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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作者:李歆(完)

发布者: mayflora | 发布时间: 2008-4-18 19:10| 查看数: 27805| 评论数: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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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8:57:45
第十七章(2)

  奢华的毡包内弥漫着一股幽淡的麝香,味道不是很浓,却能恰到好处使人的情绪慢慢随之放松。

  我跪匐在地上,额头点在柔软厚重的毡毯上,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短促。

  偌大的毡包一分为二,中间垂挂了一幕珍珠玉帘,琉璃透亮的颜色晃花了我的眼,我有心往珠帘后偷偷窥视,视线却被这抹耀眼的光泽给挡了回来。

  毡包内静幽幽的,只除了额哲软声细语,过了许久,玉帘后传来一声幽然叹息。我心头莫名的一震,只觉得这声叹息耳熟得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恍惚,头顶珠帘微微拨动,随着叮咚声响起,一个小丫头走了出来,站到我跟前说:“福晋让你抬起头来回话。”我依言挺起腰板,却在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骇然失色。隔着一重帘幕,我分明看到一双清澈冷冽的眼眸,正波澜不惊的睥睨向我……

  这双眼……这张脸……

  那眉、那眼、那唇……

  强烈的眩晕感顷刻间将我吞噬,仿佛是中了诅咒般,我跪在那里,仿若化石,僵硬的仰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后,那道熟悉到令我窒息的身影。

  是幻觉……还是噩梦?

  生命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离,我无声的仰望,慢慢的,干涩疼痛的眼睛开始湿润,麻痹僵硬的四肢抑制不住的开始打颤。

  “就是她吗?”帘后的人踏前一步,优雅动听的嗓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眸若秋水,用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尽她微微蹙眉时的妩媚绝艳。

  以往三十五年,在镜中看熟的绝世容颜,此刻居然就在我眼前,居然就在这片晃动璀璨的光芒之后。

  布喜娅玛拉……梦幻般的身影,梦幻般的嗓音,梦幻般的女真第一美女……

  毡包外传来一声爽朗清脆的笑声:“苏泰姐姐!为什么躲这里?外头好热闹,快随我出去喝酒跳舞……”我眨了下眼,帘后的影子并没有消失,她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活生生的……有着一张酷似布喜娅玛拉容貌的绝色女子。

  囊囊福晋带着一帮丫头仆妇大大咧咧的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咦,你怎么在这里?”她诧异的瞥了我一眼。

  “奴婢给囊囊福晋请安!”我颤抖着声,仍是没能从极度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额哲说……”帘后的美人缓缓开口,“这是他从战场上掳获的战利品,想把她献给我。”“哦?额哲好能干啊!”囊囊福晋大笑,“难得还对额吉这么有孝心。苏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气……”她穿过帘子,拉住美人儿的胳膊,“别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这位忧郁美人若是再闷出什么毛病来,大汗不心疼死才怪。”苏泰……我缓过神来,胸口沉闷的感觉一点点的退去。

  原来是她!原来她就是那个苏泰!乌塔娜的妹妹,金台石的孙女——叶赫那拉苏泰!只是从乌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与东哥相像,却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没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苏泰轻轻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颜看得我一阵恍惚:“真想撕了你的这张嘴。”侧着头想了下,“她们人呢,都去参加盛宴了吗?”“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这个多罗福晋不来凑份子,我们玩的也不尽兴!”苏泰满冷哼着摇头,发髻上的珠坠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额吉!”额哲涨红了脸,低低喊一声。

  囊囊福晋愣住,困惑的挑了挑眉。

  苏泰转过身来,淡淡的看了眼儿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让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边不缺人手,娜木钟,你那里……”“额吉!”额哲抗议的压低嗓门。

  囊囊福晋似有所悟,噗哧笑道:“得了,姐姐,别跟孩子怄气了,看把额哲急得。你就收下这奴才吧,身边多个听使唤的有什么不好?”苏泰淡淡的哼了一声,过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回福晋的话,奴婢叫阿步。”“阿布?那姓什么?”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几月,还从没人问过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最熟悉的只有一种,于是继续胡诌道:“奴婢姓博尔济吉特氏。”“嗯……阿布这个名字太过俗气。”苏泰不满的蹙起眉头。

  额哲连忙讨好的说:“那额吉不妨替她改一个好听的。”苏泰横了他一眼,懒洋洋的说:“一时想不起来。”成心在跟儿子怄气。

  囊囊福晋见状,忙打岔说:“名字不好听换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扫到面前垂着的一大片玉珠帘子,突然笑道:“我想着个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这算什么名字?好难听……

  “还不快谢过囊囊福晋赐名?”额哲催促道。

  我无奈的撇嘴,跪在地上磕头,大声说:“奴婢哈日珠拉谢囊囊福晋赐名!谢多罗福晋抬举!”

  祭奠结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论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时间数万人在广袤无际的蓝天白云下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困顿,兴高采烈的融入欢庆的氛围中。

  汗王帐内,多罗福晋苏泰高高居于首位,精致无暇的脸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抹笑意却只是挂在脸上,淡淡的,冷冷的,无法渗入她的眸底。那双幽静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种摄人的光彩——美则美矣,却仿佛是个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对周遭万物仿佛都似若未见,虽然接受着万人瞩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却明明白白的在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美丽的……孤傲的女子——叶赫那拉苏泰!

  自苏泰以下,还坐着七八名艳装妇人,除了囊囊福晋娜木钟外,我只认得一个泰松格格。

  淑济格格坐在娜木钟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端庄得完全找不到一丝跳脱顽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场中跑来跑去,累得乳母嬷嬷追在她屁股后头苦不堪言。

  苏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转间渐渐透出一丝的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个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声斥道:“托雅!你给我老实点!”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去看苏泰和娜木钟。苏泰垂下眼睑,姿态高雅端庄的端起奶茶慢吞吞的喝着,娜木钟脸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闪烁不定。

  喝斥托雅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面若满月,肤色细嫩白皙,原本应显一团和气的娃娃脸,此刻却因嘶厉的叱责而变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唬了一大跳,怔怔的呆在原地,过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弯,哇地声哭了起来。全场数十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的转向托雅和那女子。

  托雅的乳母嬷嬷慌张的将小格格抱开,托雅只是嚎啕大哭,泪汪汪的大眼睛惶然的看着对面的女子。

  淑济在座位上按捺不住的动了下,娜木钟微微颔首,于是淑济起身:“窦土门福晋,让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那女子脸色微白,只是抿着唇不说话。娜木钟离座,笑着上去挽住她的臂弯,亲昵的说:“巴特玛妹妹快别为难孩子了,托雅那么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可是……”窦土门福晋嗫嚅的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苏泰。

  “虽然规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场面上的事,这里没外人,不过是自己家人聚着热闹。妹妹也莫太严谨苛刻了。”娜木钟说这话时,语笑嫣然,我却觉得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对窦土门福晋说的,也是有意识的对身后的苏泰说的。

  “额吉!额吉……”托雅哽咽着向窦土门福晋张开小手,窦土门福晋的眼光闪了下,从乳母嬷嬷手中抱过小托雅,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温柔的拭去女儿的眼泪。

  一时间其他在座的福晋们也都离席而出,拉着窦土门福晋有说有笑的扯开话题。

  我对囊囊福晋认知又更深了一层,这个女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充满了一种凛然的说服力。也许她比孤冷高傲的苏泰更适合做多罗大福晋,统领后宫。

  悄悄的将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苏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静安宁,也许有人会以为她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然而我却能深刻的体会她的感受。

  在那张绝丽的容颜下,有着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关心……只因为那颗心不曾为这里的任何人所开放,留恋……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儿子。

  她,爱她的丈夫吗?喜欢那个黄金帝国的统治者吗?

  我怀疑……

  帐外的号角突然呜呜吹响,众位福晋连忙收了说笑,敛衽整装站立两旁。满帐的丫头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大意,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门口有道魁梧的身影昂扬迈入,我的心猛地抽紧。

  飞扬跋扈的王者之气!如果说皇太极的王者之气是内敛的,从容的,深不可测的,那么眼前的男子则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统治者——林丹汗!

  众人匍匐,膜拜着他们的汗王。我只觉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扼住了脖子,难以顺畅的呼吸,胸腹内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离体,令布喜娅玛拉彻底消失,令我与皇太极生死相隔的元凶!

  恨吗?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似乎已无法用简单的恨意来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的跪在那里,神情木讷。

  苏泰没有起身,甚至连一丝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没有。在众多福晋恭敬的对她们的汗王行礼时,她却安静的坐着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来,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讨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苏泰!打今儿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苏泰的柔荑,轻轻的抚摩着。

  苏泰顺着他的手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稍弯腰,低头:“是,大汗!”声音仍是淡泊如水,听不出半分涟漪。

  “恭喜大汗!”众位福晋、奴才齐声道贺。

  林丹汗将手一摆:“今日皇太极加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偿还!”他的诅咒尖锐得深恶痛绝,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对他狠辣的报复手段实在心有余悸。

  天聪六年六月初八,金国大军自归化城起行,趋向明边。七月廿四,大军凯旋而归,撤回沈阳。

  就在大金国进驻归化城时,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祭奠仪式,宣称自己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迁移成吉思汗的衣冠冢,西渡黄河至青海大草滩。

  林丹汗在大草滩永固城重整旗鼓,休养生息。

  天聪八年初,漠北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台吉却图,率领四万部众,千里迢迢奔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林丹汗与却图试图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联系。

  多方人马积极筹措着蒙古帝国东山再起之势,就在这个时候,林丹汗的后宫之中,亦传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囊囊福晋娜木钟有喜了。

  年过不惑的林丹汗,膝下子嗣并不多。他一共有八位福晋,除多罗大福晋苏泰以外,我所见过的还有囊囊福晋、高尔土门福晋、窦土门福晋、伯奇福晋,以及俄尔哲图福晋。

  多罗福晋苏泰生了嫡长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囊囊福晋娜木钟有淑济格格,窦土门福晋巴特玛。璪有托雅格格……

  娜木钟的再次妊娠代表着这个家族将添加新的成员,这让重燃斗志、雄心勃勃的林丹汗喜上眉梢,认为这个孩子必将是位福星,能够给他带来吉运。

  这日早起我照例将煮好的奶茶、炒米端到苏泰的毡包门口候着,由伺候苏泰的贴身嬷嬷进去打点,等候召唤。

  昨夜林丹汗留宿在苏泰帐内,这两位主子的习惯,大多会在卯时初刻起身,辰时用膳。我把时间掐得很准,于是耐心的端着食盒静静的等着里头传膳。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突然从里头传出一声沙哑的尖叫,紧接着又是“咣当”声巨响。

  我愣了愣,强压下冲进毡包的冲动,在门口踌躇不定。没过几分钟,里面又传出林丹汗压抑的怒吼:“放肆!”我猛地一震,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于是端着食盒掀开帘子小心翼翼的钻进毡包,可还没等我走上三步,迎头猛地撞上一个后退的背影。

  “哗啦!”食盒被撞翻,我感到一阵措手不及的慌乱,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时,身前传来一声闷哼,林丹汗的声音在不远处咆哮:“毛祁他特!你敢伤了她一根汗毛,我必将你碎尸万段!”我半跪在地上,惶惶不安间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名中年男子手持弯刀,粗暴的勒住苏泰的脖子,冷笑:“是你逼我的……”黝黑的国字脸上,略微耷拉的眉毛令他的脸部表情在这一刻更显狰狞。苏泰被他勒在臂弯下,脸色雪白,一双美目中淡淡的流露出惊惧,平添楚楚之色。

  我惊疑不定的望着这一切——毛祁他特,林丹汗的叔父,他想做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她!”“放开她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毛祁他特冷冷的说,“我本不想和你撕破脸的,谁让你不听我劝,固执已见,非要和大金国对着干。你一个人去送死不打紧,但不要拖着我们数万族人跟着你一块去送死!”“你……”林丹汗气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的双唇微微哆嗦,竟已是愤怒到说不出话来,只得捂着心口,满目痛楚憎恨的神情。

  “察哈尔早被皇太极打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任你怎么和西藏那边联合,也绝对抵挡不住大金的十万铁骑。你和他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两年前你尚没胆和皇太极放手一搏,两年后大金国兵力除原有的八旗外,又扩充了蒙古两个旗,汉军一个旗。去年七月大金国汗阅兵,军威赫赫,那些细作打探回来后,连说话打结了……你现如今何来的自信,能够凭借这样的零散兵力反败为胜?”毛祁他特冰冷的语气中夹杂着深刻的讽刺与鄙视,犹如一枝锋利的箭羽直射向林丹汗。

  林丹汗面色煞白如雪。

  我的心倏地一颤,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正面听到皇太极的消息——这两年我不断想尽办法试图逃离大草滩,可是每次都未能成功,最后一次在逃出一天一夜后在大草原上迷失方向,若非被他们及时找回,我已成狼群的晚餐……

  察哈尔对于叛逃的奴隶惩罚甚重,特别是在这段敏感时期,如果不是苏泰看在我这个人是作为一份代表儿子孝心的礼物,处处有意无意的加以维护,我早被人一刀宰了。

  前前后后一共跑了五次,我身上没少挨鞭子。跑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我麻木了,还是他们已经把捉拿我当作一项追逐游戏,总之除了第一次被打得剩下半条命外,以后的逃跑,竟没再感觉受太过痛苦的折磨。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丹汗哑声开口。

  毛祁他特冷道:“不想怎样,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我也只得铤而走险。我要带我的人离开你,离开大草滩……”“你想去投奔皇太极?!”林丹汗厉声尖叫,深恶痛绝的眼神似要活生生的绞死自己的叔父。

  “是。”毛祁他特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精神一振!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我兴奋得了。

  投奔……皇太极!

  “你休想!你的人口和奴隶都是我恩赐给你的!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许是激愤太过,林丹汗突然双眼一翻,咕咚一声仰天厥死过去。

  “大汗!”苏泰低呼。

  毛祁他特双眸微眯,松开苏泰,反手攥紧刀柄,一步步向林丹汗逼近。苏泰神情紧张的望着毛祁他特的背影,红润的朱唇微微开启,然而未等她呼声唤出,原本倒在地上的林丹汗猝然跳起,一脚踢中毛祁他特胸口。

  毛祁他特惨叫一声,身子往后倒飞的同时,弯刀失手脱离,呼啸旋转着刮向身后的苏泰,苏泰骇然变色,直愣愣的傻了眼。我大叫声:“小心!”猱身冲上去一把抱住苏泰,带着她就地往边上滚倒,弯刀咻得刮过我的耳际,将我鬓角的一串珠子割断,玉珠叮咚滚了一地。

  毛祁他特重重的摔在厚重的毛毯上,发出一声闷哼。转瞬间,林丹汗已扑了上去,两人嘶吼着扭打在一起。

  苏泰面色雪白,惊骇未复。那柄弯刀最后钉在了帐内的一根木柱上,我从地上翻身爬起,摔开苏泰死死拉住我衣角的手,利落的从柱子上拔下那柄弯刀,掂在手心里凌空挥舞两下。

  虽不是极趁手,倒也使得。我欣然一笑,苏泰被我的笑容所迷惑,惊疑的叫道:“哈日珠拉,你要做什么?”我不理她,握紧刀柄,冲到两个在地上不断打滚的男人面前,挥刀一劈,林丹汗低呼一声,左侧的一束辫子已被锋利的刀刃割断,发丝飘散一地。我将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的说:“大汗,劳驾歇歇!”林丹汗僵呆,顺着我呶嘴示意,慢吞吞的直起了腰。

  毛祁他特气喘如牛的摇晃爬起,一张老脸上已是多处挂彩,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根本不是身强力壮的林丹汗的对手!若非我及时出手帮他,不消片刻他便会束手就擒。

  “你是什么人?”林丹汗怒斥,额头青筋跳动,压抑了满腔怒火。

  “奴婢哈日珠拉!”我皮笑肉不笑的回答。瞥眼见苏泰正一脸关切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察觉她这只是在疑惑我的用意,而非是担心自己丈夫的安危。于是冲她微微一笑,突然手势一沉,刀柄击中林丹汗的后颈。

  林丹汗闷哼一声,魁梧的身姿轰然倒塌,直挺挺的摔在毯子上。

  “福晋,对不住!”我没回头看苏泰,细细的说完这句话,猛地冲已经傻眼发懵的毛祁他特低叱,“还不快走!”见他仍是没反应,伸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集合你的人马离开这里,迟了恐生变端!”他恍然大悟,拔腿往帐外冲去,我紧随其后。

  “姑娘,你为何帮我?”即便是在仓皇逃难中,他仍是不忘探寻心中的困惑。

  “我吗?”我咧嘴一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柔和的风凉薄的吹拂在脸上,风里夹杂着细微的沙砾,有点迷眼。“和你一样……”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8:58:27
第十七章(3)

  原以为只要跟着毛祁他特,就不愁到不了沈阳,可没想到越是心急,越是波折不断。林丹汗发起狠来就如同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毛祁他特一干人等被林丹汗派出的追兵追击得狼狈不堪,虽然这一路逃得尚算侥幸,可统计下来却也损失不小。

  每当我们不得不与身后的那些追兵正面还击的时候,我就会悔恨不迭,当初真该痛下杀手,一刀结果了林丹汗,一了百了。

  四月中旬,毛祁他特在蒙古草原兜兜转转了近一个月,最后不得已下竟是拉着人马一头扎进了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左翼中旗贝勒莽古思闻讯后,派子寨桑出十里外亲迎,我原没多在意,冷眼瞧着毛祁他特和寨桑二人亲热得行着抱见之礼,而这头女眷则由随同寨桑前来的一名妇人热情相迎。

  那妇人生得极为端庄秀丽,年纪岁已过四十,然风韵犹存,和她相比毛祁他特的福晋笨拙厚实,竟是被对方的热情弄得有些举足无措。

  相携而行的一路上,只听得那妇人谈笑风生,不住的介绍着科尔沁的风土人情,将原本尴尬的气氛弄得十分活跃。毛祁他特原是被侄儿追赶得走投无路的丧家犬,这般贸然闯到科尔沁地盘来,狼狈难堪自不在话下,可是在这妇人的巧舌如簧的言笑下,那层尴尬的隔膜竟被轻易的揭了去。

  我被这妇人深深的吸引住,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一瞧却让我大吃一惊,只觉得她眉宇间隐隐像极了一个人。我脑子里“嗡”地一热,不假思索的脱口问道:“福晋可认得布木布泰?”话一出口,我倒先悔了,捂着唇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和毛祁他特的福晋俱是一愣,转瞬间只听她朗声笑起,眼波放柔,极显温柔。

  “傻孩子!”毛祁他特福晋在马车内笑着扫了我一眼,指着莽古思福晋说,“布木布泰可不就是这位侧福晋的女儿么?”“啊……”我低呼,只觉得血液倒流,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瞧这闺女模样真俊,难得的是性子娴静温柔,我家大玉儿若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说着,亲昵的伸手拉过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细细打量我。我越发窘迫,尴尬的把头低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是你家媳妇?福晋真是好福气……”“不……”毛祁他特福晋直觉得便要将实话说出口,我倏然抬头,紧紧搂定她的肩头,柔声说:“回侧福晋话,我是额吉收养的女儿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福晋的肩膀明显一僵,我却没有转头去看她,只是对着布木布泰的母亲轻笑。

  寨桑侧福晋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笑说:“原来是这样,那丈夫是贝勒爷手下的部将吗?”我装出害羞的样子:“没……我要留在额吉身边陪额吉一辈子,是不会嫁人的!”寨桑侧福晋张了张嘴,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天才感慨道:“还是福晋考虑周到,我怎么没想到收个女儿在身边傍老?”一时竟有些黯然神伤,“我统共只大玉儿一个女孩儿,原是舍不得她嫁得那么远,可是……她年纪虽小,主意儿却是拿得最顶真。这么些年嫁去盛京,眼瞅着由侧福晋成了西宫侧妃,自己也有了三个女儿,也是为人母的大人了,我却总觉得她还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人都道大金汗王对科尔沁荣宠有加,汗王大妃又是她亲姑姑,看似什么都不用替她操心,她也算得是个有福之人,可每月瞧见她的书信,我这个做额吉的总会忍不住替她唏嘘……”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住口,不再往下继续,脸色亦微微泛白,似乎已察觉出自己方才失言的不妥。我不吱声,毛祁他特福晋却毫无心机的继续追问:“侧福晋可是为了皇嗣之事?这种事急不来,兴许大妃这一胎就能得个阿哥了……再说大妃姑侄俩都还年轻,将来的机会也多的是。”安抚的拍了拍侧福晋的手背,“以蒙古科尔沁在大金后宫中的地位,未来大金国汗王的继承人只会是科尔沁格格所出……”寨桑侧福晋轻咳一声,勉强笑了下。

  毛祁他特福晋见她似乎不信,反倒急了:“我是说真心的……其实你们贝勒爷若还不放心,大可再嫁个科尔沁格格过去……”寨桑侧福晋见她说的诚恳,也就不再遮闪藏掖,叹道:“那事不是没想过,三年前见大玉儿和她姑姑所出皆是格格,便把我们爷的小妹子,由大福晋领着去了盛京……”盛京?我愣了一下,是指沈阳吧?

  掐指默算,三年前……莽古思的小女儿,寨桑的小妹子,哲哲的妹妹……我闷哼一声,险些掌不住笑出声来。

  但转念多尔衮那张俊逸戏谑、似笑非笑的脸孔猛地跳进我的脑海里:“记着……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那样斩钉截铁的话语犹如两年前那般清晰的划过耳边。我心里一哆嗦,方才升起的笑意被击得粉碎。

  等我回神时,那两个女人早不知把话题扯到了哪里。

  “科尔沁左翼中旗如今再没适婚的格格了么?”“是啊……”寨桑侧福晋压低了声音,颇显头痛的拧紧了眉,“其他旗里倒是有几个……只是……”底下的话没再接着往下说,我撇了撇嘴。只是什么呢,挑明了讲,只是虽然大家都是蒙古人,都是科尔沁的族人,但同族不同亲,他们宁可放任没有合适的人选送进宫去,也绝不肯把这等便宜的好事转到他人身上去。

  转眼过去半月,莽古思父子招呼得极为热心周到,我大抵知道他们的用意,不过是贪图毛祁他特那两千多户部民和三千多头马匹牛羊。

  我原还指望毛祁他特能够坚定原先的想法,到沈阳去投靠皇太极,可就目前的形式看来,安逸享受,丰衣足食的太平生活已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有可能放弃原先的打算,直接把部民安顿在科尔沁,留下不走。

  我大为焦急,可也无计可施。虽说毛祁他特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待我另眼相看,自打我自作主张的认了大福晋做额吉后,他待我又是倍添亲厚,已下令去了我的贱籍,命下人们称呼我为“哈日珠拉格格”,然而说到底,在这种去留的政治决策问题上,他仍是不会听我半分建议。

  这一日我在帐内收拾东西,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毛祁他特去留的事情,大福晋的贴身丫头苏日娜笑嘻嘻的掀了帐帘子走进来,在我跟前瞅了老半天一个劲的抿唇偷笑。我被她古怪的笑容笑得心里直发毛,她忽然噗哧一笑,调侃的说:“苏日娜给格格道喜了!”“喜?什么喜?”我咽了口干沫,有种乌云罩顶的不祥预感。

  苏日娜压低了声,凑过我的耳朵:“我才听寨桑侧福晋和咱大福晋说了,说……嘻嘻,说这里的吴克善贝勒相中格格了,这会子正在毡包内谈论着聘嫁事宜呢。”轰!我如遭电亟,耳朵里嗡嗡声不断。

  吴克善?!布木布泰的哥哥?!我来科尔沁半个月,可是和他一次面也没见着,何来的相中之说?

  我霍地站了起来,苏日娜被我吓了一条,白着脸退后半步,惊疑的望着我。

  让我嫁给吴克善?!这不过是科尔沁为了笼络住毛祁他特的联姻手段罢了,哪里真就是什么吴克善想不想娶我,我愿不愿嫁他的问题。

  手指握紧成拳,瞥眼见苏日娜顶着发白的一张脸战战兢兢的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困惑和惧怕,想是我刚才咬牙切齿的模样吓着了她,忙收了满腔怒意,缓和脸部表情,柔声说:“知道了,你且不要说出去,我等额吉自己来跟我说,免得以后被科尔沁的人说我不懂矜持,不够稳重!”苏日娜连连点头,钦佩的赞叹:“格格真是好福气,我如果能有格格一半好命……”我不耐烦听她唠叨,挥挥手让她出去。等她一走,当机立断的卷了几件衣服细软,悄悄潜到马厩,借口外出行猎,将毛祁他特的坐骑和弓箭刀具一并领走。

  骑马一口气奔出三四十里,眼看天色擦黑,我见四下无人,利落的将身上的长袍外套脱去,换上包袱里的一身男装。我一边将散乱的头发打成长辫,一边大口的吞咽干粮,小半刻时辰后,稍稍辨了辨方向,立马继续星夜赶路。

  我在马上深深的吸了口气,胸腔中有团火焰在郁闷的燃烧,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不争气的湿润起来。

  苍天无眼,既然把我送回到了四百年前的时空,却为何又要接二连三的作弄我,让我和他远隔千山万水,相见无期?

  难道说,我和他之间当真再无交集?

  五月的气温渐渐转热,我狼狈的从科尔沁逃出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逛荡了七八天,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所处的确切方位。

  就这么拖拖拉拉,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教我遇上一户蒙古牧民。这一家十余口人,正拖儿带女的慌慌张张的往西赶。我向他们略一打听,很惊讶的发现他们这家子居然是从归化城内逃出来的,据说是大金国八旗兵又打过来了,而且前哨大军已经出了沙岭……

  我又惊又喜,盼了两年,熬了两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

  一路难以抑制兴奋的快马加鞭,这时已是五月廿三,越往东走,逃难的蒙古人越多,沿途不时会碰上成群结队的驼马车队。打听东边最新的战事动向,竟是大金国天聪汗亲征,后路兵马已出上榆林口,正在横渡辽河。

  我激动难耐,一颗心早飞向辽河,恨不能立时三刻飞马闯进大金军队中去。我马不停蹄的连续赶了五天,在大多数人向西奔逃的危机时刻,我却反向孤身一人赶到了萧条冷索的归化城。

  五月廿九,这日天刚蒙蒙亮,我便出了归化城往东赶,到得傍晚时分,赫然在纳里特纳河遇见了大金军纛,军营就驻扎在河边。入夜闷热,来回穿梭的八旗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踏着坚定的步伐。

  那瞬间,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将我的耳膜震痛。

  回来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大金国的军营!

  乌压压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仿佛永远望不到边际的苍茫草原。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我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的、一点点的将胸腔内浑浊的郁闷吐尽。回身将马鞍上的刀箭取下,负在腰背上,我绕到马后,咬牙在马臀上使劲踹了一脚。

  马儿受惊失措,咴呖呖的一声长嘶,疯狂的尥着蹶冲进军营。

  原本井然有序的军营顿时像被炸开了锅,呼叫声、喝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趁乱猫腰闪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帐篷间隙寻找皇太极的黄幄金帐。

  鸣金示警声此起彼伏,我低着头飞快的步行,在经过一座马厩时,却被一阵熟悉的哧哧声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战马一边甩着鬃毛一边打着响鼻,忽闪的大眼睛警惕的瞪着我,一只前蹄不断的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缰绳栓着,说不准它已怒气腾腾的向我撞了过来。

  我又惊又喜,颤抖的伸出手去:“嘘……别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几遍它的名字,激动难抑的流下泪来。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恶狠狠的仇视我,刨地的动作越来越不耐烦,晃动的脑袋时不时的扯动缰绳,拉得临时搭救的草棚顶上簌簌的落下一层稻草。

  我心里凉了半截,直觉得脊梁骨有股冷气直冲到头顶,令我手足发颤。

  它不认得我了!不认得……

  我捂着嘴倒退,泪流满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不再是布喜娅玛拉,不再是东哥,也不再是那个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现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个步悠然……可是,这里没人再认得我,没人认得我这个货真价实的步悠然!

  啊……我惨然跌倒,回来了又能怎样?

  皇太极……皇太极还不是一样会不认得我?!我现在这个模样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声嘶叫,我震骇得从地上弹跳起来,抢在脚步声聚集前,慌慌张张的躲到了一座军帐之后。

  “去那边看看……”“那里有动静……”“好好找,别给放跑了……”我咬紧牙关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仍为刚才小白视我如仇敌般的抵触情绪而隐隐作痛。侍卫们仓促的交谈我明明听得一清二楚,脑子里也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白随时可能会引颈嘶叫,引来更多的人!

  可是……我迈不开步,一步也挪不动。

  脚下仿佛重逾千斤!

  浑浑噩噩的站直身,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即使我能突破千山万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顺畅无碍的站到皇太极面前,相认……也未必如我想像的那般简单。

  啪嚓!头顶突然劈下一道闪电,我茫然的抬头,黑如浓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划拉开一道破空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样……

  嗒!嗒……雨点子砸了下来,伴随着劈劈啪啪的声响,地面上迅速漫延开一汪水溏。我踩在水溏里挪了挪脚步,发觉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铁铅。脑袋有些眩晕,我吸了吸鼻子,满心委屈的落下泪来。可泪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冲刷殆尽,我在冰冷的雨水里颤栗不止,突然很想在这样的雨夜里肆无忌惮的放声嚎啕。

  “嗤啦——”风中送来一阵奇怪的细微声响。我先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多大在意,可那嗤啦啦的声响来势凶猛,竟倏地掠过我的头顶。眼前一花,只见有团黑影朝我的面门直扑过来,我下意识的伸臂一挡。

  “呼啦啦!”是什么东西?居然扇风似的落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失声低呼:“走开!走开——走……”极度恐慌的挥动双手,又是一阵呼啦声响,我惶恐的睁大了眼,却见那团黑影在低空中打了个旋,竟又向我扑了过来。

  “啊……”喊叫声嘎然而止,我往后蹬蹬蹬连退三步。退得太急,我重心不稳的收不住脚,竟在那片嗤啦嗤啦的扑扇声中,仰天摔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我只觉得自己手里拉到了一块皮革的东西,然后兹啦声,手里的东西被我扯裂,我惊叫着倒跌进了一个明亮的世界。

  呼呼的喘着粗气,我忍着后背的剧痛,躺在地上惊慌的瞪大了眼。顶上是面明黄色的龙型旌旗,我不敢置信的伸手触摸,那柔软的触感让我确信这是真实的,这的确是……正黄旗的纛旗!

  翻身跳起,晕眩中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烛光明亮的大帐内安安静静的摆放着一张铺垫着明黄色绣幔的卧榻,一张摆放了硕大羊皮地图的书案,一张鹿角削制的靠椅……

  我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住脚,两条腿抖得厉害。

  “咕咕……咕咕……咕……”一阵古怪的叫声唤醒了我,我脖子僵硬的转过头。偌大的帐内空无一人,织锦如画的柔软毛毯上,却有一只灰不溜丢的雉鸟拖着长长的尾巴,高傲如凰的昂着头颅,在雪白的地毡上踱来踱去,踩出一个个梅花形的黑爪印。

  原来是它!刚才袭击我的鬼东西原来是它!

  我恼火的冲它呲牙,它的翎羽虽然被雨水打湿了,却一点也不显狼狈,神态怡然自得,歪着脑袋睨视,似乎在嘲笑我。我作势欲扑,它忽然呼啦啦的拍着翅膀向我冲了过来,凌厉的爪子毫不留情的抓向我。

  我双手抱头,编好的辫子在它的爪下被抓得蓬松凌乱,仿若疯子。胳膊上被它抓了几下,单薄的布料怎么抵挡得住它的利爪,顿时多了几道血口子,我恼羞成怒的抽出长刀,恐吓性的冲它挥了两下。

  如非必要,我还真不想伤了它!只希望它能识趣一点,别再跟我多烦!

  果然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一见明晃晃的刀刃,立马嗤啦一下飞到了帐篷顶上,踩着梁柱子低着脑袋,咕咕的叫着,不敢再下来。

  我嘘了口气,虚脱的坐到地上。

  “在这里了……”人声喧哗得传来,我一个激灵。

  “胡闹,不可进去……这是御帐……”“可是,那雌雉明明……”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怎么回事?”蓦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压住了众人的争执,帐外顿时静如死寂,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

  我脑子里顿时呈现一片空白,再也无法思维。帐帘掀起的前一刻,我猛然往那张床榻下仓惶的钻了进去。

  榻下空间逼仄,我双手抱膝,怔怔的流下泪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盼了那么久的机会就摆在我面前,我却在这种关键时刻退缩了,我……我在害怕什么……

  眼泪汹涌流出,帐子里有脚步声不时纷沓,有人言不断的争论……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四周渐渐沉静下来,我哭得乏了,歪在地上静静的匐着,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做。

  见,还是不见?

  进退两难!

  嗤啦啦——一片飞羽扇翅之声划过,我眼前陡然一亮,那只该死的雉鸟居然大摇大摆的钻了进来,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对!

  “咕咕!”它毫不留情的用喙猛啄我,我惨然痛呼。

  “出来!”喝声不高,却透着森冷的寒意。

  我一个哆嗦,还没明白过来,床幔子已被猝然撩起,刺眼的光亮令我不由自主的眯起了双眼。

  颌下冰冷,我打了个冷颤,定睛细看才明白那是柄利剑,剑尖寒芒逼人的抵在我的喉间。持剑之人正弯低了腰,目光冷睿的落在我身上。

  “扔了你手里的刀,从里头给我滚出来!若是敢使半点花样,我一剑刺穿你的喉咙!”我轰地声脑子发懵,浑浑噩噩的从榻底下爬了出来,蓬头垢面、狼狈至极的站到了他的面前。

  一身亮眼的明黄色衮服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缓缓仰起头来,心口涨得像是要炸裂般,手指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哭的,可是……眼泪却是不听使唤的拼命往下堕。一滴,又一滴……

  心底有个呼声从很小声开始响起,到后来就像是擂鼓般震动着我的胸膛。我吸气,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孔近在咫尺,冷峻微蹙的剑眉,坚挺笔直的鼻梁,紧抿一线的薄唇……我从那对如漆的黑眸中清晰得看到自己惨白的影子,犹如鬼魅般惨不忍睹!

  眸仁中折射出的眼神微微现出迷茫之色,我张了张嘴,哑声:“皇太极……”“当啷!”长剑落地,砸在我的脚趾上,我痛得皱眉。

  下一秒,我的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过:“你是谁?!”我眨眼,迷濛的泪光遮蔽住我的视线,我渐渐瞧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是谁?!”他一声声焦急的追问,手劲很大力的收紧,我傻傻的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谁……”语音放低,竟是带着一种强烈克制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庞,一点点的将我额前的乱发拨开。

  强烈的抽气声赫然响起,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各种表情混杂,震撼、惊讶、不敢置信……到最后一点点的汇聚在一起,他的脸绷得铁紧,表情僵硬的瞪着我!

  他……他能认出我吗?

  我忐忑不安的咬唇,可怜兮兮的凝视他。七年……在他的世界里,我消失了将近七年,他还会记得我这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吗?

  “你到底是谁?”冷静紧绷的表情下隐藏了一丝颤意,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仿佛在害怕着什么。

  “皇……太极!”我低低嘘气,心痛得纠结在一起,“我……我回来了……”沉寂!

  像是过了千年之久,他双眼空洞的的望着我,那种人虽在魂魄已失的感觉,令我的心脏着实一阵痉挛。就在我绝望的瘫软身子,往地上坠跌时,一只大手及时揽住我的后腰,而另一只已罩住我的脑后。

  我闷哼一声,被这股大力死死的压进他的怀里。

  温暖的气息包拢住了我,在我怔忡的时刻,颤栗的声音从那坚实的胸腔中迸发出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凄然的追问,急促的呼吸盘旋在我发顶,“还是……又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我身子微微一颤!

  梦境?不!这怎么可能会是梦境?!

  我害怕起来,焦急的抬起头来,伸手小心翼翼的去触摸他的脸,髭须扎手,真实得令我心痛。

  “这不是梦!”我喜极而泣,抽抽噎噎的用手使劲揉捏他的脸,“这是真实的……即便我不是东哥,不是布喜娅玛拉,我却还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深爱你的步悠然……”温热的唇瓣毫无预警的骤然压下,辗转热切的吻住我,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将我吞噬,我颤抖着接受他如痴如狂的探索。

  “我……知道!”他长长的吸了口气,喜不自胜,“你是悠然!我独一无二的步悠然!”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动人。

  我像是被他点穴般,痴痴的看着他。

  “只有我的悠然,会这么傻傻的看着我……”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口没遮拦的直呼我的名字……”唇落在鼻梁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固执的认为自己不是美女……”吻滑下脖颈,弄得我酥痒难忍,咕咚吞了一大口唾沫。

  “皇……皇太极!”我无力发软的推他,“我身上全淋湿了……”“我的悠然……只有我的悠然……”他浑然未觉,梦呓般的低语,唇瓣扫过我的耳垂,我如触电般浑身一震,麻痹得险些滑到地上,“只有你……会让我心疼……”我像跌进了蜜糖水里,整个人被泡软了,泡酥了,在他密密织下的情网里,再也无力挣扎半分。

  嗤啦啦——“咕咕……咕……”皇太极的动作僵住,我睁大了眼,脸上微微一红,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已被他放倒在了床榻上,湿答答的衣裳褪得一干二净,仅剩一件贴身的粉色肚兜还垂死挣扎的半挂在身上……我羞得满脸通红,拉了拉榻上的薄毯,轻轻盖住自己赤裸的双腿。

  再回头时,不禁一愣,再难隐忍的噗哧笑出声来。

  皇太极满脸铁青,那只不怕死的雌雉居然踩在他的背上,趾高气昂的踱来踱去,一派气定神闲。

  “该死的……”他挥手把它赶下地,随手取过榻前的弓箭。

  “哎,别伤了它!”我紧张的低唤。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若非它引路,我到不了这里……”我虚软的一笑,笑容里透出无比的疲惫和困乏,感觉全身的精力透支过度,此时已再难支撑住过度兴奋的神经。

  “悠然……”眼前一黑,我仰天倒下,留在脑海里最后的残像是他丢下弓箭,飞快的奔向我,满脸着急。

  啊!终于……回来了!

  回到他的身边……

  我深爱的男人——皇太极!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8:59:13
第十七章(4)

  “悠然……醒醒……悠然……”有人在我耳边吹气,我睏涩的挥手:“毛伊罕,再等等……”“悠然!”声音转喜,我迷迷糊糊的掀开眼睑,皇太极一脸兴奋的望着我,身上仍是穿了昨夜的那套衮服,“太好了!你活着!你……”我诧异的揉着眼睛坐起:“怎么了?”他眼眸一黯,忽然揽臂将我拥入怀里:“我很怕你闭着眼睛一睡不醒……”我心里大痛,疼惜的伸手抱住他,鼻音浓重:“你难道一宿没合眼,就这样坐在床头看着我吗?”“我怕自己是在做梦!更怕自己醒了,梦就碎了!”他的呼吸吹拂在我耳边,给我温暖而又心疼的感觉,“很多次,午夜梦回……我常常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七年前你根本没有在我眼前消失,根本没有留下要我好好活着的话语,一切根本是我空想,也许……你就真的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我将他用力抱住,潸然泪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再不许离开……答应我,再不要离开我!”他顿了顿,哽声,“我会受不了……你到底从哪里来,你若不愿说,我保证不去探究,只求你为了我,留下……无论你住的地方有多美多好,只求你,为了我留下……”我怔怔的落泪:“好……我留下!”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满心欢喜,这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欢喜,毫无遮掩的展露在那张受岁月洗练的沧桑容颜上。

  我痴迷的看着,不由出了神。

  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我的!

  见我直愣愣的盯着他瞧,皇太极嘴角微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不是老了……”“我都有白头发了!”他忽然像个孩子般冲我撒起娇来,这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幼小的他也是这般依恋的看着我笑,依赖着我,偎在我身旁。

  “不是老了……”我吁叹,抚摸着他下颚生出的扎手胡须,柔柔的笑,“是我的八阿哥长大了!”低下头,我左手执起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倒是我,容颜与之前已是大相径庭,你会不会瞧着别扭?”他嗤地一笑,左手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你是步悠然么?”我一愣,老老实实的回答:“是。”“我爱的是步悠然!”他坚定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暖,叹息着将头靠在他怀里。

  “很累吗?我命人弄了些点心,你一定饿了。”我柔顺的点头,见榻前小几上搁着一盅热腾腾的奶子,边上的餐碟内摆着四色点心。我伸手去取,却被他抢先拿在手里,宠腻的看着我:“我喂你……”我面上一红,嗫嚅的就着他手里的萨其马咬了一口。

  “当心烫!”端着奶盅小心翼翼的凑近我的唇。

  “嗯!”我浅尝一口,莞尔一笑,“告诉你哦,我会煮奶茶了呢!”他长眉一轩,露出困惑的询问神情,我咯咯一笑,自得不已:“改天有机会煮给你喝!”“你……去蒙古了?”我没料到他的思维竟是这般敏感,我才提到奶茶,他居然立马能想到蒙古。

  “嗯,我从大草滩永固城来!”他眉头一紧,眼底寒芒掠过,声音似乎给冻住了:“林丹汗?!”我示意他别太紧张,可是缂丝质料下的肌肉紧绷得像块生铁。我叹了口气,林丹汗是他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可是想要拔掉这根刺,谈何容易。

  “你这是要带兵去打林丹汗吗?”“原本不是……”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不妨这般考虑!”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这次出兵,并非意在蒙古?

  “你……”我探寻的看着他。

  他放下奶盅,背负着双手在帐内轻轻踱步:“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取大明边界,顺道收服察哈尔余部!”我眼皮不觉一跳:“大明……”把兵马不远千里的拉到这里,原来是为了避开山海关,绕道蒙古,直取大明关口。

  想从这里寻找突破口吗?从这里到北京,距离确实很近了!

  “悠然!”他倏地转身,牢牢的盯住我,“告诉我,你怎么会遇见林丹汗?难道你早就回来了?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来找我,为何要让我苦等这么久?”“你……”我心中发酸,“你以为要接近你,很简单很容易吗?”想到多年来遭受的苦楚,不由哽咽。

  皇太极见我凄苦神伤,忙走过来,拥住我细声安慰。

  我定了定神,将这两年多的种种遭遇娓娓道出,虽然我已尽量讲的轻描淡写,可是皇太极抱住我的手却仍是抖个不停,尤其是听到我在蒙古为奴为婢,饱受鞭苔,他眼底犹如卷起**般,恨声:“我定要他十倍偿还!”嗤地声,我低笑:“你和他说的话如出一辙!其实……你俩不过是宿命中的政敌,注定一山容不得二虎,国家利益摆在首位,私人恩怨倒还是其次!”我顿了顿,执著的看着他,“所以,切莫妄加冲动,因为我打乱了你原先的计划!”他明显一震,眼里涌起一股怜惜和赞许:“你一点都没变!果然……还是那个傻傻的笨女人!”“我哪里就笨了?”我噘嘴抗议。

  “不是笨,是很笨!”他揉着我的发顶,“济尓哈朗留守盛京,多尔衮此刻正在军营之中,你二人故人情谊,可要召他前来一会?”“盛京?”我不明所以,但见他一双眼深邃如海,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笑容,这个表情竟是与多尔衮一般无二。

  我心中微微一颤。方才谈及多尔衮时我已经刻意简化过程,把许多暧昧之事隐瞒未说。可是,为什么皇太极竟像是洞察到了什么似的?

  我与济尓哈朗之间可说光明正大,没有半点不可告人的私密,然而提到多尔衮……转念想到他轻薄的言语,疯狂的拥吻,我耳根子一阵滚烫,心虚的低下头,不敢再与皇太极坦然对视。

  “是啊,上个月我将沈阳之名改成”天眷盛京“,你瞧着可好?”我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那个……见面还是不必了……我的身份,有点说不清……”“身份么?”他满不在乎的笑,攥紧我的手腕,贴近他的心口,“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惟一……是我爱新觉罗皇太极的元妃!”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0:02
第十八章(1)

  雌雉事件一度成为军营中的一则趣闻,在经过上万人绘声绘色的添油加醋后,雌雉夜半飞堕御帐,竟被预言成了一个吉兆——雌雉暗喻凤凰,意指在不久的将来大金国汗将顺应天意,纳得一名贤妃!

  这个预言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先是吃惊得说不出话,后来却难以克制的指着鸟笼里饲养的那只肇事的正主儿,大笑不已:“这明明就是一只野鸡,如何就说得它成了一只凤凰了呢?”见一旁的皇太极不以为意的擦拭佩刀,我撇了撇嘴,好奇的追问,“你的看法呢?”呛地声,皇太极利落的收刀入鞘:“我倒认为这是好事!”抬头笑吟吟的睃了我一眼,意有所指的说,“可不就是一只百年不遇的凤凰么?”“呸!”我娇羞的扭头,伸手去逗弄那只雉鸟。

  营帐内沉默了十来分钟,皇太极低沉的嗓音终于再度响了起来,语音柔软动听,情意缱绻:“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我惊讶得睁圆了眼,皇太极咬字吐音极为清晰,听他念起这首诗经中的《关雎》,我依稀恍惚的记起许多年前,在一处僻静的窗外,我也曾听人这般款款吟诵。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皇太极向我走来,拉起我的手,星眸闪亮,像是有股吸力般将我深深吸住。“汉人的诗词寓意深长……悠然,我知你能懂这诗的含意,我信你能懂我的心!”我点了点头,只觉得这些年寻寻觅觅的辛苦,终是未曾白费。这一生能与他相知相守,我心无悔!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皇太极先是一脸迷惘的看着我,我将语速放慢,轻轻的将诗词重复了一遍。他忽地眼眸一亮,唇边绽开一抹幸福感动的笑意。

  大军在纳里特河滞留数日不前,皇太极似乎极怕我会突然消失,每日无暇整顿军务,只是窝在军帐内守着我。

  这时蒙古诸部贝勒率兵相继来会,众位和硕贝勒和将领对大汗莫名其妙的做法先是感到不可思议。如此挨了四五天,终于有人上奏谏言,请求速速拔营,否则将会贻误大好军情。

  皇太极对我的紧张,我不是不懂,只是每日软声宽慰,却始终难以抹去当年他失去我时的痛苦记忆,令他完全舒怀安心。

  这个时候,眼前固执的守在我身旁的,不是大金国威名赫赫,名动天下的聪明汗王,只是一个深爱着我的男人!

  我身上细碎的擦伤瘀痕,养了这么些天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在大臣们的连番上奏,乃至到最后我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佯装跟他翻脸的威逼下,皇太极终于下令大军继续西行,不过队伍仍是走的很慢。皇太极原爱骑马,但他不忍心让我穿了男装混在队伍里吃苦,便坚持乘坐銮舆,这下子愈发拖拖拉拉,竟是走了大半个月才得以靠近明边长城。

  从初遇时难以表述的震撼和惊喜中渐渐恢复冷静的皇太极,终于又重新找回那种作为未来大清创始人的睿智和气魄。可他在与众臣商讨和部署行军计划时,却仍是执意让我陪在一侧。

  我很难想像如果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会如何理解和看待他们一向敬重、爱戴的汗王,于是我执意不肯,最后在折中选择下,皇太极只得勉强答应在汗帐内竖一屏风,让我躲在屏风后默默的陪着他。

  汗王议会,和硕贝勒齐聚一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么近距离的听到代善用熟悉的温润语调,细数军情时,我仍会觉得手指微微发颤。

  间或的争辩声中,多尔衮时不时的会穿插一两句谏言,话虽不及多铎等人多,却极有压服众人的势气。

  面对像一锅粥样的议会,皇太极始终一言不发,懒洋洋的靠在鹿角椅上。我在屏风后听得一个头比两个大,这哪里是在商讨战事,简直就是各旗势力在互相钳制和打压对方。我咋舌的从缝隙里鬼鬼祟祟的往外瞧,目光所及,隐约看见皇太极宽厚坚挺的背脊缓缓坐直。

  “嗒”地声,有什么东西轻轻的敲击在书案上,原本嘈杂的军帐顿时消了噪音。帐外知了吱吱的叫着,炎炎夏日的午后,空气里有份压抑的沉闷。

  “都说完了?”皇太极的声音透着凛冽的寒意,这似乎与我熟知的他完全对应不上。这些时日他对我总是和颜悦色,就连说话都是极尽低迷温柔。

  我不由愣了愣,很难把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与皇太极联系对应起来。

  “说完了,就请诸位静下心来听听我的意思!”言辞森冷,不怒而威,皇太极不需要任何表情动作,相信仅凭这股王者的气势就足已压倒众人。

  果然,底下一片寂静,没人再敢出声哼半个字。

  “德格类!”“臣在!”皇太极伸出一指微微示意,边上立即有人将一枚金灿灿的信牌及两面巴掌大小的信旗交到站列出位的德格类手上。

  “命你率正蓝旗固山额真觉罗色勒、镶蓝旗固山额真篇古、左翼固山额真公吴讷格及两蓝旗护军将领、蒙古巴林、扎鲁特、土默特部落诸贝勒之兵,组东路军,破独石口,会大军于朔州。”顿了顿,“二十日启行!”“臣领命!”德格类捧着两蓝旗的令旗退回班列。

  “大贝勒!”“臣谨听圣谕!”代善站了出来,头略略向下低着,并不直视皇太极。

  我隐约见他步伐强健,恍惚间仍是当年那个温润的男子,并不曾被岁月的蹉跎而抹杀去淡定儒雅的气质,心中大感宽慰。

  “命你与和硕贝勒萨哈廉、硕托率正红旗固山额真梅勒章京叶克书、镶红旗固山额真昂邦章京叶臣、右翼固山额真甲喇章京阿代、敖汉部落杜棱济农、奈曼部落衮出斯巴图鲁、阿禄部落塔赖达尔汉、俄木布达尔汉卓礼克图、三吴喇忒部落车根、喀喇沁部落古鲁思辖布、耿格尔等组成西路军,自喀喇俄保地方入得胜堡,往略大同一带,设法取其城堡,会兵于朔州。西路军三十日启行!不得有误!”“臣领命,自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圣恩!”说着,从皇太极身旁的男子手中接过了信牌及两红旗令旗,仍是微低着头退回原位。

  我忍不住朝那递交信物的男子多扫了两眼,不觉又是一愣。

  这……这不是范秀才,范文程吗?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并没有眼花,这个恭恭敬敬,一脸严肃的站在皇太极阶下的男人果然便是范文程!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皇太极继续颁令。

  “臣在!”“命你兄弟三人率正白旗昂邦章京阿山、镶白旗梅勒章京伊尔登、阿禄翁牛特部落孙杜棱、察哈尔新附土巴济农、额林臣戴青、多尔济塔苏尔海、俄伯类、布颜代、顾实等组成中路军,七月初五自巴颜朱尔格地方,入龙门口,会兵于宣府。”“是,臣等领命!”“至于两黄旗……”皇太极腾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环顾众人,沉稳的语调丝毫没有走样,“阿巴泰!豪格!你二人与超品公杨古利、正黄旗固山额真纳穆泰、镶黄旗固山额真梅勒章京达尔哈、汉军固山额真昂邦章京石廷柱、马光远、王世选、”天佑兵“都元帅孔有德、总兵官耿仲明、”天助兵“总兵官尚可喜、嫩科尔沁国土谢图济农巴达礼、扎萨克图杜棱、额驸孔果尔、卓礼克图台吉吴克善等,随我一同率大军入尚方堡,由宣府攻略朔州一带。”从范文程手中徐徐接过两黄旗令,冷声,“如此……诸位可有异议?”军帐内寂静了三四秒,忽然哗地一声,劈劈啪啪响起一片甩袖声,我眯眼一瞧,所有人都矮了半截,齐声高呼:“大汗决策英明!臣等心悦诚服!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极倨傲的看着一列人奉旨鱼贯出帐,最后只留下范文程一人。

  “范先生以为如何?”我些微吃惊,虽然对历史上评述的皇太极对待这位满清第一汉臣相当的礼遇和信任,但亲耳听到这声“范先生”,我仍是不大敢确信。

  “奴才无异议!”皇太极点头,忽道:“有件事想请教先生……”范文程啪地甩袖,打千:“大汗谕旨,奴才洗耳恭听!”皇太极背着手离开书案,在帐内踱了两圈,忽然停住,侧目向屏风这边看来。我在屏风后触到那双熠熠生采的双眸,心里怦怦直跳,红着脸缩了回去。

  “如若我要纳一名女子为妃,该当如何?”声音平稳有力,不容置疑。

  范文程抬头,露出困惑的眼神。皇太极逼近一步,掷地有声的道:“我要给她最高的地位和荣宠!”范文程明显一颤,眼中滑过一道惊异:“大汗!奴才以为……中宫主位人选不可动摇,此乃国之根本!”虽然他的回答甚是谨慎,但面对皇太极脸上升起的寒霜,仍是让他吓白了脸。

  “我……要她做我的妻子!你需得让她堂堂正正的站在我身边!”“大汗!”范文程紧张的滴汗,光洁的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颈子滑进衣领。

  我叹了口气,怅然出声:“何苦为难范先生?”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百感交集的迎向皇太极。

  皇太极脸色阴郁沉重,一言不发。

  我转头面前范文程:“范先生起来吧。这件事只当大汗未曾向你提起,你忘了便是。”余光瞥见皇太极拳头捏紧,骨节竟是微微发白,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做不做你的妃子其实并不重要……”瞧他满脸的不甘心,心底只怕早刮起了**。可是……我说的当真是真心话,做不做他的汗妃,一点都不重要!也许他会觉得这样很委屈我,但是经历了那么多年生死别离,寻寻觅觅,我早把这些虚名看淡。旁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会回到这里,只因为这个时空里有一个他!

  为了他,我什么都不会在乎!前一生,我可以为了他而死!这一生,我亦只为他一个人而活!

  “奴才斗胆出个不太高明的主意!”范文程突然略带颤抖的拔高了声。

  皇太极眉骨一挑:“什么?”“如若大汗执意如此,那便先给出一个令众人满意的家世吧……”范文程乖觉的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可皇太极如何会不懂。我眼瞅着他深邃的眼底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泽,一颗心竟是没来由的狂跳起来。

  天聪八年,明崇祯七年七月初七,皇太极命豪格等人,带兵前往尚方堡,拆毁边墙。在此行动之前,大明边关守军竟是毫无察觉。翌日,皇太极亲率大军由尚方堡顺利进入明朝边境,直取宣化府。

  同时阿济格、多尔衮等人率中路军攻打龙门。

  宣府守军用炮火防卫,大军未能得手,被迫转向应州。

  初九日,皇太极率大军至宣化城东南隅驻营,掠夺周围牲畜财物,焚其庐舍,毁其庄稼。

  十一日,中路军在阿济格三兄弟的带领下攻打龙门未果,转而攻下保安州、延庆州等地,战火直逼大明京师。

  皇太极在关注和统筹部署其他三路军的转战路线的同时,将自身大军向西推行至新城。

  十三日,大金军队抵达东城,皇太极向明朝代王投送书函,约其遣使议和。同时,西路军在代善的带领下占领得胜堡,转而进攻怀仁、井坪,直至朔州。

  七月廿二,皇太极领兵围攻应州,下令代善等人率军赴马邑驻扎,阻御大明援兵。而中路军则攻下保安州,赶到应州与大军会合,一同攻城。

  七月廿八,东路军德格类率兵杀入独石口,取长安岭,攻赤城,最后亦至应州会师。

  四路大军基本按照皇太极战前部署作战,虽然过程中也有一些细小变化,但大体没有脱轨,而且就算一开始有少许城堡未能如计划的那样攻克,但四路军在不同地点同时作战,皇太极审时度势,指挥其进退有序,首尾呼应,照样配合得天衣无缝。

  短短一个月,让我对皇太极这个天才,在军事方面的统帅能力更加有了深刻的认知,以至于每次在他身后目睹他的豪情万丈,我就像着了魔般,目光痴痴的追随着他,贪婪的捕捉他在战场上驰骋飞扬的每一个精彩瞬间。

  如果……有架相机就好了!我舔了舔唇,有些痴心的想,如果能把这样令人心折的皇太极拍下来,该会让作为摄影师的我多有成就感啊!

  满足!自豪!我笑得合不拢嘴,这样优秀的男人,居然会是我步悠然的爱人!老天待我真是不薄。

  大军顺利攻下应州,八月初二,皇太极命令各路人马进攻代州,分配作战路线如下:东路军至繁峙,中路至八角,西路至三岔谷应泰,大军暂驻应州按兵不动。

  这一日忽闻前锋将领图鲁什自归化城传递回消息,上月二十五日察哈尔阿牙克喀塔喜木里克喇嘛寨桑、古木德寨臣寨桑等同察哈尔汗妃高尔土门福晋,率一千两百户来降。

  听到这个消息,皇太极喜怒不形于色,我却是暗暗心惊,林丹汗的高尔土门福晋居然脱离丈夫,投降大金!这是否暗示着大草滩那边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八月十三,皇太极率大军开拔应州,袭取大同。两天后,东、西、中三路大军在大同城下陆续会合,皇太极遣书大同守将总兵曹文诏、阳和总督张宗衡,令其议和。大同守将,甚至明代王之母杨氏亦一度赞同议和,然而没过多久,大同方面传回消息,明崇祯皇帝下达圣旨。

  大同守将将圣旨张贴在北楼口,其文曰:“女真原系我属国,今既叛犯我边境,当此炎天深入,必有大祸。今四下聚兵,令首尾不能相救,我国人有得罪逃去,及阵中被擒欲来投归者,不拘汉人、女真、蒙古,一体恩养。有汉人来归者照黑云龙养之,有女真、蒙古来归者,照桑噶尔寨养之。若不来归,非死于吾之刀枪,则死于吾之炮下,又不然,亦被彼诬而杀之矣!”观其之意,竟是想反过来策动大金内部的汉人、蒙古人造反。

  我原以为皇太极必然动怒,可谁曾想他听范文程译完那道圣旨之后,沉寂半晌,忽尔大笑三声。一干武将在底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皇太极冷笑过后,蔑然轻嗤:“自我入境以来,近两个月余,蹂躏禾稼,攻掠城池,明边竟无一人出而对垒,敢发一矢!”伸手指向范文程,傲然道,“你这就替我写一份书信给张宗衡,就说我皇太极向他和曹文诏二人叫战,命他们集合各路人马出城与我大金会战,一决胜负!哼……我且让其十倍兵力,若他出兵一万,我便只以千人应对;若出兵一千,我仅以百人应对!绝不食言!”面对他的自信与傲气,帐内所有人屏息无语,好一会儿,也不知谁叫了声:“好!”大金官兵轰然喝彩,人人都咧大了嘴,对明朝文臣武将表现出极度的不屑鄙视之意。

  “奴才……遵旨!”范文程恭恭敬敬的退开,研磨铺纸。

  我在屏风后心跳飞快,少时范文程书写完毕,而皇太极的口谕也早在八旗军营内传开。比起崇祯那道略显矫情做作的圣旨,皇太极豪迈与张狂的挑战谕令,更显其胸襟胆色。

  两者相较,崇祯以及他手下的那群虚妄无能的文臣武将,如何能和骁勇善战的八旗将士相提并论?

  果然,皇太极的挑战书没有得到明将的回信,大同守将紧闭城门,不但无一人敢出门迎战,就连回应皇太极挑战的胆量也没有。

  我嘘叹之余,竟也有种失望之感,说到底我毕竟也算是个汉人。如今虽说跟了皇太极,两国交战,我必然倾向皇太极一边,但是眼看大明王朝的汉人们如此不争气,也真是叫人灰心丧气,对他们失望透了。

  难道,大明自袁崇焕之后,就再没一个像样点的武将了吗?

  八月十九,皇太极弃大同,转攻怀远。

  八月廿七,全军正准备攻打左卫时,察哈尔窦土门福晋在部将多尼库鲁克的护送下,不远千里的从大草滩赶到大金军营,晋见天聪大汗。

  事出突然,很多人觉得这就像是意外之喜,据说窦土门福晋带来了部民六千户,财产无算。

  先是高尔土门福晋,如今又是窦土门福晋……林丹汗肯定出了什么事了,想想当时他听说毛祁他特想要投靠皇太极时,气愤跳脚的模样,就可以猜想得到他若是还有能力阻止,绝无可能会放纵妻子投奔自己的死敌!

  来降兵马被喝令停驻在木湖尔伊济牙尔,不许近前,只由马多尼库鲁克陪同窦土门福晋到大金军营面见御驾。

  多尼库鲁克在回答皇太极的询问时,我瞅见巴特玛。璪侧坐在椅子一角,容颜憔悴,虽然脸上看得出精心打扮过的痕迹,但那缕勉强的笑容,却始终别扭的挂在她的唇边。她显得那般的落寂而萧索,原本圆润的脸颊凹了下去,下巴变得尖细,肩膀微缩,目光流转间有一抹不确信的茫然和麻木。

  我静静的留心了她小半个时辰,竟然连皇太极和多尼库鲁克之间的对话也未曾留心。过了好一会,巴特玛。璪的双靥噌地像是被火烧着般红了起来,木然的眼色开始变得有些局促和羞涩。

  我瞧她悄悄在座位上向皇太极羞怯怯的投去一瞥,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胸口像是猛地被人砸了一记重锤!

  “请大汗万勿推辞!”多尼库鲁克诚恳的将手放在胸前,行礼。

  皇太极冷哼:“别说林丹汗此刻还没咽气呢,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绝无可能会娶他的福晋!”多尼库鲁克诧异的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太极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他:“你们暂且退下吧!”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威严,多尼库鲁克无话可说,讪讪的领着窦土门福晋出了幄帐。

  我低着头冥思,面前有团阴影笼罩下来,皇太极温暖的手握住了我:“你别想太多……”“我没想太多……”我忽然笑了,歪着头笑睨他,“是你想太多才对!”皇太极像是松了口气,轻轻将我鬓角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

  “林丹汗病了吗?”“嗯。”“什么病?”皇太极沉默片刻,吐气:“痘症。”“痘……”我惊讶的仰头。天花啊,这在古代不就是绝症吗?

  “会死吗?”“不知道。”垂目,似乎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的加了句,“不一定出痘就会死,大贝勒在二月里亦曾见喜,如今不照样生龙活虎?”代善?!我瞪大了眼,代善得了天花?天哪,那该有多凶险,虽然最终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但在当时只怕也是生生的要去他半条性命。

  皇太极神情极为淡漠,似乎代善的是生是死,完全与他无关。又或许,在他心里巴不得代善早早一病不起。

  “你……”“心疼了?”他表情古怪的看着我,扯动嘴角,“他对你而言,果然还是特别的,即使老迈衰弱,不复当年之勇……这样看来,十四那小子根本没法和代善相提并论!”他目光深沉,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漩涡在搅动。在我涨红脸动怒之前,他突然伸指点住我的嘴唇,轻声吁气,“别恼!是我不好!”声音里透着懊恼和无奈,“我会记得答应过你的事……只要他行事别太过分,我绝不会动他分毫!”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0:35
第十八章(2)

  八月三十,皇太极率军攻万全左卫,代善统领正红旗打头阵,竖梯登城,明守军四面皆溃不能挡。到得闰八月初四,金兵入城,搜剿明兵近千人。在城里待了三日,皇太极决定班师出边。

  终于……要结束这场掠边行动了!得知这个消息,不得不承认我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和欢喜,毕竟面对战争,特别是面对满汉之间的战争,我是最不乐见的!

  回城路上,由于掳劫的财物数目比较庞大,队伍相对走的较慢。加上皇太极似乎有意拖缓行程,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逶迤而行,竟是比来时更慢。

  我管不了那许多,如今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皇太极静静的依偎在我身旁,这样平静而又安详的幸福感已经足够令我感到万分的满足。这,不正是我苦苦追寻四百年时空阻隔,向上苍恳求的幸福么?

  我只需要默默的守在他身边,品尝着他给予我的幸福!这样,就足够了!

  “别动!”“嗳,做……做什么?”薄被下的大手在我赤裸的肌肤上游走,我犯困的睁开眼,双靥滚烫。

  脚踝上突然一紧,那只手包住了我的右脚。皇太极侧身背对着我坐直了,从这个角度看去,我只能见到他健硕的背部和小半张侧脸,金灿灿的阳光从天窗的气孔上投射进来,光线打在他的面颊上,令他周身的轮廓线条勾勒出一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感。

  他只是静静的不说话,抓着我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微微发窘,撑起半边身子,娇嗔:“做什么呢?”伸腿踢了踢,“你该起了,一会儿大臣们就该进来面圣议政了。”“嗯。”他轻轻答应一声,好像听到我说的话了,又好像完全没听进去。

  我叹了口气,正欲使劲抽回脚时,他忽然闷声问:“这脚……冬天还会冻疮裂口么?”“啊?”我呆住,他扭过头来,疼惜的看着我。

  我微微抽气。这双脚……

  在我还是东哥的时候,犹记得那年被拜音达理掳劫,以至于冻烂了一双脚。打那个时候起,每到冬季,脚上自然会生出冻疮,红肿发痒,疼痛难当。若是冬日气温极低,冻疮甚至还会溃脓。

  所以,一到天冷下雪,皇太极就会习惯在夜晚入睡之前,替我按摩脚底,活血散瘀。有时候我麻痒得难以忍受,他为了防止我指甲细长将红肿的脚面抓破,总是温柔细心的替我挠痒。

  想到这里,我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往日的点点滴滴都汇聚和珍藏在我心头,永不忘记。

  “不会了……”鼻音浓重,我吸气,展颜扯了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哦。那就好!”欣慰的笑了下,皇太极低下头亲了亲我的脚面,我羞涩得涨红了脸。“我希望你以后都不用再受任何的苦痛,我要你这辈子幸福无忧!”

  少时洗漱妥当,贝勒和大臣们一个个进来,我仍是坐在屏风后面享受着“垂帘听政”似的特级待遇。

  “恭喜大汗!”今儿个不同往日,听上去每个人都笑嘻嘻的,甫一见面,就有不少人连声道贺。

  “什么喜事?”“才在外头接报盛京快马传到的喜讯,大妃在十六日顺利诞下了八格格!”怦!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随即恢复冷静。

  皇太极忽然笑了起来:“是么?生了位格格?好!很好!果然是天大的喜讯!值得称喜!”帐内群臣顿时朗声大笑,场面热闹非凡。

  我心里别扭,不就是生了个女儿么?这帮大臣至于在那瞎起哄吗?明知道皇太极膝下男丁薄弱,科尔沁的子嗣尤其珍贵,如今哲哲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布木布泰亦是三女,这姑侄俩要是再生不出个儿子来,急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只怕这会子在盛京中宫殿,哲哲正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在那痛哭流涕呢。

  出了会神的工夫,朝会就这么草草的散了,皇太极低头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卓礼克图台吉请留步!”混在人群里的吴克善笑吟吟的接受众人的贺喜,正准备迈腿出去,听到这话,脸色微变,慢腾腾的靠了过来。

  等帐内的人都走空了,皇太极从案上抬起头来,我虽瞧不见他是什么表情,可对面的吴克善却是一脸的心虚,额上沁了一层汗珠,右手食指不自觉的伸入领口,轻轻扯松领子。

  “吴克善!”人走光了,皇太极的语气也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深沉和犀利,“科尔沁为我爱新觉罗的血脉延续又添了一分心力,我大金与科尔沁联姻果然深得天意!”这两句话说的不阴不阳的,似乎带着一股子怨气。吴克善低下头去,嗫嚅:“臣等有负圣眷龙恩。”“你别这么说。”皇太极不冷不热的笑了两声,越发的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吴克善,我想与你科尔沁再度联姻,亲上加亲,你意下如何?”吴克善神情大变,瞬息间虽强压下惊愕之色,却仍是不免惶恐:“臣谢大汗美意,只是……只是族中暂……暂无适婚女子……”“哦?”椅脚拖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皇太极的声音冷得像是长白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只是你家中无人吧,科尔沁总是会有人的……”抬头望着帐顶,那只雉鸟在竹笼子里兴奋的蹦达,“或许,我喊错人了,应该让巴达礼留下才对!”吴克善明显一颤,脸色刷地白了。

  巴达礼,原科尔沁首领贝勒奥巴之子,奥巴死后,首领贝勒一职由巴达礼继承。如果选了他们一族的女子进宫,那么哲哲和布木布泰在后宫里那么多年的努力,换来莽古思一族兴旺强大的成果将完全付诸东流。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太极的确需要仰仗科尔沁强大的实力支持,但是哲哲和布木布泰接二连三的生下六个女儿的事实,也逼迫吴克善不得不屈服。

  “大汗……您……”皇太极缓缓将目光收回,和颜悦色的看着惊慌失措的吴克善,柔声问道:“我听大玉儿说她有个姐姐,长得娴静秀丽,品貌出众。你如何就瞒我不报呢,难道是舍不得这个大妹妹么?”吴克善大吃一惊,嘴巴张了张,最终在皇太极的逼视下沉默的低下头去。

  “我见过你大妹妹的画像了,很是中意。这样吧,等这头的事一完,你便直接回科尔沁准备亲事,然后把你大妹妹送进宫来。”顿了顿,柔声笑起,“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她,不会亏待了你们科尔沁……”吴克善哑巴吃黄连,僵硬的梗着脖子,从皇太极手里将一副卷轴接过,哑声道:“是,臣明白了。”等吴克善踉踉跄跄的走出帐外,我茫然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样做能行么?”“怎么不行?”嘴角含笑,一抹冷意笼罩住他的双眸,“真该感谢哲哲的八格格,她可出生得太及时了!”“哲哲的八格格?”我噘嘴,闷闷的说,“难道不也是你的八格格么?”皇太极冰冷的面具迅速融化,他捏着我的下巴,轻声嗤笑:“我的悠然在吃味呢。”“胡说!”我拍开他的手。

  “悠然……唉,悠然!但求你能明白我的心……”“我明白。”我靠在他怀里,盯着他衣料上的龙形纹理,细若蚊蝇的感叹,“我爱的男人,他的名字叫皇太极……爱新觉罗皇太极!他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平凡的男人!所以……”我仰起头来,点着脚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既然已经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你,那么我会选择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皇太极的眸瞳遽然转黑,深沉而又柔情四溢:“悠然!委屈你了……”我故作霸道的戳他胸口,鼓着腮帮子说:“既然知道委屈我了,那以后就要乖乖听我的话……”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指,低哼:“疼……”我朝他瞪眼,他轻笑,“我是说你的手会疼!”“贫嘴!”“不敢……”他用力搂紧我,“以后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只要你肯答应嫁给我!”“哦——”我故意拖长音,“我要考虑考虑……”“考虑什么?”他开始沉声磨牙,十指动了下,作势预备挠我痒。

  我咯咯大笑,身子不自觉的扭动起来,他托住我的脑后,忽然压下脸来,热切的吻住了我。

  “悠然……在这之前,请你先委屈再做一回哈日珠拉吧!”唇舌纠缠,我含糊的逸出最后一声吟哦。

  到得月底,有线报传回,察哈尔林丹巴图鲁汗病故!这位少年登位,雄心勃勃的想如同努尔哈赤统一女真那样统一全蒙古的男子,最终在大草滩郁郁而终,终年四十二岁。

  林丹汗死后,汗位由嫡长子额哲继位,据闻喀尔喀却图台吉已率领他的人马离开,转入青海。林丹汗遗留部众除一部分跟随苏泰母子由大草滩返回鄂尔多斯外,其余人均作鸟兽散,大部分就和高尔土门福晋、窦土门福晋一样,陆陆续续的辗转投靠了大金。

  林丹汗的叔父毛祁他特最终也未在科尔沁久留,我不清楚他和科尔沁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最终到底还是明智的选择了皇太极。

  许是这几日日有所思,到得夜晚我竟接连数日频频梦见多罗福晋苏泰、囊囊福晋娜木钟、还有伯奇福晋、泰松格格、淑济格格、托雅格格……梦里颠倒,众相凌乱,搅得我白天醒着时脑子也是迷迷糊糊的,不甚清醒。

  囊囊福晋……她应该已经分娩了吧?那个曾经被视为能带来吉兆的婴儿,没曾想最后的命运竟是一出生就失去了父亲!

  我在屏风后长吁短叹,额角太阳穴上隐隐胀痛,我用大拇指轻轻按着,没揉上几下,就听代善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林丹汗之妻窦土门福晋,乃上天所赐,大汗宜娶之……”我惊异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代善……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不宜纳此福晋,把她配予家室不睦的贝勒吧。”皇太极淡淡的拒绝。

  “大汗!窦土门福晋乃上天所赐,大汗若不纳娶,恐违天意!”“天意?”皇太极冷笑,“因何见得是上天所赐?”“大汗难道忘了,三个月之前,雌雉西来,夜入御帐,这难道不是上天谕之吉兆?”“呵……”皇太极猛地畅然笑起,殿上众人许是从未见他们的汗王如此真心实意的欢笑过,不禁一齐愣住了。

  我在屏风后苦笑连连,此时皇太极心里想的可与代善他们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蒙古风俗与女真风俗大致差不多,但是蒙古女子的待遇可比女真女人强百倍,蒙古女子若是丧夫,有继承丈夫财产的权力。但是在这个男权强盛的时代,女人又不得不依附男人而活,那么等到这个寡妇再嫁时,前夫留下的财产将成为她最好的嫁妆。

  如今既要合理的继承林丹汗的财产和部民,又要让这些部民心悦诚服的归顺大金,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林丹汗的福晋。

  如果仅从政治面考虑,代善的提议确实不失为最最稳妥的好办法。

  “大汗非好色多纳妃子之辈……若是大汗真如古代暴君那般,荒淫无度,贪恋女色,臣等不仅不会劝纳,必当极力劝阻……然而我大金国汗修德行义,允符天道,受天眷佑。汗思所洽,凡兄弟臣民,咸安乐利,是以百姓拥戴,视汗如父!臣时常在想,不知该用什么办法使大金国库充盈,治臻殷富……”“你……”皇太极气噎,代善浑然未觉,仍是诚心劝谏:“汗若富裕,则国民康乐,汗若贫乏,则国民受苦。臣今日所言,若心与口违,必得天谴!大汗若娶窦土门福晋,则民心慰悦,若不娶,则民心怨甚……”“代善!你大胆!”砰地声,皇太极拍案而立,手指着阶下的二哥,暴怒,“你这是在威胁我么?”代善惊讶的看着皇太极,不明所以,阶下众人亦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臣不敢,臣不明白……”“你不明白?”皇太极冷笑,“难道我就一定得听你的,娶了那个寡妇不可么?我要娶什么样的女人,我自己难道不比你更明白!”我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太极的小性子果然又发作了,好像……每次事情摊到代善或者我的头上,皇太极就会失去冷静。

  “大汗息怒!”一时间帐内所有部将齐刷刷的跪地,“臣等以为大贝勒所言无有不妥!大汗请三思!”皇太极沉默不语,透过缝隙,我清楚的看到他死死捏紧的拳头,骨节凸起,泛成一片灰白。

  死水般的沉寂!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帐内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众人仰望着头,期待的看着皇太极,等待着他的答复。

  冷静啊,皇太极!拜托你冷静一点!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焦急的扒着屏风,恨不能冲出去劝阻他的冲动,抚平他的愤怒。

  “此事……容后再议。”终于,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皇太极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他跌坐回椅子,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瘫软的倒在座位上。

  总算没有再起冲突,我松了口气,等人走光了,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悠然……我对不起你。”他把头埋在我胸口,像个孩子般无助的搂住我的腰。

  “快别这么说!”我勉力一笑,故作轻松的说,“你是大金国的汗王,将来还会是……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脆弱,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生离死别尚且不能把我们分开,还有什么能阻隔我们的呢?”他身子有些发僵,动也不动的窝在我怀里。

  我蹲下膝盖,仰望着捧起他的脸:“如果我没有出现,你会不会娶窦土门福晋?”他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我,“我要听真话。”“会……你不在,我娶谁都没分别!”我会心一笑:“那么,请你不要顾忌我太多,按照你原本想的那样,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当初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绝不允许你再有半点的犹豫!你是最棒的,你会……名垂清史!”“名垂青史?”皇太极笑了,笑容里添了几许欣慰,冲淡了无奈的抑郁。“傻女人,我没那么伟大!你太高看我皇太极了!”“爱屋及乌嘛!”我恬着笑脸打马虎。心里却在嘀咕,我说的可是“清史”,不是“青史”……不过,不管是哪个史,关于爱新觉罗皇太极的功绩,相信必然会永载史册,功过自由后人裁夺。

  迎娶窦土门福晋的事拖了三天,在朝臣们的极力再三劝谏下,皇太极终于应允了这门亲事。九月初三,大金派遣巴克什希福前往木湖尔伊济牙尔说亲,多尼库鲁克听闻后喜出望外,当即表示要把窦土门福晋送至军幄中与皇太极完婚。

  皇太极随即拒绝,命希福等人将窦土门福晋先行送回盛京皇宫,又书信与哲哲,叮嘱不可怠慢。

  安排好窦土门福晋的事后,有关于我身份的事项也慢慢被定夺下来。我不清楚背地里皇太极到底与吴克善是如何沟通商榷的,总之,军队快到辽河时,科尔沁等蒙古诸部的贝勒来向皇太极请辞,皇太极竟让我也收拾了几件行李,然后亲自领着我,将我送到了吴克善的帐内。

  吴克善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我低下头一言不发,心里紧张得半死。

  “你好好待你妹妹……一个月后,我要在盛京见到完整如初的她。你这个大妹妹若是瘦了一两,哲哲和布木布泰只怕会担心得瘦上一斤!”皇太极冰冷的话语不仅让吴克善打颤,就连我,也是一阵发寒。

  交待完最后几句,皇太极凝目盯着我恋恋不舍的看了好半天:“我在盛京等你……”“嗯。”“你一定要来!”“我一定来。”“我等你……”“嗯。”“我要你成为我的新娘!”“嗯,我会是你的新娘,人人称羡,天下最最幸福的新娘……”吴克善强忍的不满,在皇太极走后,终于忍无可忍的发作出来,但他又不敢对我太过放肆,只得冲我横鼻子竖眼的哼哼:“会骑马么?”“会的。”我甜甜一笑。今后得有一个月的时间需要这位贝勒爷多关照,我如何敢对他无礼,拍马奉承还来不及呢。

  吴克善命人牵了一匹花斑母马给我,我轻轻松松的翻身上马。

  “女真人?”他诧异的瞟了我一眼。

  “不是。”“难道……你是汉人?”“不是。”我咧嘴笑,把皇太极事先教的话说了出来,“我是蒙古人,察哈尔毛祁他特是我的养父!”他果然瞪大了眼珠子,“我叫哈日珠拉!哥哥,以后请多关照!”“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的女儿,你……难道是你?”我装出一副无辜天真的模样,腼腆的低下头:“与你的婚事不成可不能怪我,其实是我养父想把我嫁给大汗……但是大汗觉得察哈尔已经有个窦土门福晋入主后宫了,若是再加上我,对于科尔沁来说就太不利了。大汗心里其实更加看重与科尔沁的联姻,所以他认为我既然姓博尔济吉特氏,与毛祁他特又不是真的血缘亲人,与其与察哈尔攀亲,不如让我改了身份,变成科尔沁的格格进宫。这样一来,科尔沁在大金的地位可以更加巩固!”“不错!”吴克善沉声,“林丹汗败亡了,他的余部若是不想被鄂尔多斯人吞并,只得来投奔大金。林丹汗有八大福晋,听闻窦土门福晋还只是姿色平平之辈,他的多罗福晋却是貌美如花,盛传与亡了海西四族的女真第一美人不相伯仲,这样的女人一旦入宫……”我心里一懔,他这张乌鸦嘴,还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泰酷似东哥的容貌,早就成了我心底难以触碰的一根刺。我甚至不敢想像,若有一天皇太极见到了苏泰,他会是何种反应。

  “哈日珠拉!”吴克善大声喊我的名字。

  “嗯?”我茫然的回头。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吴克善的妹妹!你是科尔沁草原的格格,博尔济吉特哈日珠拉!”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1:15
第十八章(3)

  皇太极下的聘礼差不多在我们回到科尔沁时的同一时间内送至,莽古思与寨桑大概早就听吴克善提过这事,又或许吴克善之所以敢把我领回家,早得了长辈们的首肯。

  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所以在名义上便是寨桑侧福晋的女儿。寨桑侧福晋与我本就相熟,原就对我颇有好感,我再花点心思投其所好的拍拍马屁,这个额娘倒也很容易的就认下了。

  莽古思年迈,族中事宜早就交给寨桑打理,对于这个名义上的阿玛,说心理话我有些惧怕他,他比吴克善难捉摸得多。好在大家彼此相处的时间不会长,我只要熬个十天半月的,也就回盛京见皇太极了。

  我心里高兴,对这些烦心事也就不再多放在心上,只专心的等着做皇太极的新娘。

  十月初,送亲队伍终于在吴克善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从科尔沁启行。

  这是我人生里唯一一次觉得充满甜蜜期盼的旅程!

  送亲队抵达盛京的时候是十月十五,不用吴克善吩咐,盛京那边早有人出城相迎,在城外安排好下处。天刚擦黑,丫头婆子们便进房来替我梳妆,我瞪着炕桌上红艳艳的大红嫁衣,有种恍惚做梦的飘飘然。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往后推移,我的心跳慢慢加快,于是着急的催她们手脚再快些,没想竟惹得她们一片嗤笑。

  “格格真是等不及要见新姑爷了!”我厚着脸皮任她们的取笑,含糊的说:“是啊,等太久了……”换来的自然又是一片笑声。

  “下雪了!”门帘子掀开,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的跑了来,“外头下大雪了!”我不禁一愣。

  “好事啊!这是吉瑞之兆,再没比这更好的事了。老天爷也来祝贺我们格格新婚大喜呢。”我点点头,不觉笑了:“我喜欢雪……”如果在现代,是否应该穿上洁白的婚纱呢,只是不知道皇太极穿上西装会是什么样子。

  雪下得极大,到得午夜时分,地上已是厚厚的积了一层,送亲队终于开始行动起来。穿戴妥当,换上大红嫁衣的我,头上顶了大红喜帕,由喜娘扶着颤巍巍的上了马车。

  车轮在雪地上碾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我依稀听得城门打开,车队进入了盛京。深夜似乎格外的宁静,我轻轻嘘了口气,突然一阵整齐划一的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街上乱哄哄的响起阵阵欢笑声。

  “格格!”喜娘在窗外低声叮嘱,“姑爷家派人来接您啦!”车帘子打开,我感觉有人靠近,然后一双胳膊把我从车里抱了出去。我嗅了嗅鼻子,这人身上有股烟草味,原来是我的“哥哥”吴克善。

  他抱着我走了十来步,停下,沉声说:“我把妹妹送来了!”对面有人应了声,黑暗中感觉自己从一双臂弯中被移交到了另外一双强壮的臂弯里。这是谁?是皇太极来接我了吗?

  “你放心……”声音低醇如酒。

  我猛地一颤,怎么是他?怎么居然是他?

  “有劳大贝勒多费心了!”代善轻柔的一笑:“应当的。”说完,抱着我稳稳的转了个身。

  我耳朵边上嗡嗡直响,像是盖头里钻进来无数蜜蜂。真的是代善……真想不到居然会是代善来迎亲!

  迷迷糊糊间也搞不清是什么时候代善把我放下的,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坐进了一顶暖轿内。轿子晃晃悠悠的继续走了半个小时,这才停住。

  “咯”地声轿子被放到地上,我觉得脚冻得有些麻,微微跺了两下,窗外喜娘的声音立即传来:“格格莫要急啊。这是规矩……咱们已经到宫门前了,姑爷家要扳扳新娘子在家时的格格脾气,自然不会那么快来应门的……”“咝……”我呲牙吸气,这算什么破规矩?在现代可只见有新娘不开房门,伴娘隔门索要红包,急死新郎加伴郎的规矩。这满人怎么那么麻烦?扳脾气,其实说白了就是给女方使下马威吧?

  我有些不满的噘起了嘴。

  “嘎吱——”厚重的门板开启声,一片着急的喊声一连迭的传出:“快!快!快进去!”“怎么回事?”喜娘迷糊的嘀咕,“这憋性儿不是得憋上一会儿的么?”“憋什么呀!”有太监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我的姑嬷嬷,大汗在里头听说新娘子在门口憋性儿,差点儿龙颜大怒,下旨说若是冻坏了汗妃,就要了咱们的脑袋。”“可是……不憋性……”喜娘张口结舌。

  “还憋个什么劲呀,大汗说了,这位新娶的汗妃,谁敢给她憋性儿,就是给大汗使性儿……”我噗哧一笑,若非要保持住该有的端庄仪态,我早在轿内笑翻了。

  轿子被平平稳稳的抬进了大门,先还听喜娘咋咋呼呼的小声惊叫,到后来竟是再没听到她半点声音。轿子走了一阵,忽然有些倾斜颠簸,我略略扒住轿身,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估摸着已经到了翔凤楼前了,轿夫们正抬轿上阶梯呢。

  想到这个翔凤楼,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甜蜜的悸动。

  临分别前,皇太极曾对我说,为不忘雌雉之恩,特下谕旨把皇宫最高建筑,后宫门庭的三重门楼命名为“翔凤楼”!并且还玩笑说,要把那只雌雉供养在楼内,不容他人亵玩宰杀。

  穿过翔凤楼,便听得丝竹之声喜气洋洋的闹腾起来。我越发的紧张,虽然心里念了一百遍皇太极的名字,可手心里仍是兹兹的往外冒汗。

  鼻子里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熏味,我皱鼻屏息,差点控制不住鼻头发痒打喷嚏。

  “新娘下轿——”心里一个咯噔。来了!我马上就能见到皇太极了!不由一阵兴奋,摸瞎似的抓着喜娘冰冷的手腕,一步步的往轿外挪。

  轿帘完全敞开了,我从盖头底下能清晰的看到一片晕黄明亮的火光,轿外空地上的积雪已经扫尽,连着轿身铺着一幅明黄色的御用地毯。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踩上那幅黄毯。

  “咻——”破空之声扑面传来,我神经线猝然绷紧,下意识的就想往外头冲,却没想胳膊被喜娘紧紧拽住,无法动弹。

  “别动啊,格格!”吋!有东西撞在了轿门顶上,然后落到黄毡子上。

  是枝箭!一枝早已去掉箭镞的苍头箭!

  咻——吋!

  又是一枝!

  接连三发,我瞪着地上躺着的三枝箭,眩晕的晃了晃身子。这……这就是所谓的射轿门?哇靠,这要是射偏了少许,即使是苍头箭,也会让人伤筋裂骨的!

  我吞了口干沫。惶惶不安的想,接下来还有什么恐怖的事在等着我?天哪,为什么结个婚居然这么麻烦?

  轿外的温度明显要低许多,可身上的新娘嫁衣并不厚实,我冻得瑟瑟发抖。转念间听见司仪的声音又在那高喊:“跨火盆!”眼前顿时被人搁下一只炭烧的火盆来,我当时感动的真想蹲下地去烤火。可是喜娘绝对不会乐意,她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硬拖着我迈过那盆暖意融融的炭火,我只得可怜兮兮的跟着她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就在我冻得牙齿忍不住上下打战的时候,我终于被一群仆妇簇拥着带进了一间暖房,热气迎面扑来。我松了口气,这算到哪了?该是新房了吧?阿弥陀佛,总算可以歇一会,不必再折腾了。

  奇怪啊,刚才明明还好多人的,现在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好奇的晃动脑袋,折腾了半夜,早已累得又睏又乏,特别是头上顶着的珠钗头饰,实在是太沉重了,压得我脖子酸疼。

  又独自沉闷的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人答理我,我也搞不太懂这婚到底是怎么个结法,有心喊人偏有不敢,这万一张嘴乱叫坏了规矩,那可就给皇太极丢尽了脸面。于是只得硬撑着,继续呆坐,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眼皮开始不听使唤的耷拉,脑子里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格格?!”有人在耳边不敢置信的扯着嗓子尖叫,“天哪,我的格格!您怎么睡过去了?”“啊……”我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大红喜帕早不知道丢到哪去了,我正侧卧着趴在一张柔软的裘皮上,“啊……什么事?可以吃早点了吗?”“噗——”身前一大群人发出一阵哄笑。

  我这才完全清醒出来。

  坏了!眼前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只见喜娘的一张脸绿得像是屋顶的瓦檐:“格……格!”我瞧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更像是在想一把掐死我了事。

  我急忙坐直了身,对面有个小丫头脚步轻盈的走过来,蹲下身替我把压皱的嫁衣给细心的捋平了。

  我顿生好感,不由冲她咧嘴一笑。

  “主子,奴婢名叫未央,是大汗指派奴婢过来服侍主子的!”未央……我眨了眨眼。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骨子还透着清新的稚嫩,一张娇嫩如雪的脸上充满了纯真,眼波灵动,清澈如水。

  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

  “格格!”喜娘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小声抱怨,“您这正在坐福呢,怎么可以睡过去呢?”我顿时大窘,眼珠一转,已看清此刻自己正坐在一座军帐之中——女真人成亲,因时逢战乱,往往有把新娘直接送到军营中成亲的习俗。久而久之,坐帐之习竟也演变成了婚礼的一个步骤。

  这个坐帐,也称之为坐福,其实事前喜娘也有关照细则,只怪我当时太兴奋,没怎么放到心上。

  好在我身份尊贵,喜娘虽有埋怨也不敢当真给我摆脸色,于是重新招呼满帐仆妇嬷嬷过来伺候我洗漱、用膳。

  我饿了一晚,正欲放开肚子好好吃一顿,却没想胃里才垫了三分饱,喜娘就果断的命人将早膳撤去,吝啬得连水都不给我喝上一口。

  “这……”我瞪着那些糕点,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是为了格格好。”喜娘将喜帕子重新给我顶上,扭头吩咐未央,“你在门口候着,格格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一时脚步走悉悉窣窣的往帐外走出,我端端正正的坐在帐内,纹丝不动。原想也许过不多久,皇太极就该出现了吧。可没想这一坐,就是足足坐了三个时辰。

  我先还稍稍改动姿势,到得后来,无论怎么挪移,我的屁股都已麻痹得失去知觉。

  天啊!这哪是坐福啊,简直就是坐牢啊!

  麻痹的感觉沿着尾椎骨一直曼延至脖子,加上时近晌午,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足发软无力,正要像座泥像般往后轰然倒坍时,帐帘子一动,未央甜甜的喊了声:“都台嬷嬷好!”“哟,这不是未央丫头么?”有个慈祥的声音响起,“未央长得越发标致了……”顿了顿,脚步声靠近,“老奴给汗妃请安!汗妃吉祥!”“免了。快请起!”喜帕遮面,我虽瞧不见这位都台嬷嬷是个什么人,却也隐约觉得她身份不简单,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奴才。

  正思忖间,头上一轻,遮面的盖头竟被拿走,我错愕的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张满脸皱纹的老妇,年纪总有六十了,脸圆圆胖胖的,颇有富态。笑起时,双眼微眯,给人一种亲切感。

  “主子!这位是特地请来给您梳头的老嬷嬷。”未央细心的解释,“都台嬷嬷是大汗长姐东果格格身边服侍的老人了,福寿双全,由她给您梳头开脸,最合适不过!”“未央丫头的小嘴真甜!”东果格格……好久远的一个名字!久远得几乎我都快把她给遗忘得一干二净。她,还活着吗?过得好不好呢?何和礼过世那么久了,她是否仍是倔强得不肯改嫁他人,宁愿孀居孤守一世?

  其实,努尔哈赤的几个女儿似乎嫁的都不怎么如意。

  二格格嫩哲先是嫁给了巴图鲁伊拉喀,没曾想竟被伊拉喀无情遗弃,努尔哈赤盛怒之下杀死了伊拉喀,随后又把嫩哲嫁给了自己的亲外甥郭尔罗达尔汉……

  三格格莽古济在武尔古岱病故后,再嫁蒙古敖汉部首领贝勒琐诺木杜棱,算是梅开二度。可惜莽古济还是老脾气,动不动就给额驸使脸色看,在夫家争风吃醋。前夫武尔古岱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可那个琐诺木杜棱却听说并不是个好欺的主……

  四格格穆库什自从布占泰死后,亦改嫁额亦都,虽然老夫少妻配得让人觉得有些尴尬,可他们的婚后生活倒也很是平淡安静,穆库什甚至还给年迈的额亦都生了老十六遏必隆。叹只叹额亦都老迈,终是撒手人寰,撇下了年轻的妻子。穆库什最后竟在努尔哈赤的再次指婚下,再嫁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

  五格格嫁人的时候才十一岁,丈夫是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两人也算得是年龄相当,然而党奇成为额驸后,恃宠而骄,行止无礼,态度蛮横,甚至频频冲撞褚英、代善这些阿哥们。额亦都多次训斥后仍是屡教不改,为正门庭,同时向努尔哈赤以表忠心,额亦都最后竟把这个儿子给杀了。没过几年,五格格郁郁而亡,死的时候仅仅十六岁……

  六格格……

  “汗妃!”“主子!”“啊?!”猛地回过神,眼前是两张放大的脸孔,我被吓了一大跳。

  “主子是在思念大汗么?”未央浅浅一笑,替我将头上的首饰一一拆除。我还没从刚才的神游思绪中完全走出,只觉得胸口抑郁难受,在这样的喜庆之日居然会想起那些命运叵折,婚姻不幸的格格们,真不知是喜是悲。

  “咝——”我疼得吸气,脸上突然像是刀刮般火辣剧痛。

  都台嬷嬷双手手指间撑着两条细长的棉线,棉线在她手里灵活自如的上下翻飞,绞刮得我脸上像烈火在烧。

  要不是要顾忌形象,我早放声哀号了。这种美丽的代价也实在太痛苦了!脸上的细毛被清除干净的同时,我全身的汗毛寒涔涔的全部立了起来,藏在袖管内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

  开完脸,我正估摸着兴许自己的脸已经肿成猪头了。都台嬷嬷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拿了水粉胭脂,一个劲的往我脸上招呼。一时间,在我周身方圆一米内粉尘簌簌,漫天飞舞,我被呛得连声咳嗽。

  接下来是梳妆,都台嬷嬷熟练的将我的长发梳成两把头式样,重新戴上沉重的扁方、绒花、翠玉、凤簪……一件也不少的全侍弄上了我的头顶。

  “好了!”都台嬷嬷的这两个字此刻在我听来好比天籁之音,真是上苍赐予我的特赦令啊!

  未央嘻嘻一笑,取了镜子给我看,我吓得连连摆手。算了吧,就方才这种阵势弄出来的妆容,还是不看为好,我怕看了我会没勇气再嫁给皇太极。

  “主子!该出去了,别让大汗久等了……”“嗯。”我虚弱的回答,“可是……能不能先让我方便一下,我快憋不住了。”“啊?”未央张口结舌。

  “啊?”都台嬷嬷目瞪口呆。

  “啊?”喜娘刚刚迈出的脚步踉跄了下,险险绊倒。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2:00
第十八章(4)

  时近中午,我顶着饥肠辘辘,步履虚浮的走出帐内,喜娘和未央站我两侧,同时扶住了我的左右手肘。喜帕下只能看到大约两尺大的空隙,我在心里大略的画出方位,我此刻脚下踩着的应该是后宫的主庭院。

  走了十来步,不知为何,喜娘和未央突然同时放开手。我顿时茫然无措,傻傻的独自一人僵硬的站着。

  “悠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我心头一喜,下意识的伸手去抓他。

  皇太极伸手过来与我相握,十指纠缠交错,我忽然定下心来,那种彷徨与不安的感觉全都在抓住他手的那一刻消失了。

  “阿查布密!”有人朗声高喊,然后周围许多人一起拍起了手,起哄般的笑喊,“阿查布密!阿查布密!阿查布密……”我才意识到周围有许多围观之人,闹哄哄的嬉笑声让我的脸涨得通红。

  皇太极牵着我的手,把我一步步带到一张案桌前,透过晃动的流苏,我依稀瞧见桌上摆着贡品和……牌位?!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虽然瞧不清那长长的一列牌位上面写着的每一位祖先的名字,但是靠前的那个最显眼的神位上,我在瞥眼间已看明白了那几个熟悉的满文——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皇太极与我相握的手紧了下,我顺从的跟着他在案前一同缓缓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我皇太极今日要在你们面前,名正言顺的娶了这个女人!”皇太极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却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说这些,而是在对他的阿玛,对那个曾经用强硬手段捆绑和束缚了我半世的清太祖在宣誓。“我会用尽我一生的心血去爱她、疼她,至死不悔……若有违此誓,必当人神共弃!”我的泪意一下就涌了上来。女真人信奉神灵,极重誓言,所以轻易绝不对天起誓,害怕遭受天谴。

  “格格!”正当眼泪泫然欲坠时,喜娘及时在我手里塞了样东西。

  我低头一看,却是一盅酒。

  “记得只需饮一半,可千万别喝光了。”许是喜娘已经对我完全没了信心,所以决定不厌其烦的跟着我,把所有事项不论巨细再三重复叮嘱。

  我微微一笑,将酒盅凑到唇边,轻轻啜了口。

  好辣!是白酒,火辣辣的感觉沿着食管滑入腹中,像团烈火般燃烧起来。胃里空荡荡的正饿得慌,这酒一下肚,顿时烧得我浑然忘了饥寒。

  喜娘飞快的将我手中的半盅酒夺走,然后又塞给我另一只酒盅,我垂睑一看,清晃晃的仍是半盅,明白这其实是皇太极刚才饮过的半盅酒。

  将这半盅酒一口饮尽,我的脸烧了起来,身上有些燥热。

  “良辰开喜宴,佳日娶新人。宰猪摆宴,祭祀神灵,神庇赐福,佳偶天成。夫妇永偕,福祉日增。六旬无疾,七旬未衰,八旬孙绕膝,九旬白发生,百岁无灾且修龄。年长岁永,享寿无穷。宜其家室,富贵恩荣。子孙尽孝,兄弟施仁,父宽宏,子善良,阖第得此吉祥,感戴神灵……”我身子一颤,倏地扬起头来,只可惜红帕遮面,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聆听着这个温润而又熟悉的声音将这份阿查布密的祝词柔声唱诵。

  “不是萨满唱祝词的吗?怎么会让大贝勒……”人群中窃窃的响起低声的议论。

  “大汗昨儿个特意恳请的,大贝勒是族中最具名望的尊长,由他主持阿查布密更为妥当……”“新娶的汗妃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劳动大贝勒亲自……”“是科尔沁……”“听说昨晚迎亲,也是大贝勒去的……”“好厉害,还没进门就如此尊贵了,那以后……”我低下头,心里有些酸,有些疼,又有些欢喜……种种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蓄势已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恰恰滴在喜娘伸手递来的酒盅内。

  “格……格格。”喜娘的声音有丝颤意,“请饮第二杯,仍是半饮即可。”我含着泪,喝下半盅酒,代善的祝词已经吟唱第二节,案上有人在切肉,代善每唱完一节,那人就将一块切下的肉抛向空中,而后又在地上洒酒。

  我只觉得那淅淅沥沥的洒酒声就像是在抛洒我的眼泪一般。

  痛,却快乐着!

  “哈日珠拉!”对面的皇太极终于出声。我早料到他必然会憋不住,不由笑了起来,刚才堕泪的一幕一定丝毫不差的落在他眼里,恐怕这会子他早小心眼的想歪了。

  “大汗!”隔着喜帕,我柔声蛊惑他,“你可知在我们那里是如何喝这交杯酒的么?”望着手指拈着的这第三杯酒,我忽然戏谑心大起。

  “什么?”他果然好奇的上当。

  “你过来!”我上身前倾,有限的视线扫瞄到他的右手。我将右臂绕过他的胳膊,凑过嘴轻轻的将酒盅凑过唇。

  耳畔响起一片低呼,尽是惊讶的抽气声。

  皇太极的胳膊只是稍稍一顿,下一秒只听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嗤笑了句:“有趣!”竟是配合我将交杯酒进行到底。

  放开手,我正自鸣得意,忽然喜帕下插入一根乌黑发亮的马鞭来,在我还没回神的时候,遮面的喜帕便被马鞭挑离头顶。我低呼一声,目光不自觉的随着那块喜帕飞到了屋顶。

  皇太极笑吟吟的望着我,眼角眉梢尽是无尽欢颜。

  庭院内站满了人,我有些不适应的眨了眨眼。皇太极挽着我的手,亲热而不避嫌的将我从垫子上拉了起来。

  喜娘和未央都站在边上,代善却已不知去向。我心中稍定,这样也好,免得我见了会觉尴尬。

  喜娘动作麻利的将两尊锡壶塞到我怀里,锡壶沉甸甸的,我仔细一看壶里头居然装满了新米。我一手抱一只,暗呼吃不消,这喜娘不会是趁机想整我吧?

  再回头一看,险些没笑到打跌,一身礼服的皇太极居然在怀里抱了一把柴火。虽然那把柴早经过修剪,整齐的用红色绸缎捆扎妥贴,可是乍一看上去,我仍是忍笑得差点没憋出内伤。

  正忍俊不住,忽然心中一动。皇太极抱着柴火,竟是一脸真诚肃容,丝毫没有半点轻忽亵渎之意。仿佛此刻他正在做的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我不禁被他的认真所打动,渐渐收敛起玩笑,跟在他身边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这时由都台嬷嬷领着我们走到了东宫殿门口,我见窗外搭着帐篷,想到方才坐帐,估计就是在这顶帐内了。再回头看东宫殿门敞开,门槛上搁着一只马鞍。皇太极面带微笑的看了我一眼,我知他心意,手捧锡壶,与他一起跨步迈过马鞍。

  穿过厅堂,我带着对这间屋子的熟知,熟门熟路的进入了卧室。炕上铺着崭新的褥子,熏笼上点着淡淡的薰香,都台嬷嬷服侍我俩分左右坐上炕头,这时喜娘过来,命人将我俩手里的东西取走。

  我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

  喜娘面带笑容的端来一盘饽饽,我肚子咕咕叫起,垂涎欲滴。都台嬷嬷用筷子夹起一只递到我嘴边,我犹豫的看了她一眼。

  真的可以吃吗?我有点怀疑。抬眼见都台嬷嬷点头示意我张嘴,顿时大喜,张嘴一口把饽饽吞下,实在是饿得慌了,也顾不得再维持仪态。可没等嚼上两口,我便愣住了,感觉嘴里的味道不对。

  都台嬷嬷笑意盎然的问我:“生不生?”“自然是生的!”我直着脖子勉强咽下,“怎么生的也拿……”下半句话还没等我问出口,满屋子的人猛地轰然大笑。更有人笑得前俯后仰,乐出了眼泪。我先还一脸懵懂的转头去询视皇太极,在看到他一脸想笑却努力憋得脸色通红的表情后,恍然省悟。

  “你……你们……”我羞得浑身发烫。

  皇太极一把握住我的手,取过都台嬷嬷手里的筷子,夹了一只子孙饽饽递到我唇边,微微吐气:“那就多生几个吧!”轰!我脑袋充血,恨不能钻到炕桌底下去。

  “你……”嘴巴微张,饽饽已顺势滑进我嘴里。我惊恐的瞪大眼,见他又夹了一只,连连摇头。天哪,虽然是取兆头,可是这种生食吃多了也不好吧?我可不想一会闹肚子。穿着这么烦琐的嫁衣如厕,可真比打仗还累。

  筷子收回,生饽饽并没有夹到我嘴里,而是皇太极自己吃了一只。他浑然不顾屋内围观之人诧异的目光,只是很用心的嚼了两下,吞咽下肚,微笑:“咱们一起生!”我火热的脸颊仍是明显的烫了下,我把头低垂在胸口,脑袋晕晕的。这个皇太极啊,真是没脸没臊到家了,他难道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了吗?居然能面不改色的当众说出这么暧昧恶心的话来!

  正羞涩难当,都台嬷嬷和喜娘等一干仆妇们手里捧着各色果盘走了出来,我心里不由一阵紧张,摸不清她们又想玩什么花样。

  都台嬷嬷从每只果盘里各捧了一大把,然后撒向我和皇太极的身后的炕褥,边撒边说:“一撒荣华并富贵,二撒金玉满池塘,三撒三元开泰早,四撒龙凤配成祥,五撒五子登朝堂,六撒**同春长,七撒夫妻同携志,八撒八马转回乡,九撒九九多长寿,十撒十金大吉祥!”无数红枣、栗子、花生从我眼前撒下,落满衣襟。

  都台嬷嬷双膝跪于脚踏之上,将我和皇太极的衣袍各执起一角,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永结同心!”哗啦!满屋子的丫头仆妇跪了一地,齐声高呼:“恭祝大汗与东宫侧妃永结同心!”“看赏!”皇太极喜不自胜。

  “谢大汗,谢侧妃!”少时众人沉静有序的退了出去,我见她们都走光了,猛地从炕上跳了起来,倒把皇太极唬了一跳。

  “怎么了?”“快快!”我吸气,“有没有吃的?赶紧给我弄点吃的来,饿死我了,我快不行了……”一边说一边往桌子那里走去,没提防下摆一紧,回头看皇太极正一脸无奈又好笑的望着我。

  我“啊”了声,这才明白过来,忙去解袍角的结。刚刚把结松开,下一秒已被皇太极从身后一把搂住,抓了回去。

  “不许提死字……”他的呼吸热辣的在我耳后吹拂,我身子一阵酥软。他的唇从颈后细碎的吻过来,直至封住我的嘴。

  唇舌缠绵,我眩晕得透不过气,无力的攀住了他的肩膀。

  “悠然,你终于是我的了。”他深情的凝望着我,鼻尖宠腻的蹭着我的。

  “皇太极。”不能不说不感动,这个时候的我实在不该大煞风景,可是……我终于可怜兮兮的启口,“我好饿。”“嗤。”他轻笑,“你呀,你呀……”搂着我的腰将我抱到桌边,轻轻放在绣墩上坐好,然后在满当当的桌子上挑拣吃的。“沙其玛吃不吃?”我点头,迫不及待的接过。

  “慢点!慢点!”他皱着眉头,“你中午吃的什么?”“我……中午什么都没吃。”就着他递过来的热奶子,轻轻喝了一口,感觉还是不太喜欢这股味道,摇了摇头,示意他重新给我倒水。

  “没吃?”提着水壶的手势一顿,他那对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隐含怒意,“那帮奴才怎么伺候的?未央那丫头……”“不关她们的事!”我成功吞下两块沙其玛,直着脖子猛拍胸口。要命,吃太快,噎死我了。

  皇太极赶紧把水递了过来,我就着他手上的杯子,一口气将满满一杯水喝干。

  “爽!”有吃有喝,真是来到天堂。我心满意足的傻笑,折腾了一天,真是再没有比现在更让人感到舒心快乐的时刻了。

  “你都饿成这样了,如何不关她们的事?”皇太极心疼的看着我,伸手替我把唇边的碎屑擦去。

  “新娘子不方便那个……呵呵。再说平时一天的正餐不也就只吃两顿么?”我傻笑,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酉时,不由嘴馋的问,“是不是外头已经开筵了?你不用去照拂宾客的么?”“不去!”他凑过头来,下巴蹭着我的颈窝,手指灵巧的解开我的右衽襟扣。“外头我让大贝勒替我照应……”“你……”才刚启口,他突然火辣辣的吻了下来,丝毫不给我喘息思考的机会。

  我顿时晕了。

  “现在你可吃饱了?”他促狭的笑,眼角眉梢尽是缱绻温情,“那该换我了……”

  连着两晚没有睡好,再加上昨晚上皇太极又痴缠我许久,直到后半夜才终于合眼沉沉睡去。没曾想这一睡,睁眼醒来时窗外阳光普照,竟已是日上三竿。我打了个愣,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主子好睡?”未央清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扭头见她穿了一件紫青色的碎花小袄,干净利落的领着四五个小宫女走进里屋。

  一时端盆的端盆,递水的递水,等我洗漱得差不多了,未央笑嘻嘻的问我:“主子是先用些饭菜,还是要奴婢先给您梳头换装?”我眨巴眼,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偏偏一时半会的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迷迷糊糊的用过些吃的,未央在我身后安静的替我梳头,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宫女站了一地,竟是连口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我觉得别扭,忍不住打岔问道:“大汗人呢?”“大汗卯时起的,因宾客说起昨晚未见着大汗,不肯依饶。大汗已命人重开筵席,预备今日要再热闹上一整天。”我点点头,呆呆的望着镜面,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呀”地声低呼。

  “怎么了?”未央吓白了脸,“是奴婢手太重了?”我从绣墩上噌地站起:“今儿个是第三天啊,是不是照着规矩应该早起去给中宫大妃见礼?”前天夜里临上轿子前,喜娘的那些谆谆嘱咐此时清清楚楚的印在脑海里。婚礼分三天,第一日打住处,晚上送亲,第二日坐福,行合卺礼,第三日行家礼拜长辈……

  “主子莫急,大汗早就吩咐过了,让您毋须见礼。”见我还是傻傻的没反应过来,未央凑近了,微笑着解释,“大汗的意思,您可以不必……”“那怎么可以?”我宛然一笑,“规矩不能废嘛!”不去见礼能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一世不成?后宫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大家彼此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今天若是避开了,那以后碰见,岂不更加尴尬?

  我可不想落人口舌!更何况我进宫的身份是博尔济吉特哈日珠拉,蒙古科尔沁的格格,哲哲的亲侄女,哪有侄女不去拜见姑姑的道理?

  主意拿定,我招呼未央拿上几匹绸缎料子,外加一些首饰挂件,分类包好,然后大大方方的走出了东宫。

  门外廊檐下的积雪扫得甚是干净,只是庭院里落了一夜的雪,竟已厚厚的积了一尺来深。

  身后有个老嬷嬷站了出来,背向我缓缓蹲下身子。我摆了摆手,要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背我,我实在于心不忍,于是索性放开手脚,直接一脚踩进了雪地里。

  咯吱!鹿皮小靴踩实雪块时的冰冻感觉,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是喜欢雪的,一直都十分偏爱冬日的雪景。

  “呵呵……”忍不住笑出声来,提拉着袍角往右侧拐去。

  上得中宫台阶,我轻轻跺了跺脚,虽然路不长,却到底还是让积雪打湿了我的裤腿,我有点觉得脚冷,却又不可能命人找干净的新鞋来换。轻轻呵了口气,拢着手,在小太监尖利的高呼声中跨进中宫殿门。

  “东宫新主,博尔济吉特氏侧妃求见!”小太监麻利的进里屋禀告,我趁着这会子空挡仔细打量中宫——大体和我记忆中的中宫没太大区别。哲哲性子幽静,倒像是习惯住这种空荡荡的屋子一样,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多添几件奢华的东西,偌大个房间内显得冷冷清清。

  “侧妃,您里边请!”在小太监的领路下,我疾走两步,穿堂而入。

  中宫一共五大间,殿门开在东次间,东屋暖阁是哲哲的寝室。眼前的这间房原是皇太极御用备做书房用的,我原还记得里头搁了好多通到屋顶的立壁大书柜,现在却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紫檀木靠椅。房间正中原先摆放书案之处换成了壁龛,龛上贡着祖宗神灵牌位,香炉内袅袅一缕青烟缭绕,满室檀香之气。

  我环顾愣神的当口,里屋有人影微微一晃,我不经意的回眸,却与一双灵动的明眸对了个正着。

  乌黑的秀发点缀着银镀金嵌的珠宝点翠花簪,一双秀气的长眉若隐若现的遮掩在细密的刘海之下,然而那双眼,却是格外的玲珑剔透,竟像是一对黑色水晶般明亮照人。

  我微微吸了口气,离开时她才不过十四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如今一晃七年过去,毛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间绽放开最最美丽的花蕊。那样的清香,那样的妩媚,那样的诱人……

  七年,竟将一个懵懂的少女,完完全全蜕变成一位美丽妖娆的少妇!

  “姐姐!”错愕间,未等我吱声,布木布泰已含笑走向我,“姐姐可来了,姐妹们都好奇一早晨了。都说这回娶亲把整个盛京都闹腾起来,大汗圣眷隆重,可是前所未有,大家争着抢着想来见你,这可不……”挽着我的胳膊,嘴巴朝里一呶,“都来了!”一番话亲热得好似我当真是她亲姐,令我有种恍惚的错觉。

  好在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很快就见到了哲哲。哲哲倒是一副正装打扮,与布木布泰随意的穿着不同,她穿的是礼服,青色的缎子衬得她肌肤如雪,清幽幽的眸子看不出是喜是悲,嘴角却是淡淡的向上勾着。

  姑且……算她是在微笑吧。

  我心里默念着,也等不及她端端正正的坐上位置了,先冲她笑了笑,膝盖略弯的肃了肃:“给大妃请安,大妃吉祥!”说完,站直了腿,又是一笑,“教姑姑久等了,哈日珠拉请姑姑责罚。”哲哲的眼底有抹诧异一滑而过,但随即她端正起架势,伸手过来轻轻握住我的,嗔怪着念道:“瞧你,手指冻得冰凉。”扭头吩咐宫女给我取手炉,她用自己的手捂着我冰凉的手指,细细摩挲,“你大老远来的,路上一定很累,今儿个我原还想和大汗求情,让他准你歇歇……这些虚礼,来日方长,实在不急一时。”我见她面上虽淡淡的保持着柔和的笑容,可这抹笑意却始终没渗透到她的眼睛里去。她的目光里,其实是带着一种审读与评估的复杂目光来打量我的。

  “姑姑说哪里话,您是长辈,哈日珠拉理当来拜见!”说着,将她带到南面的炕褥上坐下,未央和一干小宫女早捧了茶盏过来,我侧身接过,没想却在人群里瞧见一个人影正悄悄往后瑟缩的挪了两步。

  巴特玛。璪……

  换上女真族的宽大长袍,梳了两把头的她比那日在军营所见已有较大改变,虽只掠目而过,我却发觉她气色转佳,人也精神了些。

  当下并不在意,只当未见,仍是将茶盏取了,恭恭敬敬的举过头顶。我正要屈膝跪下,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这是在做什么?”我惊愕的僵住,别说是我,相信这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震得说不出话来。哲哲的脸色雪白,嘴唇哆嗦了两下,缓缓从炕沿上站起。

  “大汗吉祥!”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人跪了一地。

  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也作势欲跪。

  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在我膝盖点地时及时托住了我的胳膊,我诧异抬头,却看见他一脸的心疼和责备:“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我莫名其妙,不明其意。

  他用力一拽,把我从半跪的姿势拖起的同时竟也把我手里的茶盏给震翻了。

  “哐啷!”茶盏落地,茶水溅了一地。

  我呆呆的看着满地打转的杯盏,愕然无语。

  到底还是未央机灵,连忙蹲下腰去拾捡碎瓷杯。我见皇太极的脸色越发难看,琢磨不透他为何生气,只得讪讪的回答:“我在给大妃敬茶。”皇太极眉头拧紧,竟是文不对题的问了句:“烫着没?”我先还没听明白,顿了两三秒后见我不回答,皇太极不耐之余索性蹲下身去,伸手摸上我的裤腿。

  “哦。”我又羞又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可真是丝毫顾忌和避讳都没有,我连连缩脚,“不……没,大汗,我没事……并没烫着。”“别动!”他突然低喝,“裤腿怎么是湿的?”手继续往下,“靴子居然这么湿?”隐隐听出他的怒气,我忙伸手扯他起来。四周闪烁如探照灯一样的目光齐刷刷的钉在了我的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不要紧……”一句话没说完,猛地脚下一轻,竟是被他托着腰肢抱离地面,他往边上的椅子上大咧咧的坐下,将我搁在他的右腿上,毫不客气的伸手将我的靴子拔去,甩到一边。

  “未央,回去替你主子拿双干净的鞋袜来!”未央手里还捏着那只破了缺口的茶盏,一时傻眼得没反应过来,皇太极横眉瞪去,目光森冷的如同一柄利剑。

  “是……是!奴婢遵命!”未央慌慌张张的飞奔出内室。

  脱去鞋袜后,我的一双赤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瞪着自己光溜溜的脚面,刻意让自己不去理会周围这些目光中隐透的深意。

  “大汗。”哲哲在边上曼声启唇,“前几日大玉儿让苏茉儿做了双新靴给我,不如先给哈日珠拉换上,我瞧她和我的尺寸也差不多大……”见他不吱声,忙又解释,“苏茉儿那丫头手巧,宫里的针织女红再没有比她做的好的了。”听得出,哲哲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想要讨好我,又或者是想要讨好皇太极。我不清楚这么些年他们这对夫妻到底是如何相处的,可是哲哲毕竟替皇太极生了三个女儿,也不能说毫无半分恩情。

  我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说句话,他却只是抿着唇,冷着脸,一言不发。我手里加了把劲,他仍是目光平视,远远的望着对面的龛炉上袅袅的香烟,似乎毫无知觉,我气恼得变拉为掐,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掐出一道甲印。

  “我……”终于有反应了,只是吐出话仍是像极了屋外的冰雪,毫无半分热气,“早就吩咐过了,东宫侧妃不必到中宫来见礼,今日是如此,以后亦是如此!”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字字如板上钉钉,没有半点可以让人辩驳反抗的松懈。

  屋子里静得没有半点杂音,众人屏息沉气。

  “大汗,奴婢……”未央捧着鞋子焦急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察觉屋内气氛不对,顿时哑了。

  “是,大汗。”哲哲平静的应声。我悄悄用余光瞥她,却见她面色惨白,双肩略垮,身影有些单薄而又萧索的。布木布泰在一旁托着她的右侧手肘,皓齿咬着红唇,眼睛里毫无遮拦的透着倔强的不满。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哲哲翻手用左掌盖住她的手背,使劲捂住。

  她挣了下,终于不动了。只是倔强的杏目中渐渐的流露出失落和伤心的眼神,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却又被迫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

  我不敢再偷窥下去,怕被人看见越发认为我恃宠而骄。

  我在心里默念,在没有摸透这个翔凤楼内后宫的详细情形前,我还不能太过招摇,以免惹祸上身而无法及时应对。

  皇太极习惯性的伸手用掌心替我细细摩挲脚底,这原是做惯了的,可是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做得如此自然,我心一颤,有股暖流缓缓涌起。

  “别再冻着了,以后入冬就该注意好好保暖。”他低低呵气,接过未央手中的鞋袜,替我一一穿妥。未央原想服侍我穿鞋,但身子只是稍稍蹲下前倾,最终仍是没敢插手。

  四下里寂静无声,我从皇太极腿上滑下,踩着暖和的靴子站直了,皇太极握着我的手,眉眼微抬:“今儿宫里摆了三百桌筵席,一会儿大妃出去照应,你们几个也都帮衬着些。”众女俱是乖顺的答应。

  皇太极点点头,拉着我径直出门,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

  出得中宫大门,迎面扑来一阵冷气,我打了个颤。

  “冷吗?早起应该披件斗篷。”出门时,身后的小太监递过皇太极的大麾,他接过却没穿,转身披在我肩上,然后拥住了我。

  我侧头看着他,原本在屋内冰冷僵硬的线条柔软下来,变得感性而又生动。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气恼他,他难道不知道刚才的亲昵和偏宠表露的太过明显,会让我这个还没适应新身份的东宫侧妃平白招来敌意吗?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似乎浑然未觉,只是兴致勃勃的搂紧我。我皱了皱眉,他突然拦腰将我抱起,“小心别再把鞋打湿了。”他的宠爱……我在心底低低的叹了口气。算了,其实他这样子对我,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

  喜悦多过于担忧!

  “原来你把书房搬到这里来了。”站在翔凤楼三层,凭栏而望,整座大金皇宫,甚至整座盛京城都尽收眼底。

  按着满人的建筑风格,住处的地基要比前院高出些,所以翔凤楼集后宫的大小七栋房舍的地基要比其他地方,包括南面处理朝政的金銮殿等建筑,都高出将近四米。在这样的高度下,翔凤楼更是拔地起了三层,屹立成为整个盛京最高的建筑。

  “小心风大……”我舔了舔唇,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骨:“建了好多房子啊!”我感慨的叹息,随手指点,“那个……啊,还有那些个,我离开的时候都还没有呢。”揽住我腰身的手臂微微抖了下,而后用力抱紧。我不觉会心一笑,窝在他怀里:“皇太极,你在给我惹麻烦。”“嗯?”鼻音拖长。

  “哲哲她们……”“何必在意她们?难道说我眼里只你一人,错了么?以前如此,今后我亦会如此,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懂么?”“我懂的。”心里不忍心打破这样美好温馨的气氛,却终是不能不面对现实,狠狠心揭去他自我蒙蔽双眼的一层纱布,“可现在你是大汗了,不再是四贝勒了。贝勒爷愿意专宠哪个福晋,那是家事,可大汗要专宠哪个妃子,却是国事。”身份不同,面对的问题大小也就不同。以往任我在贝勒府肆意猖狂,专房专宠那都仅仅是争风吃醋的小事。可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一旦作为皇亲国戚的汗妃外戚势力牵扯进来,后宫的稍有偏差就不仅仅只是妃子之间的争风那么简单了。

  我不信聪明如他,会不懂得这里头牵扯的厉害关系。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懂。他在使小性,任性的欺骗自己,妄想抛开帝皇的高贵身份,单纯的以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来爱我。

  这怎么可能?

  身后是良久的沉默,皇太极的呼吸盘旋在我的头顶,渐渐的,轻薄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我不吱声,只是默默的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睥睨天下,这个天下终究是他的,但是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这一点在我当年向他问出“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时,就早已料知。

  他不可能不懂……

  “悠然,你这是在怪我吗?”他的声音在撕裂般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断续。

  怪吗?怪他吗?

  我慢慢仰起头来,望着他坚毅的下巴,那张脸曾经出现在我梦中无数回。曾经,我为天人永隔绝望得心如死灰,曾经,我为咫尺天涯痛哭得撕心裂肺……如今,他就在我面前,我伸手就能触及一个真实的他。

  不再是虚无,幻影……

  “不!我不怪你!”我柔柔的笑起,抛开种种杂念,心中如水般透明、澄净,“我来这里,只为爱你!”我侧转身子,展开双臂用力抱住他,大声说,“我爱你!”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4:45
第十九章(1)

  就一国之君而言,皇太极的子嗣并不算多,除了大阿哥豪格之外,这几年也就庶妃颜扎氏生了个四阿哥叶布舒,侧妃叶赫那拉氏生了五阿哥硕塞。这两个男孩子今年一个七岁,一个八岁,而这时豪格早已二十五岁,功绩赫赫,兄弟之间的差距一望便知。

  如今朝政之上,已过不惑之年的皇太极虽未言明储君人选,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锁定在豪格身上。这个打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的大阿哥,如今执掌着镶黄旗,极受父汗器重。无论从军功还是从战绩,在小一辈的子侄里,他都集聚人气,算得上是众望所归。

  然而我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历史上最后继承皇太极大统的是顺治皇帝,他的生母是布木布泰,未来的孝庄皇太后。

  我无心去猜测以后的种种,那必定又将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夺位之战,多尔衮的摄政,顺治的傀儡,豪格的……

  罢了,罢了,了解太多对我来说未必是件好事,我如今不愿去想那些久远以后的事情。皇太极是我情之所钟,魂之所系,我心里只抱定着这么一个信念,他在,我在,他若不在了,那我必然生死相随……至于储位之争,那已是他人之事,与我何干?

  这些年不在宫里,我的兰豁尔早在天聪二年就下嫁于科尔沁台吉曼珠习礼,甚至就连敖汉,也在去年嫁给了蒙古敖汉部台吉班第。一切仿佛物是人非,如今后宫里还剩下七位格格。其中六个俱是由哲哲与布木布泰所出,只一个六格格,还不到一岁,生母乃是原先住在东宫的东宫侧妃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东宫妃……我有些酸涩的想,如果,上天垂帘,这个女儿当真是我前世所生,那该多好。

  我想要个女儿!

  想要一个自己的女儿,一个真正属于我和皇太极的孩子!

  天聪九年二月,皇太极将蒙古二旗,扩充为蒙古八旗,旗色和建制同女真八旗一样,约有一百二十九个牛录,两万五千多人。

  这支旗军与汉旗军一样,兵权是直接握在皇太极手中的,每旗设都统一名,下设副都统、参领二名。

  彼时朝政之上有进言者皆请伐明,皇太极却认为需伺机而行,如今察哈尔新附,人心未定,城郭未修,若是轻于出师,难成大业。下谕旨批复高鸿中、鲍承先、宁完我、范文程等斟酌议定。

  皇太极对待汉臣果然重用,未存半分歧视之心。他以一个君王的行动作为表率,使得汉人在大金的地位不再像以往那般受到严重压迫和侮辱。

  满汉一家……遥想当年手握笔管,书写下的这四个字,如今看来,竟是分外的沉甸及凝重。皇太极肯礼贤汉臣,厚待汉民,我在欣慰之余也不无得色。

  这日下得早朝,他径直往东宫而来,早在他进门时我便吩咐未央沏好新茶。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观其面色,我隐隐觉得他有话要说。

  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盏,伸手将我捞进怀里,嘴唇贴近我的耳廓,低喃:“方才在朝殿之上,十四弟自荐领兵深入察哈尔,搜寻林丹汗余部……”我只觉得耳蜗内痒痒的,一直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深意,过得片刻,他忽然嗤地一笑,我这才恍然愣住。

  “我已经准了。”他低低的笑,“命他和岳托、豪格、萨哈廉四人领兵一万,前往察哈尔,招抚林丹汗之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多尔衮……自荐往察哈尔招抚额哲……

  我不敢多想,又或者我宁可相信这件事本身与我毫无关系,这只是多尔衮为了立功而勇于自荐,只是……如此简单而已!

  因多尔衮一行需经宣府、大同边境,皇太极猜度着大明必会调派宁锦官兵前往支援,于是先行派多铎率兵入宁锦阻扰。没多久,多铎奏报大军于锦州、松山城外歼明兵五百人,杀大明副将刘应选。

  三月底,多尔衮的西征军亦有消息传报回盛京,称大军抵达西喇珠尔格,找到了察哈尔囊囊福晋,囊囊福晋率其部将共一千五百户表示愿意投靠大金。

  少时又有消息传回,已从囊囊福晋处得知多罗福晋及额哲母子在托里图,正欲寻去,又恐额哲不愿投降,于是奏请将多罗福晋之弟、德尔格勒之子三等梅勒章京南楮派遣至托里图劝降。

  皇太极当即允奏。

  事情果然进行的十分顺利,四月二十,大军横渡黄河,抵达托里图。在南楮的劝解下,苏泰母子很快便表示愿意投降皇太极。皇太极看过多尔衮等人传回的奏报,并无惊喜外露,似乎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没有南楮之功,以现如今苏泰母子的处境而言,也早已逼得他们无路可选。

  自林丹汗故世后,游牧在河套地区的鄂尔多斯捷足先登,以同是达延汗的后裔为由,向额哲施加压力。无力抗衡的额哲,只能按照对方提出的条件盟誓,听任对方劫去人口牲畜。多尔衮、豪格、岳托、萨哈廉四人率领军队前往招抚额哲母子时,鄂尔多斯在金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才被迫交出刚刚到手的察哈尔部众及其财产。

  降与不降,早已不是稚弱的苏泰母子能够选择的了。

  我所担心的不是额哲到底降还是不降,而是……苏泰!

  以多尔衮的猎艳习性,不可能会忽略苏泰的容貌,更何况这是个有着与女真第一美人酷似脸孔的女人。

  “在想什么?”低柔的声音打破我的沉思,我懒懒的回过神。

  最近天气转热,我有些犯懒:“不,没想什么,只是觉得闷了。”思虑再三,还是无法启口,终是将苏泰的事压在心底,独自郁悒。

  “最近没出宫去济尓哈朗家么?”皇太极屏退下人,在炕桌上拣起那柄我常用的绢扇,徐徐的替我扇风。

  我眉心的结打得更深:“昨儿个才去的……”记得过年时济尓哈朗按例来给皇太极拜年,当时我听说他来,便故意去中宫凑热闹。他倒不失为聪明人,见到我时虽面露惊讶之色,却也总算没有当场大呼小叫,仍是镇定自如的给我行了礼。

  这以后皇太极去各贝勒府还拜新年之礼,单只去他家的时候我一同跟了去。皇太极对我的身份未加多提,济尓哈朗也是聪明的索性装起了傻子。我心里念的是他夫妻二人对我的恩情,只是没想到两年多未见,乌塔娜竟已久病缠身,卧榻不起。

  乌塔娜的病势在过年后亦未见好转,皇太极瞧着我的面子,还特意派了御医隔三岔五的过府问诊。可乌塔娜的身子却仍是一日不如一日。

  “侧妃,我求你件事。”乌塔娜的脸隐在昏暗不明的阴影下,声音低哑而又空洞。

  “什么事?”“听说我妹妹苏泰降了?”“是。”“那么……我在这里求你……”她突然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在我惊讶间,竟是强撑着跪伏在床头,“求你,恳请大汗,把苏泰……许了我家贝勒爷!”求你……把苏泰……许了我家贝勒爷……

  “济尓哈朗的大福晋仍是没好转么?”皇太极漫不经心的问话打断我的思绪,我茫然的转过头来,脑子里晃动的全是乌塔娜跪伏的削瘦身影。

  把苏泰许给济尓哈朗!

  只有自知大限将至,才会如此忍痛哀求吧!

  希望妹妹能够代替自己,延续幸福……长久的陪伴在自己心爱的男人身边。

  怎么那么傻呢?我怔怔的想,深爱一个人是可以随意被取代得了的吗?纵然相似又如何?她都没有问过济尓哈朗愿不愿意,便一厢情愿的做出了决定。

  “悠然!”皇太极紧张的唤了一口,倏地丢下扇子扑了过来,捧住了我的脸,“怎么哭了?”他焦急的凝望着我,眼中盛满担忧和自责,“想家了?不……你别……别丢下我!”他迟疑的说完最后那句低语,慌张的神情一览无遗。

  “不……不是。”我抽噎起来。

  其实傻的人又何止乌塔娜一个,我同样也是……

  “昨天乌塔娜恳求我,把林丹汗的多罗福晋许给济尓哈朗……她只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我的眼泪流得更凶,怎么也止不住。

  皇太极似乎已是方寸大乱,边拿帕子替我拭泪,边胡乱应道:“那便应下就是了,多罗福晋本就是她的妹妹,许给济尓哈朗合情合理……”“不……”我哽咽,强忍着收住眼泪,目光牢牢的盯住了他,有些心痛,有些惘然,“你没见过苏泰,所以才答应得如此爽快……苏泰她、苏泰她……她的长相……”我咬着唇,直到牙齿将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我知道,我知道……”他似乎还是不能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却为了安抚我的伤心,一个劲的说,“总之,我准了,你回头转告济尓哈朗家的,等多罗福晋一到盛京,我便替她和济尓哈朗完婚。”“皇太极!”我又气又急,噌地从炕上跳了起来,眼泪早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钝刀割肉般的痛。

  说不出口,还是没有勇气问出口吗?可是……不问的话又怎知答案?

  我张嘴结舌,想着该如何挑选用词,尽可能装出波澜不惊的姿态把苏泰的事讲出来。

  “瞧你!憋得满脸通红!不过是件小事,至于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吗?”皇太极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见我木头一样直挺挺的半跪在软席上,忙拖我起来,“不许跪着,小心伤了膝盖。”侧着头睃了我两眼,忽然无奈的叹口气,“你呀……”他拖长了声音,转身走到书案旁,在一堆奏折中翻了一阵,最后抽了一卷纸轴递给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心思全写在这上头呢。”我挂着泪痕,困惑的瞥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温柔,不似玩笑,便伸手接了过来。

  卷轴缓缓展开。

  猛地一哆嗦,手里的卷轴失手跌落。皇太极顺手在底下接住,漫不经心的将它收起,搁置炕桌:“多尔衮的折子和这副画卷上个月就递交到我手里了。”我只觉得心猛地往下一沉,茫然的不知所措。

  “笨女人!”他轻笑,“又在犯傻气了,别说是七分相似,纵然她是借着东哥的身子还魂人世,我在乎的也始终是你……她纵然再美,也不是你!”眼泪潸然落下,我低低的唤了声:“皇太极……”又是感动又是惊喜的扑入他怀里。

  “你是真的闷坏了。”他抚摸着我的发顶,“等过几日我得了闲,便带你出去四处巡猎……嗯,我要带你去撒网捕鱼,你说好么?”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5:33
第十九章(2)

  皇太极的许诺并没有立即得到兑现,事实上他才料理完手里的一批奏折,正欲起驾动身那会儿,突然接报多铎凯旋而归。

  六月初七,皇太极率同代善、阿巴泰、德格类、阿济格出盛京西怀远门五里迎接多铎班师回朝。原定出游计划往后顺延,皇太极准备接完多铎后,直接带着我往抚顺巡猎去。

  在城外五里安营驻扎,皇太极并没有让我避嫌,反而拉着我的手,径直将我拖上了御座。虽说进宫一年来,东宫侧妃博尔济吉特氏深受龙宠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如此明目张胆的以汗妃之名公然出现在皇太极身边,尚属首次。

  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由哲哲来坐。这份与汗同尊的荣耀,原本也该是她的。

  帐幄内除了代善始终低头一言不发外,阿巴泰等贝勒无不瞪着好奇的眼睛,不时的打量我。

  我坦然微笑,大大方方的迎接他们的瞩目。

  不一会,身披白色甲胄的多铎精神抖擞的跨进御帐:“臣额尔克楚虎尔给大汗请安!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等礼毕起身,他眼睑上扬,不禁一愣。想必是没想到皇太极身边还坐着其他人,他方才的大礼竟是糊里糊涂的给我占了大便宜。

  我抿唇轻笑,皇太极离座上前:“十五!好样的!”合臂一抱,兄弟二人行抱见之礼。

  多铎在与皇太极侧身相抱之时,眼睛忽然眯了起来,狭长的眼眸射出犀利的寒芒。我心里微微一颤,领悟到他八成已认出我是谁,于是不惧反笑,长期压着的心理阴影陡然间灰飞烟灭。

  如今,皇太极就在我的身边,我又何所畏惧?

  多铎,我就是你那条漏网的鱼,可惜早已不在你的刀板之上,即便你懊恼痛恨得跳脚,又能把我走样?

  想到这里,不觉心中大乐,颇有种狐假虎威的小人样,我见多铎目光凶狠,反而冲他粲然一笑,下颚微微扬起,极尽挑衅之能。

  最好把他气得当场抓狂失态!

  果然多铎的眸瞳转黯,似有万吨火药凝于其中,随时可能一触而炸。我端坐在御座之上,虽有恃无恐,却仍是被他狠戾阴鸷的眼神,心悸的猛一抽搐。

  这家伙,难道跟我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瞧这副模样,竟似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多铎阴沉着脸色,和刚进帐时的神采飞扬比起来,仿佛在眨眼间已换了个人。与皇太极见过礼后,按着规矩,他又去给代善行礼。

  代善面上淡淡的保持着微笑,伸手将他架住。一时兄弟几人絮絮的说着话,看似亲热无间,我却感觉代善似乎魂不守舍,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多铎则不时拿眼偷偷瞄我,那种森冷的憎恨感,让我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居然令他如此恨我?

  在这之后,皇太极带着我拔营前往抚顺关。代善、阿巴泰、德格类、阿济格、多铎五人及诸位大臣随扈同行。

  六月中,御驾驻跸于抚顺赫哲赫以东、萨尔浒以西,而后拉大网捕鱼。我甚是欢喜,一扫连日来的郁悒沉闷,兴奋不已,又甚至一度换了短褂长裤,直接跳到水里去摸鱼。

  女真人虽说男女之妨并不像汉人那般拘谨,然而我以一介侧妃的尊贵身份,居然能肆无忌惮的下水捞鱼,皇太极对我的宽容与放纵实在可想而知。

  撒网捕鱼持续了两日,到得第三日晨起,我发觉自己脑袋有些昏,鼻子不大通气,明白是这两日下水贪玩,只怕是受了风寒。

  皇太极得知后,强压着不许我再下水,我气闷无聊,索性换了装束骑马练射。正玩得兴起,密林深处奔出一匹高头骏马,我才觉纳闷,那马已瞬息奔到眼前。

  马上之人年少英俊,然而脸色铁青,浑身充满煞气。

  我心里一紧,好在跟随我的十来名正黄旗侍卫,皆是皇太极的心腹。仗着人多,我未必非得怕了这个小煞星。

  多铎将马勒停在我跟前,双目直愣愣的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他既不下马行礼,也不开口讲话,就这么沉闷的拿眼冷漠的瞪着我,反而让我心里落不着底。

  “咳!”鼻塞得极为难受,我用帕子捂着嘴闷哼了声,正寻思着该如何打破僵局,多铎突然伸手朝西一指:“侧妃可曾去过察哈尔?可知茫茫草原有多浩瀚无边……”我几乎从马上跌了下去,翻白眼的想,他这是拿我当白痴,还是想把自己变成白痴?

  多铎浑然不理,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音量略为拔高,显得有些激动:“要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寻找到一个飘渺的影子,你说这可能吗?偏生有人不仅这么固执的想了,甚至还固执的这么做了!可最后……”“十五贝勒!”我有些着慌了,多铎的话神神道道的,虽然讲的很玄,我却并非是完全听不懂的。只是……我宁可不要听,也宁可自己听不懂。大声喝止住多铎愤慨激昂的陈词,我调转马头,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丢下一句话,“既是影子,当初就不该去寻!”

  多铎的话语时不时的会浮现在我脑海里,跳跃的思绪,断断续续的折磨着我微弱的神经。撑到日暮时分,风寒果然加重,我浑身无力的躺在榻上时而发冷,时而燥热。

  皇太极命随行御医诊治,只说有些热症,开了付方子,煎好药后皇太极亲自端了来喂我。我先还苦着脸,嫌那味道难喝,皇太极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虚,紧接着他突然将药碗凑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大口。

  我诧异的望着他:“苦……吗?”他放下药碗,抿着嘴笑,那笑容诡异,看得我一阵毛骨悚然。

  “唔。”毫无预警的,皇太极猛地将我拉进怀里,牢牢的吻住了我。唇齿间满是药汁的苦涩味道,他将口中的药汁强迫性的灌进我嘴里,我涨红了脸挣扎,却始终挣扎不脱。

  “我知道你其实是想要我这般喂你。”他促狭的眯眼笑。

  我又羞又急,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碗,娇嗔道:“胡说八道!”一面说,一面仰头闭着眼一口气把黑黢黢的药汁喝了精光。

  好苦!

  喝完药歪了一会,眼皮开始不住的耷拉下来,可是多铎的话语,多尔衮削瘦的身影,却反反复复的出现在我脑子里,支离破碎,凌乱纷呈。

  身上细密的沁出一层汗珠,我难受的呻吟了声,迷濛间如同溺水般死死的抓住了皇太极的手。

  “悠然……”皇太极的声音似乎很远,听起来飘飘渺渺,很不真切,“明儿咱就回宫……你别怕……一切有我……”“嗯。”我哼哼,脑子浑浑噩噩,多尔衮郁悒的脸孔仍在我眼前晃动,我摇头,喘息。

  我不欠你的……不欠……

  多尔衮的影像倏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披头散发的褚英向我冲了过来,抓住我的肩膀,厉声嘶叫:“那我呢?你不欠他的,那欠我的呢?你欠我的来生呢?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的……”“啊——”我尖叫,“不!不……”“悠然!”黑暗中有人一把攥紧我的手,将我从惊怖的幻境中解救过来。

  我瞪大了眼,吁吁的喘气儿,浑身大汗淋漓。

  “没事了,有我在……”皇太极温柔的嗓音在耳畔悠悠响起,“别怕,只是做噩梦……”“回大汗,侧妃的烧退了,已无大碍。”“你做的很好,累了一夜,暂且下去歇着吧。”看着御医躬身退走,我稍稍定了定神,只觉得口干舌燥,可是头晕无力的虚软感觉却已经消失了。握着皇太极宽大的手,我重新找回了脚踏实地的归属感。

  “这是……在哪?”眼前的摆设有些熟悉,我讷讷的问。

  “真的烧糊涂了?”皇太极笑着给我擦汗,“这是你自己的屋子,怎么不认得了?”“东宫?”我犹疑的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昨日便到了,你可不知今儿已是六月十九……”他低低的叹了口气,“你昏沉沉的睡了好几日,虽然御医说你病势不凶,我却仍是被你吓去了半条命。”我紧捂着胸口,心上阵阵悸动,梦里残存的记忆仍在丝丝缕缕的震撼着我。

  遥远的记忆之门仿佛被重新打开,以往的种种回忆一齐涌了进来。

  “悠然……”皇太极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一股凝重与小心翼翼,“和你说件事,你先别忙着难过……”“什么?”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浮现。

  “济尓哈朗的大福晋昨儿个殁了……”

  因为还病着,皇太极不许我列席出殡,后宫之中委派哲哲出面全权处理。哲哲带着巴特玛。璪和布木布泰一同去的,回来一直抹泪,嘴里只念:“可怜了贝勒爷……”我不清楚济尓哈朗到底有多可怜,只是感觉以济尓哈朗对乌塔娜的深情,只怕这会子不知道人已憔悴成何等模样。见哲哲她们只是陪着垂泪,其他的也问不出什么详情,不由我着急起来。

  葬礼很快就处理完了,我的身子也渐渐调理过来。皇太极放了济尓哈朗半个月的假,让他好生在家歇着,我问济尓哈朗到底如何了,皇太极只是撇嘴,阴郁的回答,等见了自然知道。

  好容易皇太极终于肯松口放我出宫去济尓哈朗家瞧个究竟,这时已是七月初,天气闷热难当,可当我走进济尓哈朗家时,仍是感到了一阵萧瑟凄凉。

  一切原本早该摘除的殡葬装饰仍旧凄惨的挂在那里,院落里种的梅树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恍惚间我依稀还记得那年冬天,乌塔娜穿着雪白的衣裳,楚楚动人的站在白梅树下,空灵如仙……

  如今,花谢人不在……那朵美丽盛放过的梅花已然凋零、消逝……

  才跨进门槛,鼻端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济尓哈朗背对着我蹲在地上,在乌塔娜的灵位前不知道烧些什么东西。我放轻了脚步,济尓哈朗浑然未觉,走得近了,我不觉吓了一跳。

  这还是我认得的那个济尓哈朗吗?还是那个英气勃勃、神清气爽的男人吗?

  那张脸整个被胡渣子给覆盖住了,他有多久没有剃须理发了?望着他麻木空洞的双眼,我仍是不敢置信眼前的男人就是我所认识的济尓哈朗。

  我呆默半晌,终于蹲下身去与他平视,他只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嘴唇紧抿成一线。

  我内心反复挣扎,终于将手里的那轴画卷递了给他,他并不伸手来接,只是空洞的眼神里慢慢的融入了一些生气,露出茫然之色。

  我将画卷正面对向他,慢慢的打开。

  济尓哈朗双肩一颤,哑然叫道:“乌塔娜?”没等我开口,他又摇头,失落的说,“不,不是她……”“这的确不是乌塔娜!”我深吸了一口气,将画凑近他,“你再看清楚些,这是乌塔娜的妹妹,叶赫那拉苏泰!她是察哈尔林丹汗的多罗福晋……”济尓哈朗别开眼,沉声:“那与我何干!”我噎住,明知这些话很难启口,但是想到乌塔娜的嘱托,想到济尓哈朗此刻的魂不守舍,我毅然叫道:“她就是与你相干!她是你不久之后要续娶的女人!是你济尓哈朗的大福晋!”济尓哈朗噌地站了起来,脸上闪过恼怒忿恨之色。渐渐的,愤怒平息下去,他唇角抽搐,流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冷笑:“请教侧妃,这是您的好心,还是大汗的圣意?”“不!”我站起身,语重心长的回答,“这是乌塔娜的心意……这是乌塔娜对你的一片痴情!”济尓哈朗呆住,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我。

  我抬高声音:“你以为你现在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是对乌塔娜的最好回报了吗?她虽然不在了,可她却仍是要你好好活着,她不要看你颓废……”“你不是她!你又怎知她的心意?”济尓哈朗克制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厉声嘶吼。一向温文有礼的他,此时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彷徨无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舔舐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知道!”我垂下眼睑,心里隐隐作痛,“死去的时候,不会为自己悲伤难过,心里念着的永远是那个牵挂一生的男人。不求别的,只求他能活得更好……”手指捏紧,下一秒我将画轴用力丢到他怀里,不去看他的表情,“我只能告诉你,若有一天我先大汗死去,我绝不希望看到他活得像你这般窝囊!”转过身,我朝门外走了两步,突然停住。门口阳光洒下,将一道影子长长的投射进门内。

  背着光,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济尓哈朗在我身后沉默片刻,终于跪下:“臣济尓哈朗叩见大汗!”我逆光仰视,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皇太极默默的站在门外,过了许久,伸手牵住我的手,低语:“回去吧。”相握的手指慢慢收紧了些,我跟着他疾走几步,到得门外,他忽然顿住,背影显得有些僵硬,“悠然,你的想法固然很好,可一个人被孤独的遗弃在这个世上,活得再好,又有什么乐趣可言?”我的心像被刀子猛地刺中,疼得纠结起来。

  皇太极哑声:“你让我痛了一次,难道还要让我再痛一次不成?你……不能太自私了。”我张了张嘴,眼泪无声的落下。

  皇太极牵了我的手,一步步的往前走,我抽噎着跟上他的脚步,终于……在走到门口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身后一把抱住他,嘶声痛呼:“我知道我是自私!可是……如果让我重新再选一次,我还是宁愿要你好好活着!”

  济尓哈朗在家呆了半月,到底还是振作起来了,每日仍是按时上朝议政,并无任何不妥。皇太极告诉我,济尓哈朗对于娶苏泰的婚事也没有最初那么反感了,似乎已是默认。

  七月二十,郭勒图色臣携林丹汗囊囊福晋抵至盛京。皇太极与我商量,想将囊囊福晋许给代善。我想了下,并无异议,娜木钟生性豁达开朗,加上她有一千五百户的财产,皇太极将她许给代善,也算适宜。

  当下皇太极命人将代善以家宴之名请至中宫,其时哲哲忙于照看哭闹不止的八格格,便和乳母嬷嬷将八格格抱去布木布泰那里,家宴便托付我来照应。

  我不愿和代善打照面,为避免尴尬,便在次间相陪,静静的听他兄弟二人闲话家常。东拉西扯的酒过三巡,皇太极渐渐把话题切入正规。可没曾想才提到囊囊福晋,代善便连连摆手。

  “此女乃林丹汗八大福晋之一,二哥为何要拒绝呢?”我在次间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细听。代善温醇的声音慢条斯理的传来:“林丹汗的八大福晋固然是好,可是囊囊福晋的财产太少……”“你嫌她太穷?”皇太极冷笑。

  我跟着紧张起来。这可一点也不像是代善的为人作派,而且娜木钟绝对不穷,一千五百户部民,这可比巴特玛。璪带来的人马要翻了一倍不止。

  代善他……似乎故意在找借口拒绝皇太极的好意。

  为什么?难道他不要林丹汗的财产?

  透过梨花木隔的镂花,我隐隐看见代善面带微笑,不紧不慢的开口:“如果大汗当真允我林丹汗的福晋,那便把多罗福晋赐给我吧。”“啪!”皇太极将酒盅重重的搁在桌面上,不冷不热的笑,“多罗福晋可只有一千户。那她岂非更穷?”代善毫不避让,坦然迎向皇太极犀利的目光:“是,可我喜欢她!”“当啷!”一个不小心,我把哲哲随手搁在炕桌上的一把长命锁碰落到地上。代善下意识的往里间瞟了过来,皇太极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多罗福晋尚未到京,二哥这番喜欢可谓毫无道理。”代善收回目光,注视着手中把玩的酒盅,眼神柔软而又沉痛:“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绕弯。二哥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件……”他缓缓抬起头来,“我要苏泰!”皇太极眼中精芒毕露,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冷笑:“可是二哥,你来迟了一步,我早已答允济尓哈朗,把多罗福晋许给他做继室……”“我要苏泰!”代善的音量不变,表面看来虽是波澜无痕,可我却明显瞧见他捏着酒盅的手指绷得紧紧的。

  “叶赫那拉苏泰乃是济尓哈朗过世妻子的妹妹,妹替姐位,仅凭这层关系,济尓哈朗便有优先挑选苏泰的权力。更何况……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已经答允他了。”“嗒!”代善手中的杯子搁上桌面,温润如玉的眼眸此时深邃如海:“我让过你一次,未必次次要让你。”伸手取过酒壶,倒满酒盅,仰头喝尽,代善的声音略为夹杂了颤抖,“当年如果不让你,她未必会惨死……当年如果不让你,如今我还要苏泰作甚?”“你后悔了?”皇太极咄咄逼人,一步也不退让,“可惜世上无后悔药可吃,你注定处处比人迟上一步,比之当年的褚英,阿玛,甚至我……你谨慎有余、魄力不足的性子注定要不起她!以前如此,现在仍是如此!你要不起她,同样要不起苏泰!”“我错过一次!绝不会错过这一次!”“还是清醒些吧,即使你得了苏泰又如何?她是独一无二的,苏泰取代不了她!”眼看厅中的兄弟二人剑拔弩张,口气越来越恶劣,似乎转眼间便要化口舌之争而诉诸于武力。我急得一颗心直接吊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的从里头冲了出去,喊道:“大汗!”抢过去一把摁住皇太极的肩膀,“大汗和大……贝勒可要添酒?”代善抬眼瞥了我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我。

  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面相对,不由紧张得双手颤栗,浑身燥热。

  “哈日珠拉!”皇太极将我拖到身后,“我和大贝勒……”“她!”代善突然伸手指向我,我心怦地一跳,转眼见皇太极的面色也是微变。“你心里可真是还惦着东哥!哼!”代善拂袖起身,转身往外走,到的门口,忽又驻足,扭头。那张温柔儒雅的脸上带着一抹沉痛的感伤,“苏泰的确取代不了她,可毕竟我能从她那里寻到我要的影子。然而你呢,如今你又宠爱上了别的女人,可还曾记得以往她替你挡刀时的一片痴情?”我无语凝噎,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只觉得眼中有股雾气涌了上来。

  皇太极低低的叹了口气:“他始终记挂着你。”任由他搂住了我的腰,贪恋的拥住我,“悠然……该怎么办?苏泰……要不要给代善?”“不……”我未加思索的脱口而出,低头见皇太极正目光炯然的看着我,心里没来由的一慌,“我不知道。”我强作镇定的避开他的直视,“你心里早有答案,为何还要来问我?”想到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都无法逃得开他的眼睛,我心里不禁懊恼起来。

  掰开他的手,郁闷的走回次间,皇太极不依不饶的追过来,从身后一把抓住我,直接点破我的心思:“你是害怕看见代善对一个酷似东哥的女人好吧?害怕苏泰得到你所拥有过的东西,害怕苏泰取代你成为布喜娅玛拉……”我恼羞成怒,用尽全身气力甩手,几乎将自己的腕骨拽脱臼。

  皇太极面无表情的逼视着我,我倒抽一口冷气。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说出来?非要把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私心给逼得无所遁形?

  我恼恨的回瞪他,可眼眶中的泪水却仍是不争气的滚落下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6:24
第十九章(3)

  天聪九年八月,多尔衮等人传回喜讯,言道察哈尔汗王额哲敬献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我对传国玉玺的概念仅限于秦始皇用和氏璧雕刻的传国玉玺,据说以后代代相传,乃是帝皇身份的象征。

  这是一个契机!我隐隐感觉到,传国玉玺的出现将会把皇太极推上一个更高层的台阶!也许……他称帝的时刻就要到了。

  一时朝内议论纷纷,皇太极下召命多尔衮等人带玉玺回盛京,数日后回报消息说,岳托患病,暂留归化城休养,多尔衮、豪格、萨哈廉三人已率兵先行返回。西征军回程途中,多尔衮等人率兵攻掠大明山西边境,自平虏卫入边,拆毁长城,经忻州、代州,直至崞县。

  八月下旬,皇太极似乎已迫不及待的想要拿到那枚传国玉玺,竟是带着兵马直接前往平虏堡与多尔衮会合。

  我从没见他如此耐不住性子,就是当年继承努尔哈赤的汗位,他也一直是那么笃定悠闲的以退为进。

  “你这到底是为了看玉玺呢,还是为了看苏泰?”明知不该小心眼,我却仍是忍不住出言相讥。

  连日来辛苦的行军赶路,只要一想到这么风风火火的赶了去,见到的不仅仅是那块破石头,还有敬献石头的美人,我就特别不是滋味。

  对于我的小性儿,皇太极每次都是一笑置之。其实不用他催,代善看上去似乎比他更心急,一副恨不能飞到平虏堡,直接从多尔衮那里把美人抢到手的样子。

  面对皇太极的层层压迫,一向崇尚明哲保身,息事宁人的代善这一次居然毫不让步,不论皇太极遣人几番催问,他始终拒绝纳娶囊囊福晋为妻。

  眼看着之前所担心的美人争夺戏码便要拉开序幕,我不禁寝食难安。他们这群人,都还没有见到苏泰本尊的绝世真容呢,若是见到了,还不知会有什么疯狂的反应呢。

  而且……说不定就连皇太极也……

  不敢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这样子只怕不等自己撑到平虏堡,我已经被自己的心魔给弄疯了。

  九月初,大军终于赶到平虏堡。

  初六这日,皇太极凌晨寅时三刻便起身穿戴,我一宿未能合眼,到皇太极起身时分我才稍稍打了个盹,有心想跟着起来的,可最终没能抵挡得住这份倦意。朦朦胧胧间只觉得皇太极在我额头上轻轻落了一吻,低喃了句什么话,便出去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卯时三刻,问及身边的太监,才知道皇太极卯时正便出营去接多尔衮他们了。

  我百无聊赖的梳洗完毕,静静的坐在帐子里数手指,等数到将近两千的时候,帐外响起呜呜的号角声。我猛地站了起来,自发的掀了帘子出帐。只见帐幄之外,地上长长的铺了一层明黄色的地毡,不远处镶白、镶黄、镶红旗的旗幡就如同天上的云彩般迅速飘近,飒飒作响。

  皇太极面南背北的端坐在御座之上,底下乌压压的排列了西征的士卒以及这次去察哈尔收复的蒙古部众。我一边走近皇太极,一边四处观望,却没能从如云如海的人群里发现苏泰的影子。

  从身后悄然走近皇太极,侍卫们见到是我,都不敢加以阻拦。直到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两三丈开外遥跪了多尔衮、豪格、萨哈廉三人。三人正口呼万岁,与皇太极行三跪九叩大礼。

  我好不尴尬,忙缩脚往回走,却不想被皇太极悄悄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辛苦了,都起身吧。”三人齐声道谢,从地毡上利落的爬了起来,没等站直腰,多尔衮脸色遽然大变,目光如电的射在我的脸上,我不禁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睑。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逼近,盔甲摩擦间发出金属的铿锵之声,多尔衮竟然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御座前。

  我下意识的往后缩,可是皇太极扣住的手劲却反而加重,令我感到一阵疼痛,我不悦的蹙起了眉。

  “臣……墨尔根代青恭喜大汗!”多尔衮显得有些激动,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头顶,我见他手里托着一块巴掌大小,用明黄缎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心里一震,已然明白那个就是传说中的玉玺。

  皇太极甚是高兴,松开我的手,离开御座往前一步,双手张开一收,却并没有顺势接过玉玺,而是抱住多尔衮膀子,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十四弟,来见过你的新嫂子……”回头冲我抿嘴一笑,我只觉得他笑容诡异,不同寻常,头皮一阵发麻。“你不常来宫里走动,想必还没见过她吧?”多尔衮僵硬的抬起头来,目光锐利的看向我,约莫过了三四秒种,他忽然咧嘴一笑:“这位新嫂嫂好生面善啊!”我全身的汗毛差点倒竖起来,这小子禀性古怪,谁也摸不透他会说出什么疯狂的话来,“不过也难怪,科尔沁的格格大抵都长得不赖。”回头看向皇太极,颇为打趣的笑道,“大汗真是好福气。”皇太极满面笑容,摆出一副宽仁慈爱的兄长姿态,亲昵的拍了拍多尔衮的右肩。多尔衮双手重新奉上玉玺,这一次皇太极没再打岔,伸手接过。

  黄色的缎布解开,露出一方青石玉玺,四四方方,约有四寸宽,底座不到两寸的厚度,顶上雕刻交龙纽,狰狞的龙嘴呲张,整个雕刻高约三寸不到。

  我不禁“咦”了声,凑近细看,青石玉玺平整光滑,完全没有破损缺口:“不是说,秦传玉玺的一角曾被摔碎,后来用黄金补上的吗?”多尔衮倏地抬眼,目光凌厉的射向我。我心虚不已,可是心里仍是困惑不解,传说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篡位夺权,索要传国玉玺时,太后怒掷于地,结果摔碎了一角……

  皇太极手指抚过玉玺边角,将玉玺缓缓翻转,玉玺底刻着篆文,我瞪大了眼,微微吸气。

  “写的什么?”皇太极侧头问我,声音压得极低。

  “好像是……”制诰之宝“!”我不是很确定的回答。印上刻的是反写的篆文,我辨认得极为吃力。

  多尔衮又是深深的瞟了我一眼,目光中略有惊讶赞许之色。

  “制诰之宝……呵呵。”皇太极低低的逸出一声浅笑,极是悦耳,可是声音仍是压得很低,只我与多尔衮方能听见。“你们可知真正的秦始皇御制传国玺,刻的是什么字?”多尔衮不答,只是拿眼瞄我,我低下头,沉声:“不知是何字,只是好像也是篆文,听说乃是李斯亲笔所书……”多尔衮忽然接口:“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我不由一愣,转头看了眼皇太极,回过头又看了眼多尔衮,他俩皆是神色平静,笃定自然,毫无惊愕之色。

  难道说……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枚玉玺并非是历代传国玉玺和氏璧?

  皇太极略一招手,身后立即有太监奉上一只楠木宝匣,龙纹朱漆,装饰金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皇太极打开匣盖,里头铺垫明黄绸缎的软褥,他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制诰之宝”玉玺放置进去,而后“啪”地合上匣盖。

  皇太极手捧宝匣,含笑不语。多尔衮突然啪啪甩袖打千,单膝点地,朗声高呼:“大汗受命于天,得传国玉玺,既寿永昌——”这番话讲的极是大声,四下里靠得近的贝勒大臣们个个都听了去,只听劈劈啪啪甩袖声不断,八旗将士如同海水般连绵不断的跪倒。

  “万岁——万岁——万万岁——”欢呼声振聋发聩。

  我心遥神驰的站在皇太极身侧,已然忘却一切。

  呼声维持将近十多分钟,我悄悄退后了些,皇太极坐在椅上与多尔衮两人絮絮的低声交谈。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皇太极抬起头来,多尔衮朝下一挥手,立马有一队士兵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这队人皆是蒙古装束,身形高大的他们簇拥着一名身材修长纤细的少年缓缓走近。到得御驾前,其余人均按照蒙古礼仪单膝跪拜,口呼大汗万岁,唯独那名少年孤傲如霜的站在原里,仰望着台上的大金国汗,默不作声。

  那双混杂着妖艳之色的眸瞳下克制了太多复杂的情愫,以至于那张俊逸秀美的脸孔竟出现一丝的扭曲。

  我侧目悄悄睨向皇太极,他正懒洋洋的半眯着眼睑,全身散发着淡淡的慵懒气息,看似无害可亲,却偏又让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亵渎神威,掳其锋芒。

  转头再去看底下站着的额哲。他身子动了下,双手缓缓高举过头顶,而后放下,右手横在胸前,上身微微前倾,向皇太极作势行礼。

  皇太极突然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大步迈向额哲。额哲的手兀自搁在胸前未曾放下,略带惊讶的看着皇太极走近。皇太极朗声一笑,张开双臂抱住额哲,竟是与他行了女真族的抱见之礼。

  被皇太极牢牢抱住的额哲明显的露出震骇之色,嘴微微张启,明亮的眼睛里充满讶异。

  “额哲!”皇太极亲热的喊着他的名字,“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额哲双肩微微颤栗,不知是激动还是感伤,他怔怔的盯着皇太极看了好一会,终于低下头去,缓缓屈膝跪倒:“臣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叩见大金国汗!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额哲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带着一缕揪心的颤音。

  他这一跪,跪出的结果不仅仅是蒙古察哈尔的彻底顺降,更是成吉思汗创立的大元帝国正式宣告灭亡。额尔克孔果尔额哲,一个不过还只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残酷的命运却将他推上了历史逆转的浪尖,成为又一个皇太极通往大清开国帝王之路的踏脚石。

  我不忍再看额哲的表情,黯然的将头扭开。才刚侧过头,猛地察觉斜剌里有道凌厉深邃的目光正死死的盯住了我。我心里一慌,险些膝盖发软的兹溜一下瘫到地上去。

  多尔衮高深莫测的看着我,眼底晦涩,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就像矗立在我身边的一根高压电线,一个不小心触碰到,便会短路,然后炸得我魂飞魄散。

  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尴尬的收回目光。

  “博尔济吉特氏……”多尔衮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然而纤细的声线却尖锐得像根针般直刺进我的耳蜗,“很好!很好……”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很好”的时候,我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寒意一点点的从毛孔渗透进五脏六腑。

  “得十……十四弟谬赞,哈日珠拉真是愧不敢当!”我厚着脸皮跟他胡扯,硬是曲解了他的冷嘲热讽。

  多尔衮瞳孔骤缩,眼神如针芒般刺痛人,我只觉得在这样凛冽的逼视下已然无所遁形,不由忐忑不安的把目光求助似的投向皇太极。

  皇太极仍在阶下与额哲说着话,浑然未觉站在身后的我,即将在多尔衮利刃般的目光下被寸寸活剐。

  “你欠我的帐又多了一笔……我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我心慌抬头,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渐渐的他的眼神变了,看似满不在乎的面具崩溃消失,在凝望我的刹那间他露出一抹受伤的倔强表情。

  我眨了下眼,多尔衮仍是勾着唇角微笑,姿态丝毫未变,脸上仍是挂着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

  仿佛……方才所见,只是我的幻觉……

  中午为替多尔衮等人接风洗尘,款待察哈尔的降臣,皇太极特意下旨在军中大摆筵席。因对方有偕同女眷,皇太极便让我出面招呼。

  在席上,我终于见着了苏泰。她穿了一袭白色的蒙古长袍,安静闲适的端坐在那里,仿佛天生会吸引人目光般,众人的眼球情不自禁的围绕着她来转。她的一颦一语,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更多人的关注。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到当时作为布喜娅玛拉的我,是如何的万众瞩目……

  想不看她,想不注意她,想不……爱她,都难!

  代善仿佛沉醉在了自我回忆之中,隔着一桌酒席,他远远的盯着苏泰,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温润的眼睛里逐渐的充斥了几缕血丝。

  多尔衮似乎早已瞧惯,失去了初见时的那份惊讶和新奇,在席间他谈笑风生,与众人畅谈在察哈尔遇到的一连串趣闻。

  皇太极则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根本无法察知他心里到底是如何看待苏泰的。

  整个酒筵就在我混混沌沌的胡思乱想中结束了。

  众人散去时,皇太极拉着我的手正欲离开,突然代善跌跌撞撞的扑到我俩跟前。他显然喝多了,脸色煞白,原本清澈明净的眼眸透着血红的琉璃之色。

  我知道,他的酒量虽然一般,可却是那种越喝神智越冷静清醒的人。

  “你说的对……”代善微微佝着背,右手覆盖住双眼,似乎不想让太多人看到他的情绪失控。

  他似乎在哭……

  语音咽然。

  “她不是东哥,不是……”微微吸了口气,代善垂下手来,哀伤绝望的看着皇太极,好一会他才慢腾腾的转身,“我不和你争了,随你爱把她给谁……只是,我也绝不要囊囊福晋!我未必非得听从你的……”飘渺的声音透着疲惫,却有略带一股别样的坚定,淡淡的消失在风中。

  我的手指微颤,皇太极猛地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狠狠的、决绝的说:“他在恨我!他若是敢不服我……”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惊慌的摇头:“不会!他不会……”不会什么呢?我是茫然的。我无法确定这个答案,代善对皇太极的怨怼之心仿佛已经积压太久,此刻就如同一只越吹越大的气球,濒临爆炸。

  可是……结果呢?和皇太极作对的下场……

  想想至今仍被圈禁的阿敏,猝死暴亡的莽古尔泰……

  我不寒而栗。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6:59
第十九章(4)

  翌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哲哲居然带领后宫诸位汗妃以及各贝勒福晋女眷,一齐赶到了平虏堡。这等情形不由令我想起了天命七年,阿巴亥也曾如此兴师动众,以堂堂一国大妃的身份带着女眷们浩浩荡荡的前往广宁城抚恤八旗将士。

  哲哲她……此行的目的又是为何?

  哲哲到得军营后,原先的女主之位自然让予她担当,我退居二线。反正我原本也胜任不了招呼苏泰等人的职责,苏泰每次见我都跟见鬼似的盯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其实很想询问我一些事情,却又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和她之间毕竟存在了两年的主仆关系,她也许不够了解我,我却十分清楚她的为人。如今见到一个貌似自己奴才的女人反过来做了自己的主子,她心里固然别扭,我亦是浑身不舒服。

  哲哲的到来,恰好替我解决了这个难题。

  于是在汗帐前加设黄幄,两翼加设青幄,左翼略远处设诸福晋居住的黄幄一座,又在黄幄两侧添置白幄。

  盛京方面到底来了多少女眷,我一时也辨别不清,当日下午哲哲和布木布泰却主动找上了我。

  “人手不够,哈日珠拉你可否帮姑姑一把?”哲哲显得有些忙乱,额上透着一层薄汗。

  “怎么了,姑姑?”“你不知道?”哲哲睁圆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姐姐,你跟着大汗一起来的,怎么还这般懵懂无知的呀!”布木布泰心直口快,扯着我的胳膊,好气又好笑的望着我,“几位贝勒接连奏请纳娶察哈尔福晋,大汗均已恩准,这会子营里正忙着办喜事呢。我和姑姑都快累翻了,姐姐你倒会悠闲偷懒……”我微微一笑,察哈尔林丹汗的八大福晋,那可是个顶个的都是抢手货,贝勒们争抢着想要娶纳,原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代善……

  “不知大汗都许了谁了?”我含笑相询,摆出一副单纯无知的模样。

  “你真不知道呀?”哲哲叹气,往椅子上坐下,彻底拿我没辙。

  “姐姐!”布木布泰亦是摇头,“真不知道你在大汗身边怎么服侍的。大汗把泰松格格许了大贝勒,明儿个就举行婚宴……另外伯奇福晋指给了大阿哥,多罗福晋指给了济尓哈朗贝勒,俄尔哲图福晋指给了七贝勒,高尔土门福晋指给了察哈尔的他特车尔见……婚期都定在这几日。”泰松格格和代善……也罢,这样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

  只是……

  “那囊囊福晋呢?她指给了谁?”这句话问出,哲哲和布木布泰面面相觑,面上均露出古怪的神气。

  “那个囊囊福晋……”布木布泰呵呵讪笑。

  哲哲瞟了我一眼,指着布木布泰说:“就和你妹子当年的脾气一样,倒也是个有主见的。囊囊福晋不愿受人摆布,放话说生平只爱巴图鲁,要嫁就嫁最厉害的!”我心猛地一沉。

  哲哲注视着我,慢条斯理的往下笑说:“今后,咱们可又多了一个姐妹作伴了。”

  九月初八,奉汗谕旨,代善娶林丹汗之妹泰松格格为妻,依礼设宴,杀马一匹、牛二十头、羊六十只,携酒百瓶,大宴宾客。

  皇太极的脸色有些阴沉,席间代善命人将四匹备雕花鞍辔骏马、四匹备常鞍骏马、两匹备石鱼鞍骏马、十匹寻常马匹、共计二十匹进奉给大汗。

  皇太极冷目扫过这些献礼后,命来人将马匹悉数送回,竟是拒绝不授。

  眼见得兄弟二人的关系一点点的僵化,站在我的立场,却是有口难言。

  就如同皇太极昨夜所埋怨的那般,如果代善当初肯接纳囊囊福晋,那这场风波就绝不会演变成今日的局面。

  娜木钟的性子我比他们两个都要了解,她屈降为臣,虽然早以料定必将受人鱼肉的任人娶纳她和她的财产,然而这一个多月以来,代善的连番拒绝到底还是勾起了她心底的倔强与怒火。

  现下她已指明要嫁皇太极,决意拼死维护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谁,又能怪她错了呢?

  矛盾在激化,裂痕在一点点的加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代善有意识的抵触下,皇太极对他的耐性似乎也在逐步消耗殆尽。

  九月初十,皇太极下旨把二格格、哲哲长女马喀塔许配给额哲。事出突然,不仅我感到吃惊,就连哲哲也是震骇不已——马喀塔今年才十岁,这个年纪出嫁未免太小了些。

  “能不能换个人选呢?”我皱着眉头问。

  我知道皇太极为了安抚人心,此时十分需要与察哈尔联姻,只是让马喀塔如此低龄化的成为新娘,即使她并非是我亲生,我的心里也好像吃了只苍蝇一般,难以接受。

  “换谁呢?”他细眯着眼,侧头看向我,神情略带倦意。

  我帮不上他的忙。

  他每日处理国事家事军事,事务如此之繁重,我将他的劳心劳力瞧在眼里,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的确,现在除了嫡出的马喀塔,他还能找出哪一位适婚女子,身份高贵得足以和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所匹配的呢?

  “那么……就再等等吧。”我抚着他的额头,哀求,“如果是我们的女儿呢,你也忍心把她……”皇太极一个翻身压住了我,左手顺势滑入我的衣襟,缠绵悱恻的吻住了我。

  许久之后,他喘息的放开了我,呓语:“悠然……给我生个孩子吧。我要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神魂剧颤。

  我们的孩子……我祈盼了一生一世的奢愿!

  嫁给皇太极已有一年有余,然而我的肚子却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的身体机能完全正常,御医诊断也说我没什么问题,但是……和前世一样,越是期盼什么,却越是盼不来什么。

  老天爷对我的作弄好像永远也没个完似的。

  难道说……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有所得必有所失吗?

  这之后没过多久便是豪格娶伯奇福晋的正日,军营里接二连三的大办筵席,哲哲她们里外照应着却仍是忙得人仰马翻。没奈何,我被叫去帮忙,其实以我的懒散性子也甭想能帮得上什么大忙,不过就是照看着大灶吃食酒水等等。

  “每日里都吃的差不多,早腻了。”懒洋洋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蓦地一僵。

  多尔衮笑嘻嘻的挨进我:“嫂子,今儿个都预备了什么好东西……”我猝然旋身,肃然的正对上他,他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我竟会用如此一本正经的表情看他。

  “十四贝勒未免太挑食了。”我冷言讥讽。

  多尔衮眉头一挑:“又非是行军打仗,难得豪格娶亲,我想弄些好吃的,有何不可?”他说的倒也在请在理,只是以他堂堂贝勒之尊,还有什么东西是没有吃过的?我抬头望天,几乎要翻白眼。

  “江南小吃……”“什么?”“北方的吃食和南方的不同,你或许只有去江南尝一下那里的美食了。”“江南……”他拖长了声音低吟,“在关内吗?是在大明吗?”我一震。该死,我都跟他胡扯了些什么呀!

  多尔衮眼神迷离,上身前倾,突然凑近我:“真的……很好吃么?”强烈的压迫感让我呼吸一窒,狼狈的往后疾退一大步,却听他骤然放声大笑,引得伙房的奴才一齐往这边转过头来。

  “看什么看?!”他突然厉声暴喝。

  我没想到他翻脸竟比翻书还看,惊悸中脚后跟绊到地方一头刚刚屠宰完毕的小牛犊。

  “小心!”他伸手拉住我,顺势将我带入怀中。

  我的心怦怦狂跳,惊慌失措的挣脱他的怀抱。

  他眼神一黯:“我是洪水猛兽么?”近乎自嘲撇嘴,“是了,现在八哥才是你的……”他突然顿住,眼底卷起一股**,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将我硬生生的拖过:“如今我才算明白过来,当初你为何处处想方设法的打听大金国汗,原来竟是存了这个心思……”他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重痛得我险些咬到舌尖。

  “多……多尔衮,松手……”“你竟敢把我当猴戏耍!你竟敢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他额上青筋清晰可见,“可笑的是,我竟还真成了你眼中的那个大傻瓜!”他怒火中烧,手指收紧,我清晰的听见骨头咯咯作响,剧痛难当下低头张嘴便咬。他闷哼一声,却没缩手,任凭我牙齿咬出血来。

  满口的血腥味吓退了我,我惶然退后,他甩着手,左手虎口处血点淋淋。我一阵眩晕,牙印……我咬了他……

  多尔衮的脸孔在我眼前变幻成三四个叠影,刹那的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努尔哈赤在懊恼绝然的冲我皱眉,仿佛看到褚英瞪着霸道骄横的眼眸,在不住的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我痛苦的捧着头蹲下身子。

  别再纠缠着我,求你……求求你们,别再来纠缠我!

  “主子!”有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下,我唬得一跳,尖叫:“走开!”“主……子!”未央怯生生的退缩,“您没事吧?”我茫然的左右观望,伙房的奴才们一个不见,就连多尔衮也不知去向。

  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主子!大汗召唤你。”未央小心翼翼的解释,“大汗现在很生气……”“为什么?”“喜宴就快开始了,大汗没见着您,已是不悦。后来听大妃说让您来照应膳食,大汗便动怒了,把好端端的一盏茶给泼到了地上。”我一听更加不敢再久留,皇太极这几天就好比是个火药桶子,稍有不慎便会迁怒于人。

  当下带着未央,急匆匆的赶到镶黄旗黄幄,帐内摆开三桌筵席,皇太极与哲哲正端坐在首席主位,其他在座的还有代善、阿巴泰、巴布泰、德格类、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真是难得见他们兄弟几个到得如此齐整。

  皇太极抬起头看向门口,我微微一笑,才松了口气,预备跨步上前,突然身后帘子掀动,一股疾风卷着道窈窕的人影刮了进来。

  人影儿笔直的冲到主桌前,这时豪格正端着酒盅上前给父汗敬酒,那人直接撞上他,打翻了他手里的酒水。

  “大汗!”既烈且傲的脆亮声音,我眼前一亮,几乎脱口惊呼。“我女儿还在呢,你却让豪格娶了那蒙古女人,你究竟准备置我女儿于何处?难道说要逼她把大福晋之位拱手让人不成?”皇太极面色一沉,如罩寒霜。

  哲哲见势不妙,忙站起柔声劝说:“三姐姐勿动怒,有话好好说!”“要我如何好好说?眼看着蒙古女人进门了,我女儿唯有整日伤心流泪……我不管,大汗你非得给我个说法不可!”砰地声,皇太极一拍桌面,席上的酒盅蹦起老高,一股凛然肃杀之气自然而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莽古济嚣张的气焰为之一顿,脸色刷地白了。

  皇太极冷冷的瞪着她,一言不发。

  莽古济气得身子浑身发颤,她原是夹带着怒气而来,可这会子皇太极未置一词却已将她气势的弹压殆尽。

  “哼!”她猛一跺脚,最终忿恨的拂袖而去。

  莽古济离开的刹那,皇太极的身边陡然站起一个人来,转身追了上去。

  “代善!”皇太极噌地站起,怒目相对。

  代善的去势稍顿,却仍是脚步未停的跑到了门口。

  “你莫后悔!”啪地声,皇太极将桌上的杯碗狠狠的砸到地上。

  “哗!”帐帘摇曳,代善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我错愕的站在门口,代善方才就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分明看到他脸上的决绝,似乎……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7:31
第十九章(5)

  莽古济与前夫武尔古岱生有两女,长女哈达那拉氏,嫁与岳托为大福晋,也就是兰豁尔的生母,我以前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次女则嫁给豪格为妻。姐妹二人皆是性情温柔之人,与莽古济自小傲气狂妄的性子大相径庭。

  莽古济在武尔古岱亡故后奉命改嫁琐诺木杜棱,因她身为汗姐,身份高贵,琐诺木杜棱原先的大福晋自然得退让其位。然而这对夫妻却是貌合神离,琐诺木杜棱十分信赖亲信托古,同样爱屋及乌的宠爱托古的妹妹。莽古济心高气傲,认为琐诺木杜棱怠慢了她,夫妻二人时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这位骄横过头的三格格为了争风吃醋,甚至声称托古兄妹想要谋害于她,蛮横的要求皇太极替她除去托古。

  皇太极对她的无理要求自然不会加以理会,这之后被罢黜了大贝勒封号的莽古尔泰在天聪六年十二月初二暴毙,莽古济一口咬定胞兄的死因蹊跷,得理不饶人的她愤愤不平,趁着莽古尔泰周年祭,煽动正蓝旗将士借着扫墓之名,纠结滋事。若非皇太极及时出面镇压,险些把事情闹大。

  可以说,皇太极对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姐,忍耐性已到了极限。

  而这一次,代善选在这样的时机下出帐去追莽古济,意味着正红旗与正蓝旗这两股势力有可能拧成一股绳,这是皇太极最最无法忍受的事——在他而言,这是在向他的王权独尊挑衅!

  只要是毒瘤,皇太极便绝不会容许它在自己眼皮底下滋长扩大。

  据报代善追上莽古济后,将她请到了自己的营帐,设宴款待……

  皇太极看着可怜兮兮,几欲垂泪的我,终还是咽下这口气,等着代善前来自动请罪。可左等右等,据侍卫禀告,莽古济格格早回去了,代善却仍是没来。

  “派个人去传召吧。”我咬着嘴唇,哀伤的说,“他会想明白的,他只是……一时冲动罢了。”皇太极额上青筋凸起,终是在我无声的恳求下,松开了紧绷的拳头。

  派出去的太监很快就回来了,可带回来的结果却让我吓了一大跳。

  “回大汗,大贝勒称小阿哥祜塞得病,无法奉召前来……”砰!皇太极一拳砸在书案上,吓得小太监扑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要我怎么饶他?你要我……”眼泪夺眶而出,我捂着嘴轻轻啜泣。他面色微变,从桌后跳了出来:“悠然!悠然……别哭。”他用力搂紧我,下巴顶住我的头顶,恨声,“不许再为他流泪……”皇太极再次压下了心中怒火。

  第二日阿巴泰在营中娶俄尔哲图福晋,大摆筵席,皇太极偕我一同亲往祝贺。酒席之上,萨哈廉借敬酒之际,婉言代父解释求情。

  皇太极当即说道:“我与你阿玛意见相左,不过你阿玛是我兄长,我焉能责怪他什么?只是以后但凡你阿玛有做的欠妥之处,你如果能够体谅我的苦心,当需好好劝谏他!”“是!大汗圣明!”萨哈廉暗暗的嘘了口气,躬身离开。

  这番敲山震虎的喻旨晌午才传达给萨哈廉,谁曾想到得傍晚,营中传出大贝勒竟然带着亲信家眷私自返回盛京,旁人劝阻不得。

  萨哈廉前来回报请罪时面如死灰,一脸惶恐。

  皇太极连日来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萨哈廉首当其冲,在一通责骂之后,被狼狈的轰出营帐。

  我早已震骇无语,只觉得手足无力,皇太极的杀意已经很明显的摆在脸上。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终于还是……要发生了。

  “悠然,不是我不肯放过他,是他执迷不悟!”怔怔的,泪水无声的滑过脸颊,一颗心仿佛正在被一把钝刀木讷的反复割着,左右撕扯成两瓣。

  难道说……代善的命运终将和褚英、阿敏他们一样吗?

  手足相残!

  我可以自我安慰的认为这是一个帝皇为了要独霸天下,而不得不实行的政治手段。对于阿敏、对于莽古尔泰,甚至对于当年被逼殉葬的阿巴亥,我都能任由自己狠起心肠漠视不理,任由时代的命运巨轮残酷的从他们身上碾过,湮灭了他们的生存轨迹。

  然而代善……

  代善不能!

  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他惨死,记忆中那个温柔似水的儒雅少年,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他即使做不成我的爱人,却也是我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亲人!

  他不能死!

  皇太极可以为了巩固皇权,清除一切障碍,唯独代善不能!

  “皇太极……”我哽声凝咽。我最爱的人要杀我最亲的人,这叫我情何以堪?

  双膝一软,我凄然跪倒,泣不成声。

  “悠然!”皇太极爆出一声厉吼,箭一般的向我冲了过来,“你起来!”他使劲拽着我的胳膊,我固执的摇头,甩落一串泪珠。

  “我曾向你允诺,这一生你无需再跪任何人!可是今天……你却为了代善不惜下跪求我!悠然——”他厉声怒吼,心痛得令我神魂俱颤,“他对你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你为了他,屈尊下跪?”他气恼的推开我,愤恨的退后两步,挥手一劈,“咔嚓”声将矗立一旁,儿臂粗细的一杆正黄旗纛旗徒手劈断。

  我惊慌抬头,却见他右手掌缘殷红一片,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嗒嗒的溅到地上。我脑子一阵眩晕,惊呼的从地上爬起,抢上去查看他的伤势。

  他倔强的甩开我的手,紧绷着脸,漠然的疾步走出汗帐。

  我错愕的伸手愣在原地,心痛不已,呆立了两三秒后才幡然醒悟,忙慌慌张张的追了出去。

  到得帐外,兜头罩下一蓬沙尘,呛得我连连咳嗽。身前马蹄阵阵,皇太极竟然骑着大白飞驰而去。

  事出突然,身后随行的亲信侍卫丝毫不敢怠慢,纷纷上马急追。

  等我喘吁吁的跑到马厩时,栓在栏上的就只剩下小白一骑而已。

  小白性子刚烈,自我走后,便只认皇太极一人,其他人休想近它的身,更遑论是骑上马背驰骋了。

  果不其然,这次和之前无数次的尝试一般无二,我伸手解开它的绳套,才替它按上马鞍,它便回头张嘴咬我,鼻子里哧哧的直喷气,在原地打着转儿,死活不肯让我骑到背上去。

  “小白!小白……求你,帮帮我……”我含泪呜咽,咬牙将左脚套进马蹬,抓着它的马鬃,翻身上马。

  “啊——”没等我把右腿跨过去,小白使劲尥个了蹶子,我没能抓紧,被它狠狠的甩在地上。

  背上剧痛,我撑着后腰缓缓坐起,眼睁睁的看着小白得得得的跑远了。

  我又气又急,沾满泥巴的手背擦去脸上泪痕,发狠的说道:“好!既然你不认我,我留你何用?不如一刀宰了你……”“你这女人,好狠的心哪!”不远处突然有人发一声喊,没等我闻声回头,腰上猛地一紧,竟是被人揽臂抱住,腾空飞离地面。

  多尔衮将我稳稳的放在身前,我挣扎着才想拿手肘去撞他,他突然大喝一声:“抓紧了!”一扬马鞭,催马疾驰。

  “这是去哪?”“去你想去的地方!”呼呼的风啸声中,多尔衮贴近我的耳廓,粗重的喘气,“我有预感,大汗这次回盛京,必然会发生大事!啧,三尊泥菩萨终于要轮到最后一尊了……”一路穿过军营,只见各旗营帐纷纷慌乱整军收账,不断有人在放声呐喊:“大汗有命——拔营回京——大汗有命——”我心有所动的抓紧了马鬃,低下头沉默片刻,哑声问道:“大贝勒会受什么样的处罚?”身后的多尔衮不答,马步颠簸,我的心阵阵抽痛。

  “你是个聪明人。”他忽然幽幽叹道,“何必明知故问……”我僵呆。

  “这次老二的脑子不知道是不是烧坏了,隐忍那么多年,居然愚蠢的开始自掘坟墓……”多尔衮冷笑,过得片刻,忽然沉声警告,“这事你别管!朝政之事后宫少插手干预,八哥为人精明,心眼甚多,别看你此刻得宠,若是锋芒太露,他日必遭嫌弃。”不要管代善的死活吗?

  真的……能不管吗?

  “多尔衮……”我低下腰去,搂住马颈,将脸埋在浓密杂乱的鬃毛内,默默的任由眼泪无声的淌下,“你不明白的……不明白……”他怎么能够明白我的心?怎会了解我、皇太极、代善三人之间纠葛数十年的复杂感情?

  “阿步?”多尔衮小心翼翼的询问,“阿步……怎么了?”我蒙着脸,拼命摇头。

  他固执的腾出左手来扳我的肩膀:“哭什么?这事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你既然跟了他,早该料到伴君如伴虎,他拿你撒撒气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如何这般想不开?”他放低声音,柔声哄我,“快别哭了,我带你抢在大妃她们之前回宫,你使些手段让他重新宠幸你就是了!”他说得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我心里的苦只有自己才能明白,转眼瞥到他的左手虎口处结了块深红色的痂,心里一颤,眼前仿佛晃过皇太极血淋淋的右手……

  皇太极!

  对不起,皇太极!

  是我伤了你!是我伤了你的心……

  可是……为什么非得除去代善呢?

  为什么你就不能容下他?为什么……

  难道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急赶慢赶的回到盛京时已是九月十八的下午,平虏堡大队人马尚且滞后许多脚程,但城里却已是炸开了锅,乱作一团。

  多尔衮方才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未等勒疆稳住,早有一干镶白旗将士守在门口,心急火燎的冲上来,大嚷:“贝勒爷可算是回来了!到底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昨儿个大汗一回来就下令关闭宫门?”多尔衮利落的跳下马去,我身心疲惫的刚从马上翻下,听了这话,着地时脚下一软,顿时无力的瘫到了地上。

  多尔衮一把揪住其中一名副将的衣襟,瞪大眼喝道:“你说什么?”“大汗昨儿个回宫后,宫门随即关闭……今早诸位贝勒大臣们想借着早朝进宫一探究竟,可谁知是宫门仍是紧闭不开,等了半天,宫里才有小太监出来传话——大汗拒理朝政,喝令文武众臣不必入宫!”我四肢乏力,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冷得不行。

  “居然……会这么严重?”多尔衮惊讶的露出狐疑之色,“就算是要定代善的罪,又何必弄得这般决绝,倒像是跟谁在怄气似的。”嗤声蔑笑,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气,“暂且不管他,咱们等着看好戏就是!”顿了顿,他回过头看眼神复杂的看向我。

  我微微喘息,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堵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多尔衮靠近我,向我递出右手:“宫门关啦!看样子你一个人是进不去的,只有等大妃她们回来再说了!”我茫然的抬起头,他的脸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我欲哭无泪,茫然呓语:“他在生我的气……”“嘁,瞧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令他为了你动怒?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多尔衮收回右手,忽然撩起袍子下摆,弯腰在我身前蹲下,压低声促狭而又古怪的嗤笑,“那家伙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会再为了女人而心动了。这个世上能使他失去理智却又无可奈何的女人……早就死了!”我先是一震,接着一颗心被强烈的酸痛包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地上凉,赶紧起来吧!”多尔衮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从地上硬拽了起来。他身后的那些镶白旗将士早识趣的扭过头去,假装视而不见。

  他突然将嘴唇压在我的耳上,热辣辣的呼吸灼痛了我的耳垂:“我倒是希望他能狠心把这道门关上一辈子,而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去!”

  九月十九。

  九月廿十……

  宫门始终紧闭。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8:21
第十九章(6)

  廿一日,同去平虏堡的八旗贝勒陆陆续续的赶了回来,哲哲她们一群汗妃、福晋、女眷皆是乘坐马车,走的较慢,是以与大队人马一起仍是滞留在路上。

  诸位贝勒大臣集聚一堂,商议着各种办法。

  九月廿二,文武大臣、贝勒亲贵齐赴宫门之外,隔着高高的宫墙诚心祈求,皇太极置之不理。

  翌日拂晓,众人又一齐前往大贝勒府,纷纷劝导代善主动请罪,平息大汗怒气,以免把事态扩大,影响兄弟情谊。

  代善同样未加理睬。

  九月廿三,气温陡降,半夜里淅淅沥沥飘起了细小的雨丝。我睁着双眼,在床上翻了一夜。

  卯时已过,天色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隔窗清晰的听见奴才们悉窣小心的伺候着多尔衮出门,乌云珊丹不无担忧的小声询问:“爷,大汗若是还不肯开门,咱们把侧妃一直留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多尔衮冷哼一声,乌云珊丹的声音嘎然而止。

  我空洞的瞪着床顶,窗户纸上什么时候透进一层薄薄的光亮也不清楚。

  心已痛到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抓过外衣慢腾腾的穿上。桌上放着已经冷却的膳食,我眨眨眼,这是早餐?还是午餐?

  摇摇晃晃的踩下地,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几乎可以随时飘起来。这些日子食不知味,我已然不记得自己到底吃过几顿饭。

  多尔衮时常不在家,忙着和诸位贝勒碰头想辙,乌云珊丹与我虽然名分上是堂姐妹,可她从不敢在我跟前多讲一句话,每日只是吩咐奴才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我苦笑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天色居然全黑了,已是晚上了吗?

  院子里静悄悄的,丫头奴才一个不见,我悄然无声的穿过长廊。

  雨仍在缠绵淅沥,就好像是我的内心写照般,哭泣个不停。

  伸手摊开掌心,接下一片雨丝,我将手指缓缓收紧,握拳。最后,拳头缓缓撤回,我昂首踏步跨进雨中……

  两扇厚重的朱漆木门紧紧闭合,门前的石狮子在雨夜里狰狞的瞪着我。抢在守门的两名侍卫持刀走上来驱赶时,我先一步亮出了身上的信牌:“我是东宫侧妃博尔济吉特哈日珠拉,我要进宫!”两人面面相觑,盯着我手里的信牌仔细验看,又狐疑的打量了我老半天。

  “那个……果真是侧妃回来了么?”其中一名年约三十来岁的青年向我身后探头张望了下,疑惑的问,“怎么不见大妃她们?”“我先回来的!”我有些不耐起来,雨虽不大,可细密的雨丝早已将我的头发、外套打湿,冰冷的贴在了肌肤上,只消冷风稍稍一吹,我便抖个不停。

  “对不住,侧妃!”两人互望一眼,同时恭身打千道,“不是奴才不让您进去,只是大汗早有吩咐,任何人到宫门前皆不准开门。请侧妃饶恕奴才们的不敬之罪!”啪——脸上像是被人迎面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我抬头看向这座森严的门扉。

  一年前,我的花轿打这里过时,这扇门也曾紧闭着将我关在门外……命运像是跟我开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如今我再次被这道门槛给阻隔在了宫墙之外。

  “侧妃请回!”两奴才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恳求。

  回?我能回去哪里?我还能回去哪里?

  这一生,苦苦追寻的只是他!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他!

  啪嗒,信牌滚落在地,侍卫们诧异的看着我。我凄然一笑,手指握紧,指甲深深的掐进掌心……

  “侧妃!”“侧……”在他们的惊呼声中,我缓缓跪倒,双膝沉重的砸在坚硬潮湿的石砖上。

  “大汗若是一个时辰不开宫门,我便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若是一日不开,我便跪上一日,若是永不再开,我唯有长跪至死!”侍卫们显然被我的决定吓着了,一时没了主张。

  雨丝细密的落在我身上,雨水顺着耳鬓汇成小股的水柱,倒灌进衣领。风渐渐大了起来,搅乱了原本有条不紊的细丝,我迷濛着双眼,渐渐的觉得耳边侍卫们絮絮叨叨的声音小了许多,寒意一点点的渗进我的四肢百骸,冻得我牙齿咯咯打战。

  再到后来,仿佛周围的世界已经静止,没有了喧嚣争论,没有了哗哗水流,没有了烦忧,没有了苦痛,没有了绝望,没有了……一切一切!

  “昨儿个夜里怎么无人及时通禀?”“奴才该死……”“你俩的确该死……拖下去杖毙……”冰冷得毫无热气的口吻,昏沉间我被这句残忍的话惊到,猛地一个哆嗦,两条腿自膝盖以下突然拼命抽搐起来,痛得我“啊”地声尖叫,模糊的意识被拉了回来。

  微微睁开眼,皇太极发狂的脸孔出现在我眼前。

  “请大汗息怒——”我正躺在他的怀里,身上裹了一件宽大的貂皮麾袍,他的身上仅穿了一件半新的一字襟扣的卷云金丝边长褂,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单薄。

  宫门已经开了,他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傲然的望着阶下跪伏着的满朝贝勒亲贵、文武大臣。

  “今天召集你们来,是想和你们说说我这些天的心事。你们这些贝勒大臣如果认为我说的悖谬不当,就当面讲出来,不必曲意奉迎。我这番话上可告天,绝无妄言,你们这些人里固然有能体国爱民之人,亦有不能体国爱民的,你们都心知肚明,不用我一一点名。如今蒙古各部皆称我为汗,祈求归附。所有归降之人口也都如数分给你们,你们这些贝勒务须以仁养之。这是上天的恩赐。上天赐给你们这些归降人口,如果力行爱护眷养之道,勤于治理,则天将眷助。但是如果不够仁道,有欠公允,令这些降奴不得聊生,穷困劳苦,必然遭受上天报应。到时上苍怪罪下来,可不还是得由我这个大汗担当么?你们这等行径,让我如何能治国安邦?凡是一个国家,有强力之人为君者,有幼冲之人为君者,亦有众人拥戴之人为君者。为君岂有轻重之分?”他的这番话字字句句含沙射影,矛头直指代善。

  我心中大急,想撑起身子,无奈腿上抽筋,疼痛难当,无力能动弹分毫。

  果然,底下寂静无声,皇太极冷言扫视,隔了一会儿,猛地厉声喝道:“正红旗的那些个贝勒们欺我太甚!轻视我的旨意……”我险险当场晕过去,只觉得耳鸣目眩,浑身发冷打颤。

  而接下来一句更是直点其名:“昔日大贝勒出师北京,执意欲归;后进兵察哈尔,仍坚称欲返。我每欲奋勇向前,他必主张后退……”嗡地声,我脑子里像是被压路机轰鸣着强行碾过,刹那间失去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只听得皇太极的声音如雷霆万丈,言辞犀利狠辣,毫不留情的数落着代善的种种“罪行”。

  “……大贝勒的阿哥们借口放鹰,勒索百姓鹅鸭猪鸡,这让那些贫苦之人何以为生……大贝勒明知我已将多罗福晋许之济尓哈朗贝勒,却仍是执意欲夺他人所好……我令其娶察哈尔囊囊福晋,大贝勒称其无财帛,竟是不娶。寻常人娶妻皆是须给财帛当聘礼,岂有为得财帛而娶妻的例子……莽古济格格,自父汗在世时便有恶虐谗佞之行,大贝勒原本与她并无来往,这次竟因对我心存怨念,而故意将其邀至家中设宴款待……德格类、岳托、豪格三贝勒,偏听莽古济格格的离间之言,欲杀托古,这算什么道理?托古何敢唆言额驸杀格格……古语有云,避强凌弱乃小人!我倘若不能公正审断,则何以当得一国之君?我不是自图富贵而令众兄弟贫弱,乃是为承继先汗之遗业,兴隆国祚,留芳后世!你们这群人倘若再如此倡乱,我便继续闭门而居,你们大可推英明之人为汗,我必当安分守己,绝不至像大贝勒这般……”我只听了个模糊的大概,却是越听越心寒。

  底下鸦雀无声,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听得见哗哗的雨声。

  皇太极抱紧我,转身跨过宫门门槛。

  嘎吱——砰!

  幽冷沉重的关门声将一干人等重新关闭在宫墙之外。

  皇太极抱着我径直将我送回东宫,我缩在他怀里只是闭着眼睛无声的流泪。浑浑噩噩间,感觉他把我抱上床,亲自替我换下冰冷潮湿的衣裳,然后拉了锦被替我盖上。

  温暖粗糙的手指抚上我的眼角,轻柔的替我拭去泪水,我闭着眼睛,眼睫轻颤抖动,却不敢睁眼看他。

  “何苦……你这般作践自己,无非是想让我心痛。”我的眼泪滚落得更多。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脚步声轻微的响起,我的心倏地坠落,仿佛跌进一个无底深渊,摔裂成千万片。

  第二天一大早,诸贝勒、大臣、八固山额真及六部承政便将此案审定完毕。而后诸贝勒、大臣等一齐聚集宫门前跪乞:“大汗宽仁盛德,诸部咸服,国泰民安。一国之君闭门不理政务,实在有误国家大事。臣等恭请大汗出宫打理国家政务!”几十号人挤在宫门前,大声反复喊着这句话,喊了约莫一个时辰,皇太极终于命人重新开启宫门,令众人入金銮殿朝会议政。

  我身子像是被人淘空了般,腿软的根本无法下地,可转念想到代善命悬一线,我若是在这最后关头无法再争取一线生机,只怕将来我会永远憎恨自己无能。

  挣扎着下床梳洗,两眼金星直冒,太阳穴上突突跳动,像是有人一直拿锤子在敲我的脑壳,疼得我只有咝咝吸气的份。

  踉踉跄跄的走出门,身后一大群的宫女太监咋咋呼呼的嚷着“主子”,惊天动地。我嫌他们啰唣,板下脸强令他们不准跟出翔凤楼。这会子后宫大小主子都不在,全凭我一人说了算,这群奴才个个涨红了脸,却不敢放胆拂逆了我。

  我几乎是一步一爬的挪出了翔凤楼,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我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耗去足足半个多时辰才蹭到了金銮殿后。

  傍着一棵松树呼呼的喘着气,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转眼又要下雨,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越来越重,我甚至觉得再往前踏出一步,保不准我就一头栽倒不醒人事。

  视线有点儿模糊,我强撑着预备往前挪,金銮殿外熙熙攘攘的传出细碎的人声,似乎……我来晚了,已经下朝了。

  眼前金星乱撞,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许晕倒。恍惚间有道模糊的人影在我跟前一晃,我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却捞个了空。

  “你和代善究竟又是何关系?”有个暗哑的声音低声的问,我先还傻傻的听不明白,思维停顿。

  “假如……”那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这才辨认出来,眼前这个人居然是多尔衮。“换成是我,你是否也会这般拼死求情?”我呆呆的靠在树杆上,静静的想了会儿。如果换成多尔衮,我还会这么不依不饶的拼命维护吗?

  模糊的视线对上他的脸孔,那张酷似努尔哈赤脸孔,却奇特的混合了与褚英神似眼眸,造物主真是神奇,父子兄弟的遗传基因居然能这般的相似……

  我缓缓吸气,张嘴。

  眼前一花,我的一个“不”字尚未脱口,多尔衮砉地转身,如流星赶月般大步走远。

  我愣住,有心想喊他回来询问方才廷议的结果,可望着他僵硬单薄的背影,话到嘴边终是重重咽下。

  心跳突然紊乱起来,我摁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可是……渐渐的眼前出现了憧憧叠影,我闷哼一声,倚着树干缓缓滑倒。

  混沌中,间或的听见有人在大声叱责,有人在嘤嘤哭泣,有人在幽幽叹息……

  清醒过来时,未央正跪伏在床沿上打盹。我浑身酸软,轻轻推了推她,她顿时警醒。

  “主子醒了?”她又惊又喜,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傻傻的看着我,“老天保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儿个下午……”未央鼻子翕张,难过的流下泪来,“不过才数日未见主子,您竟然憔悴成这样……”“是么?”我轻轻抚摸自己的脸,茫然苦笑。

  略略定了定神,我猛地回想起来,伸手拉住她的手,着急的问:“大贝勒如今怎样了?”未央先是茫然,而后露出恍然的神情,但最后她只是避开我的视线垂下了头:“大贝勒的事,奴婢怎会知道呢?”“别瞒我,我知你素来是个机灵的!”未央稍稍一颤,尴尬的笑了:“再机灵也瞒不过主子的慧眼。”左右察看了下房内,确定左近并无他人后,她才小心的附耳窃语,“大贝勒的案子牵连甚大,最后外头廷议结果为,停”大贝勒“名号,削”和硕贝勒“之职,夺十牛录人口,罚十匹雕花鞍辔宝马、盔甲十副,白银万两,另外罚九匹马赏以九贝勒……大贝勒之三阿哥萨哈廉贝勒夺两牛录人口;岳托贝勒罚银一千两;德格类贝勒与豪格贝勒各罚银五百两;褫夺三额驸琐诺木杜棱职位,三格格削去格格封号,降为庶人,勒令禁足,不得与任何人来往……”未央每说一句,我胸口便像是被针狠狠猛扎一下。

  好一个秀外慧中的伶俐丫头,居然能把这些事情打听得滴水不漏。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瞧这一小小丫头已是如此了得,更何况是哲哲与布木布泰等人?

  不过……好在没有下最后的圈禁或格杀令!

  我长长的松了口气,未央扶我起身,在我背后塞了只柔软的靠枕让我歪着,转身神色平静的去替我倒水。

  我心中一动,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忽有所悟:“未央,麻烦你替我回禀大汗,谢他手下留情!”未央手里捧着的茶盏咯地一声轻响,茶水泼出少许溅到她手背上,烫得她猛一缩手,茶盏咣当声摔在地上。

  “奴婢该死!主子恕罪!”她面无血色的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你何罪之有?”我凄然冷笑“你原就是大汗的奴才,他让你做什么你照着做就是了……”顿了顿,见她仍是跪地不起,显然是真的吓坏了,我心有不忍,于是叫她起来,“大汗为何不亲自来说?”“奴……奴婢不知。”她不知,我却心知肚明。幽幽的叹了口气,疲惫的阖上眼睑。

  好累!

  争了那么多天,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只是这一次代善固然能侥幸逃得一劫,难保今后……

  代善呵,为何突然就固执起来了呢?为何非得和皇太极针锋相对?明知此时他就算是联合正蓝旗一干势力,也绝对撼动不了皇太极的地位分毫。

  如今兵力强悍优势在握的皇太极,早已不同往日,特别是这段时间察哈尔部降服,进献传国玉玺,无论是天时地利人和,皇太极都已达到了绝佳的巅峰状态!

  这个时候作意气之争,果然就如多尔衮所说,是在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

  我倏地睁开眼。

  难道说……代善他……

  “啊!”我被吓了一跳,皇太极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坐在床头前,正痴痴的凝望着我。见我陡然睁眼,他同样也是一愣,四目相触,我俩均是感到一阵尴尬。

  良久过后,皇太极长长的叹了口气:“悠然,你又赢了。”我鼻子发酸,哽声:“谢谢你。我知道如果你不肯松口,代善必死无疑。他……其实他……”“他不想活了!”皇太极淡淡的接口,“他这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死!他其实根本就是不想活了!”“啊……”“悠然……我比他幸运。”皇太极柔声抚摸我的脸颊,眼神感慨而迷濛,“你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让我有了生的希望……苏泰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海市蜃楼……她不可能取代东哥的地位。代善他,兴许就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觉得绝望吧。”“皇太极……”“生,有时候比死更痛苦!”皇太极稍加用力,轻轻的把我带在怀里。

  生,有时候比死更痛苦!

  那样的感觉……是生不如死吗?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8:53
第二十章(1)

  皇太极最终没取代善的性命,甚至还把他受罚的十牛录人口和萨哈廉受罚的两牛录人口一并归还,大和硕贝勒的名号也继续保留,只是略惩小戒的罚了银两马匹充数。

  这场冷战过程激烈凶险至极,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代善平安无事。然而这场冷战余波却未就此平息,莽古济所属的正蓝旗受到严重打击,就在三格格被降庶人的第八天,天聪九年十月初二深夜,莽古济的同胞兄弟,正蓝旗旗主十贝勒德格类在家中猝死暴毙,他的死状居然同三年前的莽古尔泰如出一辙。

  对于这种隐讳之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礼部承政萨哈廉照例发丧,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丝毫没看出有任何的不妥。

  十月十三,清早起床,我瞥见暖阁窗下的炕桌上,用一块玛瑙红玉蟠龙镇纸压着一张雪白的宣纸,走近一看,上头用楷书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汉字——满汉一家。

  我拿起纸张细细端详,只觉得这笔墨力透纸背,磅礴之气跃然纸上。

  正心有戚戚焉,忽见未央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双靥透着潮红:“主……主子!快,快换了礼服去翔凤楼!”我诧异的瞅了她一眼:“做什么?”未央兴奋道:“方才大汗在殿上宣旨,昭告天下,将女真族名改为”满洲“,以后自称为满洲国汗……”手一松,薄薄的纸张轻飘飘的落地,那样的白底黑字清晰可辨。

  “呵呵……呵……”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满洲……满清……满汉一家!

  “主子,您怎么啦?大妃她们都赶着换装往翔凤楼去了。”“知道了。”我弯腰拣起那张纸笺,沉闷多日的心情豁然开朗,我含笑取了桌上的狼毫笔,蘸着半干的墨汁,在“满汉一家”边上的空白处工工整整的补了两个字——大清。

  “哈哈!”我扔掉毛笔,开怀大笑,不顾未央见鬼似的表情,攀住她的肩膀直到笑出了眼泪。

  满洲——满族!

  大清——清朝!

  终于要来临了……我的皇太极,终于向着开国称帝的目标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他会成为大清开国第一帝!

  他会——名垂“清”史!

  天聪九年十一月,皇太极命额哲奉母苏泰居孙岛习尔哈。

  十二月初,诸位贝勒、大臣因做出决议,派遣文馆巴克什希福、刚林、罗硕、礼部启心郎祁充额四人为代表,向皇太极递交奏折,曰:“今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及部众悉数归降,又获历代帝王争夺之传国玉玺,天助我国之象实可见矣。今请仰体天眷,早定尊号。”折子递上来当天,皇太极便明言拒绝,随手将奏折搁在翔凤楼书房的桌子上。众人以为这位满洲国汗故伎重施,再现当年称汗时的欲擒故纵之计,于是纷纷再次上奏恳请皇太极定号称帝,皇太极仍是不允,众人大惑不解。

  这一日趁着兴致好,我带着三格格、四格格、五格格、六格格、七格格并一大群乳母嬷嬷、宫女太监在翔凤楼外的空地上堆雪人,打雪仗。

  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围在身边的奴才们自动闪开一条道,我眯眼望去,却见一身朝服的萨哈廉正急匆匆的走了过来,我眼尖,一眼便辨出他夹在腋下的深色薄子乃是本奏折。

  萨哈廉想不到我敢公然带人出后宫到翔凤楼外玩耍,愣了下,站在原地似乎在踌躇着到底该上前行礼,还是该假装未见。

  我“噗哧”一笑,不等他抉择,先行招呼道:“萨哈廉贝勒若是来递折子的,还是请直接拿回去吧。”萨哈廉脸色蜡黄,神容憔悴,似乎身体抱恙,有病在身。

  他先是眉头一皱,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我知他这是对我干涉朝政之事反感,于是也不以为意,喝令乳母嬷嬷们带着各自的格格,先行回后宫去。

  “快过年了呀!”我懒洋洋的抬头望天,天空碧蓝透亮,几缕白丝状的云彩横跨整个皇宫上空,“萨哈廉贝勒真是公事繁忙啊!”萨哈廉眼眸一亮,似乎终于省悟到了什么,干涸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几分亲热和讨好来:“应当的,为大汗分忧,乃我辈应尽的职责!”我淡淡一笑,他肯俯就接我的话茬,可见也是个聪明人。

  “这折子……”他闷咳两声,顺势将折子递向我。

  我并未伸手去接,反而侧身避过,半真半假的笑道:“朝政之事,我可不懂。”装出一副天真的单纯样,反问他,“倒要请教贝勒爷,这折子都是什么人递的呀?我见大汗每每把这样的折子丢在书案上,都累了厚厚一摞了,可也没见他瞧过一眼……”“这是我们满洲贝勒、大臣请求大汗建国称帝的折子。”“唷,大汗已经是大金国汗了,还用再建什么国呢?”我咯咯娇笑,萨哈廉被我笑得一头雾水,困惑的看着我。

  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的点在他的那本奏折封皮上,一面点一面状似无心的笑说:“大汗早已是一国之君了,再换汤不换药的弄个满洲国有什么意思……”我见萨哈廉神情一凛,原本黯然的眼眸中透出奇异的神采,便继续往下说道,“而且人言可畏,谁又知道这些上折子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呢?”萨哈廉恍然。

  我抿嘴一笑:“不打搅贝勒爷办事了,公务要紧。”“啊,是……是。”萨哈廉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甩袖“啪”地打千儿,恭恭敬敬的说,“恭送侧妃。”我不再啰嗦,心满意足的转身踏上翔凤楼的台阶。

  翌日,萨哈廉再次遣派希福等四人向皇太极上报奏折,称:“请诸贝勒发誓各修其身,汗当受尊号。玉玺既得,各部皆服,此诚天意。不知天眷,拒受尊号,恐反为上天见责。”皇太极不动声色的收下了折子,这一次却没有当面表示拒绝。

  紧接着汉臣鲍承先、宁完我、范文程、罗绣锦、梁正大、齐国儒、杨方兴等也同上奏折,表明心迹,希望皇太极顺天意,合人心,受尊号,定国政。

  满族与汉族的问题都解决了,接下来就还剩个蒙古。

  转眼已近年底,萨哈廉左右奔波终于病卧床榻,无法再下地走动。然而在他的提点下,诸贝勒纷纷开始忙着上折子写各自的誓词,以表忠心不二。

  十二月廿六,就在大家忙着上誓言的时候,莽古济的家奴冷僧机告发莽古尔泰、德格类在生前与莽古济等人结党谋逆。

  而后皇太极下令彻查,果然在莽古尔泰家中搜出十几块刻有“金国皇帝之印”的信牌。莽古济的丈夫琐诺木杜棱见势不妙,主动自首,转“污点证人”,为冷僧机的告发提供旁证,供称曾与莽古济一起对莽古尔泰发誓,明里效忠大汗,而背地里实则襄助莽古尔泰。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不由人不信。

  举国哗然。

  满朝文武明知莽古尔泰和德格类均已暴毙,如今的证据不过是“死无对证”,却都不敢站出来吭一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富察衮代的那些个子孙们被一股脑的一网打尽,想必他们心中亦有兔死狐悲的心悸与害怕。

  以皇太极的城府与心计,想要借题发挥,弄死一两个人,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

  而选在众人正准备发誓的当口来这么一下,更是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

  众人皆是诚惶诚恐的写下最为诚恳的誓言,不敢再马虎造次。

  若说以前我对皇太极是又怜又爱,到如今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怜惜之情渐渐的已转变为敬畏之心。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深深体会出清太宗的可怕来。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我,代善会是如何?

  代善的命运只怕会比莽古济等人的下场更惨!

  莽古济谋逆罪名很快就定了下来,这位骄横任性的三格格最终顶着一个庶人的名分走上了不归之路。

  同时被处死的还有莽古尔泰的三个儿子、富察衮代与前夫所生之子,也就是莽古济的同母异父的兄长昂阿拉、衮代与努尔哈赤所生的十六子费扬古,以及正蓝旗将士一千余人。

  血雨腥风弥漫在盛京城上空,这是一场自大金建国以来最为残酷的政治倾轧,也是皇太极在登上帝皇之位前,为彻底扫清道路所施行的必然手段。

  正蓝旗的兵权由此正式收入皇太极手中。

  十二月廿八,皇太极看罢那些誓词后下旨说道:“大贝勒年迈,可免誓。萨哈廉誓词暂存,待其病愈,再盟其誓。其余诸贝勒,不必写什么从前”并无悖逆事“等语句,只管写”从今以后,存心忠信,勉图职业,遇有大政大议,勿谋于闲散官员及微贱小人“,就以此言为誓即可。若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不顾国家,必遭天谴。莽古尔泰、德格类等邪逆者,天已诛之,可为明鉴。诸贝勒假若阳奉阴违,怀有异心,亦必有遭谴之时!”代善执意不肯免誓,于是这日午时众人齐聚,燃香盟誓。

  我悄悄的躲在不远处窥视,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跪倒一片臣子。

  代善跪在当前,率先对天盟誓:“代善誓告天地,自今以后,若不克守忠贞,殚心竭力,而言与行违,又或如莽古尔泰、德格类,谋逆作乱,则天地谴之,令代善不得善终。若国中子弟,或如莽古尔泰、德格类,谋为不轨,代善闻知,不告大汗,亦令代善不得善终。凡与大汗谋议机密重事,若出而告于妻妾旁人,亦天地谴之,令代善不得善终……代善必当竭尽其力,效忠于上!”他的誓言淡淡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刻着岁月沧桑的无奈与悲哀。他的眼神空洞而又迷茫,已经再难寻到那丝清澈澄净的痕迹。一直存在于我记忆中的那个淡然清润的少年似乎已经悄然逝去,眼前剩下的,只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躯壳。

  泪湿衣襟,点点都是心痛。

  负他太多,累他一生!

  除夕那日,又有人奏称莽古尔泰与德格类罪无可恕,虽然身死,当刨坟磔尸,以示其罪。

  原本总算被新年氛围稍稍带出些好心情的我,在看到这份折子时,终于忍耐不住强压多日郁悒怒火,发作道:“这还有完没完了?见过落井下石的,可还没见过这般不依不饶的!”皇太极似笑非笑的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忽然吁了口气,唇角竟慢慢勾了起来:“你总算是喊出来了。”我微微一愣。

  “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满的,只是憋着不肯埋怨我心狠罢了。”“我……”“算了!”他把折子往案上一丢,“刨坟磔尸的罪责就免了,只把坟头抹平了吧!”说着朱笔一挥,草草写下一溜满文。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乃是成就一代开国帝皇!

  我心中纵有千万郁悒,也无力干涉太多,最后唯有化作一道无奈的叹息。

  这口郁闷之气憋在胸口难以抒解,后脑勺上的神经更是隐隐抽痛,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哲哲领着一群奴才急匆匆的赶来。

  我见她脸色煞白,秀目之中掺杂惧意,已察觉事情不妙。果然她见过皇太极后,颤声禀告:“大汗,大阿哥……把大福晋杀了!这会子正跪在翔凤楼外候旨请罪呢。”我踉跄着倒退一步,一口气噎在胸口好半天也缓不过来。

  皇太极面色未变,漠然的乜了哲哲一眼,冷峻的道:“没出息的东西,打他出去。”“是……”哲哲起身退出时,朝我递了个眼色,我想她大抵是希望我能替豪格求情。可是她永远无法明白,皇太极是不会因为杀妻一事怪罪豪格的,因为在他眼里,豪格杀的并非是从小青梅竹马的妻子,而是莽古济的余孽。

  这晚除夕守岁,宫里照例大摆筵席,表面看上去仍是那般的光鲜热闹,以哲哲为首的汗妃们带着各自的孩子团团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就连巴特玛。璪也带着托雅毫无芥蒂似的和大家打成一片,托雅的小手正紧紧的攥着淑济的袖子,十分依赖的看着自己的姐姐。而就在她们两个身旁,是面带微笑的娜木钟,身后的乳母嬷嬷怀里正抱着林丹汗的遗腹子,才一岁多的阿布奈。

  好奇特的感觉!

  她们居然能够坦然相处,仿佛这个大家庭原本就是一体的。

  囊囊福晋娜木钟进宫也有好些时日了,她和巴特玛。璪不同,她是个热情豪迈,却又不失头脑心计的女人,她的到来,让皇太极的后宫势力明显分出两个派别。如果说一开始唯唯诺诺的巴特玛。璪是不受重视的,那么如今添了个娜木钟,整个局势便立刻扭转过来。

  哲哲和布木布泰不得不花大把的精力与她们的情敌,或者说政敌来周旋,在这样两股势力的对峙和冲击下,反而让我这个身份微妙的人得到了充分自由呼吸的空间。

  哲哲和布木布泰借着科尔沁同族的身份,拼命拉拢我;娜木钟和巴特玛。璪借着蒙古旧识也极力讨好我。

  看着除夕喜气洋洋的家宴,再瞅了瞅身旁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太极,我忽然有点省悟,也许当初皇太极之所以肯让巴特玛。璪和娜木钟进宫为妃,基于一定的外在因素外,他甚至已先一步料想到了今日的局面,才会淡然默许。

  他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能够轻易揣测。

  只怕,也唯有这般的城府,这般的心思,才能一统群雄,傲视天下吧!

  天聪十年正月初一,各府和硕贝勒携同大福晋一起进宫拜年,唯有岳托孤身前来,三跪九叩之后,朗声直言道:“豪格既杀其妻,臣妻亦难姑容!”我闻言先是一震,紧接着却见岳托跪在地上,腰板挺直,目光清澈,正气凛然,顿悟其意,不禁大感敬佩起来。

  他这是以退为进,反将了皇太极一军。

  皇太极眼中滑过一道寒芒,面上却是和颜悦色的笑道:“侄儿何出此言?豪格愚钝,你如何能跟他一般……你快些起来,回去好生宽慰侄媳。她额娘犯罪,与她无干!”“大汗仁慈!臣感佩于心!”说着又是磕了三个头,这才退了出去。

  我见皇太极的笑容渐渐敛起,忍不住噗哧一笑,赞道:“这个岳托果然有份与众不同的傲骨。”皇太极冷哼:“他一味偏帮他的福晋,将来必不得善终!”我不禁想起三年前莽古尔泰在大凌河御前露刀,岳托力排众议替他争辩,结果反遭牵连。如今莽古济一族获罪,旁人不敢诽议,也唯独岳托一人站出来指责琐诺木杜棱的旁证毫无依据。

  岳托这个人,撇开他是否当真有意偏帮岳母家人,仅凭刚才与皇太极正面交锋的那份勇气和机智,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了。

  “好了,别怄气了!”我推了推皇太极,笑吟吟的说,“人家夫妻恩爱,不忍分离,你将心比心,难道不能体谅些么?”皇太极眼眉扬起,微微有些动容。

  “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他当初在立汗的事上帮过你,而且……他的大福晋哈达那拉氏还是咱们兰豁尔的生母。”皇太极一把抓住我的手,感慨道:“罢了,罢了……若论以身作则,我这个做大汗的,第一个便难逃妻子的温柔乡、枕边风,还如何去指责他人。”说着,在我掌心处细细亲吻。

  我嘻嘻一笑,为他能听我的话,放过莽古济的长女,倍感欣喜。

  皇太极仍是那个皇太极,虽然他即将为皇为帝,但说到底还是怜我、爱我的皇太极!他爱我的心意,始终未曾改变!

  这之后,皇太极将取得的正蓝旗牛录和正黄旗牛录混编后再一分为二,组成新的正黄旗和镶黄旗,由自己亲自统领。又在原先的正蓝旗中抽调八个牛录给大阿哥豪格,并将豪格所统领的镶黄旗旗纛更名为正蓝旗。

  天聪十年正月初十,十一岁的马喀塔终于在皇太极的坚持下,下嫁额哲。因是嫡出的格格,嫁的又是蒙古察哈尔首领贝勒,排场自然又是不同。

  我知道皇太极是有些等不及了,非借着这场联姻把蒙古各部的人心全部拉拢过来才行,我原还想再把马喀塔留上两年的,如今只好作罢。

  漠南蒙古贝勒们果然识趣,在额哲的带头下,一齐上奏要求皇太极上尊号称帝。皇太极当即表示朝鲜乃是兄弟邻邦,也需与之共议,而那些外藩未至的蒙古贝勒们也需一一通知到。

  二月初二,皇太极以吊唁朝鲜王妃丧逝之名,命户部承政英俄尔岱、马福塔等,率领包括蒙古使臣在内的一百七十五人赶赴朝鲜,他们给朝鲜国王带去了一封以大金八和硕贝勒、十七固山大臣,以及蒙古十六部四十九贝勒的名义所书的信函,书曰:“我等谨遵上谕,遣使相闻,王可即遣亲近子弟来此,共为陈奏。我等承天意,奉尊号,事已确定,推戴之诚,谅王素有同心。”二月廿二,在皇太极一而再、再而三的敦促下,济尓哈朗终于迎娶苏泰进门。他摆明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真真叫人气煞却又无可奈何。

  皇太极怕济尓哈朗胡来,特意吩咐哲哲全权处理,既然大汗这般关照了,哲哲也不敢轻忽马虎,提前一天便把苏泰接到宫里,当晚送亲,更是亲自领着一群汗妃福晋们体体面面的将苏泰送上花轿。

  整场婚宴置办下来,仅筵席便开了一百二十桌,竟是比马喀塔下嫁那会儿还要风光热闹。

  三月初四,皇太极下令将文馆扩建,改成内三院,分别为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

  三月廿十,遣往朝鲜的英俄尔岱等人返回盛京,略述经过,竟是在汉城险些遭到掠杀焚书,朝鲜国王不仅拒收信函,甚至还书信给明朝边将,告发大金国汗称帝之事。

  幸而英俄尔岱机警,从朝鲜逃回的同时还截到了那封书信……

  此刻,那份信就摆在皇太极的面前。

  “砰!”皇太极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案几上的笔架哗啦直摇。

  我上前扶住笔架,见他满脸怒气,不禁忐忑的取了那封信笺细细参看。

  信是用汉字写的,骨架端正,虽说不上绝佳,倒也透着几分清爽。

  “国运不幸,忽遇丁卯年之事,不得已误与讲和。十年之间,含愧忍辱,前为一番,以雪其恨,此我拳拳所注念者也。今满洲日益强盛,欲称大号,故意以书商议,我国君臣,不计强弱存亡之形,以正决断,不受彼书。满洲使臣,每日在此恐吓索书,我辈竟未接待,悻悻而去。都内男女,明知兵戈之祸在于眉睫,亦以决断为上策。大人可晓谕各处屯民知悉,正真贤人,各摅谋略,激励勇猛之士,遇难互相救助,以报国恩。”信写的文绉绉的,字里行间透着朝鲜的一国之君对大明边臣的唯唯诺诺。

  “丁卯年……丁卯年是哪一年?”“天聪元年。”“啊,天聪元年……”我拖长了声音,“那么那个时候我还在呢,发生了什么事?”皇太极原本愤怒异常,突然被我胡搅蛮缠的岔开话题,先是一愣,渐渐里眼神的恢复平静,露出一脉柔情来:“我不信你能忘了!”我抿嘴一笑,假装恍然大悟道:“啊,想起来了,可是大汗亲征,攻打锦州么?”皇太极面色一沉,恶狠狠的说:“你故意揭我创疤!”说着,双手十指箕张,作势向我扑来。

  我大笑着扭身闪开。

  “你伤了我的心!”他突然黯然下来,眼睑下垂,双肩微颤。

  我先还笑得起劲,可转眼见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联想到当年宁锦惨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的情景,顿觉自己的玩笑有点过火了。

  “皇太极!”我慌了神,紧张的靠近他,“对不起……”轻轻触碰他,他紧蹙着眉头缓缓摇了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连迭声的呼喊,心慌意乱,“对……”腰上猛地一紧,我嘤咛一声被他用力搂在怀里,惊讶间唇上一暖,已被他深深吻住。呼吸为之一窒,我憋得胸闷,伸手握拳捶他,他只是不理,仍是勒紧我的腰肢,抵死缠绵。

  就在我快要透不过气来时,他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我,眼眸深邃,情动意缱:“这是惩罚!”他用右手拇指轻轻抚触我红肿的唇瓣,魅惑的笑,“若是仍答错,便再罚!”我急忙举双手过头,叫道:“我投降,我知你指的是元年正月里阿敏和济尓哈朗出征朝鲜之事。”那一次出征,阿敏竟是一路进逼汉城,最后甚至把朝鲜国王李倧吓得逃离京都……转念想到此时阿敏早被幽禁于高墙之内,只怕有生之年再难重见天日,不觉呆住,担心自己失言,又会勾起皇太极的不快。

  然而他却并未多加在意,低下头又在我唇角偷去香吻一个,轻笑道:“答对了……有赏。”“耍赖!”有很多时候,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异常冷酷无情,但在我面前却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时而会撒撒娇,时而会恶作剧……

  “悠然,你如何看待这封信呢?”我歪着头想了想:“我觉得你不该生气啊,朝鲜长期受汉人儒家文化熏陶,以汉为尊,以明为主,会有这样的抵触行为是必然的。若是简简单单的一封书函能令他们俯首归顺,那才真的是想法太天真了呢。”我笑吟吟抓了他的辫梢放在手里把玩,“你什么时候变得天真了呢?皇太极……”“坏女人!”他笑着扯回他的辫子,“倒是应该问,你什么时候脑子变得这般好使了?”“我原就不笨,更何况我了解你……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更甚!”他微微动容,感性的凝视着我:“谢谢你,悠然。”话音一顿,转开话题,傲然的说,“虽然这件事的确给我提供了一个发兵朝鲜的绝佳机会,但是……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得把精力集中放在定尊号的事情上。朝鲜的无礼我会记得,暂且由他们再逍遥一阵,早晚会收拾了他们!”翌日,皇太极召诸贝勒大臣传阅此信后,决定先遣人持书前往朝鲜晓以利害,勒令其以诸子大臣为人质送往盛京,如若不许,则将出兵征伐讨之,绝不容情。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09:34
第二十章(2)

  天聪十年三月廿二,外藩漠南蒙古十六部四十九贝勒齐聚盛京,承认皇太极为汗,并奉上“博格达。彻辰汗”的尊号,其意为“宽温仁圣皇帝”。

  数日后,都元帅孔有德、总兵官耿仲明、尚可喜等各率所属官员请上尊号称帝。

  四月初五,内外诸贝勒、满洲、蒙古、汉军百余人联合请上尊号称帝。那日大殿之上,多尔衮代表满洲捧满字表文,科尔沁土谢图济农巴达礼代表蒙古捧蒙古字表文,孔有德代表汉官捧汉字表文,分别率群臣跪读表文。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一切已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称帝之日正式定在了四月十一。

  这日四更天刚过,原该正在斋戒中的皇太极突然跑到东宫来,强行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硬逼着我给他穿衣。我先还迷迷糊糊的云里雾里,到得后来,见他身着朝服的站在窗下,炕桌上的烛台摇影,将他的英气迫人映照得一目了然,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的带出一股威严冷峻的帝皇气息。

  渐渐的,我手指发颤,竟是不能自已的捂住自己的面颊,流泪啜泣起来。

  皇太极慌了神,忙把我抱到床上,紧张的询问我。我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哽咽流泪,说不出话来。

  “真是急死我了!”他生硬的绷紧了身子,用手托着我的下巴扳起我的脸,疼惜的替我拭去泪痕,“怎么了?难道你不替我高兴么?”“我当然……替你高兴!我这是……喜极而泣!”我一把吊住他的脖子,亦哭亦笑的搂紧了他,“你终于要称帝了,你终于要成为大清的皇帝……”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以为这只是个我穷其一生也无法等来的美梦,却在这一刻,梦境成真,终于被我亲眼目睹到了。

  “悠然!”他紧紧拥住我,托着我的腰将我从床上抱了起来,带着我疯狂的旋转,“是的!我要称帝了!我要做大清国的皇帝!而你……将是我大清国的皇后!”天旋地转,我在刹那间失去思索的能力。他仿佛将我突然抛至云端,氤氲朦胧,令我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皇后……

  让我做皇后?!

  是的。

  皇后!

  我并没有听错。

  皇太极果然说到做到!

  在我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时,他已命人迅速替我换上大妃的礼服。整套衣裳穿戴在身上,裁减合体,肥瘦适中,这显然并非是哲哲之物。

  我几乎是在懵懂的状态下被皇太极拖出了东宫,外头负责仪仗的八十四名奴才一律绿衣黄褂,腰上系着红带子,排列有序的站满了整个庭院,整装待发。

  翔凤楼前一群大大小小的汗妃们跪在地上恭候圣驾,哲哲跪在最前头,听得仪仗开始奏乐,便缓缓抬起头来,秀目扫到我的一身打扮时,她全身一震,脸上刚刚扬起的笑容顿时僵住,嘴唇颤抖的抽搐,面如死灰,血色尽褪。

  汗妃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看着我,那些个又惊又羡的神情,似乎恨不能把我身上的礼服给扒下来,直接披到自个儿身上。

  时辰尚早,天色仍是灰蒙蒙的,皇太极不由分说的将我拖出翔凤楼,连眼角余光也未曾往哲哲她们那头瞥上一眼,身后乐声紧随,仪仗队亦步亦趋。

  金銮殿前人头攒动,我顿时呼吸一紧,窒息感扑面而来,只觉得那一道道利刃般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似乎能将我凌迟般痛苦。

  稀里糊涂的脑子里一团浆糊,等到回神,我已被皇太极带进金銮殿,手拉着手踏上台阶,端坐上金灿灿的龙椅。

  我别扭的挪动身子,作势欲起,却不料被皇太极霸道的按住,不得动弹。

  这时脚步声井然有序的传进大殿,八和硕贝勒、十七固山大臣,蒙古十六部四十九贝勒以及朝鲜派遣至盛京的两名使臣鱼贯而入。

  殿内乌压压的跪倒一片,我极目望去,透过敞开的殿门,可以清楚的看到殿外的空地上,参礼之人整齐的跪伏。

  “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极坐在我左侧,嘴角勾起的淡淡笑容,全身上下无处不散发迷人的傲气与自信。

  台阶下,赞礼官手捧祝文,从一侧走到中央,朗声念道:“惟丙子年四月十一,满洲国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感昭告于皇天后土之神曰:朕以眇躬嗣位以来,常思置器之重,时深履薄冰之虞,夜寐夙兴,兢兢业业,十年于此,幸赖皇穹降佑,克兴祖、父基业,征服朝鲜,统一蒙古,更获玉玺,远拓疆土。今内外臣民,谬推朕功,合称尊号,以副天心。朕以明人尚为敌国,尊号不可遽称,固辞弗获,勉循群情,践天子位,建国号曰大清,改元崇德元年……”我激动得全身颤栗,讷讷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面对此情此景,百感交集,无语凝噎。

  少时,底下众人列成左右两班,我抬眼望去,只见多尔衮与科尔沁贝勒巴达礼、多铎与豪格双双从左边班列中站出,同时岳托与额哲、杜度与孔有德双双从右边班列中站出,他们每两人合捧一枚皇帝御用之宝,表情凝重肃穆,一齐上前跪献至阶前。

  我仔细瞧着这八个人,有满有蒙又有汉……皇太极即将成为一个统治满蒙汉三族的皇帝,而不再是局限于满族的大汗。

  “博格达。彻辰汗万岁——万岁——万万岁——”“宽温仁圣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清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连绵不绝的由殿内传至殿外,呼声雷动,几乎每个人都是兴奋的在振臂呼喊。

  我正倍感心神激荡,忽然从一角传来细碎的争执声,先还动静不是很大,可没过几分钟,吵闹声居然穿透热闹喜庆的乐声直达整个大殿。

  皇太极眼底射出一道犀利的寒芒,瞳仁愈发显得黢黑深邃。

  大殿上正跪伏膜拜的人齐刷刷的把头转向那一侧,我细眯起眼,角落里光线不是很足,可依稀瞧服饰打扮,也能辨认出是两名朝鲜人。

  这两个人……

  如果没记错,是朝鲜国王惧怕大清有异动,而特意派遣至盛京的使者。略瘦些的名叫李廓,另一个叫罗德宪。

  瞧这架势,两个人皆是硬邦邦的直着身子,任由一旁的侍卫撕扯拉拽,只是不肯屈膝下跪。争闹间两人衣衫俱裂,神情相当狼狈,然而脸上的傲气却仍一成不变。

  皇太极微微蹙眉,面现不悦之色。今天是他登基称帝的大日子,却没想朝鲜人居然敢如此直面拂逆,这真好比当场扇他耳光,让他下不来台。

  我暗暗焦急,突然人群里跳起一个人来,冲着罗德宪上去便是一拳。罗德宪惨呼一声,仰面翻倒,那人跳到他身上,挥拳便打。李廓在一旁被人拽住胳膊,眼看着同伴被殴,却只能不断声嘶力竭般的怒吼咒骂。

  “住手!”皇太极冷喝一声,伸手遥指,“多铎,不得无理!”多铎低咒一声:“走着瞧,迟早要让李倧跪在这殿上……”悻悻退下。

  李廓和罗德宪狼狈的扶持而起,罗德宪满脸瘀血,嘴角淌着血丝。

  “皇上,朝鲜使臣无礼,论罪当诛!”豪格启奏,底下众臣顿时纷纷依附,七嘴八舌的主张拿这两朝鲜人祭天。

  我忐忑不安的看向皇太极,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罗德宪和李廓,虽然相距甚远,可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到底还是让这两个朝鲜使臣打了个哆嗦。

  “你们两个……”他缓缓启口,声音冷凝,犹如冻结的寒冰,“如此行径,想必是李倧授意而为了。”罗德宪和李廓闻言,面色大变,正待解释些什么,皇太极已抢在他们开口之前,冷哼道:“李倧让你们对朕这般无礼,无非是想借朕的手杀了你们,让世人觉得是朕先行挑起衅端,杀戮使臣,好使朕背上背弃盟誓之名……”罗德宪和李廓表情扭曲,一副义愤填膺却偏又被皇太极硬逼着吞下苍蝇的痛苦模样。

  “朕就在盛京等着李倧送交人质……如果仍是执迷不悟,便如多铎方才所言,朕自然有法子让他亲自到这里来给朕下跪!”目光一寒,“你俩的不敬之罪,朕当教你们的大王如数偿还!”一席话语速平稳,波澜不惊,偏又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殿上群臣振奋,就连那些蒙古贝勒们也都一个个嚷声叫好。

  罗德宪与李廓面如死灰,颓丧的被侍卫架着胳膊拖出殿去。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皇太极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了,表面看起来他仍是平静而又安详,但是我却清楚的看到,他那只扶在龙椅扶柄上的手已紧紧握成拳,泛白的骨节坚忍的突起着。

  整场祭天仪式下来,我已被摆弄得晕头转向,皇太极察觉出我的不适,体贴细心的吩咐太监先送我回后宫歇息。

  我长长的松了口气,背上微微沁汗,头顶的阳光有些耀眼。穿过金銮殿后的庭院,在拾阶而上,方踏上翔凤楼的第一层石梯,猛地有种异样的感觉扑面袭来。

  我诧异的抬起头,不禁愣住。

  一身石青色礼服穿戴的布木布泰冷冷的站在台阶之上,左手扶住石杆。我从下往上仰望,她身后的翔凤楼金壁辉煌,明晃晃的阳光细碎的洒在她头脸之上,却丝毫感觉不出她的暖气。

  我吞了口唾沫,强笑着上前:“妹妹找我有事?”她直剌剌的盯着我,眼神冰冷,里面混杂了诸多复杂的情绪。我暗加戒备,瞥眼余光扫见她右侧袖管微微一动,她的手倏地抬了起来,疾速的挥向我。

  “喀!”我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挡住她掴来的巴掌。

  她的手微微颤抖,脸上有抹不敢置信的受挫与惊讶。

  我冷冷一笑,这两年养尊处优的待在宫里,久已不活动身手——我从未在后宫这些女人面前耍弄刀剑,再加上这副骨架原就是江南汉人女子的典型代表,跟布木布泰相比,纤细而柔弱,仿佛不经她一击。

  她似乎当真以为我就真如外表那般无能了。

  手指微微收紧,我并不急着放开她的手腕。布木布泰又羞又怒,雪白的脸孔涨得通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倔强的瞪着我。

  “大玉儿!”翔凤楼的那头遥远而又飘渺的传来一声呼喊。

  布木布泰唇上血色渐褪,嘴角颤抖的抽动两下,我适可而止的松了手,脸上从容的保持笑意。

  “大妃吉祥!”我肃了肃身子,淡淡的望着从楼里穿堂而出的哲哲。

  和早晨的装扮不同,哲哲早已脱去礼服,换了套绛紫色的绸缎长袍,脸上妆容尽去,素净却又显得雍容大方。

  我细细的端详她,三十七岁的年龄虽然保养得当,可是岁月的蹉跎,家务的辛劳仍是在她的脸上刻画出淡淡的痕迹,这已经不是我当年在梅林见到的那个稚嫩的少女,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高贵却从未消失过。

  反观布木布泰,十余年来似乎仍是倔强而又任性的个性,一点未曾改变。如果青春年少时可称之为跳脱可爱,那么如今却只是让人徒增厌恶了。

  “大妃之称可不敢当。”近乎自嘲的,哲哲冷冷启口。

  “姑姑过谦了。”我笑着回答,目光不自觉的绕过哲哲,看向翔凤楼内。

  幽冷宁静的通道尽头人影重迭,不用猜也知定是娜木钟、巴特玛。璪等人在那里候着瞧热闹。

  平台上,微风徐徐,三个科尔沁的女人成品字型的三足对峙。

  我忽然觉得好笑起来,许多年以前我也曾像哲哲这般,费尽心机的排斥任何接近皇太极的女人,只求维护住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和形式上的虚名地位。

  如今时光荏苒,我与她似乎转了个个儿,轮到她为了那点虚名来挖空心思的折腾。

  当不当皇后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死后不过是场空……

  我伸手捻动颈上的东珠,忽然替哲哲感到可悲起来,她这辈子到底在追逐些什么?难道就只是一个大妃之名,一个大清皇后之位?

  轻轻叹息一声,我慢悠悠的将那串长长的朝珠摘下,顺势套进哲哲的脖子。

  她猛地一震,略带惊讶的看着我。

  “哈日珠拉给大妃请安!”我坦然淡笑,心中一片空明。

  布木布泰激动得一个箭步跨前:“你……你不和姑姑争……”我笑着摇头,压低声音:“姑姑,大清皇后是你的……只是你的。”撇下她们姑侄两个留在原地惊讶莫名,我径直走进翔凤楼。

  累了,我要去补眠。

  “哈日珠拉!”哲哲在身后喊我,语音微颤,困惑而又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笑。

  用低得只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答:“因为……不值得!”因为皇后是你的,但是……

  皇太极永远是我的!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10:12
第二十章(3)

  崇德元年四月十二,皇太极称帝的第二日,追尊始祖为泽王,高祖为庆王,曾祖为昌王,祖为福王。尊努尔哈赤谥号武皇帝,庙号太祖,陵曰福陵;尊孟古姐姐谥号武皇后。追封族祖礼敦巴图鲁为武功郡王,追封功臣费英东为直义公,额亦都为弘毅公。

  四月十五,遣返朝鲜使臣罗德宪、李廓二人,勒令朝鲜国王交出人质,否则兵临朝鲜。

  四月廿三,论功封王,敕封大贝勒代善为和硕兄礼亲王,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为和硕肃亲王,岳托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为多罗安平贝勒,阿巴泰为多罗饶馀贝勒。

  蒙古贝勒当中,科尔沁巴达礼为和硕土谢图亲王,吴克善为和硕卓礼克图亲王,额哲为和硕亲王,布塔齐为多罗札萨克图郡王,曼珠习礼为多罗巴图鲁郡王,衮出斯巴图鲁为多罗达尔汉郡王,孙杜棱为多罗杜棱郡王,班第为多罗郡王,孔果尔为冰图王,东为多罗达尔汉戴青,俄木布为多罗达尔汉卓礼克图,古鲁思辖布为多罗杜棱,单把为达尔汉,耿格尔为多罗贝勒。

  除此之外,还破格封赏三位汉姓亲王,封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

  联想到这三个汉姓番王在康熙年间的遭遇,我唯有叹息,历史的齿轮一点点照着它原有的轨道和痕迹滑过。我这粒无意之中遗落在逆转时空中的矽砂,早已无心去过问那许许多多的前因后果,我唯一企盼的只是与皇太极相爱白首,厮守终身。

  五月初八,久病不愈的萨哈廉凄然病故,皇太极似乎颇受感触,竟因此辍朝三日。

  这日待他出门去萨哈廉府邸后,我在屋里闷得难受,便取了长刀径直出门。

  我嫌后宫庭院那巴掌大的地方太没遮拦,若是在这演练,只怕会立即招来一堆女人的侧目与口舌。当下凭腰牌顺畅的出了翔凤楼,在皇宫内找了处僻静的所在专心练刀。

  业精于勤荒于戏,这句话果然说的精辟。这几年不握刀柄,身法使将起来竟是僵硬不少,我苦笑连连,难道是我年纪大了,行动不够灵活了?

  天哪,我也不过才二十八岁而已啊!

  “嗳!”一个转身,竟是不小心闪到了腰,我痛呼连连。

  未央吓白的脸,一个劲的劝我:“主子,您歇歇吧!天热当心暑气过重!”我连连摆手:“口渴啦,你回去给我弄些水来吧!”她犹豫的左右扫视,我知她心事,忙道,“皇宫重地,哪会有什么闲人骚扰不成?更何况……”我将刀刃虚劈,“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惹我?”未央噗哧一笑,释然道:“那主子也歇歇,别累着,奴婢去去便回。”我笑吟吟的看她离开,待她身影最终消失在树丛之后,猛地转过头来,戏谑的道:“郑亲王也该瞧够笑话了吧?”回廊那头闷笑一声,身长挺拔的济尓哈朗慢悠悠的踱了出来,我瞧他气色红润,显得精神颇佳,不禁大感欣慰。

  “今儿怎么有空来宫里?”我斜眼瞧他。

  他双手环抱,懒洋洋的靠在廊柱上,不答反问:“你的刀法生疏了许多,看样子这两年皇上待你甚好……”我将钢刀归鞘,走近他。

  济尓哈朗从不多说废话,他既然这么说,必然还有下文。

  “侧妃……”“叫我阿步!”我恶狠狠的打断他。

  他耸了耸肩膀,无所谓的答:“叫什么不还都是你?”我有些发怔,失去了乌塔娜的济尓哈朗,总觉得把某些东西也一并丢失了。

  “好吧,长话短说。”他从廊柱上离开,笔挺的站直身子,神情有些肃然,仿佛又回到那个向我宣读军令状时凛然气势的镶蓝旗旗主。

  而今……他已是和硕郑亲王。

  “你是想继续长年留在宫中老老实实的当你的侧妃,还是……”我心中一动,已然抢先回答:“皇上去哪,我便去哪!”济尓哈朗赞许的点头,目光下垂,落在我手里的长刀上,揶揄的撇嘴:“就凭这样的刀法?”我面上一红,讪讪的说:“我加紧些练习就是,出征朝鲜虽然势在必行,但以皇上之意,是打算先派人去打乱明朝的注意……所以,应该还有些时间的。”“有时间的人是你,不是皇上。难不成你要日理万机的皇上陪你练刀?”我嘻嘻一笑:“皇上没空,郑亲王必然是有空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正欲回答,忽然那头脚步声响起,他迅速后退,隐没在长廊后的树荫中。

  “喂,你还没答应我呢!”我压低声音叫唤。

  未央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知了声声下掩盖住济尓哈朗飘渺的声音:“……遵命。”“主子!奴婢给您拿了些冰镇的酸梅汁……”吱——吱——蝉声喧闹,未央粉嫩的脸颊上红扑扑的渗着晶莹的汗水,我看着她,忽然咧嘴一笑,心情大好。

  五月十八,皇太极下旨追封萨哈廉为和硕颖亲王。到了月底三十日,果然命武英郡王阿济格、贝勒阿巴泰、杨古利等人率师征明,取道内蒙古进关。

  我见时间紧迫,每日里更加不敢偷懒放水。

  因郑亲王府邸有苏泰在,我自是不愿去的,便去了济尓哈朗在城郊的一间别院。除了刀法外,济尓哈朗又专门请了人来替我恶补骑射。他偶尔空了便被我捉来练刀,不过这种机会并不太多。

  请来教习的人虽然不清楚我的身份,但见我是女的,又是郑亲王的客人,下手时自然懂得避重就轻。这种情况下,和这些人对练刀法往往没多大实效,很不过瘾。

  而另一头,皇太极则对我连日来的频繁出宫视若无睹,似乎很放心我做什么。他不问,我也就没多解释,自问自己与济尓哈朗之间行事坦然,问心无愧。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一夏天跑来跑去的代价是,我整个人被晒黑了一大圈。

  “唉。”我对镜叹息,看来做多少牛奶蜂蜜面膜也已无济于事。这个月唯一的收获是让肌肉紧绷了些,有效减肥,令我足足缩水了七八斤的赘肉。

  肩上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我下意识的一缩,险些挥拳朝后捣出。好在我反应够快,没让自己潜意识的行为酿成大祸,可即使如此,身后的皇太极还是现出一脸诧异之色,神情古怪的看着我。

  “咳。”我尴尬的笑,随手取了把梳子胡乱的梳理一头乱发。

  “我来。”他顺势从我手里抽走梳子,轻轻的替我梳理头发。

  我魂游天外,迷迷糊糊的想着,如果这个时候开口求他带我去朝鲜,不知道他肯不肯爽快答应?

  唉,毕竟他已是一个皇帝,而我是他名正言顺娶回来的妃子,皇帝出征带个妃子同行,只怕不大好处理吧?

  我不想教他为难,可是又不想一个人被扔在狭隘的宫闱之中,整天面对那些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乏味且无聊。

  发丝撩开一旁,耳后轻轻落下湿润的吻印,皇太极的声音极具蛊惑力:“真的不稀罕么?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居然让你如此不屑?”我吃吃的笑起,明白他这是在替自己抱屈。

  以前我想做他的大福晋,可他却是无能为力,如今他已有能力主宰天下,我却又不稀罕这个虚名了。

  仰起头来,我在他左侧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做皇后要统管后宫,劳心劳力不说,往往还是吃力不讨好……我对打理那些妃子们的吃穿住行没兴趣,所以容我偷个懒,我不要做你的皇后,我只做你的妻子便可。”“我的妻子?”他暗哑的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我微微一笑,转身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凑上红唇:“你在哪,我在哪……生死相随!我只做你的妻子,只是你的妻子!”“悠然,我的妻……”

  六月底整个皇宫开始大肆粉修,听说皇太极和范文程等人商量,要仿北京紫禁城的样式把各个殿阁都定下名称来,到时候各殿门头上都需挂置满汉文字的额匾。

  我这段时间正为了习武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加上我早已表明不愿做后宫之主,是以这种装修整顿的事,乐得全权丢给哲哲去伤脑筋。

  哲哲得了便宜,自然也就对我宫里宫外进进出出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的不加干涉过问,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这日午睡起身,懒洋洋的歪在榻上,擦拭着佩刀。未央进屋替我整理房间,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主子明天打算穿哪件衣裳?我瞧着前几日新做的颜色都太素了些……”“什么?”我没听明白。

  未央奇怪的看着我,过了会儿,慢慢张大了嘴:“难道……主子您居然不知道?”“我应该知道什么?”“明儿个是大妃的封后典礼!”“哦。”我淡淡的应了声,隔了三四秒,猛地想到济尓哈朗昨天分手时曾说,打明儿起我就该忙得抽不开身了。

  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既是封后大典,必然得穿礼服去。”“不是的,主子。”未央耐心的解释,“明儿封后大典,这一应的妃子礼服都需新制的,原先旧的,都不能再穿了。”我茫然的点点头,最近忙得有点晕头转向,压根儿就顾不上过问宫里头的这些琐碎事情。皇太极也是,怎么就没提前和我透露些内幕呢?万一明早我要傻傻的仍是出了宫去,那该如何是好?

  于是想着等晚上皇太极回来好好“兴师问罪”一番,可没想他竟是一宿留在翔凤楼的书房未归。

  第二日七月初十是吉日,大清早我便被未央喊了起来,梳洗妥贴,随意挑了件半新不旧的大红鸾凤袷袍,才穿上身还没顾得上照镜子,门外便响起娜木钟的笑声。

  “哟,这副打扮真俊哪,都快赛过新娘子了!”她装束也是简单,身上是件淡蓝色的长袍,外头套了件宝蓝色镶边坎肩。她肤色原本偏暗,可是这会子和她一比,我就好像是刚从赤道跑回来的一样。

  这个样子如果也算俊的话,那我可实在找不出丑的来了。

  少时与娜木钟一同出门,只见院子里已经站了好些妃子,我素来与她们交往不深,这些人里头只能报得出名字,却不熟识其禀性。

  布木布泰一身桃红色袷衣,衣襟上绣着金丝彩凤,十分抢眼,愈发衬托得她肤色细腻,滑若凝脂。

  “西侧妃的这身行头怕是颇费手艺啊!”娜木钟啧啧称赞。

  布木布泰笑而不答。

  颜扎氏在一旁笑道:“那是她丫头手巧,宫里头论起针黹来,怕没一个能及得上苏茉儿的……”我走上两步,颜扎氏住了嘴,目光掠过我,掩唇轻笑,“啊,东侧妃屋里的未央也是不错的。”我无所谓的扯了个笑容:“既然苏茉儿有这个能耐,倒不如让她费心替咱们裁制新礼服!”“奴婢不敢放肆!奴婢雕虫小技,让东侧妃见笑了。”清越的声音,如同山中的泉水溅落,叮咚有声。

  “没有敢与不敢的……”我知道苏茉儿素来聪慧,心灵手巧不说,在待人接物上头也是落落大方,一点没有寻常宫女的那种阿谀奉承,扭捏作态。

  我对这丫头还是存有几分好感的,只可惜她是布木布泰的陪嫁丫头,也算是布木布泰的心腹。

  哲哲这会子人已不在后宫,这群叽叽喳喳的女人里头,论起身份尊卑,以我这个东宫侧妃为大,紧接着便是西宫侧妃布木布泰。

  当下在礼官的带领下,我们这一干人分拨站了两排,由我和布木布泰领头,浩浩荡荡的往金銮殿行去。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11:05
第二十章(4)

  入殿之前,先得在门口等候,我闲着无聊,左右张望了会,果见门头上新添了块匾额,金灿灿的用满汉字体分别写了“崇政殿”三个大字,满文在左,汉文在右。

  一时钟鼓之乐响起,诸位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固山贝子、文武官员分左右两队从大殿侧门入内。

  赞礼官嘹亮的声音响起:“恭请诸位妃子入殿!”布木布泰稍稍一让,眼神示意让我先行,我颔首微笑,也不与她客气,姗姗往前。

  入得殿中,只见蟠龙柱前,香雾缭绕,殿中大堂摆放一张檀木案几,哲哲身着华贵礼服,珠光宝气,安然娴静的跪在案后。

  皇太极就端坐在龙舆之上,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微微一怔,上身前倾,竟是几欲站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跪伏,我余光瞥及左右,见布木布泰等人亦是屈膝跪下,忙提了袍角,作势欲跪。

  “你站着!”皇太极噌地从龙舆上站起,踏前两步,居高临下的抬手指着我。

  满朝文武讶然,皆是困惑不解的将目光往来在我和皇太极之间,就连哲哲也是不明所以的回过头来看向我。

  皇太极紧蹙眉头,一脸的不悦与懊丧。

  面对众人怪异的逼视,我开始觉得不安起来。

  “你站到边上去!”皇太极随手一指。

  侧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位置在右边,那里正站着和硕郑亲王济尓哈朗。我稍稍一愣,济尓哈朗面色平静,目光中隐有鼓励之色,于是应了声:“遵旨!”快步走到济尓哈朗身侧,靠着蟠龙柱站定。

  从我站立的角度,能很清晰的看到哲哲的正面,她双肩低垂,双手不安的半握,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铺垫了明黄绸缎的托盘,盘内左侧搁着一枚玉玺,右侧搁着一册文书。

  皇太极瞥了我一眼,似是松了口气,挥手示意祝礼官继续。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天地授命而来,既有帝皇一代之治,则必命匹配心腹视为皇后,赞襄朝政,坐立双成,同立功德,共享富贵,此乃亘古之制,位守三纲五常,系古皇帝等所定大典。今朕登基为帝,当仿古圣皇帝所定之大典。又蒙天佑,得遇大妃系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特赐予册宝,位出诸妃之上,命为清宁宫中宫皇后。你务以清廉、端庄、仁孝、谦恭之义训诲诸妃,更以贤德之训,使天下妇人仿法。勿违朕之圣意!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臣妾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哲哲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皇后免礼!”祝礼官唱了声喏,将托盘端起,象征性的交到了哲哲手里。

  哲哲双臂展开,牢牢的将托盘奉于手中,我见她双靥泛红的在掩饰自己的激动与紧张,可惜情绪不得完好控制,微微颤栗的手指仍是将她的内心泄露无遗。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自开辟以来,有应运之主,必有广胤之妃。然锡册命而定名分,诚圣帝明王之首重。哈日珠拉系蒙古科尔沁之女,秉德柔嘉,持躬淑慎。朕登大宝,爰仿古制,册为关雎宫宸妃。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我的心思正放在哲哲身上,冷不防祝礼官朗声这般宣读出来,竟是唬得一愣。

  “关雎宫宸妃领旨谢恩!”祝礼官再次提醒我。

  我心跳加快,尴尬的扯了个笑容,正欲踏步站到哲哲身后去,皇太极在台上又是沉声一指:“你莫动,不必谢恩了。”回手指向祝礼官,“你继续……”满朝亲贵顿时又向我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娜木钟系阿鲁阿霸垓部之女……册为麟趾宫贵妃……”“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巴特玛。璪……册为衍庆宫淑妃……”“奉天承运……布木布泰……册为永福宫庄妃……”随着一道道旨意的下发,娜木钟、巴特玛。璪、布木布泰三人依次从祝礼官手中接过各自的册文,而后按照位份的高低分别站到了哲哲身后,四人连同十数名后宫妃子一齐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少时礼毕,皇太极缓缓从台阶上踏下,大步往门外走去,哲哲落后他半步之隔,手捧皇后玉玺及册封文书,亦步亦趋。

  娜木钟、巴特玛。璪、布木布泰等人紧随他二人之后,鱼贯而出。

  我站在原地不知进退,眼瞅着文武大臣都走出崇政殿了,凝神想了想,问道:“照规矩,我该跟去,还是留在这里?”身侧久久没有回应,我猛地回头,愕然发觉济尓哈朗早不知去向,原先的位置上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多尔衮。

  我瞪大了眼,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皇上仿汉制,可惜我对汉人的东西不熟。”他凑近我,吃吃的笑,“不过……作为封后大典上唯一不用下跪的女人,你算不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委实不愿再和他多有纠葛,左右瞧着大殿上已是人去殿空,忙甩袖大步朝外头走,却不想抬脚才跨出一步,左手手腕便被他一把抓住。

  “做什么?”我低叱抽手,无奈被他箍得死死的,甩都甩不开。“睿亲王请自重!”“自重?”他呵呵一笑。

  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寒,为何他的表情明明是在微笑,我却感觉不到半分的善意?

  “撒手!”我心慌意乱,右手对准他的面门虚劈一掌。

  他侧头避过,我顺势抬脚去踢他膝盖,却不料被他抢先屈膝顶了回来,同时右手微微一拧。

  我“哎呀”一声痛呼,左臂顿时被他反绑于背,疼痛难当。

  多尔衮右手拧着我的左臂,左手绕到我身前,突然用力将我的腰肢搂紧。他的前胸撞上我的后背,我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有节奏的心跳,没过多久,耳畔响起他阴阳怪气的笑声:“嫂子真是好狠的心!”我挣扎了几下竟是完全无法动弹,不由怒从心气,火道:“你想以下犯上不成?”多尔衮不答反问:“这便是济尓哈朗督导了一个月的成果?”他冷笑,呼吸吹散在我头顶,“想学骑射刀剑,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却非得找他?论起行军打仗,他难道能比我更厉害么?”我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哪有工夫探究他话里的其他意思,只得叫道:“睿亲王贵人事忙,我不敢劳您大驾……”“那我打明天起会很闲!”他松开手,我揉着发麻的胳膊,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好意思,打明天起我会很忙!”“忙什么?忙着做你的宸妃娘娘?”他阴冷的笑,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你绝不可能会忙……”我懒得再多和他作这种口舌之争,觑空扭身跑出了崇政殿,狼狈的撒腿往后宫跑。

  多尔衮倒还算有点忌惮,没有上撵着追来,等我喘吁吁的跑进了翔凤楼,穿楼而入时,却惊讶的发现满院子跪满了人。

  我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那群妃子们,向皇太极与哲哲二人行完三跪九叩大礼后,纷纷起身。皇太极站在中宫的台阶上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随后撇下一众妻妾,大步往翔凤楼走来,身后仪仗扈从紧随其步。

  在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低柔的扔下一句话:“虽然你未必稀罕,但该给你的,我必然要给你……”我心头一暖。

  侧头看向我住的东屋,那里的门头上已然挂起一块匾额,“关雎宫”三个金灿灿的大字犹如一缕阳光温柔的照暖我的心房。

  七月初十这日,皇太极一口气敕封了一后四妃,哲哲住的中宫赐名“清宁宫”,我住的东宫赐名“关雎宫”。布木布泰原住我对面的西宫,此刻却被迫搬去了西南首的次西宫,把屋子让给了娜木钟。西宫赐名“麟趾宫”,次西宫赐名“永福宫”,而位于后宫东南侧的那间次东宫却赏给了巴特玛。璪居住,宫名赐为“衍庆宫”。

  除此之外,皇太极还把皇宫正南宫门赐名曰“大清门”,八角殿赐名曰“笃恭殿”……

  大清仿明,定下“一后四妃”后妃制的同时还定下了公主制,规定皇后所生之女称“固伦公主”,妃子所生之女及皇后的养女,称“和硕公主”。

  不过事前谁也料想不到布木布泰会被连降两级,名分居然排在了娜木钟与巴特。璪之后!

  皇太极做出这样的安排分明是有意的!一方面压制了哲哲为后的气焰,一方面抬高了察哈尔福晋的声望,从而达到后宫势力的均衡。

  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

  哲哲固然为后,娜木钟和巴特玛。璪的荣升,也注定了布木布泰的降位。

  三升一降之间,所隐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秋日的夜晚已透出一层薄薄的凉气,可是屋内仍未到使用地炕的时候,我有些怕冷的往他怀里缩了下,掌不住眼皮不停的打架。

  皇太极一手揽着我,一手轻轻搁下指尖的笔管。

  “唔,折子批完了?”我在他腿上稍稍挪动发麻的身子,困顿的打了个哈欠。

  他用下颌抵着我的头顶,轻笑:“先别忙着睡,我有东西要给你!”我勉强撑大了眼睛,困涩的问:“什么东西?”他笑而不语,将一本黄皮册子慎重的交到我手里。

  分量不轻,掂着手心里沉甸甸的。我随手打开,长长的展开足有两尺,黄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我使劲瞪大眼辨认,然而视线早已模糊,看得甚是吃力。

  横长条幅,从左到右一共写了三种文体,一种满文,一种蒙古文,最后是汉文。

  我跳过前面两种,直接看汉字部分:“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自开辟以来,有应运之主,必有广胤之妃。然锡册命而定名分,诚圣帝明王之首重也。兹尔海兰珠系蒙古廓尔沁国之女,秉德柔嘉,持躬淑慎。朕登大宝,爰仿古制,册尔为关雎宫宸妃。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日。”我心里一颤,这是册文!

  白天的时候在崇政殿聆听宣读的应该就是这份东西。

  “这汉文部分可是出自范章京之手?”“你倒是一猜一个准。”我微微一笑,指着册文内“海兰珠”三个字说道:“比起哈日珠拉,我更喜欢汉译的这个名字,很美……”“哈日珠拉”乃是蒙语,准确发音为Harjol,范文程能以这个音节想像出“海兰珠”这等富有诗意的名字,真是甚得我心。

  皇太极哑声:“难道你只看到”海兰珠“三个字么?”“哦,还有别的什么吗?”我故意逗他。

  其实我的记性还算不赖,自个儿手里的这份册文,除了汉文部分与白天宣读时的满语在翻译上稍许有所差别之外,犹记得在娜木钟等其余三人的册文内,好似还多了一句“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的训言。

  “有。”他温柔的低语,声音略带磁性,煞是悦耳,“还有我的心……”我怦然心动,满满的幸福与感动溢了出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皇太极低吟着诗经上的《关雎》,用他的双手带着我的手,从桌案上取过那枚“制诰之宝”的皇帝玺印,四只手一齐用力在这份册文的落款处盖下鲜红的印记。

  “悠然,我皇太极纵有后宫皇妃无算,你却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遽然一颤。

  宸妃……

  宸者,帝皇也。

  宸妃!宸妃……

  皇帝的妃子!

  唯一的妻……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48:49
第二十章(5)

  册封后妃之后,宫里开始忙碌着制定后妃的礼服、仪仗等等事宜,然而我随即发现,宫中人人都很忙碌,唯独我一个,真如多尔衮所言,是最最得闲之人,彻彻底底的成了甩手掌柜。

  我虽然位列哲哲之下,又是最得宠的一个,然而我实在性子懒散,对这些不大上心。再加上皇太极有意庇护,哲哲也不敢太过支使我干活,只得任由我逍遥快活。

  所以,在这个宫中人人忙得人仰马翻的当口,我却凭借着皇太极的御赐信牌,在皇宫内外来去自由,畅通无阻。

  朝鲜那边的局势已经正式扯破脸,朝鲜国王抵死抗命,据探子回报,朝鲜境内正积极备战,反清情绪高涨。

  我十分清楚这场仗,等皇太极把国内的一些琐事都理清了,便会立即发动,以他骁勇善战只能,必然会御驾亲征。这将是大清建国后,大清皇帝的第一次御驾亲征,气势和规模自然无可比拟。

  济尓哈朗的政务开始繁忙起来,即便我出宫去城郊别院,也难得再碰见他一回。这大半月下来收效甚微,我不禁有些气馁。

  八月初二这日照例换了便装,骑马出城,才出西门没跑几分钟路程,忽见半道上拦了一匹黑马,马鞍辔头一应齐全,空荡荡的道上却不见有半点人迹。道旁的树林郁郁苍苍,秋日的阳光顶在头上,雾茫茫的透着一种惨淡的味道。

  我勒马驻足,脚踩着马蹬立起身子左右观望了半天,始终未见有人出来。

  马是好马,体形彪悍,马腿修长有力,绝对是匹精练的千里宝驹。鞍亦是好鞍,上等的缂丝蒙在牛皮之外,金线绣了蛟龙腾云的图案。

  我眼皮微微一跳,这样的装饰,绝非常人可配。我开始不安起来,正欲勒缰调转马首,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唿哨,面前的黑马腾腾腾的开始慢跑起来。我的坐骑浮躁的踏着马蹄,竟然踩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跟上了它。

  “嗬!”我蹙眉轻叱,试图将马强行拉回来,可是它根本不听我的,仍旧跟着那黑马前行。

  抓缰的手心勒得生疼,然而却是无济于事。

  没过多久,眼前的路出现岔道,黑马很自然的往右侧拐去,我的坐骑也随即跟了上去。我怒不可遏的挥动马鞭,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两鞭。马儿吃痛,咴地声长嘶,终于不甘的调转方向。

  马首方转,忽然脑后生风,我猛地警觉,随手抓起鞍侧的长刀,连刀带鞘的往后挥去。

  “当!”兵刃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震动,余音缭绕。

  受力并不重,显然对方下手时已留余力,意在试探。

  我勒马转身,一半惊讶一半震怒:“是你?!你搞什么鬼?”他笑嘻嘻的抱刀入怀,懒懒的神态,漫不经心的睨视我:“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说我找你为何?”我沉下脸来:“睿亲王!”“在!”多尔衮恬着笑脸走近,看似无心的伸手拢住我的马辔,轻轻拍了拍马头,“娘娘的骑术不赖!貌似骑射也很了得?”我面上一红,不由想起在西喇珠尔格狩猎黄羊时,被他半道阻挠,乃至其后还被他强吻侵扰。

  “你到底想怎样?”“不想怎样!”他缓缓收敛笑意,沉稳而平静,那样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是令我最最发怵的。果然不等我再置一词,他径直翻身上马,稳稳的坐到了我身后。

  我惶然失措。

  “不必这么紧张吧?”他自嘲的哂笑,熟练的纵马往右侧的岔道拐去。

  “去哪?”“好地方!”顿了顿,爽朗的笑声从头顶洒下,“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比济尓哈朗强百倍!”一句话冲到嘴边终是咽下,半晌,随着马步的颠动,我突然想起一事,调侃的笑道:“你曾言,不可与皇上的女人不清不楚,如今你食言而肥,小心将来后悔!”皇太极虽然从不过问我出宫上哪,可既然连多尔衮都能打探到的事情,没道理他会不清楚我在干什么。

  如果多尔衮此刻执意要带我离开,必然也同样瞒不住皇太极。

  身后的多尔衮未置一词,却猛地抢过我手里的马鞭,“啪”地声,狠狠的朝马臀上抽了一鞭。

  “我跟你不清不楚了么?”他的声音冷峻而严厉,“宸妃娘娘,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多尔衮与济尓哈朗是不一样的,他可以在前一刻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胡闹,而在后一秒翻脸无情,六亲不认。

  与他对练刀法,简直比上战场与敌厮杀更令人寒毛凛立。

  一个下午折腾下来,我已是精疲力竭,回程的路上双手打颤,险些连缰绳都抓握不住。

  多尔衮对此嗤之以鼻,临走定下十日后再见之约。

  而我却是累得够呛,就连晚上做梦也是喊打喊杀。

  过得几日,我突然发现皇太极腰上有一大块紫瘀,仔细一看,除了腰上,他的胸口、大腿亦是斑斑点点。

  我脱口问道:“这是和人打架了?”小时候见他身上瘀青,必然是和兄弟动粗磕碰了,可如今他已贵为九五至尊,难不成还有人敢对他不敬?

  他嘴角抽了下,神情古怪的盯着我,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别太拼命了!”“啊?”“我上朝去了,你……唉。”眼神温柔如水,又怜又爱,他最后却只是低头在我唇角印下一吻,在我的懵懂不解中匆匆离去。

  这日乃是初六,皇太极特派遣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举行祭孔大典。满人时常举行拜祭仪式,这原不新鲜,可这次祭拜孔子的典礼却是十成十的仿自汉制,也算是大清的首创之举。

  四天后,朝上突然传出豪格与岳托二人酒醉妄言,埋怨圣上杀戮莽古济一族时累己甚多。作为莽古济的女婿,他们两人发泄了一肚子的牢骚,却不料被人弹劾告讦。于是,皇太极以此为罪,将二人降为多罗贝勒。

  终于到了八月十二,我原还在犹豫要不要赴约,没想到早朝散罢,居然传来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多罗贝勒岳托以及豪格,受命率军征明的消息。

  我扶着门框站了会儿,远远的见仪仗队穿堂而入,皇太极龙行虎步,气宇轩昂的跨出翔凤楼。我略一闪身,缩进房内,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他还是知道的!

  什么事都瞒不了他!

  仪仗的乐声在门口停了下来,随着死寂般的沉闷,房门缓缓推开。

  “喀”一只靴子踏了进来。

  “你在门后做什么?”他吃了一惊。

  我软弱的靠在门柱上,声音小小的,闷闷的:“你早知道了?难不成一直在瞧我的笑话?”“悠然……”“你早知我的心意,为何始终默不作声?”我倏地抬起头来,故意扯高了嗓门大叫,“这个笑话看得很过瘾,很好笑,是不是?”“悠然!不是的……”他伸手拉我,我用力一甩,挣开他的手,怒气冲冲的跑进里屋。

  未央和一干小宫女全都吓傻了眼,皇太极略一挥手,她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的缩着头溜了出去。

  “悠然!”我坐在炕沿上,顺手从针黹盒里摸了把剪刀,恶狠狠的把刀尖往炕桌上戳。

  “悠然……”“啪”地声,我把剪刀往桌上一拍,倏然回头,不等他开口,抢先说道,“好,我原谅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皇太极完全呆住,有些琢磨不透我的一番作为。

  好半晌,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似有似无的扯出一抹笑意。我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忙瞥开眼去,闷道:“怎么样啊,爽快些,到底答不答应?”“如果要我陪你练习刀法,我只恐自己狠不下心,济尓哈朗尚且不能胜任,只怕我更会舍不得见你有丝毫损伤。有道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他微微叹息,挨着我坐下,“如果要我带你去朝鲜……”我的心顿时高高悬了起来。

  “不可以吗?”我急切的抬起眼睑。

  “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啊?”我原是以此要挟,要他答应我一件事,怎么几句话被他随便一说,情势居然完全扭转,变成我得答应他的条件了?

  “什……什么事?”我不争气的询问。

  一根修长的食指点在我的鼻端上,皇太极戏谑的微笑,带着三分玩笑,三分认真,三分严厉,以及最后的一分警告,他徐徐启口:“以后不许再与十四私下见面!”咕咚一声,我强咽下一大口唾沫。

  这样的皇太极,浑身散发着帝皇凛冽的威严与冷酷,叫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心颤的惧悸。

  “这是……圣旨么?”我哑声。

  “不是。”他伸手抚摸着我的鬓角,目光逐渐放柔,“我永远不会用圣旨来强压于你。悠然,你是我的妻子,而我,只是一个嫉妒成狂的丈夫!”我噗哧一笑,心里的惧意消散。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充满柔情的笑道:“是,遵命,夫君大人。”

  崇德元年九月初八,有消息传回,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等人率军经保定至安州,攻克大明定兴、安肃、宝坻、东安、顺义、容城、文安等十二城,历时三个多月,五十六战皆捷,生擒总兵巢丕昌等人畜共计十八万。

  九月廿八,阿济格等人班师回京,皇太极带领诸贝勒大臣出城十里,设宴相迎。

  四天后,多尔衮等人亦返回盛京。

  其实以阿济格等人之能,此次证明掠边行动已是胜券在握,皇太极完全没必要再把多尔衮他们遣派出去。而且从时间上推算,让他们在那个时候出去打援手未免也太迟了些,一个多月的时间,只怕更多的是花在往返路程上奔波辛劳。

  多尔衮……也许亦是心知肚明吧?

  所以,自他回来大半月,我竟是没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转眼便是十月底,大雪漫漫,洁净冷清的覆盖住整座皇城,同时也封锁了一切对外的消息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49:27
第二十章(6)

  然而内宫之中,却像永远无法消停似的。眼瞅着皇太极生辰即将来临,这是他称帝后的第一个生日。作为后宫之首,母仪天下的皇后的哲哲,当即决定一改以往节俭的习惯,准备就算不普天同庆,也要在皇城内热热闹闹的操办一回,以兹庆贺。

  换作往年,我兴许也就一哂了之了,可是今年想着要求皇太极带我去朝鲜,无论如何也得找些什么由头哄着他高兴才好。

  庆生,正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十月廿五,皇太极破格未上早朝,一大早还没等我和他说上两句话,便被哲哲等人一窝蜂的给拖去了清宁宫,眼巴巴的守望一上午也没再见他回来。

  我心里窝火,原打算等他回来搞个二人世界好好庆祝一下,再给他个大大的惊喜,如今看来一切都已落空,他在清宁宫只怕是待到天黑都回不来。

  等到午时末,未央怯生生的进来问话:“主子,还需进膳么?”我横眉一扫,咬着唇冷道:“全部拿出去喂狗!”未央一脸的尴尬,我一跺脚,索性取来棉褂子穿上,又抓了件裘皮斗篷。

  “主子您这是要出去?”未央惊恐万状的看着我。

  我哼了声,这丫头是皇太极的心腹,平日里我在宫里的一举一动只要皇太极问及,她都会如实禀告。

  她对我表示忠心的同时,却更加忠实于皇太极。

  心情不佳,难免迁怒他人,我横了她一眼,闷声不响的径直往外走。

  走到门外,寒风凛冽,我不由紧了紧斗篷,刻意忽略清宁宫内传出的欢声笑语,硬着头皮走出翔凤楼。

  出了大清门,瞪着茫茫一片银白的天地,站着发呆了好半天,我才惊觉自己根本无处可去。无奈的撇了撇嘴,鼻端冒着白雾似的热气,我冻得眼睛发酸,艰难的往郑亲王的府邸挪去。

  才到济尓哈朗家门口,还没等我上前叫门,厚重的门扉却已不应自开。

  “咱们得走快些,额哲和固伦公主这会子肯定已经进宫了……”低哝软语,语音甜腻婉约。

  我眨了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巧笑嫣然,如慕春风的娇艳女子,真的是那个冷清寡言,孤傲如冰的苏泰吗?

  苏泰与我撞个了正着,不禁大大的一愣。粲若朝霞般的笑颜缓缓敛去,迷雾般氤氲朦胧的水翦大眼欲语还休的透着娇羞之色。

  这个人,真的是我认识的叶赫那拉苏泰么?

  “你莫急,去晚些也无妨……”济尔哈朗温厚低沉的嗓音从苏泰身后传出,我扬起下巴,毫不避讳的与他正面相对。

  济尔哈朗亦是怔住,脸上却尤挂着温柔的笑意,苏泰的右手正亲昵的挽在他的臂弯间。这夫妻二人怎么看,都是一对恩爱有加,天造地设的璧人!

  我的脸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

  虽然心里明白,促成这对夫妻姻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和早已香消玉殒的乌塔娜,然而当真面对眼前的这一幕,要我毫无芥蒂的坦然接受他们的幸福与甜蜜,我自问做不到。

  至少,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瞬,我做不到!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冷冷的别开眼,退下台阶后迅速转身。

  “宸妃!”济尓哈朗追了上来,脚步声凌乱的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声响。

  我只是加快脚步,头也不回,济尓哈朗的呼声我只当未闻。

  “阿步!”他一个箭步拦在我面前,俊逸的面容上有抹不易察觉的狼狈。

  我扫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郑亲王不是急着进宫么?”他稍许低头,氤氲的白雾从他口中呵出:“今天是皇上的寿辰,为何你此刻会在宫外徘徊?你……找我有事?”“没事。”我飞快的回答,扬起头来直剌剌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一时百感交集。明知不该怨他,却仍是心有不甘的道,“乌塔娜在天有灵,必当瞑目了!”济尓哈朗的脸色刷地白了,脊背僵硬的绷直挺立。

  见他面上神情恍惚的露出痛苦之色,我心头掠过一阵愧疚与不忍:“对不起……”轻轻的低叹一声,我与他擦肩而过。

  能怪他吗?怪他过得太好?

  如今的一切,不正是乌塔娜与我一心所期望的结果吗?

  他并没有真的忘记故去的前妻,他只是从一年前伤心绝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找到了新的生存力量和依靠!

  我不该心存别扭的……然而却仍是忍不住不断的自寻烦恼。

  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留下话,要皇太极好好活着,他会否当真伤心欲绝到一蹶不振,从此萎靡消沉,直至随我而去?

  还是……会和济尓哈朗一样,逐渐淡忘过去!最后把对我的思念淡化成一个美好的回忆?

  如果我永远不会再出现,皇太极最终是否会忘却我?

  猛地甩头,我撒腿狂奔起来。

  这个问题太疯狂!

  我要他活!是我要他好好活着的——死去的人不能拖累活着的人一辈子!

  是我希望他过得幸福!

  是我要他活的……

  怎么可以心存妒意,怎么可以反过来埋怨他……

  脚下一绊,我险些一头栽进雪堆里。危急中有人托住我的手肘,及时的拉了我一把,我呼呼的喘粗气,一个“谢”字刚刚滑到唇边,整个人却像是被惊雷骤然劈中般傻了。

  “呵……”他轻笑,线条清晰的唇角带出一抹自嘲的意味,“才两个多月不见而已,宸妃娘娘便不认得我了?”我吸进一口冷气,只觉得满心满肺,五脏六腑全都渗着冰凉。

  “……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许再与十四私下见面!”“咝!”一滴雪融水珠顺着翠绿色的瓦檐坠落,恰恰溅在我的颈子上。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想躲开我?”多尔衮的洞察力非同一般,他冷笑着拽住我的胳膊,“既然已到家门口了,如何不进来坐坐?”我诧异的瞪大了眼,在被他强行拖进大门的时候,才惊讶的发现自己稀里糊涂的居然蹿到了睿亲王府的大门口而不自知。

  “多……”我大为紧张,踉踉跄跄的进了院门,手臂一勾,却是死死的抱住了一根廊柱子,不肯再进半步。

  多尔衮脸色阴沉,目光冷峻的睃了我一眼,我心里愈发冰冷,打了个冷颤。

  “我家里有吃人的老虎不成?”我使劲摇头,满脑子想着的只是皇太极的警告之语。

  这时长廊尽处有奴才不明所以的探头,他猛地回过头去,厉喝一声:“滚开!哪个胆敢再瞄一眼,自个剜了眼珠子来见我!”我被他的突然爆发的戾气吓了一跳,今天的多尔衮很不正常!平日里他就算窝火动怒,也总是不露声色的多,哪里会这般轻易的发作出来?

  “过来!”他不耐烦的掰开我的胳膊,我惊呼一声,痛得差点掉下眼泪。

  “多尔衮!”趔趄的被他拽进屋子,屋内扑面的暖意刺激得我反而猛打哆嗦。我惊惶失色,忍不住嚷道,“你疯了不成?我可是宸妃!是你嫂子……”他倏地回过身来,一把搂住了我的腰,咬牙道:“是!普天之下,人人皆知你是宸妃!是大清皇帝敕封的关雎宫宸妃!你是我八哥的女人!”环在我腰上的力道一点点的收紧,我前胸紧贴着他的,只觉胸闷气喘,几乎闭过气去。

  眼前是一张郁悒含愤的脸孔,许是我一时的错觉,那张脸平时总是挂着懒懒的痞赖笑容,这会子却显得格外狰狞恐怖,似在发泄一种不满的悲愤。

  我使劲捶他,他满不在乎,浑然不觉,只是恶狠狠的瞪着我,眼神如狼般阴鸷,眼底充斥血丝。

  “你疯了……”“我是疯了!”牙缝里逼出一缕颤音,他喘了口粗气,遽然俯下头来。我下意识的仰头避开他,结果他的唇印直接落上我的脖子,随后一路沿着颈子往下。

  他腾出一只左手,顺势来扯我的衣襟。

  我头皮发麻,被他强行吻过的肌肤上泛起一层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尖叫:“你再敢胡来!我便咬舌自尽!”“你敢死么?你以为死是那么容易的事么?”他压抑着一种莫名的悲愤,冷笑,倏地伸手卡住我的脖子,“假如你真的想死,那么我便成全你!”他忽然哧哧的笑出声来,笑声毛骨悚然,“我倒是很好奇,皇太极那么宠你,你如果死了,他会是什么表情?痛苦?伤心?疯狂?九年前他初登汗位,为了一个遇刺身亡的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险些连汗位也不要了,人人都道他是情痴……如今我倒愈发想瞧瞧,他可会为了你,痴得连皇位也不要了?”我的呼吸一窒,胸口郁结,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不许哭!”他突然烦躁得叫了起来,“有泪也不许流出来!”我哽着嗓子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既然……知道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便该知道皇上为她灭了察哈尔林丹汗……你仔细掂量,我今儿个死在你府里的后果……”多尔衮猝然一震,煞气锐减,面上肌肉抽搐着,最终露出凄然无助的眼神来,喃喃自语:“不怕死的女人!死到临头居然还能这般的倔强和犀利……”他迷惘的松开我的脖子,转而用手背摩挲着我的脸颊,“我的额娘……也是这般,她被逼殉葬,在赴死之前,也是这般凛然。她不曾输……至少她到死也没在皇太极跟前示弱,我们三兄弟……为有这样的额娘感到骄傲……”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用锤重击了下,脑海里浮现出阿巴亥苍白而又倔强的脸孔……那日她高傲从容的步向八角殿时的情景清晰的呈现出来。

  身子一阵阵的发寒,颤栗。

  “为什么你要跑出宫来?每个人都在替他贺寿,为何独独你却在今天跑来?”他的声音放柔了,有些嘶哑,有些怅然,更多的是哀伤。他拥我入怀,紧紧的抱紧我,“那么多人记住了他的生辰,可是谁又会记得,今天同样是额娘生育我的日子!小时候父汗在,宫里每年都替我庆生,那时哪个又会记得这日同是他的生辰?”我讶然低呼。

  原来……今儿个竟也是他的生日!

  这么多年了,我居然从来不曾留意过这么微妙的巧合!

  十月廿五!这是我永远不会遗忘和算漏的日子!却从不曾发觉,原来多尔衮与皇太极竟是同日生辰!

  当真是巧合吗?兄弟二人整差了二十岁!命运却也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可皇太极幼年丧母,却一直有我相依相伴,每年的生日旁人也许会忘,我却一次都不曾忘过,只要在他身边,每年都会变着法的替他庆贺!

  然而多尔衮……他有谁陪?阿济格和多铎?大福晋乌云珊丹?

  “多尔衮……”我哑然哽咽,“生日快乐!”他浑身一颤,低头埋首于我的颈窝,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谙哑的喘息。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1 09:50:03
第二十章(7)

  “好了没?”“咳咳……”我才吸气,便被阵阵泛起的油烟呛到,喉咙口又疼又辣,咳嗽声怎么也止歇不住。

  “喂!别把口水喷到锅里!”他靠在厨房门口凉凉的揶揄。

  我恶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厨房内烧火的下人屏息不敢吱声,狭小的空间内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那个……”乌云珊丹怯生生的在多尔衮身后冒出头来,“需要帮忙么?”多尔衮朝我呶嘴儿:“宸妃娘娘说这是她的拿手绝活儿,旁人帮不上忙!”我一听更加来了气儿,一边拿锅铲敲着锅沿,一边扯高嗓门叫道:“火力不够!油锅不够旺!”烧火的奴才不敢怠慢,顿时鼓足了劲添柴吹火,只听油锅里兹兹直响,我怪叫一声,手忙脚乱的把一大块牛脊肉用铲子捞了起来。

  惨不忍睹!

  沾过面粉的牛脊肉,一面已经炸黑,另一面却仍是血肉淋漓的半生不熟。

  “这就是你所谓的牛扒?”调侃声徐徐响起。

  我眼前一黑,硬着头皮混赖道:“是你家的锅不好……还有,你家厨房食料不全……”“你何不干脆直说你厨艺不佳!”乌云珊丹不安的扯了扯多尔衮的衣袖,大概是觉得丈夫这般讲话对我太不敬。

  我原想承认自己久不下厨,厨艺生疏之过,然而转首见多尔衮一副专等着看笑话的样子,不由改了主意,将牛脊肉搁在碗碟内,舞着锅铲洋洋得意的说:“说你没见识,你还当自己很懂……我告诉你,牛扒就该这么个吃法!这是特色!”“特色?”他靠过来,狐疑的打量那块东西。

  “牛扒就是要吃七八分熟的……”见他翻白眼,一脸的不信,我加重语气道,“烤得太过,则肉失去了原汁原味……”“那这黑糊糊的又是什么?”他翻过牛肉,指着那烤焦的一面质问我。

  “这……这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不清楚你的口味,到底喜欢吃生一些的,还是熟一些的……”“胡扯!鬼才信呢!”我涨得满脸通红,耳根子火辣辣的像是烧了起来:“不信算了!我拿去喂狗!”说着,端起碗碟便要出门。

  冷不防手里突然一空,碗碟不翼而飞,抬头一看,多尔衮正端着碗,用手抓着那块牛脊肉往嘴边送。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缓慢嚼动的腮帮子,我竟紧张得心跳不断加快。好容易等他咽下一口,我才大着胆子极小声的问了句:“如何?”我原想着他或许立马就会把肉全给吐出来了,可没曾想他竟是默不作声的瞥了我一眼,随后开始咬下第二口。

  “味道还不算太坏……”他含糊的说。

  我慢慢的咧大嘴,掩唇偷笑。

  肉是上等的牛外脊肉,我事先已用菜刀的刀面将其拍薄,又割断了牛肉纹理中的筋,用细盐腌过,裹以少量面粉。这肉原该是用五分热的温油慢慢炸至金黄的,只可惜下锅时太过紧张急躁,反而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见丈夫吃的津津有味,乌云珊丹不好意思的蹭了上来:“宸妃快歇歇吧,不如你教我如何做,免得那些油烟再呛着你……”多尔衮如果爱吃牛扒,那教会乌云珊丹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乐得应允。

  其实这种现代的西式餐点被我移花接木的嫁接过来,已不能再称之为牛扒,说成是“生煎牛肉”还差不多。

  我和乌云珊丹两个在厨房忙活了一个时辰,足足炸了七八斤牛肉——原还只是选用上好的里脊肉,后来里脊肉用没了,便不管什么部位的肉都拿来腌了,直接丢进油锅炸。

  约莫忙到黄昏的时候,我招呼乌云珊丹喊了多尔衮的侧福晋与庶福晋来,大家聚在一起开个牛扒宴,纯粹就是胡闹增添喜气,给多尔衮庆生。

  从头至尾,多尔衮始终任由我们一大群女人在那胡闹,没有任何的表示,却也没因反感而出面阻止。

  这样的忙碌,让我找回一丝当年替皇太极庆生时的感觉,温馨而甜蜜。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替他庆生的人多如牛毛,早已不缺我一个……

  心里略微发酸,我突然思念起皇太极来,很想……很想立刻回宫去,回去见他,回去和他在一起共同度过这个意义非常的日子!

  “我……”我和多尔衮居然异口同声,彼此间对望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我推让道:“你先说。”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许久后,感慨的说了两个字:“谢谢。”我抿嘴一笑,正要说话,院墙之外忽然传来一阵钟鼓丝竹之乐。

  多尔衮面色微变,我亦是大吃一惊。

  这乐声不是别的,正是大清皇帝独有的仪仗礼乐。

  大家惊疑不定时,礼乐之声已然穿堂而入,越逼越近。我忐忑不安的走到门口,只见茫茫银妆间,一抹明黄色的身影隐约闪现在树丛林荫之后。

  正不知所措,身旁有个影子似箭般弹射出去,大步奔向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臣多尔衮叩见皇上!皇上吉祥!”多尔衮这么一跪,他的妻妾自然不敢轻忽大意,一个个诚惶诚恐的跪倒。偌大的院子里,就剩我一个局促的杵在原地发窘。

  “十四弟快快起来!”皇太极笑容可拘的俯身将多尔衮拉了起来,目光状似无心的掠向我,我紧张得手心里直冒冷汗。“今儿是你生日,可早起朕便忙于政事,实在抽不开身,没奈何只得先遣了宸妃来……但凡她说的便是朕要说的……”我悬着的心猛地一沉,这话说的……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再看他,脸不红气不喘,这瞎话编得还特别顺溜,仿佛,这一切原本就是真的。

  多尔衮也同样如此,兄弟两个俱是演戏的高手,演技均达炉火纯青的地步,非我辈之人能及。

  我头皮阵阵发麻,听他二人有说有笑的客套寒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哈日珠拉!”皇太极柔声呼唤。

  我愣了愣,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喊我,忙生硬的应了声。

  “辛苦你了。”他眉眼舒展,亲昵却不过分的揽住了我的腰,“这便随朕一同回宫去吧。”我实在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那面上的风花雪月无法掩盖住眸底的刀光剑影。直觉告诉我,他在生气!

  若是不在乎,他不会劳师动众的亲自出宫到睿亲王府来逮我!

  一时间,我不知道为了他的在乎,是该感到欢喜还是该感到害怕?

  他在乎我!

  他始终还是在乎我的!

  睿亲王府外停着两顶暖轿,前头一顶是暗黄色,后头一顶是青褐色,我很自然的便往后头那顶走去。

  才跨出两步,胳膊上一紧,皇太极拖着我塞进那顶暗黄色的暖轿,在我诧异声中,他随后竟也钻了进来。

  我噫呼一声,轿身狭小,空间逼仄,他环着我的腰将我抱上膝盖,一双手不规矩的探入我的衣襟。

  “咝……”他的手指有些冰,我忍耐不住呲牙。

  然而随着体温的慢慢适应,他的手掌开始慢慢游走起来。

  心头如猫抓般酥痒难当,经他抚触过的地方犹如被点了一簇簇的火苗,而后汇聚成一把巨大的熊熊火焰,在顷刻间燃烧了我。

  “该罚!”他口中喷着灼热的气息,狠狠的吻住了我。

  我心头悸颤,好不容易容他放开我,我瞅着间隙,娇喘连连的哀求:“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求你带我去朝鲜……”求饶声在他的热烈拥吻下变成一串串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

  回到皇宫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暖轿直接抬入后宫,抵至关雎宫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太极将云鬓凌乱的我,从轿中一路抱进内室。

  这一夜,浓情四溢,满室缱绻。

  寂静的房间内剩下的的只是娇喘与低吟,皇太极发狂般的在我身上索取着一切温存。

  时光仿佛倒流,在他的强烈攻势下,我忘却了多尔衮,忘却了代善,忘却了所有的人和事。

  心里念的,想的,只剩他一人。

  “你是我的!”他喘着粗气闷哼,语气霸道而又坚定,“我亦是你的!”我们是彼此的……

  也许,早从四十四年前的今天,我第一眼见到他起,我俩的命运便早由上天注定,必然得纠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是你的……

  你亦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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