

  我摇摇头,饱受惊吓的心脏得到稍许安慰,可双腿却不停地哆嗦,险些瘫到地上。

  幸而是有惊无险!但是……但是,瓦尔喀和乌拉的关系……

  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我不安地看向乌克亚,那张年轻的、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破釜沉舟的毅然。

  与乌拉的和谈破裂,时机紧迫,策穆特赫贝勒不得不痛下决心,发出书函向建州努尔哈赤求援,表明瓦尔喀部落愿举族迁至建州,投效于淑勒昆都仑汗,只请求建州发兵支援,接取家眷。

  说起这个昆都仑汗,还是之后听乌克亚无意中谈论努尔哈赤生平时我才知晓。原来去年年底,以巴约特部首领贝勒恩格德尔为首的蒙古喀尔喀五部贝勒会见努尔哈赤,竟共尊努尔哈赤为昆都仑汗。

  汗之称谓,在蒙古族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尊称,没想到努尔哈赤在蒙古的威望竟有如此之高。

  书函送出后三日,乌拉大军攻占瑚叶路诸部。一时间,朝鲜国境内的会宁、稳城、钟城、庆源、庆兴和茂山,这东略六镇周围以及东北各部女真无不听从乌拉首领贝勒布占泰号令。

  其后,由乌拉博克多贝勒率领的乌拉骑兵开始不断骚扰瓦尔喀部,大肆掠夺人、畜、谷物、铁器,大军甚至一度进逼至斐优城城外一里范围。

  二月,乌拉铁骑步步紧逼,在乌克亚的率领下,瓦尔喀部族士气虽未受到太大的影响,然而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这是不争的事实,再如此拖耗下去,斐优城早晚得沦陷。

  眼看着乌克亚劳心劳力,一天天地憔悴消瘦,我原先还对于向建州求援之事惴惴不安,到如今却也万分期待着援兵快些赶来,要不然满城妇孺老幼都将不可幸免。

  “阿步!”乌克亚跨上楼头的第一件事便问,“可有异状?”

  我含笑摇头。

  因为是非常时期,乌克亚规定举城男女老幼,但凡拎得动刀剑棍棒的都得整装备战。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索性穿起男装,腰上配置了把短剑,像个男儿般守卫起斐优城。

  可惜我一没学过箭术,二没练过武功,所以只能守在角楼上当个哨兵。

  乌克亚神容憔悴,但笑容仍像往日般挂在脸上,看得人不由得精神振奋——他是个极好的统帅,有他在一日,军心便永不会动摇。

  “阿步,累不累?累的话我让阿丹珠替你……”

  “不用!”这点苦算得什么,至少我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危机四伏,但是此刻我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我步悠然的真心。

  乌克亚看着我的笑容有些失神恍惚,他已经很多天没合过眼了,我觉得他似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就比如现在,他眼睛虽然睁着,但神志似乎已然睡过去了。

  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他惊了一下,猛然道:“什么事?”

  我扑哧一笑,“没什么……”然后拍拍他的肩,柔声说,“困的话,就在这里眯一下,我替你守着,有什么情况马上叫醒你。”

  他愣了愣,一把握住我的手,神情有些激动:“谢谢……谢谢你,阿步。”

  “没什么好谢的,应该的。”

  乌克亚也是真累了,他身披厚重的甲胄,拣了处干净的墙角倚着坐下,也不敢解下身上的箭囊腰刀,便直接将头歪着闭上了眼。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城外,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城南门的角楼燃起了袅袅狼烟,我心中一凛,随即往左看去,隐约可见南门城外有一股骑兵冲进了屯寨。

  “乌克亚!乌克亚!”我急忙唤醒他。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7:43
第七章 斐优(6)

  乌克亚从地上惊跳而起,“什么事?”

  “乌拉兵!是乌拉的铁骑!”

  “有多少人?”

  “不是很清楚,估摸着起码上千!”

  屯寨内的屋舍很快被人放火烧了起来,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声顺着风吹进了我的耳朵,我心中揪痛。瓦尔喀主要兵力都集中在外围屯寨,内城中仅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以及首领贝勒家的内眷亲属。

  “速将东门和北门的士兵调至南门接应!”

  我连忙将牛角制成的号子拿起凑到嘴边,鼓足劲呜呜地吹了起来。吹这号角挺费力,我只吹了一分钟便感觉胸闷气喘,趴在栏杆上呼呼地喘气。

  “我出城去!”乌克亚转身就走。

  我一把抓住他,“不行!你是主帅,你不能轻易涉险!”

  乌克亚痛心疾首地瞥了我一眼,我心里颤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望着他倔强坚毅的背影慢慢从楼道口消失,我不禁黯然,胸口憋闷得直想大声吼上一嗓子。

  我只能默默地守在角楼里,看着远处屯寨内的熊熊烈焰映红一片,与夕阳橘红色的落霞交辉在一起,绚烂的色彩刺激得我眼睛酸痛。

  泪无声无息地滴落。

  战争的严苛和残酷再一次赤裸而真实地展现在眼前。

  我无法逃避!

  厮杀声从风中传送过来,我知道一定是乌克亚带了瓦尔喀残存不多的兵力赶去支援,可是杯水车薪,又能救得了几何?

  “步姐姐!步姐姐……”阿丹珠仓皇的呼声从楼下一叠声的传来,她慌慌张张地爬了上来,“你瞧见我哥哥没?”

  我看了眼她,将头慢慢转向火光处。

  “他……他果然去了!”阿丹珠颓然地坐倒在地,“他怎么那么傻……”她忽然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我斩钉截铁地说,安慰她的同时也在鼓励自己。

  阿丹珠爬起来,趴上栏杆远眺,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噫呼惊叫:“那是……常柱和胡里布……”她抓紧我的胳膊,拼命跳脚,“是常柱和胡里布——”

  “是什么人?”

  她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是乌拉的大将!他们很厉害的……哥哥……哥哥……”她颤声抽噎,肩膀耸动。

  屯寨内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厮杀声却越来越弱……我攀住栏杆的手抖得厉害,几乎快支撑不起自己身体的重量。

  乌克亚!乌克亚……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泪水渐渐漫上眼眶,这时眼前突然一花,一团红艳夺目的光芒冲入我的眼帘。我揉揉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花眼,阿丹珠却已然叫道:“那是什么?”

  红色的旗幡!红色的……在那个瞬间,我脑海里竟荒谬地浮现出抗战片中飘扬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空,屹立不倒的五星红旗。那种陡然间涌出的得救般的狂喜让我兴奋得血液倒流。

  “正红旗的旗幡!是建州的正红旗——”我激动得大叫大嚷,转身抱住阿丹珠泪流满面,“是他们来了!是建州的援兵来了!我们有救了!瓦尔喀有救了!斐优城有救了!乌克亚……乌克亚……”

  “正红旗……真的是建州的援兵来了吗?”阿丹珠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喜极而泣,“是真的吗?我们有救了?”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转身冲下楼,步子迈得急了些,在最后几级台阶竟踩了个空,一个骨碌栽到了楼底。

  “步姐姐!”

  我脑袋有点发晕,忍痛爬了起来,“没事!没事!不打紧!阿丹珠,你快去告诉你阿玛,让他召集全城老少全部人力,打出城去!快……”

  阿丹珠满口答应着去了,我揉着摔痛的右膝,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蓦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我不由得僵住了。

  正红旗!那不就是……心脏怦怦怦剧烈跳动起来,我压抑地张嘴呼气,心乱如麻。

  是他吗?是他来了吗?我该怎么办?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周围凌乱的脚步不断,然后是一阵阵欢呼声。我猛然回过神,发现这时城门已然大开,斐优城内的百姓夹道欢迎,建州铁骑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内城。

  迎风飘动的一幅幅白色旗幡,让我的心再次受到无比的震撼!

  怎么还有正白旗?!

  目光一掠,我随即在骑兵中找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浓眉大眼,憨态可掬的笑容,正骑在马上向周边的瓦尔喀族民挥手致意——我的眼眶一下就湿润起来,笨扈尔汉,那种傻傻挂在脸上的招牌笑容真是常年不变,明明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还是一副傻憨可笑的模样?

  视线往他边上一扫,我又看到了费英东,这下子眼泪可当真藏不住了,刷地滚落下来。幸好周围的人都在激动地尖叫,有的喜极而泣,泪流满面,我夹在其中也算不得举止突兀古怪。

  我默默地低头,不着痕迹地溜回自己的小屋待着,只觉得内心一阵紧张,一阵忧虑,当真百感交集。

  入夜时分,阿丹珠果然找来了,人尚未进门便已嚷嚷开:“步姐姐!步姐姐!晚上阿玛替建州勇士们接风洗尘,要开庆功宴,哥哥让我叫你一同去!”

  我急忙抹去泪痕,“庆功宴?啊……你哥哥他没事吧?”

  “没事!哥哥说,幸亏建州的洪巴图鲁及时出现,替他挡开背后偷袭的一刀,要不然哥哥现在早没命了!”阿丹珠兴奋得两眼放光,“步姐姐!你听说过洪巴图鲁吗?我刚才来时远远地见着他跟哥哥在园子里说话来着。哇!他好年轻,好神气……”

  我头顶一阵眩晕,呼吸急促。

  洪巴图鲁……我如何不认得?!

  “哥哥所料果然不差,建州的淑勒贝勒待人宽厚,有容人之度,你可知道这次他派了什么人来接我们?”

  我茫然摇头,其实心中却已然有数,只是不敢把那个熟稔的名字喊出来。

  “淑勒贝勒派了他最得力的弟弟舒尔哈齐贝勒,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啊……洪巴图鲁便是他的长子。”阿丹珠忽然红颊生晕,扭捏地小声说,“姐姐,你说如果在庆功宴上我给洪巴图鲁献舞,他会不会注意到我?”

  我猝然回眸,古怪地盯紧她,“你说什么?”

  “讨厌啦!”她娇羞地跺脚,“你明知道我说的什么!”

  “你……”

  “是啦!是啦!”阿丹珠把胸一挺,率直地说,“我是有点喜欢他啦!他长得年轻帅气,又那么英勇能干,是女孩子都会喜欢啊!我喜欢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让我瞠目结舌,阿丹珠果然不是一般的格格!我揉着眉心,苦恼地说:“我不是说你……唉,他……他在赫图阿拉是有妻室的……”

  “我知道啊!像他这般的勇士,怎么可能还没有妻室?”她笑嘻嘻地往我肩上一拍,“这个我早就知道啦!我可没指望做他的大福晋,不过至少……让他也喜欢我,这总可以吧?我要做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什么古怪逻辑?我无语!阿丹珠是我见过的最洒脱不羁的少女!她不同于这个时代养在深闺中的斯文有礼、唯唯诺诺的格格们!可是……她毕竟也是个古代人!她的思想再如何不拘小节,也不可能脱离这个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框子去。

  “步姐姐!你在想什么?对了!哥哥让你快些准备,我让我的丫鬟留下帮你梳头,你还是不会梳我们女真人的把子头哦!”她咯咯娇笑,“不过不会也没关系,你以后……呵呵,你以后做了我的嫂嫂,自然有的是下人服侍,什么都不用你动手!”

  “臭丫头!”我又惊又气,站起来作势打她,“居然拿我来寻开心,小心你哥哥知道,撕了你的嘴。”

  “是是是……”她逃出门去,站在院子里大笑,“谁不知哥哥现在疼你多过疼我?”

  “还胡说?我先撕烂你这张嘴!”我才迈步,她早哧溜钻出了院门,没了人影。

  她留下的那个小丫鬟怯怯地走了进来,行礼,“奴婢伺候姑娘更衣梳妆!”

  我收敛起笑容,茫然地转身,任由她摆弄。脱下男儿装,换上长袍外褂,然后被动地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望着镜中的人儿换上熟悉的装束,高高梳起把子头,我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缓缓捏紧。

  终于……还是逃不掉!

  有些事即使刻意去回避,也总不能真正地躲开!既然无论如何都躲避不了,那便直颜面对吧!至少这一次就某种程度而言,努尔哈赤确实是做了件好事!

  我叹了口气,指着匣盒内一朵由粉色宝石镶嵌而成的头花说:“替我把这个簪在两髻中间,其余的除了耳坠,什么首饰都不必再戴!”

  忐忑不安地在拱门前徘徊不定,我摇摇摆摆地在原地踱了将近半个小时,仍在犹豫该用何种方式进场才更合时宜。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我恰好转身,冷不防地撞上一个人,高高的花盆底子一下踩在了那人的脚背上。

  “哎唷!”一声痛呼,我被吓得跳后一步,忙不迭地打招呼:“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我边说边退,尴尬得脸如火烧。

  “等等!”忽然有个声音叫出了口,“你是……”

  我抬头,惊愕地发现站在面前对着我龇牙咧嘴的人竟然是扈尔汉,而刚才发话之人,是站在他身后一尺距离的建州将领杨古利。

  杨古利,我对他不是很熟,在建州十余载,只见过寥寥数面。但之所以在众人中对他印象格外深刻,是因为当年攻打哈达部时,撇下我最后仓促逃亡的孟格布禄便是由此人亲手擒获。

  据闻杨古利乃是野人女真珲春库尔喀部首领贝勒郎柱之子,自打投效努尔哈赤后,屡建奇功,他亦算得建州的一员虎将,骁勇善战,颇受努尔哈赤器重。

  愣忡间,扈尔汉眨巴着眼,似乎也认出我来,伸手指着我,“哦……哦……”结结巴巴地“哦”了半天,却没哦出半句整话来。

  我扑哧一笑,歪着头睨他,“哦什么?我记得阿济娜年初就该生了,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是个女孩……”他憨憨一笑,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的腼腆。

  “布喜娅玛拉格格!”还是杨古利头脑清醒,一步跨前,打千道,“果然是格格!格格如何会在这里?你可知贝勒爷得知格格被人掳劫失踪后,心急如焚,几乎焦虑成疾?”

  真夸张!我看他满脸一本正经,可是为什么说出的话却那么夸张可笑?忠于主子也不用这般做作吧?

  “如今得见格格平安,真乃万幸……”杨古利缓了口气,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8:26
第七章 斐优(7)

  “嘿嘿,托你的福啊,我们可是又有大仗可打了!”扈尔汉笑得极为畅快,“你可知你叶赫的老哥又把你许给辉发的拜音达礼了?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啦!总之,他拜音达礼这回铁定要倒霉了,居然敢跟咱们昆都仑汗抢老婆……”

  许是杨古利嫌他唠唠叨叨个没完,把他往后一拽,追问我:“格格这回会跟我们一起回赫图阿拉吧?”

  “我不想回去!”我半真半假地玩笑,“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总不能跟了乌拉兵到乌拉城去见布占泰吧?贝勒爷要对付辉发,讲究‘远交近攻’,一时半会儿怕是顾不上到乌拉城去接我呢。我不回去,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干吗要跟乌拉兵到乌拉城去?他布占泰算个鸟?走走!不说他,我上了趟茅厕肚子又空了,再回去干他个几斤也没问题……”说罢,扈尔汉催促着杨古利快些走。

  “格格是否要去赴宴?”杨古利眼底眸光微微闪了一下,若有若无地在探索着什么,表情有些怪异。他不像扈尔汉那样莽莽撞撞,毫无心机,我想方才的一番玩笑话多少让他对我的印象有些改观——其实我也知道,在许多建州将领眼中,我多半被人冠上狐媚妖女之名,是属于专门蛊惑他们主子的坏坯女人。

  “要去赴宴?那同去!同去!”扈尔汉喜出望外,竟一手挽住杨古利,一手拖住我的胳膊,“快点!我肚里的馋虫犯了,再不喝酒,就要我的命了!”

  我哈哈大笑,毫无矜持可言,“扈尔汉,我今天跟你干一杯如何?”

  隔了一道门,仍可以感受得到屋内的腾腾热气,我拍了拍冻冰的脸颊,嘘了口气,正要摆个优雅的姿态跨进门槛,却没想扈尔汉在我身后推了一把,我竟踉跄着跌进门去。

  “喂!大阿哥!二阿哥!快来瞧瞧我找着谁了!”他那超级无敌大嗓门一下子把满场的欢声笑语全给镇住了。

  我局促不安地挂着别扭的微笑站在原地。寂静无声的大厅里,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我有些想笑,偏心里涩涩的,怎么也笑不出来。

  “阿步……”乌克亚诧异地从座位上缓缓站起。可没等他挺直腰板,他左右两边噌地蹿出两道身影,飞快地向我冲来。

  “东哥!”

  “东哥!”

  两个人,两只手!同时抓住了我的左右臂膀。

  我唇边的笑容终于僵硬地消失,褚英毫不客气地挥起另一只手打在代善手腕上,啪的一声脆响,我的心跟着一跳。

  代善没吱声,甚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他只是沉沉地望着我,那双清冷如水的眼眸透着惊喜、痛楚以及更多的怜惜……他的手仍是执著有力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阿步!”就在兄弟二人僵持不下时,乌克亚离开座位走了过来,惊讶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滚了一圈,“发生了什么事?”

  “啊……没事!”我打着哈哈,暗地里双手用力一甩,试图挣开他二人的束缚,可是使的力对他们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火气升腾上涌,刚要发飙,忽然右臂上一松,竟是代善不动声色地将手拿开了。我匆匆一瞥,不敢再去接触他的眼眸,头稍稍往左一偏,对上了褚英幽暗深邃的瞳眸。

  “撒手!”我龇牙低吼,摆出一副他再不放手我就立马咬人的恶毒姿态。

  他眸光一暗,心有不甘似的缩回了手。

  于是,我重新回过头来,换上一张无比开心的大笑脸迎上乌克亚,“没事!两位爷跟我闹着玩呢。乌克亚,我们喝酒去!”

  我正想上前挽他,忽然斜刺里人影一晃,褚英有意无意地竟插到了我俩之间的空当里,慢慢跟着我们走回座位。

  我只得假装不知他的用意,在酒席上也尽量不去接触他们兄弟二人慑人的目光,只是和乌克亚谈笑风生。然而欢笑的背后负担了太多沉重的郁闷,我忍不住开始喝酒,那种辛辣刺激的酒精经由喉咙下滑入腹,渗透进五脏六腑,我整个人都像是要燃烧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我刻意地想将自己灌醉,醉了便可以不用再面对这种既尴尬又别扭的场面。

  我从没试着喝这么多酒,我的脸颊烫得如火燃烧,视力有些飘忽,心跳忽悠着时快时慢,胃里翻腾胀气,难受得有些恶心,可我偏偏就是不醉——我大笑着,说一些连自己都觉得轻佻浮躁的话语,时不时地腻着乌克亚让他讲一些有趣的笑话逗乐。我行为癫狂,然而理智偏偏告诉我,我仍是清醒着的,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包括对面褚英几欲杀人的目光,以及代善郁悒忧心的眼神。

  “阿步,你醉了……”终于,乌克亚按捺不住夺下我手中的酒盅。

  我嘻嘻一笑,摇头,“我没醉!”

  “从来没有喝醉酒的人会承认自己醉了!”褚英磨牙,眼眸凌厉地一瞪。

  “嘁!”我自然没好脸色给他看。我喝我的,要你多管?无视于他警告似的目光,我扭头,却无意间撞入了代善温柔的视线中。

  心跳霎时停顿。

  “够了,东哥……别再折磨自己了……”他的声音分明很低,嘴角只是轻轻地嚅动,我却听得如此清晰明白。

  心里原有的那道裂痕终于又被生生撕开,我能听到伤口滴血的声音,鼻子一酸,眼泪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随即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悄然拭去眼泪,闷闷地说:“我醉了……”

  “我叫阿丹珠陪你回去休息,可好?”乌克亚轻声询问。

  我点点头,身子酸软得不想动弹。

  一会儿乌克亚找人去把阿丹珠唤了来,我被两名小丫鬟扶着,脚步虚浮地正要离开,忽然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痛得我险些大叫出来。

  “东哥格格!你还欠我一杯酒咧!”

  我回头,扈尔汉正咧着嘴对我笑,手里高举着一只硕大的青瓷海碗。

  “扈尔汉!”褚英暴跳如雷。

  “干什么?”扈尔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微醺的脸上竟也有股与生俱来的倔强。

  费英东和杨古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拉住了已有七分醉意的扈尔汉。

  “做什么?做什么……我哪里醉了?我不过想要和东哥格格干一杯罢了……她答应过的……”

  我的头有些胀痛,眼波瞄到桌面上的一碗酒,顺手端起,“扈尔汉!我答应了你的,自然说到做到!”我作势敬他,然后在众人惊呼声中仰头将酒灌下。

  冰冷的酒水顺着我的下颌滑进我的衣领,我感觉体内像是要炸裂开。呵出口气,我扬了扬空碗,扈尔汉瞪大了眼,跷起大拇指大叫了声:“好!”也将手里的海碗凑到嘴边,仰头干尽。

  一片轰然叫好声中,我脚下一软,若非丫鬟机灵,我早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东哥……”

  “东哥……”

  “阿步……”

  视线开始模糊,瞧不清谁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我伸手胡乱地摸了一把,手感不错,胡楂子刮得很干净,没有扎手的感觉。

  会是谁呢?我喉咙里咯咯逸出一声轻笑。管他是谁呢!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听见阿丹珠用困惑的声音在问:“你们……叫谁东哥?东哥是谁……她?她明明是步姐姐嘛……步姐姐便是步姐姐!还有哪个步姐姐?步悠然姐姐啊……”

  我黯然苦笑,谁会关心步悠然的存在与否?他们一个个争着抢着要的不过是东哥而已!

  翌日从床上爬起时,只觉得头痛欲裂,身旁服侍的小丫鬟眼神怪异,似乎强忍着想笑,偏又不敢放肆。我困惑不解直到晌午,阿丹珠终于姗姗而来,一进门看到我在喝茶,竟猛地发出一声尖叫:“步姐姐——”她的声音异常尖锐恐怖,竟吓得我一口茶水噗地喷了满桌子。

  她急匆匆地进门,一把抢过我的杯子,怔了怔,尴尬地笑说:“呵……我以为你在喝酒……”

  我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她突然捧腹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只差没直接趴到地上打滚。

  好不容易等她笑够了,在我不停地催问下,她才闷闷地憋住笑,搂住我的肩,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听完后,我顿时糗红了脸。

  原来……我昨晚灌下那碗酒后没多久竟大哭大闹,逮人就骂,将好好的一场庆功宴搅了个一团糟!

  一瓶疯!我昨晚上灌下肚的可远不止一瓶啤酒的量啊!悲叹一声,果然酒能误我!现在光瞧阿丹珠打量我的眼神,就可知昨天我疯得有多离谱,可怜我竟是一点印象都没留下!

  之后的两日,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见人,好在大伙都忙着收拾行李准备搬迁,倒也没人顾得上再来取笑于我。

  据说舒尔哈齐等人在乌克亚的协助下,用了三天的时间,将斐优城周边五百户居民先行收纳,同时致书朝鲜国边镇官员,说明这次出兵没有侵犯朝鲜之意,以示邻邦友好。

  到得二月十九,斐优城内家眷收归妥当,瓦尔喀全部族人整装待发。舒尔哈齐命扈尔汉、费英东二人领兵三百人,护送外城五百户族民先行。

  我随策穆特赫一家内眷同行,于第二日离开斐优城。

  想到终于还是要回赫图阿拉了,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慨。阿丹珠和我坐同一辆马车,一路上她唧唧喳喳讲个不停,我却忧心忡忡,怎么也提不起劲来。时而掀帘探视窗外风景,总能引来两道灼热的目光,害我心神不宁地赶忙缩头。

  乌克亚骑马紧随在马车一侧,若有需要可随时唤他,阿丹珠时不时地掀帘与他讲话,我却窝在车厢内不敢再探头。

  自那晚以后,我作为“布喜娅玛拉”的身份彻底曝光,阿丹珠头脑简单,想法单纯,知道与不知道没啥两样,她仍是喜欢喊我“步姐姐”。但是乌克亚……乌克亚虽未明说,但言谈举止间却已与我客套生疏了许多。我虽然清楚这是必然的结果,却仍是免不了感怀难过。

  这一日走得甚是顺利,正白、正红两旗分左右两翼随车队扈从,舒尔哈齐则率正蓝旗压后。时近晌午,途经钟城地界,褚英下令全军原地休息,堆灶烧饭。

  我没什么胃口,只啃了一块干粮,便草草结束了午餐,正想趁着车队休息,随意走动一下,忽听左翼正白旗中一阵骚动,褚英突然翻身上马,喝道:“整军备战!”

  我吃了一惊!身旁的阿丹珠一脸兴奋,跃跃欲试地叫道:“好啊!终于还是来啦!”

  我一把拽住她,惊呼:“你可别再添乱了!”

  内眷们纷纷惊慌失措地爬上马车,我一个没留神,阿丹珠竟甩开我的手跑了,我连声惊叫,她只是笑着冲我喊:“你放心!我只想在他身边看他如何杀退乌拉人……有他在,没人能伤得了我!”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8:55
第七章 斐优(8)

  我一震,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那个“他”是指褚英!可褚英早带着五百名正白旗士兵冲到前面去了。我脑子一阵犯浑,心里一急,目光自然而然地在人群里搜索起那道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他居然也不在!

  “乌克亚!乌克亚!”情急之下,我只能一路小跑着去找乌克亚,可是乌克亚为了安抚随行族民亲属,早不知闪到哪里去了,“乌克亚——”

  一人骑马踱到我身旁,弯腰,“格格!不必惊慌,请回到车上去吧!”

  我抬头,见是杨古利,脱口问道:“代善呢?他在哪儿?”

  “二阿哥?”他愣了下,“他和大阿哥带兵一起去了乌碣岩!”

  “发生了何事?”

  他没吱声。

  我火起,“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跳下马,犹豫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昨儿个夜里,先行的五百户瓦尔喀族民在乌碣岩遭到乌拉兵袭击,扈尔汉连夜将人迁往山巅困守,费英东带了二百兵力守住要隘与乌拉兵对峙……方才接到飞报,大阿哥和二阿哥不敢轻忽懈怠,各自领了旗下五百士兵前往乌碣岩救援!”

  “乌拉……来了多少人?情况危急么?”

  杨古利蹙起眉头,面呈忧色,“据报这次乌拉为了阻碍瓦尔喀投诚建州,由布占泰的叔父博克多亲率一万兵卒拦截我们!”

  “什么……”一万兵卒?我打了个冷战,建州统共只来了三千人,即使再加上瓦尔喀的老弱残兵,也不及对方一半人力。“乌拉出动那么多人,为何褚英和代善只带了一千人去?还有……三贝勒爷呢?”

  “三爷的正蓝旗殿后,已派人去通知,相信不久之后便会赶去乌碣岩支援!”

  我正要开口再问,忽听身后车队起了一阵惊慌的骚乱,无数声呵斥勒马声四下响起,山道上陡然间冲下一支军队来。

  “是乌拉骑兵!”

  “乌拉强盗来啦——”

  “救命啊……”

  也不知是谁先带了个头,一片惊叫声后,竟有无数的内眷福晋格格从马车内花容失色地跳下,像群没头苍蝇般乱跑一气。

  人影晃动间我仿佛看到乌克亚的身影在人堆里一晃而过,我想唤住他,可眨眼又已不见。

  “格格!请上马!”杨古利将自己的坐骑牵到我跟前,催促我上马。

  我犹豫不决,如今这情势到底该怎么办?场面太混乱了,乌拉人尚未攻到近侧,瓦尔喀人就已经自己炸成一锅粥了。

  “格格,请……”

  一片呐喊助威声响彻山道,忽然两面夹道竖起一面面乌拉的旗幡,迎风招展,分外撼动人心。

  杨古利身手敏捷地跨步跃上一辆马车,立在车辕之上,指着对面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面果不其然响起一阵肆意的长笑,过得片刻,笑声一顿,一个浑厚响亮的声音朗声道:“我乃乌拉大将雅可夫是也!你小子何人?换尔等主帅出来讲话!”

  我眼光匆匆一掠,竟瞧见山坡间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头攒动,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为首叫阵的那位雅可夫此刻就骑马站在山坡上,手里持握一柄红缨长枪,看上去虎虎生威。

  我胆怯地退后一步,“杨古利,你打仗很厉害吧?”

  他不明其意的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轻声回答:“还行!”顿了顿,口气强硬地道,“格格,请上马……”叮嘱声中,只听四面厮杀声骤然逼近,惨呼声不绝于耳。

  我飞快地转身,踩了脚蹬上马,坐稳后用力在马臀上拍了两下,马儿往前嗖地蹿了出去。隔得好远,就听身后杨古利的声音在厉吼:“我乃建州舒穆禄杨古利是也!”紧接着锵的一声,似有什么兵刃起了剧烈碰撞。

  我仓促地回头瞥了一眼,却只看到血雾漫天蓬飞,雅可夫的身子仍是笔挺地坐在马鞍上,可一颗头颅竟像颗足球般划过长空,带着血滴滚落到了我的马前。

  马儿受惊,险些失蹄,我心有余悸地抓紧马辔,牙齿咯咯打战:“嗬——驾——”

  杨古利只是让我上马,却并没有说明让我去哪里,此刻我满脑子晃动的尽是雅可夫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竟一个劲地催着马拼命往前跑。等我彻底清醒回过神来时,这匹马竟已载着我奔出了两三里地,驰入一片荒林山冈。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因为紧张而微微抽缩。歇了片刻,我正打算勒转马首回去,忽听山巅之上隐隐传来厮杀声,我刚刚才落下的心顿时又被提了上来。未等想明白,忽见山头一路流水似的冲下一群乌拉兵来,竟是一个个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地往山下狂奔。

  我急忙勒马转到一块大岩石旁藏身,这时山上大批乌拉兵疾速往下退,山上厮杀震天,穿着正红、正白两旗不同颜色甲胄的建州士兵分别从左右两侧包抄夹击,山顶原先固守的士兵从正面冲了下来,领头之人隐约可辨,正是扈尔汉与费英东!

  我看得血脉贲张,这一刻完全忘记了害怕,竟兴奋得手足微微发颤。

  兵败如山倒,从山上退下来的乌拉兵形如潮水般涌向平地,眼看向我这边冲来,我无处容身,只得狠狠心催马往后狂奔。

  “啊!是个女的……”

  “有个女的……”

  “抓住她!肯定是瓦尔喀的女人……”

  我慌了神,平时就不怎么娴熟的骑术此时愈发连三分水平都发挥不出来,没跑多远,便被乌拉兵团团围住。

  我惊愕地低头,却听见底下一片低咽的惊呼,每一张面带血污的脸孔都是同一种惊骇震撼的表情。我趁机使劲一勒缰绳,马嘴险些被我拉裂口子,马儿吃痛,抬起前蹄,暴躁地胡乱踢腾。站在我跟前拦路的四五个乌拉小兵,被马蹄踢了个正着,惨叫着口吐鲜血跌出老远。

  我纵马闯出包围圈,只听身后一片呼叫,我吓得全身僵硬,拖拖拉拉地跑了十几米后,竟被吃痛失了常性的马蹶腾得撂下背去。

  捧着头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三个圈,我全身似乎都快散架了,正想着这回真是死定了,忽然边上有个耳熟的声音大叫:“把手给我!”

  我下意识地把右手高举,只觉手腕上一紧,整个人已腾空。一阵眩晕,然后腰腹处收紧,有只胳膊牢牢地环住了我,我茫然地瞪着前方晃动的人物景色,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侧坐着又骑上了马背。

  头顶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没等我抬头,那人已颤声说:“幸好来得及……我差点以为就要失去你了……”

  我心神一震,猝然仰头看去,褚英苍白惊惶的神情毫无遮拦地呈现在我眼前。我身子一软,险些滑下马去,他左手紧紧搂住我,右手提了一柄长刀,不断砍杀逼进的敌人。

  点点血沫溅上我的脸颊、我的外袍,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血……

  “抱紧我!”褚英突然狂喝一声。我不敢不从,当即合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的胸口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厮杀声,惨叫声,短兵相交声……似乎一切激烈的声响都抵不上他此刻强烈的怦怦心跳声。

  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被我视做至亲朋友,却又伤害我最深的男人!

  这一次,他却救了我的命,在生死一发间,他如天神般闯入敌阵,出现在我面前,救了我!

  心,矛盾地揪结在一起!以后我该如何答谢他的救命大恩?还能像以前那般理直气壮地怨恨他吗?

  我无法得知……

  “大哥——”一道醇厚的嗓音在耳旁响起,我倏地睁开眼,侧目望去,代善在前方三米远的地方杀出一条血路,缓缓地,一点点地往这边靠近。

  眼睫抖了一下,泪水潸然而下,我上身竟不受控制,着了魔般往前倾去,喃喃低语:“代善……”

  腰上一紧,勒得我几欲窒息,褚英的瞳仁中似要烧出火来:“休想!不许去……我不许你去……我不会把你让给他!除非我死!”

  我愕然……眼泪哗哗直流,他望着我无声地落泪,竟似看痴了。略一分神间有人围了过来,刀光闪动,褚英闷哼一声,身子急遽一颤,我感觉手上暖融融地湿了,缩回一看,竟是满手鲜血。

  “啊!”我失声惊呼。褚英的左侧肩后胛被划破了一道伤口,血正汩汩地往外直冒。

  “洪巴图鲁!哈哈……建州的洪巴图鲁也不过如此……简直不堪一击!”

  这个笑声好熟!我回头,看见一脸狰狞狂笑之人竟是乌拉的胡达利——博克多之子,布占泰之堂弟!

  举目环顾,我不禁骇然失色。代善迟迟未至,竟是被一人纠缠住,两人斗得异常激烈。代善手持阔指长刀,眼眸犀利,仿佛一柄利剑直透人心扉!我微微抽气,那样浑身充满霸气的代善,我竟是平生头一次见到!

  记忆中那个淡泊儒雅、有着一双温润眼眸的少年,与眼前这个骁勇果决、浑身透着力道和霸气的男子,渐渐合二为一。

  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思维已经无法正常运转……

  “嗯……”身侧的褚英又是一声闷哼,我翻然觉醒,这才注意到因为我的存在,褚英处处受制,竟被胡达利压打得险象环生。

  “放我下去!”我尖叫。

  “不要乱动!”褚英闷声低斥,左臂微抬,竟是硬生生地替我挡下一刀。

  胡达利!好个卑鄙的胡达利!他为了能战胜褚英,竟是频频将攻势集中到我一人身上。褚英为了维护我,已是伤痕累累,虽说都不是致命的伤口,但是看到浑身浴血的他,我心直抖。

  “褚英!让我下去!”我痛声哭喊,早知自己是累赘,还不如让胡达利一刀砍了我!

  胡达利的刀尖又向我挑了过来,我想也不想,上身往前一冲,直接抢在褚英动作之前扑向钢刀。我等着领略刀尖扎入体内时的那份刺痛感,可是没有……胡达利在刀尖触到我袄褂的一刹那,缩回了手,刀尖只是在轻轻我厚厚的棉褂上割破了一道小口子。

  我愣住。

  “东哥——”蓦地,代善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竟似发狂般向我冲来,浑然不理他身后之人正用刀斫向他的后背!

  “不……不要——”

  “当!”火花四溅。

  我的喊声噎在了喉咙里,那柄钢刀并没有砍在代善的背上,而是在半空中被一柄长刀拦截住。

  “嘿嘿!我扈尔汉来会会你!”刀身一绞,三匹马错身而过。扈尔汉接替下代善的位置,代善乘隙纵马向我奔来。

  “东哥!东哥……”他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你受伤了?!重不重?”

  “代善!滚开!”褚英咆哮,“东哥的事不用你管!”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9:22
第七章 斐优(9)

  “不要吵了——”我尖叫,“现在在打仗!拜托你们团结一点!我不想死在这里……”

  两人互瞪了一眼,亲兄弟之间的火药味竟似比对待仇敌更加凶猛。

  我内心一寒,忽听身侧传来一声冷笑:“东哥……莫非你便是女真第一美女布喜娅玛拉?”我回头一看,胡达利正寒着一张脸瞪着我,“布占泰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夺回的女人,原来就是你!”他狭长的眼线微微眯了起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瞄我的眼神太阴鸷诡异了。

  这时乌拉兵卒已被建州追兵逼得疾退,与扈尔汉缠斗的大将勒马后退,叫道:“胡达利,赶紧撤!”

  扈尔汉心有不甘地挥舞长刀,奋起直追,不停嚷嚷:“常柱,有种你小子别跑,咱们再行打过!”

  胡达利冷冷一笑,勒转马首,随常柱退走。

  我大大松了口气,乌拉大军终于撤退。建州以一千人对抗人数多于自己数倍的乌拉人,能不败而胜,实在侥幸。

  猛然清醒回神,忽然在代善脸上看到一抹阴冷的残笑,他缓缓张起巨弓,修长的指尖拈起三支羽箭……

  褚英在我头顶冷哼一声,随着那一声轻哼,代善的手指遽然松开。弓弦嗡的一声,三支羽箭疾追胡达利后背。

  “胆敢伤东哥,岂容你如此轻松遁逸?”代善冷笑。

  褚英又是一声冷哼。

  三支羽箭笔直地射向胡达利,他回身用长刀挡开一支,常柱又替他挡开一支,可第三支箭矢却是无论如何也闪避不开了,他背影一颤,左侧后肩上已然中招。仓皇奔走间,扈尔汉仰天大笑:“厉害吧?我们二阿哥还没使全力呢,不过是给你小子一个教训——胡达利,回去告诉你老子,叫他趁早带着一万人滚回乌拉去,少他妈的出来丢人现眼!再敢胡来,我扈尔汉见一个杀一个!”

  胡达利的身影跑得早没影了,他却仍是意犹未尽地啧啧有声,“二阿哥,什么时候把你这手绝活也教教我,听说你能将三支箭的力道控制得轻重缓急各不相同,从而令对手防不胜防?下回可得让我开开眼界!”

  代善轻轻一笑,敛眉耸肩,眸底凌厉的波光褪去,剩下的仍是一脉温润儒雅。

  我的心怦怦狂跳,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我只是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已将我全部的心力耗尽,待到精神放松下来后,随即感到四肢无力,微微颤抖着瘫倒在褚英的怀里。

  褚英胸口一震,突然将另外一只胳膊也揽了过来,紧紧环抱住我,朗声:“暂且收兵!下令全军戒备!乌拉人随时可能会再来偷袭!”

  乌拉兵马退至图们江对岸,犹如一头蛰伏中的猛虎,随时随地可能扑过来撕咬。

  两军隔江扎营对峙,傍晚时分,舒尔哈齐才率领正蓝旗逶迤而至,问起情由,他语焉不详,推脱因路况不熟,队伍被困守在山后云云。

  褚英面上已有怒意,代善却淡淡地看不出什么不妥。

  其实舒尔哈齐解释自己未加援手的理由甚为牵强,连我这个旁观者也瞧出了某种猫腻,而他身旁的两员部将常书和纳各部,态度格外蛮横高傲,竟似一点也没将褚英、代善两位阿哥放在眼里。

  入夜,我在帐篷内正欲歇下,忽然听到帐外有人声低语。

  “格格已经歇了。”

  “是么……”停顿许久,那声音才叹息道,“那便算了……”

  我急忙掀帘而出,唤道:“等等!乌克亚……你找我什么事?”

  那人果然是乌克亚,漆黑夜空下,他消瘦的身影让人感觉有种恍惚的孤寂和伤感。

  “阿步……”他轻声嗫嚅,然后转瞬目光凝聚,表情严肃起来,“布喜娅玛拉格格,请问你可曾见到阿丹珠?”

  阿丹珠?!对了!阿丹珠白天的时候……

  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怎么把阿丹珠给忘了?

  “她没回来?”

  “我找不到她……”

  我心里冰凉,“你……等等,我去找个人!”顾不得套上外衣,深一脚低一脚地摸黑往褚英的营帐那边赶。

  “谁?!”门口的侍卫突然出声喝阻。我一震,这才感觉后怕起来。

  孤身一人,我如何胆敢贸然进去见褚英?

  正犹豫不决,帐帘忽然一动,褚英赤裸着上身,低头走了出来,“去把医官给我找来……那丫鬟笨得连换药也……”他含含糊糊地讲了一半,抬头惊愕地与我四目相交,然后僵呆。

  “那个……我……”

  “进来!”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入帐内。

  帐内温暖的空气刺激得我鼻头发痒,我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身子抖成一团。

  “笨蛋!怎么只穿夹袄就敢跑外头乱晃?冻病了怎么办?”他冲我吼。

  “你还说我?你不先瞧瞧你自己!”我指着他的光膀子,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我这是在包扎伤口……况且,我是男人,体质比你强百倍!”他从毯子上抱来一条毛毡子,兜头将我裹住,动作粗鲁得差点将我推倒。

  我目光转了一圈,他这帐篷里烧着暖炉子,倒也不觉多冷,于是便想把毡子拿掉,可转念一想,却反将毡子拉住,把自己裹得愈发严密。

  “下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匍匐在褚英脚下颤颤发抖的两个小丫鬟顿时如获大赦般站了起来,逃也似的出去了。我冷眼旁观,见他自己扭着头,反手绕到肩背后去绑纱布,却笨手笨脚的怎么也弄不好,满脸的狼狈。我不由得心里一软,开口说:“我来吧。”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将纱布绕到他胳肢窝底下,他微微一颤,肌肉绷紧。

  “我碰到你伤口了?”我觉得没用什么力啊?只不过……他全身上下遍布的大小伤口,确实教人不忍目睹,看多了有种心惊肉跳的寒碜感。

  “没……”他咝咝地吸气。

  于是我只得更加放柔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替他裹伤,眼光无意间落在他左侧肩头一个清晰的齿状疤痕上……我心里顿时像是被人用力捅了一刀!

  手里动作变得甚为僵硬,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赶紧把衣裳穿上吧,小心当真着凉,明儿个能不能闯过乌拉兵的围堵,带领大伙渡过危机,还得靠你呢。”

  “东哥……”他回过身,眼眸中的浓情炙热让我害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眼下这种情况当真很不乐观,建州带来的兵力原就不多,而舒尔哈齐那支正蓝旗还显得有点靠不大住的样子……

  “……东哥!”

  “嗯?什么事?”

  “你还是老喜欢走神!”

  我发呆那会儿,他竟已穿好衣衫,大大咧咧地坐在毯子上,随手从边上取了一坛酒,自斟自饮起来。

  “受了伤还喝酒?”

  “不妨事!喝了暖暖身子,驱驱寒……”他笑容扩大,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东哥你在关心我?”没等我回答,他已自己接口,“啊,真好!你终于还是关心我的!”

  我无语,他爱自我幻想且随他去吧,当务之急是追问阿丹珠的下落。

  “今天在乌碣岩你可见着一位小姑娘?”

  他眉头一挑,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她大概这么高!”我比给他看,“脸圆圆的,很可爱很漂亮,一讲话就喜欢笑……”

  “为什么找我问?”他闷闷的,显得颇为不悦,“虽然我的丫鬟很多,女人也多,但不代表每一个我都会有印象吧?”

  我气结,“阿丹珠可不是你的女人……见鬼了!她怎么会瞎了眼,喜欢上你这样的男人!”

  他噌地站起,额头青筋暴起,“你说什么?我这样的男人?我在你眼里如此不堪吗?”

  我不想跟他多费唇舌,拂袖,“我走了!只当我没来过!”

  “你别忘了,你也是我的女人!”临出门前,他突然吼出这么一句。

  我又羞又怒,血气上涌,再也压抑不住冲动,转身一个巴掌抡在他脸上。

  我愤恨地怒视他,他脸上闪动着复杂莫名的神情,过了好半天,他忽然口气一软,悲伤地喊了一声:“东哥……”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帐篷。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气很冷,我冻得缩手缩脚,心里窝着的火气倒是被冻得消了一大半。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隐隐有脚步声追来,吓得我赶紧猫腰躲到一块岩石后面。待到仓促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我才叹了口气,慢慢直起腰。

  转身欲走,却出其不意砰地撞上一堵厚实的墙,再仔细一看,那哪是堵墙?分明是个黑糊糊的人影。我吓得失声尖叫,可没等叫出声来,唇上已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给捂住。

  “嘘……别怕,是我。”熟悉的,醇厚的声音……

  我惊呆,一颗心如小鹿乱撞。

  “吓着你了?”代善放开手,有些局促不安地望着我。虽然光线昏暗,可是我却能明显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东哥……”一阵窣窣声后,带着他独有温暖气味的毛毡斗篷裹住了我。

  寒意欺人的夜里,月辉清冷,眼前的男子令我心绪紊乱。我有满腹的话想要倾诉,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无语。

  沙沙的脚步声突然靠近,“是阿步么?”

  我惊跳起来,慌乱应答:“是我。”匆匆忙忙地撇下代善,从岩石后跑了出来。

  乌克亚独立在雪地里,“我等了你好久,总不见你回来……”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毛毡斗篷,话语一顿。

  我立即醒悟,脸上微微一热,“走吧,先回去再说。”

  走了十余步,脚步稍缓,忍不住回眸搜寻那道熟悉的影子,可是夜色漆黑,叠影憧憧,却哪里分得清哪是人影,哪是树影?

  若非肩上的斗篷体温犹存,我几乎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我一时的幻觉。

  天方破晓,安逸的军营中忽然起了骚动,原来竟是对岸的乌拉兵拉开了阵势,放眼望去,黑压压的看不到头。

  己方将士看到对岸敌军人多势众,不免露出怯意,如此紧要关头,若是军心动摇,岂非未战先败?

  我远远地站在军营后,正暗自焦急,忽听三千将士齐刷刷地爆出一声呼喝,然后欢声雷动,振臂高呼,竟是分外振奋人心。

  我又是激动又是好奇,忍不住爬上一驾车辕,高高地站立远观。

  只见正红主旗飒飒迎风飘动,代善站在高处,挥手致意,朗声高呼:“……阿玛素善征讨,今虽未至,然我兄弟二人领兵到此,尔众毋得愁惧……乌拉贝勒布占泰早年被我建州擒捉,铁锁系颈,收而养之,免死而后助其遣归主位。年时未久,布占泰其人依旧,此人性命乃从我等手中释出,何足为惧?尔勿以此兵为多,天助我建州之威,淑勒贝勒英名夙著,此战必胜……”

  随着他情绪高昂的话语,群起鼓舞欢呼。转眼语毕,即有扈尔汉、费英东、杨古利等大将率众而出,在代善面前单膝点地,誓约:“吾等誓死效忠!”这无疑是在烧滚的油锅中加了一瓢水,油锅顷刻间炸了!

  建州和瓦尔喀的兵卒将士一个个精神振奋,激动莫名。就连我这个局外之人,远远地见了,也不禁热泪盈眶,激动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在这种情绪高涨、军心大振的情绪下,建州兵卒竟然开始主动出击,奋勇渡江。前方杀声震天,在满目皑皑冰雪的天地里,那样的场景,仿若梦幻虚影……

  紧紧抓握双拳,我神魂激荡。

  这便是战争!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马革裹尸,血洒疆场……

  钟城乌碣岩之战,由午前开战,拼至日暮,建州将士越战越勇,战况惨烈,乌拉兵虽有一万之众,却被追杀得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到得夜晚,忽而天降大雪,风雪交加,天气异常恶劣。

  我焦急万分地苦熬了一夜,到得天明时分,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偷偷溜出帐外,骑马沿着江边一路巡视。

  但见厚厚的雪地里一片狼藉,乌拉兵的尸体随处可见,殷红的血和着泥泞的雪,情景何等惨烈!

  我心有恻悸,虽不忍睹,但所到之处,无不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少顷,建州班师回营,虽然士卒狼狈,神情间难掩疲乏之态,但人人兴致勃发,满面欢笑。

  最后清点战场,因昨夜天寒,乌拉伤兵冻毙甚多,连同战死之人就有近三千人,而在图们江这一侧的,竟有五六千人,合计约七八千人。建州俘获战马五千匹,盔甲三千副,战果丰硕得惊人!

  然而此战始料未及的是,褚英身负重伤,最后竟是被费英东等人勉强抬了回来,侥幸得一活命。

  当我听到消息,找到褚英营帐掀帘进入时,里头已经聚满了人。每个人都是寡言少语,气氛凝重得有些窒息。褚英面色惨白,只是默不作声地躺在毯子上,任由医官疗伤。

  我站在他们一大群人身后,正感进退为难,忽听有女子嘤嘤的哭泣声逸出。扈尔汉大嗓门不耐烦地吼道:“大阿哥,不是我说你,这次险些坏事……你至于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么?若非二阿哥见机行事快,一刀砍了博克多的脑袋,你早被他们父子两个联手……”

  “够了,扈尔汉。”代善不温不火的简单一句话,竟神奇地压住了扈尔汉的火爆脾气。

  那女子的抽泣声越哭越响,终于褚英不耐烦地发出一声低吼:“烦不烦哪!滚出去!”许是喊的时候使力太过,竟迸裂了伤口,医官吓得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处,连连低呼:“爷……稍安……”

  于是代善淡然吩咐:“你先出去吧。”

  那女子低低地嗯了声,闷闷地说:“那……那我走了,你……你别再骂人了,小心伤口……”

  褚英厌烦地扭过头。

  那女子慢慢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惊愕地瞪大了眼,“阿丹珠?!”

  “步姐姐!”满脸憔悴的阿丹珠一见我面,便飞身扑进我怀里,委屈得放声大哭。我连忙搂住她随口说些安抚的话语,可是脑子里却浑浑噩噩的,目光触及褚英火辣辣的眼神,心里一紧,顿时恍然。

  “这位是瓦尔喀策穆特赫贝勒家的小格格吧?”舒尔哈齐沉沉地开口,老成锐利的眸光从我脸上慢慢滑过,“若是大阿哥当真喜欢,便由我来保个媒,想来策穆特赫不至于不给我这份面子……”

  阿丹珠停止了哭泣,一张梨花带雨般纯美的小脸上羞得通红,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传递出难掩的喜悦。

  “我不要!”褚英断然拒绝,一点也不卖额其克的面子,“哪个说我要她了?”

  他的目光仍是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我心里一寒,打了个颤,忙说:“阿丹珠,我们回去吧!”边说边伸手去牵她的小手。

  谁知阿丹珠听了褚英的话后,咬着下唇,气得娇躯直颤。但随即,她高高地昂起头,“我就要嫁你!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何又要冒死赶来救我?总之,无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这辈子除了你,我阿丹珠谁都不嫁!”

  全场呆若木鸡,好半天扈尔汉咂吧着嘴说:“这小姑娘够爽快!倒有些蒙古妞儿的味道!”

  “得,这下子回赫图阿拉可有得热闹了!”费英东呵呵一笑,伸手搭在杨古利肩上。

  “是啊,回城办场喜事,顺带喝庆功酒……”

  扈尔汉一听酒便来了劲,“哎,哎……要说庆功酒啊……”

  “那个胡达利真孬,他老子倒还算是条汉子,可惜不及二阿哥……”

  “……胡达利死得太便宜了,费英东,你那一刀未免太便宜了这小子……”

  “……我说那个常柱和胡里布倒是把好手,只可惜跟错了主子,这回活捉了他俩,不知……”

  众人七嘴八舌地嘈闹成一团,我早已无心理会,一心只是拖着满脸通红的阿丹珠往外走。

  “步姐姐……他是喜欢我的吧?”出了门口,阿丹珠紧张地问我。

  望着她那双充满热情和期待的眼眸,我顿时茫然无语。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49:51
接下来,第二卷了

卷二 扎鲁特

第八章 迷失(1)

  车队辗转抵达赫图阿拉城时,城外居民夹道欢迎。

  乌碣岩一战,建州和瓦尔喀以少胜多,击溃乌拉一万大军,致使乌拉军力大大削弱,当真可谓意义重大。

  “格格……格格……”车子缓缓经过外城街道时,我隐隐听到一缕熟悉的呼声,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可是转眼间车窗外传来侍卫的呵斥声,以及女子伤心的哭声。

  我撩起窗帘,只是略略一瞥,忽然有个绯色的人影扑了上来,纤长的手指攀住了窗沿,“格格——”我吃了一惊,手不觉一缩,帘子垂下。

  “格格……格格你看看奴婢……格格……”车外的呼喊声更加凄厉,侍卫们显然已由动口呵斥改为动手施暴。

  我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穿帘而出,“停车!”

  驾车的车夫赶忙勒住马,因为今儿个入城,是以早起特意盛装打扮,脚下竟是穿了双高跟木底鞋子。我摇摇晃晃地踩上车架子,犹豫片刻,咬咬牙纵身跳下。

  “噢……”落地时左脚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我估摸着是崴到了,然而心里挂念着刚才那个声音,顾不得多想,只是硬撑着往车后走。

  街上满是围观的百姓,见我下车,不禁发出一片噫呼之声,窃窃私语不断响起。

  “啊……第一美女……”

  “原来她就是那个有名的叶赫老女……”

  我只当未曾听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马蹄阵阵,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我略一扭头,只见一匹乌黑发亮的高头骏马鼻子里哧哧地喷着热气,挺拔地立定在我身后。

  马鞍上的锦衣少年,俊美的脸上挂着冰冷漠然的神情,眼眸居高临下地傲然睥睨,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气质。

  我微微愣了一下,方才涌起的喜悦和激动被他那如薄冰般冷冽的目光打得粉碎,我只能抬头僵硬地仰望着他。

  “怎么回事?”皇太极静静地坐在马上,淡泊的语气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那个……”他这是什么表情?什么态度?难道见到我回来,他一点都不高兴么?我不禁有些失落,“我好像听到了葛戴的声音……”

  “所以就随随便便地跳下车了?你以为这是在什么地方?”他目光冷冷一掠,驾车的车夫和随行的丫鬟仆妇刹那间跪了一地,神情惊慌不已。

  他们这一跪,边上围观的百姓顿时吓退两丈,空出老大一块地来。

  我茫然地望着他。

  这个少年……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皇太极吗?

  “上来!”他弯腰伸手给我,我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他的右手,然后又回到他的脸上。

  慢慢地将手递了出去,他一把抓住,稍一用力,另一手在我腰背上一托一抬,我便腾空侧坐到了他的身前。

  我才坐稳,忽然腰身被他揽臂重重一勒,左侧肩膀猛地撞进他的胸膛。他用力深吸口气,呼出的鼻息热辣辣地钻入我的衣领,“你以后……再敢……”勉强吐出这五个字,便匿声无语。他光滑的下颌紧贴住我的颈侧,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我微微一颤,忍不住扭身抱住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了!皇太极……我回来了。”

  他更加用力地搂紧我,手劲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腰肢勒断,我忍住痛没出声,放任他发泄情绪。

  “要一直陪着我……”他的声音放柔了,在我耳边呢喃,“你答应过我的。”

  我点头,“是,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我仰头冲他微微一笑,他一手搂紧我,一手握住马缰,慢悠悠地驾马调头。

  “等等!”恍然想起下车的目的,我急忙拍他的手,“葛戴……”

  “那小丫鬟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再说……方才你贸然跳下车,可知会造成多大的骚乱?现如今,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他的语气淡然中透着一分犀利,我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他一眼。

  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呢?

  虽然看上去样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可是……为什么他和我之间,像是多出了一层凛然不可玩笑的隔膜,他距离我虽不远,可是却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低头看顾的孩子,如今居然需要仰望他了?

  “东哥……”

  “嗯?”

  “你准备好了么?”

  “什么?”我狐疑地眨眼。

  皇太极目光平视,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他来了……”

  一阵马蹄声砸响在青石板上,渐渐由远及近,在纷扰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每一声都砸在了我的心里——耀眼夺目的逆光处,努尔哈赤纵马英姿飒爽地冲了过来。

  那马疾速逼近,终于到得身侧,两马交错而过之时,努尔哈赤突然放声大笑,倾斜上身,揽臂一探,瞬间将我拖了过去。

  我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天地倒转,下一刻已稳稳地落在努尔哈赤身前。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双手微微发颤地抓着他的胳膊。

  “东哥!东哥……”他张狂地大笑,马蹄踏处,周围的百姓纷纷闪避。

  我耳边充斥着倒灌的呼呼风声,皇太极孤傲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痛,忍不住大叫道:“玩够了没有?放我下来!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任由你抢来抛去的!”

  马儿咴嘶一声,硬生生地原地勒停脚步。

  努尔哈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皱眉,“不过出去了两月,不只心野了,连胆子居然也练大发了!嗯?”

  我毫不避视他的目光,冷笑,“爷真是说笑了,东哥出去转了这一趟,不正好称了爷您的心意么?”

  他脸上怒意乍现,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我的头被迫仰高,他手劲只是略略一紧,忽而松开。

  “为什么总要挑衅我的耐性?你是想考证我对你的底线?为什么你就不能像阿巴亥那样,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因为……我是我!我永远做不来阿巴亥!”我喘了口气,颈上的疼痛真实地存在,我显然已经撩拨出了他的怒气,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必须清楚明白地说出来,“爷!这是约定——你我的约定!我没忘,爷可曾忘了?”

  他猛地一颤,面色微变。

  “不管我当日有否从拜音达礼手中逃脱出来,他掳劫你的未婚妻子已成事实,你大可……”一句话未说完,他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我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我痛呼一声,跌坐在坚硬的地上,左脚一阵剧痛,之前崴到的脚踝被全身重量压了一下,疼得我额头冷汗直冒。

  “你……”他脸上有怒有痛,有爱有恨……种种复杂的眼神在他眼底交汇,“我今日算是彻底明白了,你的那颗心原是铁石做的……好!好!很好!”他唇角抽动,颤颤地冷笑,忽然一夹马肚,嗬的一声驾马扬尘而去。

  望着他含愤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只是左脚疼得实在厉害,稍稍一动,便痛彻骨髓。

  这时城外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只是方才的情形太过骇人,每个人都目睹他们英明神武的淑勒贝勒将我这个女人抛弃至此,这些平头百姓自然不敢多事过来理会我。

  我不禁苦笑,难道说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不成?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在我耳边响起。

  难道是努尔哈赤又回过来了?我愕然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匹通体黑亮的乌骓。

  “上来吧。”声音冷冷的,然而皇太极的眼中却已有暖意,“笨女人!”

  我咧了咧嘴,嘀咕:“我哪里笨了?”身子稍稍一动,咝地吸了口气。

  “怎么了?”他这才注意到我的不对劲,随即腾身跃下马来。

  “可能崴到脚了。”

  他蹲下身子,用食指和大拇指在我左脚踝轻轻一捏,我疼得左脚一抽,他嗯了一声:“未曾伤及骨头,不妨事。”

  我恼怒地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扔出老远,“这东西真是害人匪浅!”

  “是你自己不好,却拿鞋子撒气。啧……你还真是孩子气!”

  我气结。他以为他多大个人啊?居然……说我孩子气?我气呼呼地正要抢白他一顿,忽然身子悬空,竟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这……这种感觉超级怪异!长久以来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小的时候我经常抱他哄他,可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反过来被他抱!

  “抓紧了!摔下去我可不管!”他将我放上马背,把缰绳塞到我手里,然后翻身坐到我身后。

  两人共乘一骑,缓缓向赫图阿拉城踱去,“东哥,你还真是个会不断惹出麻烦的笨女人!”

  明万历三十五年春,因在乌碣岩立下赫赫战功,舒尔哈齐被赐封号为达尔汉巴图鲁,长子褚英,奋勇作战,赐名为阿尔哈图土门,次子代善与其兄并力杀敌,擒斩乌拉主将博克多有功,赐名为古英巴图鲁。

  据说当日政殿之上论功行赏,众将对舒尔哈齐得赐达尔汉巴图鲁颇有微词,褚英甚至当面指责舒尔哈齐的正蓝旗在乌碣岩大战中故意延缓支援,不配合攻击。

  褚英的指责极具杀伤力——舒尔哈齐在建州的势力和威望仅居于其兄长之下,可是从继位人选上考虑,努尔哈赤将来势必会选自己的儿子,而非这个弟弟。舒尔哈齐若想得到建州,首先便要想办法解决掉褚英和代善这两块绊脚石。

  当日局面闹得相当僵,我虽未曾亲见,但是事后整个内城都传得沸沸扬扬。

  努尔哈赤未曾责难于舒尔哈齐,而是将过错全部转嫁到了常书、纳各部二人身上。这手杀招虽未伤及舒尔哈齐,却也等于着着实实地扇了舒尔哈齐一个耳光。

  于是,任凭舒尔哈齐再老成有城府,也不免情绪激动起来,竟当场扬言:“若要杀了他二人,不如先杀了我!”最后常书和纳各部因为他的这句话没有被斩杀,却被判罚白银百两,没收全部所管的牛录,这无异于变相削弱了舒尔哈齐的兵权。

  当我听着这些流言飞语,经由一个下人口中传述而出时,不禁惋叹。此时的赫图阿拉城分明已是暗涛汹涌,巨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打来。

  回城后,我被安置在别殿居住,其间未曾见到葛戴。约莫过了七八天,葛戴才终于回来,一进门便挨着门框,怯怯地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我喜出望外地扑过去抱住她,她却像是受到百般惊吓似的弹跳起来。我这才发觉原来在她厚厚的棉衣之下,掩盖的竟是累累伤痕。

  “谁打的?”我飞快捋高她的袖子。

  “不疼。”她轻笑着说,眼里渐渐落下泪来,“能再见着格格,奴婢……死都甘心。”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50:15
第八章 迷失(2)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急急忙忙地吩咐小丫鬟拿药酒,又强逼着葛戴解了衣衫。她身上淤痕实在吓人,竟似是新伤盖住了旧痕,体表虚肿,淤血深入,肌肤之上竟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

  “这是什么?”我到底忍不住惊叫了。这丫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下手之人怎的如此狠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板下脸,“你给我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讲个清楚,不许瞒我!”

  “格格……是奴婢的错。”她在唇上咬出了牙印,惨白的脸上却挂着虚弱的微笑,“格格不必担心……”说完这句,竟是身子一跄,倒头栽进我怀里。

  葛戴这一病足足躺了大半个月,大夫说她外伤倒还是其次,体弱虚寒才是病因。写了药方,内调理外敷药,养了三四天,她神志稍稍清醒便挣扎着想要起来,被我一通呵斥。我知道她是担心殿内其他下人,特别是一些老嬷嬷的闲言碎语,于是索性放下话去,从即刻起认葛戴为我的妹妹,以后在殿中只当是半个主子;又当众在小丫鬟里挑了两个乖巧伶俐的,放在葛戴身边贴身服侍。

  葛戴先是被我的举动吓蒙了,待到反应过来,她竟是大哭了一场。

  慢慢地,等她病好些了,我再问及此事,她才在言谈中稍稍透露出一星半点。我连猜带想,渐渐地寻到了一些线索。

  一次皇太极来我这里,我假装闲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为什么非要把葛戴往死路上逼?”

  语出突然,皇太极先是一愣,惯常冷峻的神情微变。过了一会儿,他将手里的茶盅轻轻往桌子上一搁,“死路?那哪条又是生路?”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向我,“如果放她出去嫁人也是死路,我倒真不知这条生路在哪里了。”

  “嫁人也算生路?”我讥讽地冷笑,“女子除了嫁人就没别的出路了么?”

  他有些讶异地瞥了我一眼,“并非所有女子都能像你这般特立独行的,即便她想……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无名火起,怒道:“什么叫没有选择?”

  他不语,只是望着我,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种磅礴的压迫感。我的气势在触到那样的眼神时,土崩瓦解,只得颓然地垮下肩膀。

  我必须得面对现实,来古代这么些年了,早该麻痹了才对!再为这种话题争议,真是无味无趣透了。我有什么能力扭转葛戴的命运?即使我今天保住了她这一刻,那下一刻呢?她并不能当真跟我一辈子!我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东哥,过来!”皇太极冲我招手,我梗着脖子朝他瞪眼,“别赌气,过来,听我好好跟你讲。”

  难得见他和颜悦色,回来后总是见他绷着个脸,装酷似的,我不情不愿地磨蹭过去,到得跟前时,被他一把抓住,一个踉跄,坐到了他的膝盖上。

  我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个姿势……未免也太暧昧了些,急忙想摆脱他站起来,却又硬被他摁了回去。

  “听我说……”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那丫头当初如若没有我一力保她出去,她早死了千百回了。你可明白?”

  我忘了挣扎,沉寂下来。难道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葛戴回赫图阿拉是在皇太极之后,而那时皇太极回来是因为……对了!满蒙联姻!难道……是和联姻有关?

  “我不明白。”算了,反正在他面前也不是第一次当白痴了,再当一次又如何?

  他搂着我,想了想,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偷偷拿余光瞄他,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五官混杂了孟古姐姐的柔美和努尔哈赤的刚毅,明明是两种极不和谐的感觉,却十分完美地展现在他的脸上。我的目光从他宽阔的额头,沿着笔挺的鼻梁,一路下滑到他棱角分明的唇上。

  “咕!”喉咙里轻轻咽了口唾沫。

  色女啊!我果然色心难改……耳根子微微一烫,极力保持住自己完美矜持的淑女形象。我在心里不断地默念,不过是棵嫩得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草,没啥大不了!就是长得不算太难看而已!

  “在想什么?”额头上一痛,他屈指弹了一下,我捂住额头低呼,“又走神……看样子,我今天是不用再说下去了!”

  “别……你倒是说呀!我等着听呢。”

  他忽然一笑,笑容虽浅浅一闪而逝,我却看傻了眼。

  “看吧,又心不在焉了。唉……”他叹气,“总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不会害了你的小丫鬟,我是在救她!只是她的脾气倒也倔强,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她执意不肯嫁人,弄得连我也险些保她不住……”

  什么?这就算完了?我根本就没听明白!我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故作凶狠地瞪他,“从头再说一遍,直到我完全听懂为止!”

  他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竟将我镇住,捏住他下巴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等到发觉自己在那一刻自然生出的怯弱之心,我不禁郁悒。那个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终于逐渐长成了吗?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当真是越来越难以亲近了。

  我茫然若失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此刻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虽然精明,却不失纯真一面的八阿哥,可惜我要的答案模糊不清。

  “谁让她是博克多的女儿呢?”他并没有发觉我的失态,只是很平静地说,“原本乌竭岩的战事压根不会扯到她一个小丫鬟的头上,只是有时候你愈发待一个人好,对她而言并不见得会带来多大的好处。揪住这件事想借题发挥的人大有所在……”

  博克多……胡达利……

  我竟忘了还有这层关系,葛戴原是乌拉的格格,她是博克多的女儿,胡达利的妹妹!

  “难道……葛戴之所以弄得这么惨,是因为我待她太好了?”我吃惊不已,这是什么逻辑?我待她好,竟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她在赫图阿拉不过是个小丫鬟,博克多一出事,那些平日里嫉恨你的人趁机落井下石,她们动不了你,难道还不能动你的一个小丫鬟么?在打击你的同时,也许还能把大福晋阿巴亥一块儿拖下水,这岂非一箭双雕?”他淡淡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醒悟,“东哥,你是你,你能保得了自己,未必能保得住别人……所以,学学阿巴亥的机警和聪明,平日只需顾上自己便好,别再去管旁人如何。”

  这……这是在说我没有能力吗?是在说我无能?连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都保护不了?所以,为了避免伤害,只能放手?

  是这个意思吗?就如同当初对待代善一般,我无法帮到他什么,为了不让自己拖累他,所以只能无奈地选择放弃?难道竟是不止一个代善,就连葛戴,我也没办法守护吗?为什么要将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的都……

  心里酸痛,我咬着唇,胸口闷闷的,堵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等等……东哥!再等等,耐心一点。”皇太极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笃定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让我那颗破碎冰冷的心一点点地逐渐回暖。

  “皇太极。”我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闷闷地说,“我很累……而且,我怕自己撑不到你们期待的那一天……”大家都在等,我清楚地知道,褚英在等,代善在等,甚至皇太极也在等……但是这个煎熬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可能了解我内心的悲哀——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而我,注定是等不来那一天的。

  “别胡说!”他紧紧地拥着我,“东哥,你信我么?”

  我用力点头。

  我信!虽然舒尔哈齐、褚英、代善,甚至莽古尔泰……他们随便哪个人的优势看似都要比皇太极强出许多,然而,我是相信皇太极的!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坚信他会最终成为那匹夺冠的黑马!因为,历史早有定论,结局也早已载入史册!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鼻子里痒痒的,酸酸的,泪意上涌,一想到我最终会离他而去,无法亲眼看到他允诺和期待的那一天,我的心竟然痛得揪结起来。

  随着气温逐渐回暖,女真各部族的关系越发微妙紧张,海西辉发与建州之间剑拔弩张,火药味已然弥漫整个辽东。拜音达礼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大兴土木,在扈尔奇山城外又加盖两层,使得扈尔奇城变成一座内、中、外三层的城池,以备战时之需。

  这种郁闷就像天阴着,光打雷却不见下雨,明知道一场大战在即,可努尔哈赤偏偏能按捺住性子慢慢地磨。我不得不感到万分地佩服。玩心理战,努尔哈赤绝对是个高手,此时身在扈尔奇城内惶惶不安的拜音达礼肯定已被磨得抓狂了。

  明万历三十五年秋,一场必然的大仗终于拉开帷幕。

  努尔哈赤用那些事先冒充成商户、秘密混进城内的探子,轻而易举地就将貌似固若金汤的扈尔奇城里应外合地拿下了。这个结果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那么有气势的一场暴风雷闪,没想到最后竟是只飘了几滴小雨——与当年攻打哈达陷入苦战时的情景相比,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

  九月,海西女真辉发部被灭,首领贝勒拜音达礼父子被杀身亡。

  消息传到赫图阿拉,我心下恻然,虽然我对拜音达礼一向没什么好感,但听到他被杀,仍不免替他感到悲哀。

  明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努尔哈赤命长子褚英、侄儿阿敏等率部讨伐乌拉边界,攻克宜罕阿林城。自乌碣岩一役后,乌拉元气大伤,贝勒布占泰不得已放下身段,主动向建州提亲求和,请求努尔哈赤许聘亲女,他将永世忠诚于建州。

  努尔哈赤欣然应允,将四格格穆库什送至乌拉与布占泰完婚,同住在赫图阿拉内的女人至此又少了一个——其实布占泰与努尔哈赤的不和已成必然趋势,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此时穆库什嫁过去,不过是做了个缓和紧张局势的牺牲品罢了。等到时机成熟,双方必将再度斗得你死我活。

  穆库什出嫁后没多久,十一岁的五格格下嫁巴图鲁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为妻,亦搬离出内城深宫。庶福晋嘉穆瑚觉罗氏接连嫁别二女,不免终日以泪洗面,伤情难抒。

  我时而在内城走动,经常能看到她一个人躲在花园角落哭泣,身边竟是连个丫鬟也没带。我明白她是不愿让人看见她流泪,若是她哭哭啼啼的飞语,被人传到努尔哈赤耳中,后果当真不可想象。

  见多了嘉穆瑚觉罗氏的眼泪,我不免想起过世的孟古姐姐来,同样是努尔哈赤的女人,活着的兴许还不如死了的洒脱,于是格外思念起孟古姐姐来。去尼雅满山冈扫墓祭奠那是不可能了,自从去年被劫后,皇太极盯得我极严,几乎是每日必至,虽然他早已成人,在外城另置私宅。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50:41
第八章 迷失(3)

  想来想去,唯有去孟古姐姐生前住的院子凭吊哀思了。

  翌日,我让葛戴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悄悄地去了那处院子。院落荒置了年余,里头早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我站在门口见实在迈不进脚去,葛戴又是满脸的怯意,便只得草草地在门口摆弄一番,聊表心意。

  回来的时候,觉得心里分外沉重,在经过邻院时,无意中发现那里庭院整洁素净,不觉驻足。

  “这里如今住着谁了?”

  葛戴摇头,同样是一脸的困惑。

  我见院门大开,可是未曾有下人走动的迹象,整座院落空空荡荡,幽深冷清,便跨步走了进去。

  靠得近了,忽听主屋内传来琅琅读书声,竟是有个娇柔的声音念着《诗经》上的一首《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我不觉一震,这个声音温柔甜美,每个汉字都念得字正腔圆,颇具神韵,正发怔,那里头忽然有个熟悉的浑厚嗓音道:“整天念叨这种无用之物,又是哪个教你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悦,赫然是努尔哈赤。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赶紧走人,可是偏又对方才那甜美声音的主人感到无比的好奇,在赫图阿拉城,敢在努尔哈赤跟前提及汉人文风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我觉得很好啊!”那女声满不在乎地开口。

  我站在窗外,越发吃惊。

  到底是什么人?面对努尔哈赤的不满及怒气,居然敢当面捋拔虎须?

  “孙带!”努尔哈赤叹了口气,言语中的怒气竟已消失不见,换成百般无奈似的宠溺。过了好久,才听他接口,“过两年你便年满二十,你可是想着要嫁人了?”

  “嫁人?”那名女子嗤声蔑笑,“我急个什么?城里不还有个叶赫老女么?她至今仍待字闺中,跟她相比,我又算得什么?”

  砰的一声,像是努尔哈赤怒气冲天地拍了桌子,“哪个让你提她了?你还让不让人清净?”

  “哼。”孙带冷冷一哼。

  我不敢再逗留听下去,忙按着原路悄声退了出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葛戴正守在门口焦急地探望,见我出来,忙说:“格格!你可总算出来了,真担心你又惹上什么祸端,咱们还是赶紧回吧。”

  我稍稍平复心境,“是。赶紧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仍是不断想起刚才那段古怪的对话。

  于是,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胡思乱想,猜不透这个孙带到底是什么人。可没听说努尔哈赤最近纳了什么女人在城内啊。

  “格格!”身后的葛戴忽然扯动我的衣袖。

  我一顿,“怎么了?”

  葛戴努努嘴,我这才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扎堆走过来一群华服锦衣的男子。

  内城中甚少有男子走动,除了那些个不时会回来给父母请安的阿哥们,但是扎堆凑在一块儿进来的倒是少见。

  一眼扫去,已见着五阿哥莽古尔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以及九阿哥巴布泰和十阿哥德格类。

  我不愿跟他们多打交道,于是抢在他们还没留意到我之前,拉着葛戴闪到了一座假山后。

  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慢慢靠近,只听莽古尔泰大笑着说:“此事可当真?那可真是好笑了!”

  “可不当真?”阿巴泰笑得有些阴沉,“昨儿个老十第一次开荤,原想邀他一块儿去的,他一口回绝,那样子倒像是心虚怕被人吃了似的。”

  “得了,这事若是当真,咱们做兄弟的可不该跟着笑话他,好歹替他想想法子!”塔拜讲话稳重了些,听着也觉厚道,“九弟和他年岁相仿,可九弟屋里如今少说也纳了三四房妻妾了。八弟身边却没个女人陪着,总也不是办法……”

  我心里突地一跳,手心里一紧,感觉葛戴与我相握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六哥倒真是好心。”巴布泰冷笑道,“如今哪个不知他皇太极不贪恋女色,阿玛还曾夸他意志坚毅,不为女色所累……啧啧,装得跟圣人似的,我看他不是不贪,而是根本就不行!”

  塔拜斥责道:“九弟!怎么说话呢你!老八再如何,也比你大上一个月,总是你兄长!”

  “哈哈,六弟啊!”莽古尔泰大笑,“你可不知,老九为晚生了这一个月,心里有多怄气!前年年底,蒙古的那个恩格德尔有意联姻,阿玛偏心,让这等好事落在老八身上,可老八偏还不领情,居然回绝了……最后人家恩格德尔走了,亲事也没谈成,若是这等好事摊到老九头上,保不准如今靠着那位蒙古贝勒的威望,在阿玛跟前的地位也能……”

  “哼,所以我才说皇太极有问题!”

  莽古尔泰笑道:“有问题也罢,没问题也罢,总之与咱们无关,咱们乐咱们的,等着看好戏吧……只怕真有问题,他年岁大了,想瞒也瞒不住,到时候……哈哈!”

  眼瞅着一行人渐渐走远,终于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葛戴忽然咽声说:“他们这些做爷的怎么这般无聊,竟然在背后如此非议八爷!”

  “嗯……如今八阿哥受命接管内城大小事务,年俸月例,奴隶仆从,土地私产等等分配,无一不经他手,若要秉公处理这些琐事,自然难免会得罪他们……”我心里烦乱,嘴上虽轻描淡写地解释着理由,可心里却已被他们方才谈及的话题所扰,满腹担忧。

  皇太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历史上的顺治帝不就是他的儿子么?嗯,他会娶妻生子,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蹙着眉,仍是觉得心烦意乱,难以有一刻的安宁。

  脑子里忽然纷乱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记忆中好像曾有野史称述,顺治帝乃是摄政王多尔衮与孝庄大玉儿私生之子……

  “啪!”我手掌猛地打在自己脑门上。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种荒谬的事情只有那种三流电视剧的编剧才瞎编得出来!

  “啪啪!”我又连续打了额头两下,强迫自己剔除掉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可是转眼,我稍稍定下的心便又打成一团乱麻。

  “格格……”葛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格格若是生气,你打奴婢出气好了,千万别……”

  我翻了个白眼,终于跳了起来,“去!去!回去叫人给我备马,我要出城去!”

  八阿哥府邸我是常客,熟得就连看门的那两条大狼狗见了我都巴结得直摇尾巴,谄媚得很。

  甫一进门,那两条立直了比我还高的大狼狗,便兴奋得扑在我身上不停地吐舌头,换作平时我早笑翻了,可是今儿心里正堵着呢,不禁厉声叱道:“滚一边去!”

  那狗兴许没听懂人话,呜呜地摇着尾巴,倒是把边上站着的那些奴才给吓坏了,赶忙上前打笑脸赔不是。我撇了撇嘴,悻悻地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这是做什么呢?竟然憋了那么大火气,莫名其妙地就使起小性子来!

  皇太极在家一般都待在书房里,如今接手管了城内的烂摊子,要看很多账册,在书房待的时间就更多了。我熟门熟路地绕过庭院,直奔书房。

  门是些微敞开的,房内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动静。书案就摆在进门显眼的位置上,然而皇太极却并未照常理那般端坐在桌案之后。

  我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里踱了一圈,没找到正主儿,顿觉意兴阑珊。随手从书案上捞了本册子,舒舒服服地在边上那具软榻上歪了,然后翻看册子。

  Faint!满满一本歪歪扭扭的蝌蚪文,我翻白眼,将书册倒扣在脸上,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同于普通的墨香,似乎墨里另外掺了其他的香料。

  我越闻越喜欢,一时竟舍不得拿开,索性就顶在脸上。眼前一片昏暗,瞌睡虫一只两只地渐渐爬了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脖子一侧酥痒难耐,似乎有虫子在叮我,我懒懒地挥了挥手,呢喃道:“烦人!”

  一声低沉的嗤笑响起:“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来我这里睡觉,居然还敢嫌我烦人?”

  我意识模糊,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翻个身继续睡,“嗯,一边玩去……”

  “玩?”

  一只大手从身后绕过来,环住我的腰,我怕痒,扭动着嗔道:“痒啊……”他的手劲忽然加大,竟从我长袍右衽口处伸了进来,摸索着说:“那这样呢?”

  我闷哼一声,瞌睡虫顿时跑得一个不剩,脸上的书册被震落了下来,无可闪避地正对上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

  “……好玩么?”皇太极沙哑着声,“不可以一个人睡觉,要玩也得你陪我一起……”

  他的右手此时正探入我的衣襟,隔了一件单薄的中衣,紧贴在我的左胸口。我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有种说不出的眩晕感,只觉手足无力,肢体发软,嗓子又干又涩,嘴角抽动着竟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找我有事?”他面不改色地扶我坐直了身子,右手很随意地拿开。

  他突然恢复正常,收起玩笑之心,我原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

  “哦……”随口答了声,我低下头,心脏的跳动有些紊乱,似乎还没能从方才的悸动中调整过来。

  “什么事?”他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手取了毛笔蘸墨,一手翻册子。

  “那个……”我定了定神。忽然心头一惊,看他方才的表现,莫不是这个孩子当真有问题?“这个……”我尴尬地举起左手食指挠着鬓角,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以启口。问得白了,怕伤他自尊,问得浅了,怕他听不明白……而且,我的身份也挺尴尬,即使亲如姐弟,这种事情好像也不大适合由我来问吧?

  “什么这个那个的?”他纳闷地抬起头来,“有什么事尽管说,是不是缺了什么?”

  “不缺!什么都不缺!”我移到书案前,手扶在桌沿上来回磨蹭,“我倒觉得你这里缺了点什么……”

  “我这里?”

  “是啊。”我倏地把脸凑近他,“你不觉得你应该娶个妻子吗?”

  他猛地盯住了我,幽黑的眸光闪动,那张俊朗的脸上竟如同罩上一层千年寒冰。我打了个哆嗦,不觉自责起来,好似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个……就当我没说……”

  “你想要我娶妻?”他不冷不热地搁下笔管。

  “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该死的,他那什么眼神啊,跟束冷冻激光一样,能活活把人给冻死。我舔舔唇,勉为其难地说,“而是,你年纪大了,房内却仍是空虚……那个……”我把心一横,索性把话挑明,这等支支吾吾的不爽利真叫人难受,“皇太极,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你到底是不行呢?还是你性取向有误?”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19 14:51:12
第八章 迷失(4)

  他愣住,直直地看着我。

  我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赶紧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圈,小声嘀咕:“是你逼我说得这么直白的……我也是担心你……啊!”

  上身猛地被人往后一推,跟着一阵眩晕,竟是瞬间被他推倒在软榻上。他压在我身上,头靠在我脸颊边。我大受刺激,正欲张口尖叫,忽然他身子微微颤了颤,搂着我语带哽咽:“怎么办?东哥……”

  “什……什么怎么办?”我用力推他,无奈他将我抱得死紧。

  “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啊?”我被搅得糊里糊涂的脑子终于有了一分清醒,难道……这是真的?“你……你不行么?”

  要命了!怎么当真会有这种事情?难怪这小子从小就是古古怪怪的,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那……现在要怎么办?

  “皇太极!”我用力推他,他只是不理,肩膀微耸,似乎在颤抖。“皇太极……”

  “东哥!你要帮我!”

  “好!我帮你,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我吸了口气,“可是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到底哪里不行了?”说完这句,我脸上又是烫了一下。

  “我对女人有莫名的恐惧感……只有你例外。”

  我倒吸一口冷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没工夫费心思量,只是顺嘴说道:“那……那该怎么办?”

  脖子上一热,他的头稍稍侧过,濡湿的唇瓣竟然贴着我耳后肌肤轻柔滑过,我抑制不住地微微一颤,他左手探过来捧住我的脸,唇片继续游移,舌尖轻轻舔舐我的耳垂。

  一阵酥麻的异样感觉在心底迅速散开,我“啊”地逸出一声低呼,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皇……皇太极……”

  “东哥……你会帮我吧?”他的声音喑哑,我才浮起的理智又被他压了回去,乱成一团。

  “嗯……嗯……”我不受控制地哼了两声,思维一度呈现混乱。他拨开我挡在胸前的手,窸窸窣窣中我似乎感觉到他竟已解开了我的衣襟扣子。

  我心里一惊,神志稍稍拉回,忙摁住他的手,叫道:“皇……”才吐了一个音,唇上一热,竟被他湿润温软的双唇牢牢封住。

  轰的一声,我大脑里变成一片空白!所有思维理智统统被抛得一干二净,一切感官能闻到的,听到的,看到的只有一个他。

  迷失间感觉身子腾空,皇太极抱了我大步往内室走,我无力地攀住他的肩膀,眼神迷散蒙眬,只能羞怯地看着那张年轻而又俊逸的脸孔。

  “东哥……”他在床榻上放下我,将脸凑近,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弯翘的眼睫,乌黑的眼眸中闪动着狂热的深情,这张脸是那么的年轻……

  倏地,我身子一震,神情微变,奋力撑起身子低呼:“你骗我!”此时的我已是云鬓散乱,衣衫半敞,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哪里骗你?”他仍是一本正经。

  “还装?你分明就是在耍我……唔!”他低下头吻我,先是细细的,柔柔的,慢慢力道加重,变得犹如狂风海啸般,像是要顷刻间吞噬了我。

  我全身发颤,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他伸手抓紧我的手,五指交错地握着,“你难道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我亲你么?”

  我羞得全身发烫,理智告诉我,这样子是不对的,眼前的这个人充其量只能做我的弟弟,他还那么小……

  可是……

  我垂下眼,无语。

  “看着我!”

  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硬逼着我与他对视,我羞得连连蹬脚,“你这是要做什么?”

  “要你面对你的真心,要你说实话……”他低下头在我唇上轻啄,“你喜欢么?说你喜欢……”

  那种无力的眩晕感再度袭来,我喘息着,终于忍受不住地大叫:“是!是!是!我喜欢……我承认我喜欢你吻我,可是……”他低下头再度封住我的声音。

  我眩晕,在他的温存间迷失自我……

  衣衫尽解,他的手游走不定,不停地在我身上点燃一簇簇欲望的火焰。我扭动着身躯低声娇喘,内心抑制不住狂烈汹涌的欢愉和战栗,伸出胳膊搂紧他。

  “东哥……”他温柔地吻我。

  我眼神迷离,只能在他身下虚弱地喘息,身心皆已被他俘虏,再不能挣扎逃脱。

  “我爱你!”

  乌木漆柱上有个蝙蝠灵芝的图案,我愣愣地盯着它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珠开始发酸。

  激情退去,我蜷着身子不敢动,皇太极就在我背后,只是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想什么……他是睡了,还是醒着?

  床板嗦嗦一动,我立即全身僵硬,紧张地把眼闭上。

  有细微的呼吸声渐渐贴近我,我似乎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穿梭。许久后,一声温柔的嘘叹在耳畔轻轻响起,声音虽低,却如同一粒细小的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波澜不惊的湖面顿时被击起层层涟漪。

  我心一暖,几乎便要转身抱住他,然而只在一瞬之间,身后之人已轻轻翻身下床。我反倒又不好意思吭声了,只得继续装睡。

  过了好一会儿,屋内寂静无声,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侧身扭头——果然身旁已没了皇太极的人影。我松了口气,一个骨碌翻身坐起,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全身赤裸,不觉脸又红了,目光匆匆一扫,却发现地上衣物凌乱,东一件西一条扔得满地都是。

  我红着脸,裹着被子跳下床,蹑手蹑脚像做贼似的捡一件穿一件。好容易套上中衣长裤,溜眼一看,外袍居然丢在靠门处——啊,啊……之前到底是怎么扔到这儿的呀?

  我踮着光脚踩着冰冷的地面跑了过去,四月的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也不热……

  方在门口捡了外袍,正欲转身,忽听外室书房内有人在说话,细细一辨,竟是皇太极低沉的嗓音。我心跳突然加快,尴尬地站在门口,一时竟忘了进退。

  “……如有人问起,你懂得如何回复了?”

  “是。”

  “那好,先说一遍来听。”

  “是……”尴尬中透着紧张的颤意,竟是葛戴略为喑哑的声音,“近日城内有流言飞语中伤八爷,格格偶然听闻,不免忧郁,故此特将奴婢收为义妹,转赠八爷。爷主子眷爱奴婢,今日得蒙垂怜宠幸,纳为侧室。奴婢……奴婢……谢主子隆恩眷待……”

  “嗯,倒还算是个机灵的丫头。只是你记得了,以后莫再自称奴婢。起身吧!”

  “谢爷!”

  “你先出去,吩咐厨房预备下点心,一会儿命人送来。”

  葛戴低声应后,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我茫然地僵直在门后,无力挪移半步,忽听嗒的一声响,猛抬头,皇太极已然直立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目光交凝,我无语,只是觉得身子微微发颤,心中有难言的酸楚。他先是愣了下,转而弯腰抱起我。“地上凉。”

  我低呼一声,被他重新抱回床内,他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眼底交汇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芒。

  “东哥。”他轻声喊我。

  我垂下眼睑,一颗心微微发颤。他伸臂抱住我,下颌支着我的额头,“我很贪心,我要你的一辈子……你肯不肯给?”我一震,他突然加大拥抱的力度,将我的脸颊紧贴上他的胸口,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辈子,不离不弃……东哥,你就是我的一生!”

  八阿哥皇太极纳乌拉那拉氏葛戴为侧福晋之日,因我乃是新娘旧主,是以竟博得了女家主婚人的头筹。男家原是随便找个族中长辈做主婚之人,可谁承想到了傍晚时分,外头一阵哄闹,有奴才惊喜地飞速来报曰,淑勒贝勒到了!

  满场震惊。

  不过是一个阿哥纳妾,竟劳师动众得一族之长亲临,这面子当真给大了,观礼的人顿时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少顷,努尔哈赤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我站在边上,与众人一同行礼,“请淑勒贝勒爷大安!贝勒爷吉祥!”

  “免了!都起来吧!”努尔哈赤看上去心情极好,往空置的主位上一坐,大大咧咧地笑道,“好啊!老八也终于娶亲了!听说这新娘子是东哥格格府里的?”

  我规规矩矩,低眉顺目地说:“是。原是贴身的使唤丫头,打小在我跟前服侍,与八阿哥也是相熟的。”皇太极与我因有母系亲缘,是以平日走动特别亲近,几乎就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一点内城里的人无一不知。“那丫头虽说是婢女,原先却也是贵族出身,实乃大福晋的近亲,加上我又认了她作姐妹,想来不至于委屈了八阿哥!”

  努尔哈赤看了我一眼,淡笑,“这事确实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事无巨细都替他打点得极妥,他早早没了额娘,有你在倒确是省了我一份心。这样吧,等过些时候,我再给老八物色几个模样家世皆好的女子,无论哪个先替老八开枝散叶,产下后嗣的,我重重有赏!”

  我心里猛然一痛,就好比被人硬生生地捅了一刀,忙借着脸皮抽动时咧嘴一笑,蒙混过去。

  “以后……那种捕风捉影的事再不准提半个字,若是哪个让我知晓了,定斩不饶!”努尔哈赤不怒而威,他虽未指明,但在场的哪个不心领神会。然而亲虽是娶了,说到底,要这谣言不攻自破,仍是得等皇太极得子之日。

  啊,不行了!心里苦涩得像是吞了苦胆,然而在努尔哈赤面前,我又不敢有半点差池,只得强颜欢笑。

  前厅众人欢闹,我郁郁寡欢,心情沉重,随意地喝了两口酒后,不敢再喝,于是借口醒酒,出了门。小丫鬟音吉雅眼明手快地跟上了我,“格格,您到东屋去歇歇,奴婢给您沏碗醒酒茶可好?”

  我摇头,夜晚的风有些凉,刮在脸上有种刺痛感,“不了,你回去乐去吧,不用管我,我随便走走……”

  她腼腆一笑,葛戴平日与她们这些小丫鬟交情不错,这次成亲,还特意在偏厅摆了两桌席面,用来招待她们这群姐妹。

  “奴婢还是……”

  “去吧!难道还怕我在八阿哥府里走丢了不成?”

  音吉雅讪讪地一笑,终于仍是心痒难耐地说道:“那……奴婢就先过去了。”

  “嗯。”看着她一步三回头,最后隔了十来米远后,孩子气的撒丫子往偏厅兴高采烈地奔了去,我不由得低声一叹。

  在回廊里吹了一个小时的风,只觉得浑身发冷,我跺了跺脚,听见厅里传来阵阵哄笑声,揣摩着兴许是宾客们拉着皇太极在灌酒。

  想起皇太极,鼻子又是一阵发酸,于是我没头没脑地离开回廊,在府邸里瞎转悠。走着走着,忽听迎面有人脆生生地喊了声:“请格格安!”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0 16:05:57
第八章 迷失(5)

  我一愣,抬头惊愕地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新房门口,那窗户纸上正映出红彤彤的摇影。我心一痛,正要调头回去,忽听里面传来一片惊呼,丫鬟们乱糟糟地喊:

  “主子!”

  “福晋……”

  大门嘎吱拉开,一身大红喜服,顶着大红喜帕的新娘子突然出现在门后。

  “格格……”葛戴缓缓软下身子,双膝着地,跪在了门槛内。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大吃一惊,赶忙冲过去扶她。

  “格格!格格……”葛戴的面容被喜帕完全遮住,瞧不出喜怒哀乐,然而她的声音却出奇的颤抖。我拉她起来,她死活不肯,争执间我手背上一凉,凝目一看,喜帕后竟滴下一串泪珠来。

  我心里着了慌,忙叫道:“你们都出去!我和侧福晋有话说。”

  丫鬟们先是一愣,而后表情困惑地慢慢退到门外。大门缓缓关上,我费力地将葛戴从地上拖起来,将她拉到新房里。

  “格格……格格……”她啜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欲绝。

  “你哭什么?”我彻底没了主张,脑子里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脱口道,“难道……你不愿意嫁给皇太极?”

  她抽了口气,摇头,喜帕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急遽晃动,“不是。”

  “那你哭什么?”

  “格格!奴婢该死……奴婢本不配拥有这一切。这一切……这一切……原该是格格的!原该是格格你的啊!”她身子一矮,又在我面前跪了,泣不成声。

  我心神恍惚,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葛戴你胡说什么呀?”

  “奴婢没有胡说!”她突然一把扯下喜帕盖头。

  我吓了一跳,她脸上化好的浓妆竟然全给眼泪冲花了,不由得一阵心疼,怜惜地说:“葛戴!别使小性,打小看你长大,你的心思我还猜得几分,你对八阿哥有情!”

  葛戴咬着唇,神情闪烁,一抹羞涩逼上脸颊,望着她涩然带羞的模样,我心里又是一抽。

  “格格!奴婢不否认对八爷有情……但是,格格……这么些年跟着格格,奴婢看得很真,八爷心里从头至尾都只有格格你一个……”

  “胡……胡说……”我结结巴巴,心乱如麻,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晃动,“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奴婢晓得分寸!奴婢不会在外人面前提半个字。奴婢……”

  “葛戴,没有的事,皇太极他……我和他……”一句原本简单明了的话却被我讲得支离破碎,别说葛戴听得糊涂,就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正僵持着,忽听门外喜娘大声嚷嚷:“八爷大喜!奴婢给爷道喜!”

  我心里一凛,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忙慌慌张张地将葛戴拉到喜床上坐好,替她盖上帕子。

  “格格……”葛戴突然拖着我的手,小手冰凉。

  “不要闹了,他来了……”

  “对不起。”她掩在喜帕之后,低声说了这三个字,然后松开手,端端正正地在床沿上坐直了身子。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随着脚步声缓缓接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断了,我遽然回头,却发现皇太极正双靥通红地瞪着我。

  他喝酒了!

  是的,他喝酒了!而且肯定喝了不少!只是不知道此刻他还保持着几分清醒。

  “我……回去了。”慌乱地低下头,我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没走几步,忽然手腕上一紧,被他攥住,稍稍一用力,我便踉跄着跌入他怀里。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香,闻者欲醉,我有那么一刻的失神,但在目光瞥及葛戴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我蹙着眉头想把手抽回来,眼光恶狠狠地瞪他。

  他眼波清澈明亮,虽然喝了酒,可眼睛瞧人时却一点都不含糊,仍像是会放电一般,三两下就把我触得麻麻的。

  他抓着我的手不放,“回去?今晚你那一屋子人全在我这儿喝酒,你回去一人待着?”

  “啊?!”

  他俯下头,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吹气,“今晚睡我那……”

  我脸上一红,心跳快得难以呼吸,不由得瞋视了他一眼。他在胡说些什么呀,今晚乃是他的新婚大喜,洞房花烛,居然说这种轻佻话调戏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他到底把葛戴当成什么呀?

  我恼恨地抬脚踩他的脚背,那厚厚的花盆底绣花鞋,若是被一脚踩实了,可有他受的。可是,我的动作却远不及他快,他往后一缩脚,顺势带着我往门外走去。

  “葛……”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回头冷声吩咐:“今儿个你也累了,先歇了吧,不必等我!”

  过了半晌,葛戴细弱的声音透过喜帕传了出来:“是。”

  皇太极一手握着我,一手拉门,我低呼:“外头有人……”

  “没人!”他淡淡地说,“我让他们退离新房三十丈,不许靠近,违者重罚!”

  拉开门,屋外果然寂静无声,月光清冷地照在门前的石砖上。我回头又瞅了一眼房内,忽然觉得对葛戴满心愧疚,可还没等那愧疚感在心里蔓延,忽然身子一轻,我居然被皇太极腾空抱了起来。

  “做什么?”我压低声音,拿手捶他的肩,“快放我下来!”

  “不放!”他固执地抱着我穿过走廊,往他卧室的方向走去,“抱着你,我才能感觉出你是真实的。”

  我眨了眨眼,今晚喝酒后的皇太极与平时有些不一样,我抿着唇偷笑,“醉了?”

  他不吭声,径直带我回房,直到轻轻地将我放到床沿上坐下,他才正经八百地说了两个字:“没醉!”

  “嘁!”我揶揄大笑,他明明已有醉意,偏还死撑。

  笑声中,皇太极忽然蹲下身,将我的鞋子脱下,拿在手里,我正觉得奇怪,他忽然扬手将鞋子丢出老远:“不是讨厌穿这种鞋子么?”

  “是啊。可是……”

  他除去我的筒袜,盯着我的脚看了又看。我窘迫地抽动双脚,“做什么呢?”

  “别动,我看看。”他抓住我的脚,手指轻轻抚上脚背。

  “咝……”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跟猫抓似的直痒痒,忍不住笑趴在床上,“别闹了,好痒。”

  “脚上的这些疤……”

  “哦,前年年底被拜音达礼逼着赶路,脚长时间捂在雪地里冻烂了,幸亏遇到乌……”他忽然站起扑了过来,将我压在身底,手撑在我的头侧,眸光熠熠地望着我。乌黑的眸瞳深邃,望不到底,那里面像是个旋涡,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要把我生生地拉进去。

  “东哥……”他吻上我的额头,吻上我的眼睛,吻上我的鼻尖,最后吻上我的唇。浅浅的,却充满柔情蜜意的一吻。

  我羞涩地一笑,真要命啊!在他面前,我这个大人反像个青涩的小孩子!

  “不许再离开我!”

  为什么他老会担心我离开他呢?他每天看得我那么严密,我连打个盹、走个神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为什么他老担心我会离开?

  “皇太极。”

  “嗯。”

  “你……喜欢我吗?”

  他愣了愣,看着我不吱声。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这种冷淡的反应,反倒担心起来,急道:“你那天……那天明明说爱我的!”

  “知道你还问!”他白了我一眼,将我的衣襟扣子慢慢解开。

  我全身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制止他,可他只是掀起眼睑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哑然缩手。

  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为什么见他发狠,就没辙了呢?难道当真从小到大注定一辈子被他吃得死死的?那随着他年岁逐年增长,我以后还有可能再扳回败局么?

  “皇太极……”趁着他解衣的间隙,我红着脸微微喘息,“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一床大棉被兜头罩下,我痛呼一声,被压了个彻底。他利落地钻入了被子,光洁的肌肤敏感地触到了他的,我吸了口气,全身都在发烫。

  软被内,他揽臂抱住我,心满意足似的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哪来的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的容貌?又或者……”我咬咬牙,索性抛开顾虑,死活也得求个明白,要不然我心中难安,“皇太极,你看中我什么,我大你那么多,我现在可是别人眼中的老女……”他忽然收臂用力一勒,我顿时透不过气,痛得低呼一声。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不满地斥责,低下头,嘴唇开始不规矩地在我胸前探索。

  我身体一下绷紧起来,喔的一声低叫,战栗不止,“你……你还没回答我!”

  “真是……笨女人!”他的呼吸已经开始渐渐变得粗重,可每一字每一句回答却显得那般掷地有声,“你就是你!喜欢你跟你长得美丑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你这个麻烦的笨女人!”

  “哦……”他充满激情地抚触加上方才那些感人肺腑的话,竟让我内心狂颤,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开始眩晕,开始迷失,开始语无伦次:“皇……太极!喊我的名字,你喊我的……”

  “东哥!”

  “不是……不是……”我呻吟,呢喃,“叫我悠然……悠然……你记住,我叫步悠然——”

  “悠然!悠然!悠然……”他疯狂地低呼。

  他多半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喊些什么,但是那一声声真实而又熟悉的呼声,却让我浑身战栗,泪如泉涌。内心既有酸楚亦有甜蜜,悸动得我直想放声尖叫出来。

  我是步悠然!

  皇太极!你能记住么?

  此刻和你在一起的,是我步悠然!不是东哥!

  你记住……

  请你……

  记住我……

  努尔哈赤果然说到做到,没过几月,便将额亦都的女儿钮祜禄氏指给了皇太极。原是打算将此女立作正室,然而皇太极未曾表态,于是最终钮祜禄氏仍以侧福晋的身份被迎进府邸。

  新婚之夜,我守着葛戴,原是想安抚她的,可没想到最后因为郁闷而难以抒解,差点发狂的那个人居然是我。隔了老远都能清楚听到新屋那头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我心头无名火起,便唤底下丫鬟取了酒来,先是一盅一盅地喝,末了,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由酒盅换成了大碗。

  葛戴未曾见我喝酒的样子,先还陪着我喝,可是我越喝话越多,眼泪开始抑制不住地拼命往外涌,她这才吓坏了。

  我和她为了一只酒坛子,你争我夺,结果竟然一起滚到了桌子底下。我哈哈一笑,又哭又闹地指着她质问:“干吗不让我喝?”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0 16:06:32
第八章 迷失(6)

  “格格,你醉了……”她柔声哄我。

  我坐在地上双手捶地,叫道:“我难受!难受你知道吗?我心里……心里憋得慌!”

  “我知道的,格格……”

  “你哪里知道?”我迷蒙着眼,指着她,她脸上挂着淡淡的担忧,“你一点都不会生气的吗?你……”

  “格格!这有什么好气的?自古皆是这般!”

  我瞠目结舌,只觉得这酒就像是在我心里点了一把火,“放屁!放他娘的臭狗屁!”我从地上摇摇晃晃爬了起来,扶着桌子,双腿软得直打战,“哪个说的?哪个!”

  我胳膊一软,手便没撑得住桌面,身子刷地往下瘫去。可没等我一屁股墩在地上,有股力道便轻松地提住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回头,看到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并排在我眼前晃动。

  “爷!”葛戴低声惊呼。

  “怎么回事?”皇太极皱起了眉头。

  我搞不清他这句话是在问葛戴,还是问我,只是笨拙地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嘀咕:“拜托你别晃好么?我看不清你了,皇太极……我可不可以不爱你?可不可以不喜欢你?”

  搂着我的胳膊一紧,隔着单薄的衣料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不可以!”

  “皇太极!皇太极!皇太极……”我失控地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泪如雨下,“我讨厌做东哥,我讨厌身为古代人,我讨厌你们所谓的一夫多妻,我讨厌……”他遽然低下头,用温软的唇封住了我所有的抱怨。

  意识开始模糊,终于耳朵里嗡的一声轻响,我失去一切知觉。

  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葛戴微笑着站在床边看着我,我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笑容古古怪怪的,很是别扭。

  “哧!”她侧过身掩唇嗤笑。

  “怎么了?”头有些刺痛,我拍拍了脑门,渐渐地想起了什么,但却不是很肯定,“我昨晚喝醉了?”我心虚地问。

  葛戴憋着笑点点头。

  我懊恼地捂起脸,闷声说:“那我不是在做梦?昨晚皇太极是真的来了?”

  “是啊。爷来过……”她又是一阵轻笑,“格格闹了大半夜,后来还吐了爷一身……”

  “啊——”我拖长声音惨叫。

  酒品不好的人果然不宜喝酒!

  “后半夜爷才回去了。卯时我去请安,爷在钮祜禄妹妹的房里……”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放低了。

  我放开手,睁大眼睛看她,半晌才犹豫着问:“她……她漂亮么?”

  葛戴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掩唇:“格格是在吃味?”

  “胡说。”我大糗,别扭地垂下眼睑,“我为什么要吃味?”

  “还说不是?格格最会口不对心!”她忽然语气认真起来,执起我的双手紧紧握住,“格格对爷是有心的,这个世上也唯有格格对爷的心,才能带给爷一生的幸福。”她温柔诚恳的话语,让我心头微颤。

  “葛戴,难道你都不会介意的吗?你的丈夫……”

  “我最大的快乐就是能看到爷幸福——这是我从九岁起便在心里发过的誓言,无论要我怎样都好,我只希望爷能得到幸福……我以我的方式来喜欢他!”

  我神魂一震,眼眶渐渐湿润,忙别开眼去,“你不明白的,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此刻我对皇太极的感情算什么?这么些年走过来,他一直都是我守护的孩子!”

  “当真只是对待孩子的感情么?格格,你还是没看清自己的心,伺候格格和爷这么些年,连我都看明白了,你怎么就还没明白呢?”她焦急起来,“格格,长久以来,到底是你在守护爷,还是爷在守护你啊?”

  我怔住。

  到底是……我在守护他,还是……他在守护我?

  “格格昨晚酒后真言,可还记得?”

  我咋舌,茫然摇头。

  她惋惜地嘘叹:“唉,罢了,反正也不争这一时。这么些年爷都等了,还在乎再等个一年两年的么?”

  我不是很明白她说的话,但是她的话却清清楚楚地烙在了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皇太极……皇太极……

  对他的感情,到底源于什么?我到底对他动了何等的情愫?是亲情?友情?怜惜之情?抑或是……爱情?!

  转眼到年末,依旧大雪漫漫,这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寒峭,园子内的池子竟是冰冻三尺,偶尔打轿路过,总能看到一群宗室小阿哥们在冰面上玩耍,令人眼热。

  这日挨坐在暖龛旁,我拢着手炉望着窗外飞舞的雪絮,茫然出神。皇太极已经端坐于书案前一个多时辰,面上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偷瞄了他不下数十次,每次都是相同的冷锐神色,毫无一丝变化。

  眉宇间竟是那样的冷——一如窗外的雪!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身旁的暖炉已不能带来足够的温暖,忍不住逸出一声低吟。

  “怎么了?”皇太极从案上抬起了头,目光探询地望过来。

  “很无聊!”我耸肩,是真的很无聊。一个月难得寻到机会见他几次面,可他每次却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务缠身,我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找借口搪塞我?

  “再等一刻钟,完了我带你去冰上玩雪球。”

  我眼睛一亮。呵,他如何就知我瞄上那冰河已经很久了呢?只是一来碍于身份,二来碍于年纪,我一直犹豫不决,结果始终没能去成……我咂吧了下嘴,笑嘻嘻地咧嘴。

  “我想去堆雪人!”来这里十来年了,其实最想做的,是能够堆个雪人——原先住在上海,一个冬天都未必能够看见几片雪花的影子。

  他看了看我,漠然无语,我不满地撇嘴,“不行么?你若想笑我幼稚,便尽管笑去!”

  啪的一声,是笔杆重重砸在书案上的声音!

  我被吓了一跳,然后看到他面色不愉地起身向我走来,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他脸色铁青,走到我跟前停下,看那眼神似乎要吃人似的。

  “你还真是个麻烦!”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后脑,用力往他身前一压,顺势低头吻住我。

  我红着脸喘气,这小子的接吻技巧真是越来越娴熟,令人难以招架。

  “你成心让我分心。”他将我抱起,只一个旋身,他便坐到了软榻上,而我则坐到了他的腿上。“明儿个阿玛就要过目的账册,偏我花了一个时辰却连一笔最简单的账目也没弄清楚,你说,你该如何赔我?”

  我手摁着怦怦跳的心,嗔道:“你又耍我?”

  他轻声一笑,将略显冰冷的脸颊紧贴住我,喃喃地道:“最近恐有变端,今天回去后,我若不来找你,你便不要再随意出城。”

  我心倏地往下一沉,刹那间说不清是种何等的滋味绕上心头。虽然明知道不该胡思乱想,可是却总是挥散不去一股淡淡的疑虑。

  难道真的是厌倦了?是不是一样东西得手后,便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珍惜了?

  “好。”我哑声回答。

  他抱着我,下颌支在我的肩膀上,半眯着眼。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为了扫开那团灰色的阴影,便寻找话题,问道:“听说最近葛戴身子不大舒服,可有找大夫诊治?”

  他轻轻嗯了声,暖融融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应该有吧,府里自有管事的嬷嬷会打点……”

  “哦……”我绞着手指,又是一阵沉默,“那个……”

  “嗯?”

  “算了,没什么!”我挫败地垮下肩,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他扳过我的身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着眼睑,他轻声问道:“又怎么了?”

  我摇头,心情抑郁,正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时,忽听门口守护的侍卫猛然喝道:“什么人?!”

  “奴婢是乌拉那拉侧福晋房里的丫鬟,有要事回禀爷……”

  “爷有令,处理公务,任何人不见,闲杂人等回避!”

  听着外头的动静,我推了推皇太极的手,“是葛戴的丫鬟,去瞧瞧吧,若不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她的丫鬟也不会贸然找来。”

  他甚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将我放开。

  我随即掩入内室,只听门嘎吱拉开,皇太极极为不悦地斥责道:“跑这里大呼小叫的,你可还有个规矩没有?”

  那丫鬟显然吓着了,竟半天没再吱声。

  我无奈地摇头,如今的皇太极已非昔日可比,小时候那股子阿哥的架势已然端得十足,此时随着年纪越大,气势内敛,不用开口已隐隐透着主子爷的贵气。私底下我也曾听闻府里那些个奴才窃窃议论,都说近年八爷喜性脾气越发难以捉摸,甚难伺候。

  “快说啊!”那侍卫在边上小声催促。

  小丫鬟这才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回爷的话,奴婢……侧福晋那个……方才大夫给侧福晋问诊,说是……说是侧福晋有喜……”

  我头顶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人向后跌倒,慌乱中急忙伸手抓住一旁的花盆架子。人是没事,可那架子上的花盆却啪的一声摔落到地上,瓦盆碎片和泥土在我脚边散开一大片。

  哒!有道影子疾速冲进门。

  我失魂落魄地望向那张俊朗的脸孔,突然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莫名悲哀。

  “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他着急地伸手扶住我,从头打量到脚。

  “没有……我很好……”我吸着发酸的鼻子,眼眶里热热的,湿气上涌,忙别过头去,“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东哥!”他从身后抓住我的手,我没回头,只是使劲一甩,挣脱开。

  “东哥——东哥——”他沉声连喊,我只是不理,狠下心埋头飞快穿至外间书房,然后拉开门,不顾一切地冲进茫茫风雪中。

  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滚滚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罢了!他会娶妻,会生子,以后还会再娶,再生……他将来是一代帝皇,后宫佳丽无数,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我早该有所认知的,三妻四妾,这是这个时代男子共具的劣根性,皇太极不过是顺应时势罢了。

  这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脚下一绊,我身子失控地向前扑倒,跌进厚厚的雪堆里。眼泪仍是不停地涌出来,我趴在雪地里,失声痛哭。身侧不远便是外城长街,因为风雪交迫,街上并不见人,我想过若是待在雪里不动,再过个把时辰,我也就当真会被积雪活埋了吧。

  算了,索性让雪把我埋了吧!埋了我吧……

  一阵沉闷的车轮声缓缓滑过,过了许久,当我感觉浑身冰凉,就快冻得失去知觉时,有什么东西触及我的后背,然后一双手抓着我的臂膀将我从雪堆里拖了起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0 16:07:07
第八章 迷失(7)

  吸气声随即响起:“东哥!为何是你?!”

  我虚弱地睁眼,迷蒙中看到一张儒雅清俊的脸孔,我思维有一瞬间的恍惚,迟疑地开口:“代……善?”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打从钟城乌碣岩回来,也有一年多了吧。

  “你怎么躺雪地里?”他焦急地拍干净我身上的积雪,又忙着把身上的貂鼠避雪斗篷解下,替我围上。我暖和了些许,手脚反而比之前更加颤抖起来。

  “嘴唇都冻紫了!赶紧上车!”他催促,见我没动,看了我两眼,于是弯腰将我打横抱起。

  我牙齿打战,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软软地任由他抱回马车内。

  车厢内暖融融的,才钻进去,便刺激得我鼻头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里有才烫好的酒,你……”他将一壶酒递过来,可不待我伸手去接,却又忙忙地撤回,“算了,你还是不要喝的好。”

  我随即明白过来,尴尬地扯出一丝笑容。

  代善盘膝坐在我对面,不甚宽敞的空间内清晰地听到两人彼此的呼吸声,我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心虚地低下头。

  “最近……过得好么?”

  我点点头,不吭声。

  气氛一度冷场,随着马车不停地左右摇晃,我的思绪又渐渐飘远,无意间又想起葛戴有喜之事,心里又是一痛,一时激动,抬头冲口问道:“代善,你有几个儿女?”

  他错愕地愣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于是讪讪一笑,改口道:“听说你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很是了得,贝勒爷往日提及,总不免夸赞。”

  代善含笑点头,“岳托和硕托确实机敏伶俐……”说了这句,忽然他语气一转,担忧地问,“东哥,你到底怎么了?你……”他忽然伸出手来,触摸到我的脸颊。我心里一慌,身子往后一仰,后脑勺竟重重地撞在车板上,痛得我低呼一声。

  “哎,你……”代善连连叹息,目光柔情似水,怜惜地望着我,“疼不疼?我瞧瞧!”

  那种目光原是最能令我在彷徨中备感宽慰的,可是此时看来却像一柄致命的利剑般,让我心神难安,“不!不用!没事!不疼!”我连声回绝。

  兴许是我的生疏太过明显,以致他伸出来的手僵在空中许久也未曾放下。隔得良久,他忽然长叹一口气,悲哀地说:“东哥,你予我的允诺难道已经忘却了么?”

  我一震,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痛苦地闭上眼,心乱如麻。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让我遇到他?

  “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起等的……”

  “对不起,代善!”我抢在他之前飞快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他黯然,但随即笑起着说:“我才从三叔家出来,和阿尔通阿、阿敏、扎萨克图三兄弟喝酒来着,真没想到回来的路上能遇着你。”他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可我心里却仍是摆脱不开尴尬。

  他淡淡地讲述一些近日所遇所见的趣闻给我听,我却没几句认真听进心里。目光瞥及,他总是一副温柔如水的淡淡笑容,就像是冬日阴霾下的一缕阳光。

  我暗自叹气,转瞬想起皇太极,不禁神思恍惚,心痛得难以呼吸——为何我会如此介意?当年即便是代善娶妻生子,我不也顺其自然地接受了么?

  为什么如今换成皇太极就不成?

  我对他……是否要求过高?

  还是……

  我已陷入太深?!

  明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舒尔哈齐率众一百四十人,入京朝贡。归后即逢新年,然年后未几,竟忽闻舒尔哈齐率部离开赫图阿拉,移居浑河上游的黑扯木,公开与其兄努尔哈赤决裂,拥兵自立。

  努尔哈赤勃然动怒,当即下令抄没舒尔哈齐所有家产,杀死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又将参与帮助舒尔哈齐叛离的部将武尔坤吊在树上,处以火焚之刑。舒尔哈齐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杀,幸而因代善、皇太极等诸位阿哥极力谏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却受到被剥夺所属人口一半的惩戒。

  舒尔哈齐逃至黑扯木后,原指望能得到明朝辽东官吏支持,却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观虎,对建州内乱竟是置若罔闻。

  二月,舒尔哈齐孤立无援,只得返回赫图阿拉请求兄长宽恕谅解。努尔哈赤并没有杀了这个昔日帮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没有轻饶于他。舒尔哈齐归城第二日,便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极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轻淡的所谓“变端”果然将赫图阿拉搅得个天翻地覆。待到正蓝旗整顿完毕,该杀的杀了,该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复风平浪静时,已是春末夏初。

  随着淡淡的干燥的热风吹入深宫内院,内城终于回归平静,然而我却隐隐感觉这一切似乎并未结束,反而只是一个开端……

  “格格,茶!”音吉雅随手将茶盏递了给我,等我接过,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转过头去,津津有味地伸着脖子看向台架子。

  这个丫头……有点没心没肺,粗枝大叶。

  我蹙眉摇头,说实在的,这样的小丫鬟实在不适宜跟在我身边,像她这样的,没准哪天被人咔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正琢磨着一屋子的小丫鬟里面有哪些是机灵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对面忽然起了骚动,没等我回神,便听一个凄厉的声音怒叱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要找阿牟其!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觉着这声音耳熟,忽然拥挤的人群一分,一道纤细的身影直冲而入。那头看戏的爷们正好奇地扭过头来,努尔哈赤已然站起,虽然隔得远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搅了看舞的雅兴,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影儿转眼到得他跟前,激动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阿玛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谁告诉你了?”努尔哈赤极为不耐烦。

  我偏着脑袋凝目细瞧,不禁“咦”了一声,这个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侧影都极为眼熟,可我偏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阿牟其!为什么将阿玛关起来,我,我刚才去见过他了,他……被关在一间逼仄无光的小牢房里,只铁门上留了两个小孔进出饮食便溺,你……你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尔哈赤暴怒,扬起手。

  那女子却浑然不惧,竟然高傲地抑起头来,与他直颜而视,“你除了会施暴还会如何?要打便打!哥哥们已经被你杀了,我是舒尔哈齐的女儿,有本事便将我也杀了吧!”

  努尔哈赤气得浑身发抖,可他高举的手最后还是没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听“哗啦”一阵响,竟是他在狂怒之下将边上的案几给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盘险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晋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连连后退,花容失色,却不敢吱声。

  “孙带!你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便猖狂得没了礼数!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到底是拜谁恩赐!”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关在那小院里,整天让那些丫鬟嬷嬷看着我,不准我踏出园子半步,这比杀了我还残忍!”

  我心里突地一跳,蓦然想起她是谁来!

  孙带——那个住在孟古姐姐旧宅隔壁,我原先住过的那间小院里的神秘女子。没想到……她竟然是舒尔哈齐的女儿!

  “来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鬟奴才统统杖责二十,以后没有我允许,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努尔哈赤恶狠狠地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玛的孝顺女儿,我便成全你,让你尝尝真正禁足的滋味!”

  听到这句话,我莫名地感到心里一寒,果不其然,努尔哈赤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孙带愤怒地尖叫着被侍卫强行拖下,阿巴亥随即打发丫鬟奴才收拾残局,然而努尔哈赤的雅兴毕竟一去不返,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家之长走后,陪侍的阿哥们也随即寻隙一个个离开,剩下一大群福晋女眷凑在一块儿,说着家长里短,颇为无趣。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带着丫鬟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晋!”

  阿巴亥忽然笑起,脸色变得太快,让我有种傻眼的恍惚,“这些年,东哥格格真是一点未见老,反而是我,每每试镜,总觉得年华流逝,红颜易老……”

  “怎么会呢,大福晋天生丽质……”她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在我面前说老,岂不是成心刺激我?我没心情在这里跟她打哈哈。其实阿巴亥心里亦是清楚我的立场,她故意过来找我说话,自然不会单单只为了说上两句话来挖苦我。

  于是两人并肩而走,不着痕迹地与身后的丫鬟们拉开一段距离。

  “格格前些日子很少出城呢。”

  我微微动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话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说:“天冷,我不愿走动,还是屋里暖和。”

  “是么?”她似笑非笑,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过了许久,她忽然冷哼一声,停下脚步,仰天叹道,“我真不知爷是如何想的,竟会纵容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即便如此,他的怒气也从不会对你发作,或许……他倒是宁可自己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热的话在我脑海里不断地盘旋,我背脊发冷,感觉有股森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冲到头顶。

  “东哥,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这么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觑了你,原以为你随着姿色淡去,终将恩宠不再,可没曾想你埋在他们心里的蛊竟会有如此之深!不过……”她嘴角凝着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说起来我还真该谢你,是你让我有了今时今日……但是,还有一个人恐怕未必会如此想了。她应该恨透了你,正因为有你,她才会落得如此凄惨,竟要随你一起,孤零零地等待自己红颜老去,孤老一生!”

  我口干舌燥,虽然一时无法明白阿巴亥话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强烈的恨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沉下脸,冷冷地从我身边走开。

  我低头望着自己脚下,忽觉悲凉莫名。

  这时小丫鬟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地走了过来,两个人不停地争辩,见我站着,忙一溜小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诌呢,她偏说那个孙带格格长得像格格您!这怎么可能啊,那个孙带格格样貌是不丑,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0 16:08:00
第八章 迷失(8)

  “奴婢才不是说孙带格格和格格长得像!奴婢只是说,孙带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颇为神似罢了!若单论长相,满城除了大福晋,恐怕还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来呢。”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心慌意乱,叱道:“行了!唧唧歪歪地嚼什么舌根,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你们难道当真不懂一点规矩了么?回去叫管事嬷嬷好好收拾你们!”

  两小丫鬟平时在我跟前没上没下惯了,这时突然见我动怒,都吓傻了眼。

  我心情烦闷,也懒得再管她们,转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觉得气悒难解,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我撒腿在园子里疯跑起来,顾不得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

  明万历三十七年冬十月,努尔哈赤命扈尔汉征渥集呼野路,尽取之。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极生下长子,取名豪格。满月那日,皇太极宴请亲友,在子孙绳上系上小弓小箭挂在屋前柳梢枝头。

  前厅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葛戴房内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粉嘟嘟地撅着小嘴。我将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这般看着襁褓中的皇太极……

  老嬷嬷将两只馒头合在一起,凑到葛戴嘴边,让她咬了一口,这在满族风俗里谓之“满口”,意思是打从这一天起,产妇将可不必再有禁忌。

  我见她们那边全挤在一块儿忙着侍弄葛戴,一时兴起,便从奶娘手里抱过婴儿,托在臂弯里轻轻摇着。

  豪格醒了过来,眼睛拉开一条缝,小嘴一瘪,慢慢向两边拉开。我怕他哭,大急,忙拍着他的背,随口乱唱:“月儿圆,月儿大,月儿已在树上挂。小妞妞,别哭了,额娘领你找阿玛。船儿摇,别害怕,长大嫁给渔老大。鱼皮鞋,鱼皮袜,鱼裙鱼袄鱼马褂……”小豪格果然没再哭,眼睛睁得溜圆,我发现他有一双和皇太极同样乌黑的眼眸,不由得看痴了。

  忽听边上乳娘扑哧笑道:“格格虽没当过额娘,这哄孩子倒是比我们这些做惯了的还要强上百倍!”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深深地扎了一下,然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将小阿哥重新交还到她手里,“哪呀!我乱哼的。”

  边上另有一老嬷嬷笑说:“奴婢听格格那悠悠调倒是唱得极好,只是……这是哄小格格的,咱们侧福晋生的可是阿哥……格格莫不是喜欢小格格?”

  “嗯。”我余光有些眷恋地瞥了眼乳娘怀里的豪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喜欢女儿……”

  正痴痴地出神,忽听边上的下人嬷嬷全都高声喊道:“八爷吉祥!”我扭过头,看见门口站了皇太极,小丫鬟正替他解下落满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满屋子的人后,便大步朝我走来。

  “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嗯。一时忘了……我给小阿哥送长命锁来。”我低头嗫嚅。

  皇太极伸出手来,才触到我的臂膀,忽听边上老嬷嬷喜滋滋地唤道:“爷不抱抱小阿哥吗?”

  皇太极闻言一愣,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过了半晌,冰雪般冷冽的眸光渐渐放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乳娘递出的手中将豪格接了过来。

  我心里一痛,再掠目看向一旁暖炕上温柔似水、一脸幸福的葛戴,忽然感觉呼吸一窒。

  他们……他们这才是一家子啊!

  我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悄悄地退出门去,里面的人正围着小豪格笑语盈盈,没人会注意到我的离去。

  到得门外,候着的音吉雅打起纸伞,我摇头,裹紧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里。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里!

  我回眸又望了一眼,狠狠心扭过头加快脚步。院子里停着软轿,我钻了进去,音吉雅帮我放下厚厚的轿帘。在出大门后没多久,忽听隔着窗帘子,音吉雅小声地说:“格格,奴婢方才瞧见八爷出了屋子,在雪里转悠着像是在找什么,很急的样子……”

  “不干咱们的事!闲事少管!”我冷冷地说,“往后的日子还想过得舒坦,便切记多看少讲,多嘴不是件好事!”

  “是……”她怯怯地消了尾音。

  皇太极……皇太极……心里默默将这个名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泪下时,已觉肝肠寸断。

  明万历三十八年春。

  很意外地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娅玛拉的书函。

  当这封未曾启封过的书函由努尔哈赤递交到我手里时,我满腹疑惑。努尔哈赤平淡无痕的面色下隐忍着一丝令我心惊肉跳的惧意。

  “什么东西?”我明知故问,却并不急于撕开信封。

  “信,一封截自叶赫探子身上的书信。”

  “谁的?”

  “你哥哥——布扬古!据说是写给你的……”

  我眉头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将书函扔回他手里,“爷拆看即是,给我做什么?”

  努尔哈赤眉梢一挑,冷冷地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写给你的……”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识字!”我毫无犹疑地断然否决。

  不清楚布扬古搞的什么鬼把戏,难道是故布疑阵,先把弄得我跟间谍似的,再借努尔哈赤的手杀死我这个亲妹妹?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出什么馊主意来摆弄我了!

  努尔哈赤呵呵笑了两声,随手将书函搁置手边,“你不用那么紧张,信里无非也就是一些问候的话……”

  老狐狸,原来他明明已经看过了!那还来问个什么,想试探我?

  我冷笑。

  “布扬古问你,可愿回叶赫定居,如若愿意,他可派人来接。”

  我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叶赫?!

  抬头看了眼努尔哈赤,他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却闪烁着一种复杂的眼神。我略一思量,已然明白,双手紧紧握拳,身子僵硬地呆站了三十秒后,终于放开手,膝盖微微弯曲,行了个礼,“如此……谢爷成全!”

  他陡然面色大变,砰的一拳击在案桌上,身子弹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高声喝道:“你怎知我就一定会放你回去!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从我这里逃开吗?”

  这一次,面对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丝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直颜面对,“爷说笑了!爷将东哥收留至今,照顾有加,不就为了等这一天吗?”

  “你……”

  “爷纵容东哥为所欲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不徐不疾地笑说,可眼角却酸涩地泛起了泪花。我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东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岁月蹉跎下去,怕是要让爷失望了,如今这大好机会平白送上门来,爷如何能使之……”

  一句话未讲完,忽然臂上一紧,我竟踉跄着被他拖入怀里。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从一开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

  “不……”

  “不许说不!”他猛地低下头,噙住我的嘴唇,疯狂而霸道地吻住了我。

  我感到一阵惊慌,身子使劲挣扎,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齿用力一咬,只听他闷哼一声,用手压在我的脑后,仍是毫无放弃之意。

  口中除了他抵死纠缠的舌尖外,还有满嘴的浓浓血腥味。我满面通红,只觉得这一口气憋得太久,耗尽了胸腔内的所有空气,令我窒息。

  就在我大脑缺氧开始眼冒金星时,他突然放开我,喘着粗气,哑声说:“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清楚自己的选择!”

  我用力大口吸气,脚下退开两步,急促地试图平复下方才的激动,抬头看向他。

  老了!

  这是我心底蓦然冒出的惊叹!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也老了!与初遇时相比,此时的他威严之中已夹杂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沧桑,他的发辫垂在胸前,我竟惊异地从辫梢中看到了点点银丝。

  “谢爷……成全!”

  “东哥——”他怒吼,浑身颤抖,边上的丫鬟奴才吓得面如土色。

  我咬牙,硬生生将苦涩咽下肚。

  不能回头!箭已发,又如何回头?

  我若选择留下,以努尔哈赤的心性,必然容不得皇太极!皇太极一个侧室所出的阿哥,凭着他的精明,苦熬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权——努尔哈赤打去年起便罢了皇太极的职务,竟是任由他闲在家里。这不像是努尔哈赤的作风,他能放手提拔褚英和代善,为何独独扼制皇太极?

  绝对不能因为我而毁了皇太极的梦想和抱负!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里,怎么能够因为我而功亏一篑?

  “与爷的约定,这一次怕是最后一回了!”我缓缓地展开笑容,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东哥老矣,当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妇,只怕儿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爷也不必抱太大希望,东哥唯有倾力一试,以报贝勒爷十八年的眷顾之恩!”说完,我再次行礼,不卑不亢地转身退下。

  我不清楚身后的努尔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实上我也无须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是狂……都已与我无关。

  从这一刻起,我将撇开这数十年的牵牵绊绊,走上一条未知过程,却已知结局的不归之路。

  1582年至1616年,万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暂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过大半!

  握了握拳,屋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长叹口气,将胸口郁闷的浊气全部排除,随手擦干眼泪。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0 16:08:49
第九章 乌拉(1)

  离去之时乃是毫无预兆的,我甚至连个小丫鬟都没有带在身边。只随意地拣了几件换洗衣物,卷成一只小包袱,然后在某日子时,顶着满天星光,我悄然坐上马车出了赫图阿拉。

  之所以弄得如此神秘,偷偷摸摸地赶在半夜里走,这个原因努尔哈赤没说,我也心知肚明地没问。

  一路马车颠簸,摇摇晃晃地出了内城门、外城门,然后直通城外山道。我掀开帘子望着满天繁星,已然麻木得连心都不会痛了。

  马车驶出赫图阿拉后,并没有直奔叶赫方向,反而转往十里外的费阿拉旧城。

  我想在临走前最后看一眼费阿拉——这个要求提出时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当时甚至怀疑努尔哈赤根本就没有听见,不过就此刻的路程安排来看,他到底还是留心到了。

  从费阿拉绕回,已是丑时末,赶车的车夫将马赶得很急,我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先前满腹悲伤之情全被颠飞,只觉得火气上涌,突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我用尽全身力气利用四肢紧紧撑住车厢,这才避免自己被颠得在车内滚来滚去。这种疯狂的“飙车”行为,简直比杀人还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经冲口而出前,马儿嘶叫一声,车轮奇迹般定住了。随着惯性,我却一头栽到了车厢门口。

  车外有脚步声接近,我撑着身子狼狈地爬起,正纳闷犯嘀咕,只听一个男子恭敬地问道:“请问车内的可是布喜娅玛拉格格?”

  我微微一惊,弯腰掀开帘子直接探出头去。

  只见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尽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顿时吓傻了眼,视线缓缓收回,最后落在眼前这个穿了件湖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锦马褂的男子身上。

  年轻秀雅的脸孔,神清气爽的笑容……我哇的一声大叫,兴奋地笑道:“乌克亚!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奉淑勒贝勒爷之命,寅时正在此恭候布喜娅玛拉格格,护送格格回叶赫!”

  我愣了一下,高涨的情绪陡然跌落,“你非得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么?”他对我刻意疏离,恭谨有礼,让我心情重回郁闷。刷的一声,我放下帘子,缩回车内。

  车子开始慢悠悠地重新上路,我无聊得发闷。天色渐渐转亮,亮光一点一点透过帘隙洒进车厢,我终还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帘子。

  乌克亚悠然骑在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视。

  “阿丹珠好么?”我不管他到底听不听得见,只是细声询问。

  过了许久,他才沉缓开口:“好。”顿了顿声,叹道,“她嫁人了。”

  “嫁人?嫁了谁?是褚英么?”我坐直了身子,脑袋几乎探出窗外。

  “不是。”侧面看去,乌克亚的脸色有些忧郁,“阿尔哈图土门……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执意不肯娶。如此拖了两年,阿丹珠年纪大了,最后只得服从阿玛的意思,嫁了族内的一员部将……”

  原来……那般率性而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偿心愿。集父兄的亲情宠爱于一身的阿丹珠,从没受过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烂漫的阿丹珠……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将如何呢?跟她比起来,我缺失的更多——布扬古……唉,布扬古!叶赫的亲人于我而言,简直比仇人更可怕!

  “格格在想什么?”

  我抬头,没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沉下脸恨恨地说:“乌克亚,你若再如此跟我讲话,从今往后,我只当不认得你!”

  说罢,我作势欲甩帘子,他忽然扭头,动容叹息:“罢了!阿步,算你赢了!”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两句,忽然车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地传来。乌克亚面色微变,扬声高呼:“全队戒备!”

  乌克亚带来的兵卒约莫二三十人,此时在他的带动下已全部收马靠拢,团团围住马车。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头看个仔细,乌克亚斥道:“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他既然发了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毕竟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时局混乱,山头强匪哪个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来,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的,就不知道我这个过气的老美人还能不能再发挥一把一笑倾敌的魅力。

  马蹄声渐渐靠近,我感觉有点怪异,怎么听起来好像这马只有一匹似的……难道是探哨的?还是这强人果然强到忘形,居然单枪匹马也敢来打劫?

  “站住!”

  “什么人!”

  一群呵斥轰然响后,只听锵的一声,像是兵刃的金属交击声。随即有个熟悉的怒吼声盖住了一切叫嚣:“狗胆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细瞧瞧爷是谁!”

  哗啦一声,兵刃落地声接连响起,然后是拍袖子打千的声音:“爷吉祥……”

  我窝在车厢内,焦急地啃着手指,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没过几秒钟,有只大手撩起了帘子。但没等完全掀开,便听乌克亚的声音阻止道:“大……”

  “滚开!”暴躁的脾气尽显他此刻的愤怒与不耐烦。

  帘子终于被掀开,我呆呆地望着那张剑眉星目,英气俊朗的脸孔,微微蹙了蹙眉。

  “下来!”褚英瞪着我,眼里充满血丝。

  我别过头。

  “下来!”他伸出手,递到我面前时,声音出奇地放柔了,竟似在恳求我,“下来好不好?跟我回去……”

  我心里一酸。回去?回哪儿去?哪里又该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属于这里,当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绝非是赫图阿拉。

  “褚英……”我转过头,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不该来!”

  “为何我不该来?”他哀痛不已,那只手往下滑落,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若不该来,那谁才该来?我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但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我办不到!”他怒吼,一把将我拖过去。

  我半边胳膊发麻,疼得咝咝抽气,他全然不顾,将我生拉硬拽地拖进怀里,强行抱离马车。

  “褚英!”我惊呼,腾空落在他怀里的感觉令我有些眼晕。

  “阿尔哈图土门!”乌克亚拦到了他面前。

  “挡我者死!”褚英咬牙,脸色铁青。

  我心里一悸,愕然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愤怒的杀气——他是认真的!若是乌克亚当真奉行职责,坚持到底,那么今日的褚英怕是当真要大开杀戒!

  他想造反吗?居然敢如此违逆努尔哈赤的命令!

  我撑在他胸口的手微微发颤。之所以半夜离城,为的就是封锁消息,然而……此刻褚英却已奋然赶至,那么……代善呢?皇太极呢?他们是否也都已知晓?

  “褚英!褚英——”我憋足一口气大叫,“拜托你回去!”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我宁可相信此时在赫图阿拉城内,谁都还未曾得知我已离开!没有人知道……

  “东哥——”他一把搂紧我,嘴唇滚烫地印落我的额头,战栗,“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尔哈图土门!我是奉了贝勒爷的指令,护送格格回叶赫,请阿尔哈图土门莫要令我等难做!”

  “奉谁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动地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疯了——我却不能陪他一起疯!

  “褚英!你听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很高兴你能来送我!回叶赫是我自愿的,没人强逼于我,你听明白了没有?我想要回家……难道这也不行吗?”眼泪抑制不住地滑落,“我被你们强留在建州这么多年,难道人老珠黄,想回家安享余生也不行吗?”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浓郁的伤痛,“东哥!东哥!东哥……”他发狂似的念着我的名字,然后仰天长啸一声,蓦地将我放下地来。

  他原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握紧的拳头上骨节泛白,“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地垂下泪来,我不喜欢褚英,甚至曾经一度憎恨过他,但说到底,他对我的这份情却是诚挚可见。

  “好。”我哑声回答。

  明知这一声“好”无非是骗人骗己的一个谎言,然而在看到他悲凉地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后,我不禁再次心酸落泪。

  谎言,也分善恶吧?就让他带着这个善意的美丽谎言回去吧!

  “那么……再见!”我吸着鼻子,在自己眼泪成河之前,踉踉跄跄地跑上马车。

  帘子放下时,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乌克亚的一声无奈叹息以及褚英颤抖的声音:“珍重!”

  我躲在车厢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呜咽痛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影响了我,我说不清,只是觉得悲哀,只是……觉得想哭。

  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我的泪模糊了双眼……身子微微一晃,马车已然重新启动,继续踏上迈向叶赫的归途。

  内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冀,也许……也许……

  不,没有也许!

  即使他们来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对褚英说出的话,未必能对他们说出口。他们若是来了,反而增添彼此间的伤痕。

  还是……不来的好!

  可,为什么……我的心,竟会感觉如此之痛?!

  回到叶赫后,布扬古待我比想象中要亲热,我揣测或许是他看我还不至于老得掐不动,指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所以才分外地讨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转身却将布扬古和那林布禄送我的金银首饰全都赏了屋里的丫鬟仆妇,直把她们乐得跟什么似的。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买人心,然而我这个老格格想长期在家好生待着不受气,上下还是得多加打点才好。

  自我回转,叶赫为表感谢之意,同时能更好地缓解与建州的关系,将孟古姐姐之妹择日送至赫图阿拉。

  是年中,努尔哈赤娶了这位年纪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叶赫那拉氏,纳为侧福晋;后又娶了一位西林觉罗氏,纳为庶福晋。

  冬十一月,据闻努尔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属人,是以取之。

  明万历三十九年。

  转眼在叶赫已经待足一年。超级乏味的一年,每日浑浑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觉无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扬古虽然不怎么为难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却是盯得极严,生怕我跑了或者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费英东、安费扬古攻取渥集部乌尔古宸、木伦二路——没想到连七阿哥都披甲上战场了,皇太极他……是否仍不受重用地留置家中呢?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0 16:14:06
第九章 乌拉(1)

  离去之时乃是毫无预兆的,我甚至连个小丫鬟都没有带在身边。只随意地拣了几件换洗衣物,卷成一只小包袱,然后在某日子时,顶着满天星光,我悄然坐上马车出了赫图阿拉。

  之所以弄得如此神秘,偷偷摸摸地赶在半夜里走,这个原因努尔哈赤没说,我也心知肚明地没问。

  一路马车颠簸,摇摇晃晃地出了内城门、外城门,然后直通城外山道。我掀开帘子望着满天繁星,已然麻木得连心都不会痛了。

  马车驶出赫图阿拉后,并没有直奔叶赫方向,反而转往十里外的费阿拉旧城。

  我想在临走前最后看一眼费阿拉——这个要求提出时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当时甚至怀疑努尔哈赤根本就没有听见,不过就此刻的路程安排来看,他到底还是留心到了。

  从费阿拉绕回,已是丑时末,赶车的车夫将马赶得很急,我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先前满腹悲伤之情全被颠飞,只觉得火气上涌,突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我用尽全身力气利用四肢紧紧撑住车厢,这才避免自己被颠得在车内滚来滚去。这种疯狂的“飙车”行为,简直比杀人还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经冲口而出前,马儿嘶叫一声,车轮奇迹般定住了。随着惯性,我却一头栽到了车厢门口。

  车外有脚步声接近,我撑着身子狼狈地爬起,正纳闷犯嘀咕,只听一个男子恭敬地问道:“请问车内的可是布喜娅玛拉格格?”

  我微微一惊,弯腰掀开帘子直接探出头去。

  只见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尽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顿时吓傻了眼,视线缓缓收回,最后落在眼前这个穿了件湖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锦马褂的男子身上。

  年轻秀雅的脸孔,神清气爽的笑容……我哇的一声大叫,兴奋地笑道:“乌克亚!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奉淑勒贝勒爷之命,寅时正在此恭候布喜娅玛拉格格,护送格格回叶赫!”

  我愣了一下,高涨的情绪陡然跌落,“你非得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么?”他对我刻意疏离,恭谨有礼,让我心情重回郁闷。刷的一声,我放下帘子,缩回车内。

  车子开始慢悠悠地重新上路,我无聊得发闷。天色渐渐转亮,亮光一点一点透过帘隙洒进车厢,我终还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帘子。

  乌克亚悠然骑在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视。

  “阿丹珠好么?”我不管他到底听不听得见,只是细声询问。

  过了许久,他才沉缓开口:“好。”顿了顿声,叹道,“她嫁人了。”

  “嫁人?嫁了谁?是褚英么?”我坐直了身子,脑袋几乎探出窗外。

  “不是。”侧面看去,乌克亚的脸色有些忧郁,“阿尔哈图土门……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执意不肯娶。如此拖了两年,阿丹珠年纪大了,最后只得服从阿玛的意思,嫁了族内的一员部将……”

  原来……那般率性而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偿心愿。集父兄的亲情宠爱于一身的阿丹珠,从没受过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烂漫的阿丹珠……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将如何呢?跟她比起来,我缺失的更多——布扬古……唉,布扬古!叶赫的亲人于我而言,简直比仇人更可怕!

  “格格在想什么?”

  我抬头,没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沉下脸恨恨地说:“乌克亚,你若再如此跟我讲话,从今往后,我只当不认得你!”

  说罢,我作势欲甩帘子,他忽然扭头,动容叹息:“罢了!阿步,算你赢了!”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两句,忽然车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地传来。乌克亚面色微变,扬声高呼:“全队戒备!”

  乌克亚带来的兵卒约莫二三十人,此时在他的带动下已全部收马靠拢,团团围住马车。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头看个仔细,乌克亚斥道:“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他既然发了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毕竟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时局混乱,山头强匪哪个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来,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的,就不知道我这个过气的老美人还能不能再发挥一把一笑倾敌的魅力。

  马蹄声渐渐靠近,我感觉有点怪异,怎么听起来好像这马只有一匹似的……难道是探哨的?还是这强人果然强到忘形,居然单枪匹马也敢来打劫?

  “站住!”

  “什么人!”

  一群呵斥轰然响后,只听锵的一声,像是兵刃的金属交击声。随即有个熟悉的怒吼声盖住了一切叫嚣:“狗胆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细瞧瞧爷是谁!”

  哗啦一声,兵刃落地声接连响起,然后是拍袖子打千的声音:“爷吉祥……”

  我窝在车厢内,焦急地啃着手指,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没过几秒钟,有只大手撩起了帘子。但没等完全掀开,便听乌克亚的声音阻止道:“大……”

  “滚开!”暴躁的脾气尽显他此刻的愤怒与不耐烦。

  帘子终于被掀开,我呆呆地望着那张剑眉星目,英气俊朗的脸孔,微微蹙了蹙眉。

  “下来!”褚英瞪着我,眼里充满血丝。

  我别过头。

  “下来!”他伸出手,递到我面前时,声音出奇地放柔了,竟似在恳求我,“下来好不好?跟我回去……”

  我心里一酸。回去?回哪儿去?哪里又该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属于这里,当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绝非是赫图阿拉。

  “褚英……”我转过头,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不该来!”

  “为何我不该来?”他哀痛不已,那只手往下滑落,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若不该来,那谁才该来?我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但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我办不到!”他怒吼,一把将我拖过去。

  我半边胳膊发麻,疼得咝咝抽气,他全然不顾,将我生拉硬拽地拖进怀里,强行抱离马车。

  “褚英!”我惊呼,腾空落在他怀里的感觉令我有些眼晕。

  “阿尔哈图土门!”乌克亚拦到了他面前。

  “挡我者死!”褚英咬牙,脸色铁青。

  我心里一悸,愕然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愤怒的杀气——他是认真的!若是乌克亚当真奉行职责,坚持到底,那么今日的褚英怕是当真要大开杀戒!

  他想造反吗?居然敢如此违逆努尔哈赤的命令!

  我撑在他胸口的手微微发颤。之所以半夜离城,为的就是封锁消息,然而……此刻褚英却已奋然赶至,那么……代善呢?皇太极呢?他们是否也都已知晓?

  “褚英!褚英——”我憋足一口气大叫,“拜托你回去!”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我宁可相信此时在赫图阿拉城内,谁都还未曾得知我已离开!没有人知道……

  “东哥——”他一把搂紧我,嘴唇滚烫地印落我的额头,战栗,“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尔哈图土门!我是奉了贝勒爷的指令,护送格格回叶赫,请阿尔哈图土门莫要令我等难做!”

  “奉谁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动地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疯了——我却不能陪他一起疯!

  “褚英!你听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很高兴你能来送我!回叶赫是我自愿的,没人强逼于我,你听明白了没有?我想要回家……难道这也不行吗?”眼泪抑制不住地滑落,“我被你们强留在建州这么多年,难道人老珠黄,想回家安享余生也不行吗?”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浓郁的伤痛,“东哥!东哥!东哥……”他发狂似的念着我的名字,然后仰天长啸一声,蓦地将我放下地来。

  他原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握紧的拳头上骨节泛白,“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地垂下泪来,我不喜欢褚英,甚至曾经一度憎恨过他,但说到底,他对我的这份情却是诚挚可见。

  “好。”我哑声回答。

  明知这一声“好”无非是骗人骗己的一个谎言,然而在看到他悲凉地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后,我不禁再次心酸落泪。

  谎言,也分善恶吧?就让他带着这个善意的美丽谎言回去吧!

  “那么……再见!”我吸着鼻子,在自己眼泪成河之前,踉踉跄跄地跑上马车。

  帘子放下时,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乌克亚的一声无奈叹息以及褚英颤抖的声音:“珍重!”

  我躲在车厢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呜咽痛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影响了我,我说不清,只是觉得悲哀,只是……觉得想哭。

  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我的泪模糊了双眼……身子微微一晃,马车已然重新启动,继续踏上迈向叶赫的归途。

  内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冀,也许……也许……

  不,没有也许!

  即使他们来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对褚英说出的话,未必能对他们说出口。他们若是来了,反而增添彼此间的伤痕。

  还是……不来的好!

  可,为什么……我的心,竟会感觉如此之痛?!

  回到叶赫后,布扬古待我比想象中要亲热,我揣测或许是他看我还不至于老得掐不动,指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所以才分外地讨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转身却将布扬古和那林布禄送我的金银首饰全都赏了屋里的丫鬟仆妇,直把她们乐得跟什么似的。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买人心,然而我这个老格格想长期在家好生待着不受气,上下还是得多加打点才好。

  自我回转,叶赫为表感谢之意,同时能更好地缓解与建州的关系,将孟古姐姐之妹择日送至赫图阿拉。

  是年中,努尔哈赤娶了这位年纪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叶赫那拉氏,纳为侧福晋;后又娶了一位西林觉罗氏,纳为庶福晋。

  冬十一月,据闻努尔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属人,是以取之。

  明万历三十九年。

  转眼在叶赫已经待足一年。超级乏味的一年,每日浑浑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觉无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扬古虽然不怎么为难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却是盯得极严,生怕我跑了或者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费英东、安费扬古攻取渥集部乌尔古宸、木伦二路——没想到连七阿哥都披甲上战场了,皇太极他……是否仍不受重用地留置家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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