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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悄悄的一线光》

发布者: mayflora | 发布时间: 2008-4-23 08:47| 查看数: 8586| 评论数: 34|

一个关于三位穷困潦倒的女性,在生命走投无路的时候得到无名人士的帮助,后来自强自立而成功的故事。

而这个无名氏是谁,从哪来的?您还是书中找吧。。。

故事并不算太特别,总是有些东西在鼓励着我们。

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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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47:54
——第一章

广田知道什么叫作穷途潦倒。

她已不能负担生活费用。

女儿绵绵只得两岁大,刚会走路,她已经把保姆辞退,仍然入不敷支,帐单象雪片似飞来,付了这叠,那一叠又来了,广田疲于奔命。

家居开始肮脏,广田外形渐渐邋遢,孩子身上有股味道。

广田觉得她应付不了。

她向娘家求救。

抱着幼儿到父母家,事前已与他们通过电话,说有事商量。

到的时候天还未黑,父亲一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头都没抬起来看她。

已退休的老父有两张床,白天躺长沙发上整日瞪着荧幕,不言不语,晚上回到睡房,那里有正式睡床。

旁人来了,只得站着,或是坐椅子。

广田的母亲异常紧张生硬,“有什么事?”

广田一看情形,就知道免开尊口,一切无望。

可是母亲还这样说:“你父亲听见你要来,立刻同我说:她有事找人商量,你可以帮她便帮她,你若不能帮她,叫她走,千万不要叫我,与我无关。”

广田听得呆了。

她定定神,“呵,我是找你们商量,绵绵要读书了,是学中文呢,还是注重英文?”

她母亲见是这种问题,忽然松了一口起,脸上绷紧的肌肉十分戏剧化地松下来“原来是不相干事,吓得我,嘴巴干的像铁皮。”

广田羞愧,令亲生父母见了她如见鬼魅一样,一定是她的错。

她轻轻站起来,“我走了。”

他父亲忙不迭自沙发里跳起来替她开门,恭送她离去。

广田轻轻抱起女儿,走到门口。

她茫然想,将来,把这段情节写进小说去,读者会相信吗,读者能接受吗。

街角面包店有人排队买出炉面包,香闻十里,广田不由得也去轮队,她买了一只面包,给绵绵吃,找到公路车站,回自己的家去。

到了家,斟杯水给小孩,她拨电话给表姐广泰。

广泰那边可以听到水声哗哗,她一边说话,一边洗碗,也是个内外兼顾,分秒必争的家庭主妇。

“你也是,竟企图向两老借贷。

“是,是我的错。”

“对老人来说,那一点节续即是命根。”

广田不出声。

“你究竟什么光景了?

广田答:“很窘。”

“当初叫你不要嫁洋人。”

广田垂头。

“你不听,叫你不要做女作家,你又不听。

“是,是我自取其辱,自撅陷阱。”

“那人回澳洲老家去了,君在何方?悉尼?柏斯?抑或堪培拉?”

都被他们说中了。

“稍微有脑的人都劝你这条通往死亡谷的路不可走,你偏偏不信。”

广田语塞。

半响,她说:“我父母从来没问过我女儿叫什么名字。”掩着脸,觉得彻底失败。

“你本来想与二老商量什么?”

“想请他们代管孩子,让我出去工作。”

“你真异想天开,他们对那洋人深恶痛绝,怎么会替洋人带孩子。”

“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子。”

“他们对自甘堕落的你更加厌恶,在亲友面前无法抬起头来,人家女婿女儿住大屋开大车,假日带了司机女佣水果糕点回娘家,你又提供什么服务?”

“广泰,给点鼓励好不好?”

广泰叹口气,“我上星期见过广超,才说起你,真不知你怎样才可以自这个无底洞里爬出来。”

到这个时候,广田发觉她又一次愚蠢地找错对象,只得说:“绵绵哭了。”

她挂了电话。

广田用手掩着脸。

少年时,四个表姐妹数她最聪明漂亮,她念英文学校,她们三个读中文。想真了,她们从来都不大喜欢她。

今时今日,王广田电话一到,都猜到她不是想借就是想赊,匆匆打发她是正经。末路了。

孩子累得睡倒在床角。看样子,她得走最后一步了。

她累极,不吃喝,熄了灯,睡觉。

第二天,王广田抱着女儿到政府部门去申请救援金。柜台后的公务员板着一张脸,以事论事,像是对王广田这种社会渣滓早以生厌。

“单身母亲?丈夫呢?”

“不知所踪,遍寻不获。”

上一次打长途电话到悉尼寻人,朋友在那边对妻子说:“又是那女人来找丈夫。”非常厌恶的语气。

短短三年间,王广田从一个有前途的新进作家沦为弃妇,人见人怕。

最坏的地方是,她已经习惯忍耐这种脸色。

忍气吞声,最终变成社会的脚底泥。

走错一步。

不不,两步三步无数步,做什么写作人,应当去教小学,收入稳定,职业高尚。

广田的头越垂越低。

那政府公仆忽然说:“天气凉了,孩子应添件衣服。”

广田诧异抬起头来。

什么?还有人关心她?

对方继续说:“才二十出头,大把前途,切莫心灰,江湖救急,过了这一段困苦时期,大可东山再起,找份工作,发奋向上,扬眉吐气。”

广田愣愣落下泪来。

这好比横风横雨,衣履尽湿的时候,有人借伞替她遮一遮。

她点点头,“谢谢你。”

那公务员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原来是一个冷面热心人。

广田抱着孩子回家去。

电话录音里全是房东留言:“王小姐,欠租可以缴付没有?已经三个月了,切莫叫我召警,付不出请尽快迁出。”

广田忽然微笑。

她推开窗户,旧型屋村四邻都在装修,碰碰彭彭,不住敲击,吵得不能宁神,但是绵绵却一声不响,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其他,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她会说话了吗?不知道,广田没有心思同她讲故事或聊天,只让她蹲在地上一个人玩。

这样下去,母女真会死在一堆。

就算再站起来,不知要挣扎多久,才能走出这死暗的幽谷。

广田有点讶异,是怎么落得如此田地?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48:42
忽然,她吸进一口气,走进浴室,放一缸温水,把女儿放进去,跟着自己也踏进浴缸,与幼儿一起洗澡。

肥皂都薄了,找不到新的,洗头水只剩一点点,没有干净毛巾,这头家,年久失修。

一切杂物用品,都需不停的、恒久地自超市抬回应用:卫生纸、洗衣粉、牙膏牙刷──

做人真烦。

小小绵绵浸浴有说不出欢喜,帮她擦干身体,看上去判若两婴,她皮子雪白,双眼晶莹,头发泛着金光,不折不扣是个漂亮的小小混血儿。

广田同她说:“妈妈没钱了,山穷水尽,油尽灯枯。”

在抽屉底找到最后一套小衣服帮她换上,呵,太小了,孩子不停长大,衣服鞋袜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杂乱客厅中央。

广田问自己:“现在,又做什么好?”

吃面包渡日子已有多月,幸亏今日面包牛奶售价廉营养高,并无不妥。

她用手撑住头,把女儿放到托儿所吧,放弃写作,找一份工作,无论是接线生、售货员、快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廉宜的地方去──

电话在这时响了──

广田吓一跳,谁?莫非又是房东追债?

这样逃避真不是办法,她鼓起勇气,拿起听筒,打算再恳求宽限。

是一把陌生但和颜悦色的女声:“是王广田小姐吗?”

广田如惊弓之鸟,“谁,什么事?”

“王小姐,我叫许方宇,是承德浩勋律师行的代表,我本人也是一名律师,受当事人委托,想来探访你。”

广田糊涂,“律师,找我干什么,因为欠租?”

“不不,我来看看你需要什么帮助。”

“帮助,需要?”广田听在耳中,像是听到陌生的外语似的。

“我就在附近,十分钟后可以到府上,方便吗?”

“你当事人是谁?”

“这点恕我不能透露,他坚持隐名。”

广田问:“你愿意帮助我?”

“正确。”

“我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一看,绵绵抱着一只小皮球睡着了。

因有客人来,广田才发觉家里是何等脏乱。

茶杯都没有,茶叶罐空空如也。

咖啡、黄糖,早已用磬,拿什么招呼人客?

听她口气,一上来就用帮忙二字,又好象对她的情况甚有了解,算了,出丑就出丑吧。

不到十分钟,就有人按门铃。

广田去开门。

本来应当提防陌生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广田已经没有选择,她急需同情。

她请人客进来。

许律师有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穿浅灰色套装,带珍珠耳环,微笑可亲。

她一手拿着公事包,另一手捧着热咖啡及松饼。

她笑说:“你好,我可以叫你广田吗?”

比广田所有朋友都亲切。

她走进小公寓,并没有大惊小怪,像一切都在她医疗之中,她坐在沙发旁,看见小孩。

“嗯,这是小绵绵吧。”

“是。”广田垂下头。

许律师轻轻除下羊毛披肩,小心盖住孩子。

“来,我们谈谈。”

广田轻轻问:“谈什么?”她无奈地摊摊手。

“广田,你是一个写作人。”

“是,我挣扎三年,尚未成名,作品极少发表,退稿频频。根本不能赚取生活费用。”

“可是,你一直在写?”

“是,我喜欢写作,把心中要说的话全写出来,我就高兴了。”

“你用手还是用电脑打字写原稿?”

“先用手做笔记,然后打字,但是我需照顾幼儿,根本抽不出时间打字。”

许律师说:“但是你一直有动笔。”

“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写写写,所以你看,我的家像狗窝。”广田羞愧。

许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拍拍广田的膝盖,“下次你来我家,我男友说是对知识分子一种侮辱。”

广田呆呆看着许律师。

多年没有人与她平起平坐地好好说话,广田有点心酸,人的际遇一差,亲友像见到瘟疫,争相走避,谁会坐着与她称兄道弟。

这时,许方宇问:“我可以看看你的原稿吗?”

广田羞涩,“这──”

许律师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广田吸进一口气,走进房间,捧出两只鞋盒。

她坐到许律师面前,打开盒子,里边全是一叠叠原稿,虽然杂乱,可是顺序、每张纸上都有编码。

许律师啊一声。

广田轻轻说:“原稿不获出版,没有读者,只是一叠日记。”

“这些都是散文?”

“不,我不喜写日记,这是两部小说。”

“长篇小说?多少字?”

“约共三十余万字,陆续写了三年,怀孕期间,结婚离婚之际,每天都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从未间断。”

“恩,是什么题材,是否爱情故事?”

“不,是侦探小说。”

许律师大表诧异,“什么?”

广田原来灰暗脸色忽然添增一丝亮光,“主角王绵绵是一个用友特殊异能的十二岁女孩。”

许律师发愣,“你写儿童故事?”

“为什么不?孩子们除出孔融让梨及孙叔敖与两头蛇还需要其他故事,西游记与封神演义又太过深奥。”

许律师看到这个身处困境的单身母亲整张面孔都亮起来。

她不由得感动。

一定是真心热爱协作,才会有这种表现。

她问:“我可以读这个故事吗?”

“这里,”广田说:“这一章已经打好字。”

“主角叫王绵绵,和你的女儿同名呢。”

广田答:“正是。”

许律师读了起来,头三行字便吸引住她:文字清浅,但情节紧张。

广田趁这个时候,把杂物略为收拾,可是门铃急促尖锐响起。

广田知道这是谁。

可不就是房东颜太太站在门口,一看就知道是要给王广田看颜色。

“王小姐,好付房租了。”

广田不出声。

“欠了三个多月了。”

广田叹口气。

“我们房东也要吃饭。”

“我今日坐在这里不走了,你好歹开张期票给我。”

许律师捧着小说正读得津津有味,忽被嘈吵声骚扰。

“什么事?”她站起来问。

颜太太大喜,“呵,你有朋友在此,好极了,她或许可以帮你,王小姐欠租不交。”

广田窘得双眼发红。

许律师笑笑,“欠多少?”

“三个月,每月两万二千。”颜太太神气地把头一仰。

许律师一声不响打开公文袋,取出支票簿,写了数目,签好名字,交到颜太太手中。

“三个月欠租,兼三个月预缴,一共十三万二千,你看清楚数目可以走了,别在这里嚷嚷,现金支票由律师行发出,你小心立刻到附近银行存入。”

房东意外地愕住。

广田更是目瞪口呆。

许律师回到沙发上,捧起小说继续细读。

颜太太收了租,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呦──”她自己打开门走了。

广田像童话中遇到神仙搭救的樵夫一般,呆呆站在一边。

忽然小孩醒了,要妈妈抱。

许律师已读完一章,抬起头来,满面笑容,“写得奇妙之至。”

“谢谢,你是第一个读者。”

“可是儿童读物始终销路有限。”

“我明白。”

“我替你拿达到出版社去试一试。”

广田张大了嘴,“你是谁,你的当事人又是谁,为什么这样好心?”

“广田,坐下来,请让我替你稍作安排,我会派一名秘书来帮你,另外,你需要清洁打杂女工及保姆各一名,那样你才可以有时间把鞋盒里的故事整理出来。”

她取出手提电话,说了几句。

“他们三十分钟后就会到你家报到。”

广田落下泪来,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像做梦一样,你到底是谁?”

她重复一次,“我是许方宇律师,受一位人士委托,特来照顾你。”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不愿意透露。”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49:52
广田嘘出一口气。

“小孩似乎十分肚饿,你得喂她。”

广田到厨房去找食物。

许律师在茶几上看到一大叠十多张帐单,全部紧急红字,看样子再不缴水电立刻就要剪线。

她取出自己的名片及一叠现金钞票,放在帐单之上。

“秘书叫李和,是我得力助手,暂时来帮你处理杂物,他很细心能干。”

广田答:“我只有债务。”

许律师侧头想一想:“这是谁说的:一个女作家最烦之处便是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即是要付房租。”

广田顺口答:“鼎鼎大名的葛妹史丹,说“这朵玫瑰像所有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那位。”

“广田,过了今日就好了。”

门铃一响,广田去开门。

只见一个扎壮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他不算高大英俊,可是却有一股英毅之气。许律师在身后说:“李合,进来。”

广田无地自容,抱着孩子,不想再让别人看到她的窘境。

许方宇像是完全明白,她的手搭上广田肩上,“放心,李合是好兄弟。”

广田两只耳朵烧的滚烫。

跟在李合身边的是一名保姆及女工。

许律师说:“让我介绍两位经验丰富、做事负责的阿婶,保姆叫富嫂,打杂叫顺姐,好,开始工作。”

富嫂接过孩子一看,立刻知她肚饿,她带来一大篮食物及婴儿用品,立刻开工。

广田觉得自己像第三世界贫童遇到联合国救援部队,实在忍不住,站到一角,抱着双臂,看着街景,默默流泪。

只听得那年轻人李合说:“大厦拥挤嘈吵,不适合写作。”

“那么,劳驾替她找个清净的书斋。”

广田哽咽着低声说:“不不,这里已经很好,即使写不出,也不能再抱怨。”

“我们会替你安排,你爱写,那么,除出写,就不必理会其他事。”

李合打开自备的手提电脑,拨到银行,把所有帐单自动转帐,十分钟做妥。

接着,找到超级市场及儿童用品公司,保姆把所有需要的货名及单位告诉他,他一一打进去。

看得出是大才小用,平时他处理的必然是千万单位的货物,可是像所有人才,做琐碎工夫亦赴全力。

他们三人都很静,工作效率也高。

广田轻轻问:“许律师,有什么代价?”

许方宇答:“无价。”

“毋需我交出灵魂?”

许律师嗤一声笑,“商务都市中灵魂污秽及春节的均一分钱一打,要你灵魂做什么?”

“为什么这样帮我?”

她摊摊手,“我们受人所托,但是我想,要帮便帮得彻底,像宣明会,跑到穷乡僻壤,不是扔下一袋粮食算数,他们帮手挖井、教学、医疗、耕植,直到村民自立为止。”

广田不出声。

“对不起,这个比喻也许不大适当。”

“不,许律师,你形容的很贴切。”

“广田,相聚短短片刻,我发觉你有成功因素,你对写作仍然热诚,你并无怨天尤人,你还有自信及自尊,我看好你。”

这时李合指着鞋盒问:“这些都是原稿?”

“对,”许方宇答:“请文枢来一次,她一分钟可打一百二十多个字,客厅暂时权充办公室。”

李合答:“我马上叫他们送工具来。”

广田见绵绵已在吃苹果麦糊及蒸鱼饼,一放心,竟觉得累。

许律师说:“我先告辞,傍晚同你联络。”

广田回到房间,坐在床沿,忽然魂离肉身,累极入睡。

即使醒来知是个梦,那么,也算做过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

潜意识知道小客厅里的人并没有走。

他们正为她忙碌工作,帮她扶入正轨。

薪水由神秘恩人支付。

那会是谁?

像无故得到一大笔遗产,不知那长者亲人的身份姓名。

广田因腹如雷鸣才醒来。

鼻端闻到香味。

起床已看到床头放着干净法兰绒床单及枕头套预备替她更换,地板茶几抹亮,一室青柠檬空气清新剂。

她走到房间想客厅看去,只见客厅读了一个少女,正在全神贯注打字,保姆喂绵绵喝果汁,一边教她认A到Z,李合与人在电话轻轻对答,厨房有腊肠饭香味。

女佣见她起来,连忙盛一碗清鸡汤给她,再加一杯西洋参茶。

广田想,这些王兵天将,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李合防下电话,笑说:“我们肚子饿,已经先吃过了。”

广田只见客厅重新布置过,添了小小办公室,文仪电器用品统统齐全,兼灯火通明。

卫生间已洗刷干净,一大叠松软新毛巾,肥皂沐浴露全是她喜欢的牌子及柠檬香味。

广田不出声。

还有什么话说?

她再到厨房去看,只见新鲜食物堆满一桌,还来不及收拾,但是墙壁低反锌盘已全部洗过,更添了许多幼儿食品。

广田默默喝汤。

天无绝人之路,连亲生父母都不理她这烂摊档,现在由一队陌生人来齐心合里处理得妥妥当当。

谁是幕后功臣?如此财宏势厚!

那打字少女抬起头来,“广田吗,我是文枢,你这侦探历险故事写得精彩之绝,我一边打一边读,丝毫不觉得累。”

广田嚅嚅说:“过奖,字迹太潦草了。”

“不,很易读,这样奇趣作品未获发表,真是不可思议。”

广田不敢说“送都没人要。”

“听许姐说,她已与星云及银河两间出版社联络,争取最优惠条件,还有,请小说家江信恩写序。”

江信恩?金星日报主笔?眼高于顶,本市最著名作家江某?

广田放下参茶,惊疑地说:“我──不认识江信恩。”

谁知文枢笑笑,“我们认识他。”

“可以吗?”

李合笑问:“为什么不可以?”

广田呜一声。

这班手足神通广大。

绵绵走近妈妈身边,广田发觉她已换上簇新合身衣裤,头发拢起,梳一条辫子。

保姆笑说:“绵绵象洋娃娃般可爱。”

广田心酸,扭转面孔。

文枢说:“许姐说接你出去理发及做按摩。”

“不用不用。”广田双手乱摇。

“许姐说,一个人的外表很重要。”

广田忽然笑出来,忽然之间,她这样受关注了。

有人敲门,司机来问:“王小姐准备好没有?”

广田双手紧紧抱着绵绵,愣愣地。

保姆说:“我们也一起跟去玩。”

母子一起上车,到了美容院,服务员迎出来。

发型师说:“我帮你把发脚修整齐,染一染,你在家可以夹起轻松地做事。”

“脸上有斑,黄气甚重,来,打磨一下。”

“指甲很久没修,不是问题,请过来这边。”

“来,宝宝到这边,一边玩耍一边看卡通,一边看妈妈打扮。”

两个小时之后,广田对牢镜子发呆。

那分别是极细微的,镜中人仍是她王广田,不过整个人光洁美观,精神奕奕。

发型师替她戴一副假钻石耳环,“不需要其他首饰。”

崩了的指甲修好再也看不出痕迹,手心的厚茧全部磨清,浑身一轻。

连绵绵的头发都修理过,她正在吃冰激凌。

回家途中,广田同自己说:否极泰来。

她当然愿意靠的是自己,不是靠恩人,但是有肩膀可靠,还要挑剔?

走近门口,她忽然抬起头来。

李合已经下班,文枢却仍在工作。

广田说:“当心你的眼睛──”

文枢笑笑接下去:“早就毁了。”

广田也笑。

“你放心,我不过做头三章,其余的,拿到公司去十余个同事一起做,你来校对,这三章明早十时,我们要送到出版社。”

广田坐到文枢对面。

“顺姐已下班,明早再来,煮了皮蛋瘦肉粥当消夜大家吃”

文枢揉揉双眼,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广田一看稿件,赫一跳。“英文?”

“一份中,一份英,你看看我译得可及格。”

“喏,”广田抬起头来,“为什么译英文?”

这是意外中意外。

文枢一怔,“理所当然,中英文一起出版,或一先一后。”

“本市百分之就是五居民是华人,可是英文报章销路甚佳,这是一项尝试,总得打开时常,否则,销路再好,不过十万八万,还有,畅销书上午出版,下午过了边界就盗版翻印,怎样控制?”

广田看着文枢,“你年纪轻轻,对本行却好不熟悉。”

文枢微笑,“我刚替大安银行做了年报,对出版业有三分了解。”

原来如此。

“书中绵绵一角十分鲜活,我们会找一组年轻的翻译来做,保证你满意。”

广田说:“你也要收工了吧。”

“是,明天见。”

这时,保姆富嫂也出来说:“绵绵已经熟睡,”她与广田商量,“绵绵牙齿长得比较缓慢,我想明日同她去看医生。”

广田茫然,是吗,她都无暇注意。

“以后绵绵事物中需要增加些蔬果,你说好不好?”

广田忙不迭点头。

“请把绵绵注射各种防疫针的记录交给我。”

广田立刻去房内找出来。

“啊,王小姐,第二号混合针到期了,我们得立刻行动。”

“是。”广田一额头汗。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1:06
——第二章

富嫂与文枢一起离去。

广田校对到接近天亮。

她伏在新书桌上睡着。

真好,以后电话铃响,再也不必担心是房东追债。

自从中学大考之后,再也不曾伏在桌子上睡着过。

有人轻轻推她,广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女佣阿顺来上班,呵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做梦。

阿顺做一杯咖啡给广田。

“哗,好香。”

她笑答:“这是许小姐私人珍藏的夏威夷蓝牌咖啡,非常醒神。”

广田进房看绵绵,小孩还未醒,她吁出一口气。

过去一段时间,她老师趁幼儿早上未醒或是午睡之际写作,动骤需丢下笔做家务。

一次,正在煮菜,绵绵跌倒哭泣,她放下锅铲去打理女儿,油锅着火,她慌忙把稿子扔进锌盘,白热的锅底粘上焦碟碗,整个厨房布满浓烟,广田索性抱起女儿走到楼下去躲避。

她根本不擅理家。

如果成了名,这倒不是一项罪名,没有人会期望著作等身的女作家还会洗烫煮,但是王广田无名无利,总得会一点什么吧。

门铃一响,李和来上班。

他精神奕奕,浑身散发朝气,卡其裤,白衬衫,一脸笑容,“早。”

他自己斟了咖啡一边喝,一边问:“文枢做好的翻译呢?”

广田连忙递上。

“你亲自校对过了?”

广田点头。

他把稿件传真过去。

阿顺问:“两位吃什么早餐?”

早餐?广田发愣,不知多久已经三餐不继。

李和笑,“我习惯一杯橘子汁两片面包不要牛油,另外一大杯咖啡。”

说的那么有节制,真叫广田佩服。

她说,“我吃烟肉蛋。”吃了有力气。

保姆来了,她算得最准,绵绵刚醒,由她负责喂食洗澡更衣出外看医生。

广田正怕没事做,许方宇来看她。

“做通宵?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唉,人要衣装,广田,下午见客,我们去置点服饰。”

“见谁?”广田茫然。

“出版商呀。”

广田更加纳罕,“他们这样快已经看过头三章了吗?”

“谈合同的是另外一班人。”

“可是──”

许律师温和地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你必须写得好,愿意不停的写,可是同时你与作品得推上市场,广告宣传,他们需要见你,看用什么策略配合计划。”

广田不太明白。

许律师吁出一口气,“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广田,你内心始终怀有纯真。”

这不知是褒是贬。

保姆抱着绵绵出来说:“我们去看医生。”

广田说:“我也去。”

许律师微笑,“一做母亲,精神焕发。”

广田先跟到医务所,同看护谈几句,然后才与许律师到银行区。

许律师推开时装店大门,立刻有人迎上来。

她并没有替广田代出主张。

广田浏览一会儿,挑了两套素色套装及皮鞋手袋。

许律师来看过,“很适合你,但是你穿三十六号,不是四十号。”

广田?託镸“明年也许会胖。”

许律师看着她,“明年,你已身价百倍。”

广田忽然说,“即使是,我亦不会忘本,更加不会飘然,我会脚踏实地。”

许律师笑了,“去试一试。”

衣服合身,许律师并没付钱,大概都是记在帐上。

她说:“你还需要几件首饰。”

忽然电话来了,她一边听一边把自己的钻表耳环脱下交给广田。

“我有要紧事回公司,司机送你回家,记住,两点正,李和会陪你去。”

她扬手叫部街车走了。

广田想,这样忙碌的生活她吃得消吗?不过,也不是人人想忙就有资格忙。

她返到家中,发觉绵绵已经回来。

保姆让她看孩子的右足趾,“鞋子太小,挤得指甲发炎。”

广田双眼发红。

绵绵看着她,忽然叫声“妈妈”,她开口说话了。

广田大喜过望,“是,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李和咳嗽一声,广田知道赴约的时间已到。

她想化妆发觉粉盒都干了,她的手是颤抖的。

忽然有人敲门,李和说:“化妆师季子来了。”

呵,他们什么都想到了。

一个年轻女子拎着化妆箱进房来,打开色板,往广田脸皮上颜色,专家是专家,手挥目送,兼替她梳好头发。

她留下整套护肤品及化妆品给广田。

广田一照镜子,发觉自己素雅美观,活像一名事业女性。

化妆师称赞:“王小姐拥有淡雅的书卷气。”

广田一声槽,她忘记买丝袜。

季子不慌不忙,笑嘻嘻取出一只盒子,里边足足有一打肉色丝袜。

广田松一口气,无话可说。

自出娘胎,她都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照顾。

她王广田有朝一日飞黄腾达,非得好好报答这班兄弟不可。

她推门出去,李和抬起头来。

他含蓄地吃一惊。

这就是前天那个抱着幼儿面目浮肿脸色灰败失意的少妇?

完全是两个人嘛。

当下他笑说:“我们出发。”

他穿上外套,结上领带。

广田跟着他出去。

在车中,她嚅嚅说出忧虑:“我不大会说话。”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1:42
他不在乎,“那就不要说好了,我代表你讲,”一力承担。

从许律师起,都尽量给她信心。

广田看看窗外,不再言请。

车子驶到目的地,下车的时候,李和忽然拉着广田的手,一个箭步走入电梯大堂。

他一连串动作是那样自然。

他与她走进电梯,他才轻轻放开她的手。

广田讪讪地不出声。

这双手,不知多久没有被异性握过,不知是否粗糙僵硬,令他人生厌。

广田涨红了腮,更加说不出话来。

通过接待处,立刻有人带他们进会议室。

一位中年女士迎出来,“请坐。”

李和介绍:“宇宙图书公司总经理新见一,这是王广田。”

新女士笑:“请坐,写作人必需有一个这样响亮的名字。”

她亲自替人客斟出咖啡。

李和答:“广田是真名。”

“正名很重要,比起那些稀奇古怪的笔名成熟得多,先占胜势。”

广田看到她台上、台底、地板,四处堆满原稿,每叠封面上边,都贴有表格,有人先读过了,在表格各项成绩上给分,像文字六十分,悬疑性三十分,还有创意五十分等,像老师给小学生的测验卷评分。

广田大开眼界,瞠目结舌。

新女士微笑,“我们雇著十多名阅稿员,什么都不做,专门读投来的小说稿,凡是平均分七十分以上的才会来到我办公室。”

李和问:“有否九十分的作者。”

“有,当年江信恩的原稿,一边打字一边已叫整个办公室传阅。”

李和问:“这种制度不会导致沧海遗珠?”

新女士失笑,“我们这几年根本鱼目混珠。”

“为什么多人想做作家?”

“是因为江信恩效应吧,他现在住在夏威夷,已经三年未回来了,听说嗜好是爬上树摘椰子酿酒,你说,是否优哉悠哉。”

“好,说说广田这一笔。”

“看过头三章,的确有七十分成绩,还需看整体气氛、但是可以出版,可惜儿童故事销路一向有限,广田要有心理准备。”

李和问:“网上图书进展怎样了?”

新女士摊摊手,“失败,昨日传来消息,连美著名战栗小说作者史提芬京都决定抽起上网小说,恢复印刷旧制,他的网上作品《植物》共有五章上网,只得五成读者阅后忖款。”

“谈到稿酬了。”

“同京先生一样可好,京的第一本小说发表。稿酬约二千五百美元。”

李和面不改容,“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总,物价飞涨。”

广田张大了嘴,写作这等斯文的行业。竟像地摊小贩般讨价还价!

只听得李和说:“加一个零位吧。”

广田一颗心似在胸中跃出。

李和加一句:“可能会拍成电影呢。”

新女士也笑,“可能挪到荷里活史毕堡公司去拍摄呢,我每期买彩票,就是因为可能这两个字。”

“新总真是明白人。”

李和可算是谈判专家。

新女士看着王广田,这女子有现代女性罕见的沉默怯意,三十分钟以来,她坐在一角一声不响,只是专心聆听。

她值得出版社另眼相看吗,每一项投资都是冒险。

上头关照她卖个面子给这位王小姐。

正在踌躇,有人?M@声推门进来。

原来不敲门,毋须通报的正是许方宇律师。

她朝李和及广田打了个招呼,然后同新女士说:“替你找到了。”

新女士跳起来。“真的?”

许律师把一只小小盒子交给她。

新女士打开一看。小心翼翼捧出,呵,原来是一只拳头大小水晶玻璃纸镇,晶光四射,都是一小簇一小簇彩色花纹。

新女士松口气,“谢谢你,在什么地方买回来?”

“跑得鞋底穿洞,在纽约铁芬尼总部保险柜内。”

新女士微微笑,捧若水晶纸镇,心满意足。

许律师这时转过头来,“这只纸镇叫‘一干朵花’,对,你们谈到哪里,合同在什么地方,我是见证人。”

新女士取出合约,在银码后边加多一个零。

大家签了字。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去吃龙虾云吞面,要不要一起来?”

李和代答:“广田想要陪孩子投考幼稚园。”

广田这才知道她有个这样的约会。

许方宇问:“报了哪一家?”

“保母说是国晶。”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都是国晶出身。”

李和与广田走了。

许方宇掩上门,问老朋友:“怎么样?”

“试一试。”

“对她来说,精神上鼓励胜过一切。我们非帮她重新站起来不可。”

“以你那位当事人的人力物力,足可捧起下一届总统。”

“嘘。”

“幸亏这个女子不讨厌。”

“非常穷困非常内向,”许律师说:“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我原先以为没钱就是没钱,原来可以连茶叶牛奶卫生纸也没有。”

新见一感喟说:“我与你都同那个阶层脱节。”

“唉,大学时期,为着要一部平治跑车与父母闹翻,少不更事。”

“单身母亲要摆脱穷根,真是谈何容易。”

“帮了这个,还有成千成万个,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是没有带眼识人吧。”

“廿多岁,结识异性,来往年余,结婚,是很正常行为,往后十年、廿年、三十年的际遇,凭运气罢了,那人工作上可有出息,那人可会沦落吸毒酗酒嗜赌?那人才貌出众,但却偏偏变心。都未可逆料,哪个少女会有通天眼?大家不过谈到什么是什么。”

“你相信命运?”

“当然,王广田的运程自今日开始就会有所转变,宇宙决定出尽全力帮她做宣传推广。”

“拜托。”

“谢谢你这只古董纸镇。”

“不客气,是我当事人小小意思。”

李和陪看广田到国晶幼稚园。

广田急,“绵绵还不会讲话。”

“不要紧。我们认识校长。”

广田气馁,“这不大好吧,事事走后门。”

李和另有一番见解:“前门千余人排队。况且,后门打开了,你走进去,以后靠的还是自己。”

“可是──”

“可是仍然内疚?”

广田不出声。

“所有两岁儿都差不多程度水准,你放心。”

报名堂外有两三位家长先在等候,都是特权份子吧。见到王广田,上下打量。

广田一声不响,坐一角轮候。

保母带着穿了水手裙的绵绵进来,漂亮一如洋蛙娃,别的家长噫地一声。

广田有说不出的苦衷,她轻轻似自言自语:“绵绵生父已经失踪。”

“没问题,我们填了陈国政议员做监护人。”

广田苦涩地说“我不认识陈议员。”

“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不。我情愿靠自己劳力,我不报考了,我决定弃权。”

她刚想站起来,有一只手把她按下。

许方宇赶到了,李和松口气。

这时,有人出来说:“王绵绵及母亲王太太请进来。”

许律师与李和一右一左夹着她们母女走进面试房。

那名教师笑着说:“许律师好久不见。”

怎么搞的。这许方宇法术宏大,无人不识。

教师眼看到绵绵,十分欢喜。过去招呼:“小朋友你好。”

绵绵在保母指示下立刻站起来,“老师好。我叫王绵绵。”

广田睁大双眼,不相信绵绵自己会说话。

老师忙不迭说.“一定是名好学生,明年九月正式上课,在家尽量给她多接触字母数字及单字,我们有个游戏学习班,不满三岁也可以每天来两个小时──”

保母连忙说.“来,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2:42
咦,广田想,他们主宰了她一切选择。

老师说:“有一家人移了民,才有空位,一班才收二十个学生,只此一班。”

“拜托你了。”

他们又拉看广田离去。

在门口广田鼓起勇气说:“许律师我──”

许方宇却说:“明日可以给你选封面,你若有时间,去看看房子,该搬家了。”

广田一声不响,回到家,保母与绵绵先进屋,她尾随,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跤,直仆到地下,动弹不得。

李和去扶她,“没事吧。”

她伏在地上不动,五体投地那样,脸朝下。

李和发觉她在饮泣。

“痛?”

她摇摇头,“不是,我没事。”

“可是扭伤哪里?”李和着急。

她反过身来。手肘全擦破了。

李和唤保母取药膏来,替广田敷上。

她欲言还止,终于这样说:“一切来得太快了。”

李和答:“你已经错过许多。蹉跎了一段日子,需急起直追。”

“我想保留一些自我。我怕忽然不认得自已。”

李和一怔,微笑,“一本新书一间新屋就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我猜不会。你要有自信。”

他陪她坐地上。

“代住在这里已有三年。我觉得还可以。”

“怎么住得下,你看,阿顺得把电锅插在客厅一角。”

“太豪华了,我怕不配。”广田用手唔着脸。

李和恻然,轻轻分开她的手,”一切费用,不过预支给你,从此你得坐在地牢里天天写写写,并且要周游列国,到每家书店签名推广宣传,赚钱还债。”

广田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这时绵绵走过来,想一想说:“老师好,我叫王绵绵。”

这六个字必定是保母教她背热了的,现在又拿出来用。大家都笑了。

广田躺到床上,因为地方浅窄,保母就站在门口同她说话,向她报告绵绵上课时间。

“上午九时至十时我们得用司机,阿顺如要买菜得走两程,稍后我带绵绵去挑校服……”

广田睡着了。

梦中,听见母亲说:“你白己作怪。你后果自负。”

完全正确,广田出了一额汗。

惊醒,发觉公寓里只剩她与李和。

李和在打印机前研究几张彩图。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来,“醒了?喝杯红枣茶,保母同绵绵出去试校服。”

“你们对我真好。”

李和微笑,“我们是受薪的。”

“谁,那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那人完全没有企图,是真心想帮你。”

他坐到她身边,“来看,新书封面草图。”

广田十分欢欣,“道么快做好?”

“这一份是英语版,你意见如何?”

“都很好,”她由衷高兴。

“抽签决定,”李和开玩笑。

“我喜欢灰紫色这张。”

“是,主角在第一集受亲人歧视欺侮……的确适合这种色调。”

“你看过全书?”

李和点点头。

“请给我忠实意见。”

“通常一个作者叫人批评指正其实不过想听到溢美之词。”

广田笑。

李和想,她终于也笑了。

李和说:“作者内心压抑,借年幼的主角发泄感情,主角只得十二岁、因为作者自觉像孩子般无助。想学主角般籍魔法来获得神奇力量,克服困境。”

广田不出声。

“感情因此十分真挚,盼望也特别逼切,足以感动读者。但,还不是文学。”

广田又一次咧开嘴。

“这是小小愚见,你别生气。”

“如果有读者购买拙作,我会上前热烈与他握手,并且说谢谢,谢谢。”

“你的手会握烂。”

“承你贵言。”

“来,去看新房子吧。”

广田吸进一口气,点点头。

新房子在近郊。经纪已在等他们。

他一个箭步迎上来,“王先生王太太。”

李和并不否认,他一向不拘小节,异常潇洒,但广田却没有非份之想,她轻轻说:“我是王小姐。”

经纪带他们看宽大露台,“请看这难得的海景。俗云良辰美帚,可见美景对人生是多么重要,三房两厅,有一个三百平方尺阁楼,前任业主用来做书房,他是大作家江信思,你们可听过他的大名!”

广田忙不迭点头。

经纪说了卖价及租价。

广由轻轻同李和说:“我真的负担不起。”

“不要担心。”

“我不能无止境接受来历不明的接济。我想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李和说:“那么,我们先把这里租下做办公室,房间空著等你发达。”

广田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年抑郁仿佛去尽。

经济过来说:“王太太喜欢的话可以今日下订。”

他根本不理会人客是王小姐抑或王太太。

“这里是绵绵的游戏室,露台有空间可以走动。”

广田又再问:“他到底是谁?”

李和看着她,“不一定是他,也许是个她。”

广田说:“我们走吧。”

李和坦白:“我也不知道是谁委托律师行,可能连许姐也不知道,只在我们老板殷承德或是惠浩勋才知。”

广田决定暂时不再追究。

一个星期后,接绵绵放学,母女走到熟悉的面包店,绵绵忽然指著附近报摊说:“妈妈,妈妈。”

广田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的大头照片做了一本家庭杂志封面。

广田像是看到自己被警方通缉一样,吓一大跳,想找个地洞钻,连忙躲进面包店。

谁知店主却认得她,“王小姐。这边,”她满面笑容,“不用排队。”

广田连忙回家,李和交一叠杂志给她。

“哗,这是什么?”

“宣传稿刊登出来了,你看照片还漂亮不。”

“我没拍过照片呀。”

“你哪里有空抽七八个小时出来化妆更衣拍不同姿势的照片,有电脑代劳不就可以。”

广田提高声音,“喂!”

“你放心,书出版之后,一定有记者要求访问,届时才真人上场不迟。”

“李先生,你把我当作商品。”

“我们都不是希望得到一个好价钱吗?”

广田沉默。

他把宣传品都摊开来。

在同一版报纸左下角,有一段小小启示,吸引了广田注意。

──“你最近是否忽而走运?”

广田地起那份报纸,读起小字来。

“是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在你最危急之际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纳罕?我与你有同样命运,欲知详情,请电六六七三五。”

李和不知她看到其他讯息,“还满意吗。”

广田唯唯诺诺。

呵太奇怪了。

这段启示仿佛为著她王广田刊登。

广田杷报纸收起来。

“你特别喜欢这一张?”

广田连忙答:“不不。你看那一帧,腰修得那么细,面孔上一条纹也没有,都不是我了。”

李和却说:“这一张是你从前的生活照。”

“是吗?”

小公寓里处处是文件资料仪器,转身都困难,没有桌椅可以坐下,他们捧着茶点站着吃。

广田怕绵绵碰撞到电线杂物产生危险。

只听得李和在电话中与翻译说:“不,绵绵不能译Meander,那是迂回的意思,而中文字中绵绵有不断不绝的含意,象长恨歌中最后一句:此很绵绵无绝期,是,翻译中文是天下最困难的事──”

广田垂头。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运?”

是。简直不可思议,从此顺风顺水。

“我与你有同样命运。”

这人又是谁?

又多了一个神秘人。

“欲知详情。请电──”

广田真想立刻与他谈一谈,讲个清楚。

李和完全像她的事务经理,他向广田报告:“明日下午我们先搬到新屋里去办公。”

广田刚想抗议,楼上忽然轰隆一声,像被炸弹打中一般,整幢公寓震动一下,接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撞击,蓬蓬蓬,不知哪一户又开始伟大的装修事业了。

李和微笑看看她。

广田颓然。身不由主地点点头。

李和松口气,马上L取起电话吩咐下属办事。

楼上忽然用电钻,那种尖锐叫人牙龈酸涩无法忍受的声音一直持续。

广田双手抱在胸前。是,怎么专心写作呢?

嘈吵得连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既然交了好运,就尽情享受这好运吧。

第二天,趁绵绵上学,一个上午,搬了大部份家具用品过去。

人多好办事。且都是办公室助理,并非乌合之众,手脚乾净俐落。

真是两个世界,广田可以清晰地思考了。

她摊开即日报纸,寻找那段神秘启事。

有了!

而且换了字样“是否有神秘人愿意无条件扶助你,比所有亲友待你更好?我也是受惠人之一,请电六六七三五。”

广田实在忍不住。

她取起电话。即刻要打过去,可是又同自己说:小心,这世上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满街是骗子,无端无故与陌生人交谈,危险之至。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3:20
——第三章

她又一次搁下电话。

李和忙着做总指挥,显出他办事能力,几件事一起做,还要兼顾广田那弱小的自尊心,可是一丝不乱。

两个上午已经搬妥一个家。

绵绵最高兴,在新居跑来跑去,举高小小双臂,说:“大”,又用两只手指头碰一起形容:“小”,都是新学的字眼。

广田抱着女儿。在露台上看工人把一盘盘植物搬来放好,更添两张非常舒适的藤椅子。

布置仍然十分简单朴素,只不过拥有更大空间,还有宁静得多。

那天傍晚,广田意外地看到了─弯新月。

她感慨得说不出话来,世上最好的东西象清风明月,根本应该人人享受得到,可是广田已有多年未见,从以前的窗口看出去,只有他人的客厅一角与一闪一闪的电视荧光幕。

转头一看,李和在新置的长沙发上盹着了。

这个英伟的年轻人初来时公事公办,此刻已对她们母女发生感情。

早上,广田听见绵绵叫他“爸爸”,他立刻抱起她,把她举得天花板那样高,同她说:“我是你叔叔,将来你在大学读什么系,同哪个男孩约会,全部要问过我。”

广田无法不觉得心酸。

一连好几个晚上,他们整理原稿到天亮。

文枢来帮忙,仍然把文稿摊了一地,“地方永远越大越好,”大家都笑了。

最高兴是阿顺,厨房也向海,且足有两百平方尺,他们都可以在厨房吃早餐。

许方宇说.“这才像个样子。”

这时李和在沙发上转一个身,咚一声跌落在地。。

广田过去,看着他微笑,“可有做好梦?”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有,她毕竟仍然爱我。”声音缠绵无奈。

“李和,你在律师行做什么职位?”

“我是见习律师,跟着许姐学工夫已有两年,她让我办此小案子,这次来你这里工作,说明为期六个月,因我们算准,半年之内,你必然大红大紫。”

广田笑出来,“除非你们会变魔术。”

“商业都会中多的是幻术,点铁成金。”

广田佯装生气,“我是生铁?终于讲了老实话。”

阿顺端出炖鸡蛋做点心。

“哗,这样吃真会胖。”广田摸摸面孔。

她面孔已经圆了,皮肤也变得细滑,吃得好,心情宽松,又有精神寄托,两个星期下来,头发都开始乌亮。

下午,她拨电话给广泰,同志她们搬家事宜。

“广泰,我搬了家。”

“搬到何处?”广泰十分好奇。

“宁静路三号。”

“什么?”那种你也配住的口气叫广田不悦。

“宁静路三号。一半做写字楼,一半做住宅。”

“你一个人住?”广泰问得很突兀。

“是,我打算专心写作。”

“你肯定是南区的宁静路,那一带都是半独立洋房。”

“是,由出版社替我租下来。”

“你不是搬进另一男人家中?”

广田微笑,“欢迎参观。”

广泰像是听见金星来客降落地球一样,“你,你不是欠租三月,遭人迫迁吗?”

“那已经过去了,”广田故意陈腔滥调,“路是人走出来的,社会终于肯欣赏努力诚恳的人,你也一样。”

对方沉默半晌。

广田说声再见,挂上电话。

李和全听见了,看着她摇摇头。

广田抗议,“什么?”

李和答:“真无聊,怎可炫耀,你努力是因为你喜欢努力,你写作是因为你喜欢写作,不是因为要做给别人看。切戒幼稚。”

广田忽然惭愧,“我原先只想与她保持联络。可是她那口气真叫我受不了。”

李和说:“太奇怪,你是一个那么苦干兼有才华的写作人,你的亲人却毫不认同,难道先知在本家真的一点也不吃香?”

广田说:“我以后都不再会与他们计较。”

“不过,你有心情计较琐事,可见情绪大好,我替你高兴。”

“李和,你真是个明白人。”

“我爱的人却觉得我不了解她。”

“李和,你失恋?”

“已有三年。”

“还没有过去?”

“再等三十年吧,要不五十年,一定会痊愈。”

“她为什么离去?”

“我没有钱。”

“多荒谬。”

“不,她是对的,现在她家有七名佣人司机供她使用,珠宝都购自哈利云斯顿。”

“她长得美?“

“一百尺以外都会看到她那双闪烁会说话的大眼睛。”

“李和,你比我更适合写小说。”

李和回过头来,“喂,没有时间闲谈,快赶工。”

第二天,那段启事又出现了。

“你可有与我相同的奇遇?我渴望与你一谈,为什么会有恩人无故救你我于水深火热?”

这时门铃一响,阿顺去开门,半晌汇报说.“王小姐,外头有一位周太太,说是你的表姐。”

可不就是广泰,她亲自踩上门来看个究竟。

一进门,只见一室光亮。大露台外的蓝天白云直映进室内,广泰讶异地睁大了眼。

早几日这广田还住在狗窝里,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已决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大方客气地招呼广泰。

“可以楼上楼下都参观一番吗?”

这时保母带绵绵上学。广泰看到孩子校服徽章上有国晶二字,她忍不住叫:“国晶?我家绣绣考了三次还考不上。”

司机同阿顺等保母一起出去。

“你有三个工人?两母女用三个人帮忙?”

广田也很内疚,的确太奢靡了,可是有了他们帮手,奇是奇在也没有太多时间空出来。

广田已懒得分辨。

“你父母知道你的奇遇没有?”

真的,广田怎么没想到这两个字:奇遇。

“我留了新电话号码。”

广田看看广泰吃完整碟蛋糕。

广泰身上有股她不自觉的汗酸气,广田知道不久之前,她也肯定拥有这种酸臭味。

一种低下层,经济情形不太好,劳动阶层的独有气息,势利的鼻子一闻就察觉。

广田叹口气。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4:26
“新书出版了送几本来看看,老实说,买是不会买的了,哪来闲钱买书。”

广泰忽然取过案头一把剪刀,走到露台,不问自取,把露台上一盘白兰花的花蕾卡嚓卡嚓通通剪光,放进手袋占为已有。

“我走了。”

“我叫司机送你。”

广泰仍然不明白一个人的际遇怎可以在短短几日内起这样大的变化。

司机回来,广泰忽然吩咐:“先送我到超级市场买点东西,再接我女儿放学,然后,到补习老师处去。”

广田只是点头。

司机轻轻说.“王小姐,我另外叫车子接绵绵。”

偏偏这时李和来上班,今日他不知怎地穿了西装,手中拿一束黄色郁金香,十分英俊,又像足是广田的情侣。

广泰傻了眼。

送走了客人。李和问:“那是谁?”

广田答:“亲戚。”

李和完全明白:“每一家都有这样的人:看不起你直至你成才,然后憎恨你一辈子,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可是,他就是巴不得你不得好死。”

广田笑起来。

这时阿顺忽然惊叫:“白兰花都叫人剪光了,好好一把剪刀断了插在花盘里。”

广田只得摇头。

“我唤人再送两盘来。”

若不是曾经身受,编都编不出这种情节来。

这时李和税:“广田,请来看书样。”

广田的心像是要自胸膛里跃出。

真的,是真的有这本书,不是妄想,不是做梦。

只见李和打开公事包,取出一本精装硬皮书,美观防尘封面,打开,用金字熨若王广田三个字。

广田夙愿得偿,热泪盈眶。

“精装本用来做纪念,平装本也做得很好看,同时发行书签、笔盒、日记本子……广作宣传,吸引小朋友注意,又正商洽漫画版,可是,手头上只有两本原稿,大作家,请你连连动笔,否则无以为继。”

广田正用手掩脸,泪水自指缝迸出。

那本小小十多万字小说,忽然像黄金般重,她把书拥在胸前。

多年的梦想,真没想到能够实现。

一直以来,家人意外她躲懒,自我放纵,说什么热爱写作,实则逃避现实,今日证明她并非不学无术。

“我们只能帮你这么多,读者如不接受,我们也没有办法,神仙也束手无策。”

广田吸进一口气,“是,我明白。”

稍后。司机回来了,面容憔悴,像是兜遍全城,苦不堪言。

他说:“下午叫我去接飞机。”

广田骇笑,“谁?”

“那位自称周太太的女士,说她小姑今日来度假需用车子,一连七日,叫我候命。”声音有点颤抖。

李和连忙说:“阿关不要害怕,到公司去拨一个司机给她用好了。”

“周太太指定要这部平治七座位。”

“公司有的是车。”

广田发呆。

厨房里阿顺悄悄同保母说:“幸亏我们不是替这位周奶奶打工。”

保母笑:“放心。可以辞工。”

“王小姐易商量。”

“真是什么都不嫌,是个有福之人,煮啥吃啥,赞不绝口。”

广田没听到有人这样欣赏她的性格。

她趁李和走开,拿起神秘启事又看了一遍。

她把第二本书自鞋盒取出整理妥当。

想丢掉鞋盒,却又恋恋。

她决定继续用这只破盒子。

门铃一响,有人送衣物来,大盒小盒这又是干什么?

李和抬起来头来,“晚上有一个发布会,招待记者。”

“我不去。”

李和温和的说:“有人肯以一条手臂交换这种机会。”

“我不懂说话。”

“不会讲不要讲,又不是非要你讲不可。”

打开盒子,只见一套半正式短裙晚装,淡苹果绿,小小荷叶边,十分姣俏,配一双尖头钉珠片高跟拖鞋,那珠片由鞋头的深绿渐渐变翠绿,然后终于回到同裙子一般的苹果绿,这种由深到浅的染色叫ombre,正为广田所喜。

李和过来看看,“很漂亮,一定是许姐挑选,她喜欢这种分层次颜色,说自下看过京剧中花旦穿的裙子排穗流苏上有这种染色后深深爱上。”

他们真懂情调。

“这种鞋子怎么舍得让它见天日。”

“那就在家里穿著永不出街好了。”

“我不出去。我怕见人。”

“那倒是不大好。”

“我无话可说。”

“广田,不用自卑。”

“没有这种事,我真不喜应酬。”

晚上,还是去了。

专人的化妆似有还无,淡色唇膏,几乎看不见。

晚装外有同色山东丝长外套,广田一整晚没脱下来。不想露肩膀,并非保守,而是欠缺自信。

李和怕她临阵退缩,紧紧握住她的手,旁人只道他们关系亲密。

记者取得新闻稿及样版书,没有太多提问,但是拍了许多照片。

晚会中最重头节目由童星演出书中紧张一幕,活灵活现,博得热烈掌声。

广田一言不发坐在一旁,像是参加别人的盛会,只会得傻笑。

广田心里一直挂念那段启事,晚会结束,如释重负。

第四天。启事消失了,一共只刊登了三天。

或是说?已经刊登了三天,该看见的人应该都看见了。

文枢带了大声剪报来看广田。

她称赞:“人们心目中的女作家应当如此秀丽吧,大眼睛,书卷气,不说话。”

“谢谢你。”

“别谢我,这是大众日报副刊记者的话。”

广田都不敢看,抑或、她一直都保留这个习惯,她不读任何有关她的书评、访问,只管埋头苦写。

文枢在广田家吃了早餐才走。

李和问:“她来干什么?”

广田笑嘻嘻问.“你说呢?”

李和一怔,渐渐会过意来。指着自己鼻子,“我?不不不,不可能。”

广田笑问:“为什么不可能?”

李和抓着头,“大家象兄弟姐妹一般……”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5:09
广田只是笑,不出声。

半晌李和说:“她太爱说话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广田已经写下第三集故事摘要。

抬起头伸伸酸软手臂,发觉李和凝视她,广田脸上一个问号。

“啊”李和说:“你仍用纸笔,今日很少人用纸与笔写字了,很有趣。”

广田却最喜听沙沙写字声,像蚕吃桑叶。

“不过,江信恩也用手写,一次,他兴致来了,用电脑打字,编辑吓一大跳,怀疑不是真迹。”

广田侧头思考一个小节。

李和又说:“他住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来过一次,真是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

广田也有点向往。

“我记得他们喝很多酒,争看讲话,从某名家小说其实浪得处名到本市政治前途,以及哪一国哪个城市最适合华人居住,到城中绯闻,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真正有趣,令人神往。”

他伸一个懒腰,又继续工作。

下午,文枢又来了,买了一大盒糕点,人人有份。

“李和呢?”她张望。

广田说.“在偏厅小睡。”

“他每天都午睡?”有点好奇。

广田想一想,“有时实在累了,便眠一眠,又可以做到凌晨,像部机器。”

文枢说:“这样的伙计,一个胜十个。”

“你也是,文枢,你们都极之能干。”

文枢看着广田:“你给过婚?”

广田点点头。

“是一段不愉快经历?”文枢像是有点越界。

广田轻轻答:“不如谈其他题目,文枢,你在哪间大学毕业。”

“呵是,多伦多人学新闻系。”

文枢有点羞愧,为什么问人家不愿意回答的难题,无礼兼无聊。

可是忽然听得广田轻轻答:“所有不愉快的婚姻都是一样的,毋须多说。”

“是一人令另一人失望吧。”

“说得很好,开头之际,彼此都把缺点隐藏得很好,或是觉得所有不足之处都可以改过来,两人同心合力,克服困难……想得太天真了。”

这时李和出来问:“在说什么?”

文枢说:“去做咖啡,别打扰我们。”

广田却说:“已经讲完了。”

李和捧着下午茶出来,“出版社打电话过来,说一万本已经售罄。”

广田大惑不解,“才一万?”

李和反问:“你想在三天之内销一百万册?”

“不不。”广田涨红了脸。

“王广田这三个字已算一炮而红。”

“广田,这是本市书店名单,每周末跑三家,巡回演出,你看看有什么遗漏。”

广田呆住。

李和温言说:“不准说不去。”

“我──”

“一定要去,每次换一套衣服,高高兴兴,帮小读者签名拍照。”

广田瞪大双眼。

文枢先笑了,“你会习惯的。”

文枢说得对,开头如坐针毡,但见到家长们及小读者热情,她也感动起来,渐渐不介意抛头露面。

她打扮随便,白衬衫长裤,头发束脑后,十分潇洒随和。

一个下午,自文字中抬起头来,扭开收音机想听音乐,忽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论她的作品。

“这样的小故事都会走红。时也运也。”

“别妒忌别人,自己努力才是正经。”

“唉,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也亏得这王广田,人长得倒还算大方漂亮。”

“宣传铺天盖地而来,据说销三十万册还未归本,这次的确落了重本。”

“幕后自有功臣。”

广田熄了收音机。

她忽然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不写。嘎,嘎?”

随即笑起来。

她忽然自抽屉拿出那个电话号码,一下子下了决心,很镇定地打过去。

很快接通,那边也是女生,声音爽脆。“喂?”

广田清晰地答:“我看到你在报上刊登的做事,我也是一名受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对方像是松口气,“原来你真的存在。”

“是,我存在。”

“我叫蒋佐明,你呢?”

“我叫王广田。”

“王广田……有一名女作家也叫王广田。”

“我就是她。”

“啊,你把走红归功给幸运?”

广田点头,“正是。”

“我正在读你的小说,写得那样优秀,文字一段段像图像一样吸引着读者精魂,你走红是迟早问题,同运气无关。”

广田十分感动,“你太客气了。”

“看样子,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有点失望。

“不不,你得听我讲完整个故事。”

“那么,见个面好吗?”

“在什么地方见?”

“第一次见面,在公共场所可好?”

她设想得很周到,“在植物公园喷水池边好吗?”

“明早八时,你起来没有?”

“送了女儿上学,我立即来。”

蒋女士奇问:“作家不都是深宵写作白天睡觉吗?”

广田笑,“那些都是天才作家。”

蒋佐明也笑了。

“怎样相认?”

“你的长相已无人不识,我,我是伤残人士,我只得一条腿,明早见。”她挂上电话。

广田呆在那里。

一个只得一条腿的年轻女子,一连刊登三日启事,自称幸运,真是奇哉怪也。

她的乐观,叫人感动。

那天傍晚,许律师来了,见到绵绵,一手抱起,“王绵绵,你会法术吗,把阿姨变回十年前的样子可好?”

广田在一边笑。

“广田,你最可爱之处是沉默如金。”

广田仍然笑而不语。

阿顺斟上一碗清鸡汤给许律师。

许方宇自公事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你的首笔版税。”

广田手都抖了。

“我替你拆开。”

许律师把支票取出放在她面前。

广田轻轻说:“我想偿还部份欠债。”

“不急,”许律师答:“待你上了轨道再说。”

“欠债叫我坐立不安。”

许律师已经改变话题,“人清秀,穿白衬衫卡其裤已经很好看。”

广田低下头。

“有无同亲友共享成果?”

广田抬起头?不知如何回答。亲友,何来亲友?

接着,许律师接了一个电话,她满面笑容地说:“广田,还有好消息陆续来。”

广田有点手足无措。

“广田,英语版即将面世,由伦敦预言出版社发行,预言不是非常著名出版社,但是作风踏实,广田,这次是创举,销路好,可推广到美加澳英语市场,再兜个圈子回来,你就身价百倍。”

但是,广田想都没想过会做得那么大。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5:58
她只求母女得到一宿三餐,如今机会来了,她不知如何庆幸。

“广田,以往也有写作人自费翻译刊印英译本作为纪念,更有人以宣传小册子当译本,但你这本有标价有国际书号,打算正式发售。”

广田看看许方宇,像是不大明白。

许律师叹口气,“很好,很好,通常傻人都有傻福。”

广田抱歉地笑,只觉自己更蠢,连忙走开。

许律师到露台上,用手搭住她肩膀,“广田,我下个月结婚了。”

广田惊喜,“为什么没听你说起?”

“私事,没有什么好说。”

“对方一定是个了不起人物。”

“广田,你真可爱。”

“能叫你委身下嫁的人一定品貌学识兼佳。”

“广田,谢谢你,别人却预言这段婚姻顶多只九个月寿命。”

广田生气,“这些别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专门谈论他人生活,自己没有生活,谁家死了人,生了孩子,结婚离婚,红事白事,均议论纷纷,说个不已。”

“还有,你若不是名成利就,名字还没有资格上他们的嘴角。”

“几时请吃喜酒?”

许律师骇笑,“我没有那样好的兴致,简单地到伦敦注册结婚便是。”

“这样简约真好。”

“你呢,广田?你也该重新择偶了。”

广田摇摇头,目光落在双手上。

“这么早便对感情失望?”

这时,电话又响,许律师听了几句,便说.“我立刻来,”又有公事。

她匆匆离去。

留下广田,一直为英语版本思索,既高兴又苍凉。

接着,李和到了。

“广田,快来看英语版封面。”

广田探头过去,只见封面是猎户星座,一尊秦俑与一个穿黑袍的小女孩,打横的字样写着“王绵绵与秦皇墓的秘密。”

广田嗤一声笑出来。

“别笑,畅销靠这三种原素。”

“书一定要畅销?”

“广田,归根究底,出版一本书是希望读者买回家细读,作者的心血得以广泛流传,否则,等于写日记而已。”

“是,但主角王绵绵,还没有去到始皇帝墓。”

“不怕,还有第三集。”

广田答:“唷,有压力,需动笔了。”

“你有六个月时间。”

“六个月很快过去,真需好好警惕。”

“许姐有无同你说,我们六个月后便退出你的生活。”

广田点点头,“你说过,这些日子来,你们像教一个小学生功课似教导我,我感激不尽。你们撤退,我会不习惯。”

“放心,我们仍然是你经理人。”

广田振作起来,“还有三个月时间,我需好好学习。”

“时间不早,我让你休息。”

“哪里睡得这么早。”

“那么,我们出去逛。”

广田意外,“我同你?”这不就是约会吗。

“为什么不,就快过节,街上一定很热闹。”

广田鼓起勇气取过大衣帽子手套与他出去。

商业区街道上人头涌涌,像趁墟一样,他们漫无目的,愉快地浏览橱窗,买纸杯咖啡喝。但是广田始终落后李和半步,她不想与他并肩。

她再三提醒自己,她没有非份之想。

结果他们在外头吃饭。

那间法国餐厅招呼很好,但鹅肝酱是罐头资,龙虾汤不够热,鱼柳稍嫌霉软,他俩都不介意。

吃了这一顿,很快又下一餐,何必投诉,最多下次不来好了。

吃完又在商场变了一会,李和才送广田回家。

阿顺来开门,“吃过了?家里有嫩豆腐紫菜汤。”

“快拿一大碗来。”

绵绵已经睡着,小寝室里有一盏走马灯,一只只小绵羊不停地在天花板上转来转去,十分可爱。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6:26
——第四章

广田坐在绵绵身边良久,才缓缓走上阁楼书房工作。

半晌也写不出一个字。

真可笑,还没名成文思就已经淤塞,再隔些时候,也许就会告诉读者,文以罕为贵,有能力大量书写者均不可信云云。

到了夜阑人静。忽然写了起来,思路畅通,浑无阻碍。

写了三章,一抬头,已经早上六时,她哎呀一声丢下笔,沐浴梳洗。

阿顺还没到,保母却来了,连忙替她做早餐。

“我自己动手。”

保姆由衷地说:“王小姐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要出去一会,由你照顾绵绵。”

她赶去赴的。

走进植物公园,时间还没有到,她独自坐着看喷水地变花样。

广田脸上寂寥之意尽露。

这叫与她约会的人讶异。

蒋佐明一早知道王广田是什么人,一心以为她是个踌躇志满,顾盼自如的成功人士,没想到她那样瘦那样小,又那样寂寥。

她轻轻走近,坐到长凳上。

广田抬起头来。一怔,“是蒋小姐?”

“叫我佐明好了。”

广田凝视她,“我们可有见过面?”小圆脸,大眼睛,有点面熟。

“我在杂志图文上见过你。”

广田汗颜,“哪里,叫你见笑了。”

广田留意对方的大腿。

蒋佐明把裤管扯高小小,广田看到一张弓一样的金属义肢,没有鞋子。

“啊。”

“一场车祸,左边身子几乎全报销,”她解释.“我的一只眼珠也是假的。”

广田细细看了一下,“不发觉。”

“这是最新式的活动眼珠,像真程度极高。”

广田吁出一口气。

她俩一见如故,正是我不怕冒味提问,你不介意爽快回答。

“你就是刊登启事的人。”

“是,至今只有你一人回覆。”

“请讲讲你的遭遇。”

“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广田说:“不如上我家来,慢慢聊天。”

“你也可以到舍下,家母一定欢迎你。”

“啊,幸运的你与妈妈同住。”

“是,你讲得对,我有福气。”

“还是到我处吧,不要打扰老人家。”

“听税你有一个小女儿?”

“才两岁多点,正牙牙习语,以及学坐厕所,任何人见过她都会延迟生肓计划。”

蒋性明笑─起来。这女子既有幽默感,又够谦逊。

她们两个人又重回王宅。

蒋佐明客套几句,便坐下来,请她的故事。

这一讲便是一日一夜。

幸亏有阿顺照顾她们饮食,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

广田吩咐不听电话,只有绵绵放学,与母亲玩了一会。

蒋佐明的遭遇,比王广田更加叫人欷嘘。

“三年前,对,也正是三年前,她还觉得前途光明,是个无忧无虑的妙龄女。

佐明父亲早逝,与寡母一起生活,父亲剩下若干节蓄,母亲一直没有再嫁,算是不幸中大幸。

成年后她问母亲.“有没有后悔?”

母女感情很好,知道女儿问的是什么,笑笑答:“四十岁时还想过要出去,现在不想了。”

“为何打消主意?”

“怕没有好结果,人家为的是什么?不外看中我手头一点节蓄。”

看得这样透彻,故此情愿守在家中,闷得烦燥了,请医生开点药物服食压抑情绪。

佐明问:“不是为看我牺牲?”

“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叫佐明尤其感激。

佐明自幼习泳,教练发现她是可造之材,决定栽培她出赛,蒋太太有点担心。

“会不会练得家女泰山?”

“咦,做健将胜过做弱女。”

“我在电视上看到奥运女选手外型向男生一样,练得无胸无臀,只剩强大双肩。”

“妈妈─那是奥运,我巴不得有一日可以练到那个程度。”

因是最佳课余活动,蒋太太不再反对,这一游就六年多,每朝风雨无间,清晨出发练习,在房内挂一张格言,叫“天才不过是极端耐力”,佐明获奖无数,银杯堆积如山,蒋太太对清洁银器十分有研究。

任何人在池边看到蒋佐明都会爱上她。笑脸迎人,粗眉大眼,金棕色皮肤,健康体格,跃入水中,宛如一条飞鱼,游蝶泳尤其好看煞人。

唐志成的父亲是水运会赞助商,带若他去参观比赛,他进场时迟了一点,比赛已经开始。

只听兄池边观众大声齐齐叫喊:“蒋佐明,加油,蒋佐明,加油!”

一看,全女班,不知谁是蒋佐明。

然后,他看见她了。

银色赛衣,大红泳帽,像一支箭那样射出去。

呵,还用加油?已经矫若游龙,超越别人个多塘,从头领先到尾。

只听得父亲同教练说:“推举佐明去亚运出赛,继而进军奥林匹克。”

教练笑说:“是,唐先生。”

“我立刻在后园装制一座阻力练习泳池,叫佐明天天来练习,快暑假了,她想必有时间。”

教练喜出望外。

这时,蒋佐明跃出水来,摘下放帽泳镜,露出乌黑短发及一对大眼睛。

优秀运动员往往有种魅力,佐明爽朗笑容吸引了年轻的唐志成。

已经有少年男女过去请佐明签名,算准她会是一颗明日之星。

银色泳衣下是她健康姣好身型,志成看得呆了。

“佐明,”教练唤她,“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这位唐志成同学刚从加州理工返来,他的强项是赛车。”

唐先生立刻露出不悦神色来,”这只算嗜好,不是运动,整个人危险地卡在车厢里,一动不动,听天由命。好算运动?”

佐明一听,笑了出来。

唐志成尴尬地搔头。

唐先生提示儿子:“送佐明回家呀。”

佐明笑说:“我约了朋友。”

唐志成只想离开严父远一点,“我送你。”

立刻尾随佐明更衣。

唐太太出来看见,轻轻问老伴,“你存心撮合志成与蒋小姐?”

“这样好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找。”

唐太太不出声,待四周没有人的时候,才轻轻说:“她家只有一个寡母。”

唐先生讶异,“有何不要?”

“将来,孙子没有外公,若生孙女,恐怕会得到癌症遗传。”

“你想得太周详了,难怪晚晚失眠,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英国女皇依利莎伯二世挑媳妇女婿目光尖如利刃,血统出身品格相貌,都得最好,可是三个子女全体离婚结局,太太,莫嫌人家不是十全十美,佐明既然是孤儿,你要更加疼惜她。”

唐太太不出声。

“对,明日有人动工来装游泳池,关照佣人一声。”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6:59
家庭会议到此结束。

那边,佐明坐在唐同学的欧洲跑车里,只见他逢车过车,技术高超,胆大心细,心中不禁暗暗叫好。

这富家子剪平头,穿白衬衫卡其裤,身型高大硕健,佐明对他几乎一见钟情。

只听得他说:“去喝杯酸乳酪吧。”

她答应了,尽管一早约了同学,尽管她想先回家淋浴洗头。

她怕一推他,他会觉得她骄傲。

一对年轻人谈得十分投契,佐明有点茫然,真没想到这样顺利使遇见意中人,大致就是他了。

不久她把他带回家见母亲。

蒋母也觉得唐志成无懈可击,尤其脸上彷佛永远带著笑容,可亲可爱。

那宽厚的肩膀叫伯母放心。

“早点结婚,连连生儿育女,有自己家庭,免得老来寂寞。”

“妈妈。你呢。”

“我?我不知多少节目,单太太,古太太,她们约我坐船环游世界已有多年,你一结婚,我就动身。”

“我们也一起去。”

蒋母大喜,“志成向你求婚了吗?”

“还没有。”

“啊。”又什点夫望。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唐志成来了,恳切地向蒋太太说:“伯母。我请你将佐明交给我,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当看伯母面取出一只钻石指环。

那慈母落下泪来。“令尊令堂知道这件事吗?”

“昨日我与父母商议过,得到他们祝福。”

蒋母点点头。“我完全赞成。”

这时,佐明自房里出来,笑嘻嘻,“太顺利了,为什么这样顺利?”

蒋太太问:“打算几时举行婚礼。”

“待佐明毕业,及去了亚运抡元之后。”

“可是要大排筵席?”

“不,”唐志成答:“只请至亲友好─约千余人而已。”

佐明掩嘴骇笑。

佐明想:人家恋爱,可歌可泣,她却顺利过关,真幸运。

志成到南欧参加赛车,佐明也跟着去。

他把她裁到尼斯的田园,住在一座有成千成万朵蔷薇爬攀在砖墙上的庄园里,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野餐谈天。

“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宇?”

佐明答:“四个女儿,叫勇、往、直、前。”

“不不,一个需是男孩,叫忍让。”

年轾情侣紧紧搂抱一起大笑。

这确是蒋佐明一生人中最开心的日子。

她打扮像欧洲女郎一般,草鞋大蓬裙─露背小上衣,站在跑道上叫喊。

志成得了第八名,但仍然十分高兴。

加州理工读化工的他正好加入父亲的塑胶厂做主管。

新居,婚纱,全部准储好了。

唐家派了裁缝捧着各样料子来让蒋母挑选婚礼当日的晚装式样。

“唐家真是周到,是个高尚人家。”母亲十分满意。

佐明微微笑,仍然每早习泳。

她出赛亚运。拿到一金一银,凯旋回来在机场受到热烈欢迎,大群记者把她当明星似圈住。

“佐明,可是快要结婚?”

“佐明,可会影响你游泳事业?”

“佐明,说一说得奖感受。”

“佐明,封师弟师妹有何忠告?”

蒋母悄悄落泪。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看,是未来女婿。

蒋母觉得十分安慰。

唐家大肆庆祝,蛋糕做成金牌式样,由唐志成代表佐明开香槟招呼客人,他们在大屋里玩到几乎天亮。

第二天中午时分唐太太徙外边回来,看到大厅已经收拾妥当,佣人正在吸尘。

她轻轻问:“人呢?”

佣人笑答:“佐明在游泳,志成熟睡。”

唐太太上楼见到儿子和衣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自窗口可看到泳池,佐明在一个小小池内,在电力激起的水浪中奋斗向前,她不住地向前游,可是波浪永远落把她击退到同一位置。

她真是努力。

志成醒来,“妈,你回来了,爸呢。”

“回公司去了。”

“多谢昨夜把屋子让给我们。”

“这间屋子迟早属于你,愿你在屋内欢笑,以及养多几名孩子跑来跑去。”

“一定,一定。”

唐太太问:“佐明功课如何?”

“以一级荣誉事案,她想继续攻读法律。”

“真是聪敏,她父亲生前想必也是优秀的知识份子。”

志成微笑:“他一直任教科技大学。”

唐太太总有点踌躇,“是什么病,你没问?”

这时,她看见佐明自水中上来,只得住口。

其实唐太太已经打听过,朋友告诉她:“是直肠癌,平日蒋教授不烟不酒,早睡早起,可是发现时已经太迟,终年四十三。”

“蒋太太人品如何?”

“极之刚毅娴静,一心一意带大女儿,全无他念。”

唐太太说:“我最钦佩这种女子。”

朋友欷嘘,“我们也真残忍,非要人家吃足苦头,我们才愿褒奖人家。”

“你做得到吗?”

那朋友忽然笑了,“你没发觉?我守寡也已有三年,丈夫长居伦敦不返,我自公婆那裹领取生活费用。”

唐太太连忙噤声。

各人有各人的一笔帐。

朋友所:“我也没有绯闻,这真不容易,总有狂峰浪蝶,觊觎我们手边一些节蓄,前来打主意,想乘虚而入,需要全神置注以家庭子女为重。”

唐太太答:“我明白。”

想到这里,佐明推门进来,笑说:“伯母回来了?昨天我们玩得十分高舆。”

志成说:“我送你出市区。”

唐太太笑笑,“纪得回来吃晚饭。”

“什么事?”志成忘了。

佐明提醒他:“伯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

“啤,真是喜事连连。”

他漱漱口就陪佐明到楼下车房开出事子。

佐明还取笑他:“你睡醒没有?”

跑车高速驶出公路,一路畅顺,志成加速,他喜欢极速带来的快感,家长多次警戒,他总是阳奉阴违,佐明却从不说他,佐明了解他。

他们在车内并无交谈。

忽然之间,在一个弯角,一辆红色四驱单迎面过线而来。

该刹那佐明知道不妙,她下意识伸出右臂,挡在面前。

佐明可以看到四驱事实际惊恐的眼神。

她没有听见巨响,也不觉得撞击,只见强光一闪,已经市区知觉。

她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妈妈。

后来,在医院里,看护告诉她,她一直喊妈妈。

蒋太太赶到,有人看见她呆呆站在走廊,不说话,也不哭,后来由耐心的医生上前了解身份,才把她带到佐明床边。

她不认得佐明,她身型比平时小得多,混身血污,五六个医护人员围住她急救。

蒋太太上前握住佐明的手,缓缓抬起头来。

一个急症室医生这样说:“我最怕看到伤者母亲的脸。”

看护陪她到候症室坐下。

“蒋太太,我想你了解一下佐明的伤势。”

蒋太太点点头。

“两辆车子高速迎面相撞,肇事四驱草司机当场死亡,佐明头部受到重创,左眼脱落失明……”

看护说不下去,叹口气。

蒋太太静静听着。

看护吸口气,“她同时也失去左腿。”

蒋太太像是明白,又好像糊涂。

“佐明尚未度过危险期。”

经过十多个小时手术,佐明情况总算稳定下来。

全身缚着管子,医生大声同她说:“佐明,睁开眼睛,为妈妈睁开眼睛,你妈妈在这里。”

佐明用尽全身之力,才睁开眼睛,又乏力闭上。

医生又说:“佐明,握紧我的手,可以做到吗,来,握紧。”

佐明五指动了一动。

医生大为宽慰,“好孩子!”

蒋太太伏在女儿身边,吁出一口气。

又过了三天,佐明才看清楚四周围环境。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8:58:20
“妈妈。”

蒋太太看着女儿微笑,“妈妈在这里。”

“呜,噩梦一样。”

“是,医生都你可以康复。”

佐明忽然想起一件事,“咦,志成呢?”

蒋太太不出声。

“志成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她。

“莫非志成──”

“不,”蒋太太说:“志成无碍,已经出院。”

“他可有损伤?”

“他双手折断,已经驳回。”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知道你苏醒了,自然会来。你快快休息,莫理闲事。”蒋母按住女儿的手。

佐明静静睡着。

医生进来问:“你告诉她没有?”

蒋太太摇摇头。

“这样吧,由我来说。”

“谢谢医生。”

在医院走廊,蒋太太猛一抬头,看见唐氏夫妇。

落母十分陌生地看着他俩。

唐太太手里挽着名贵花篮及鲜果,自有女佣拿进房去给佐明。

蒋太太大惑不解,“唐志成呢?”

唐父答:“志成返美国去了。”

“什么,在美阈?”

“是,蒋太太,很抱歉,婚礼已经取消。”

将太太凝视他们的面孔。

唐太太知道一定要立刻把话说清楚。

“蒋太太,这里有一点礼物,请你收下。”

她交一个信封在蒋母手中。

“蒋太太,你千万要接纳这一点心意,佐明疗养需要时间金钱,切忌生气。”

蒋太太镇定打开信封,着见银行本票上写的银码是一千万正。

她抬起头来。

唐先生站立,“请随时同我们联络。”

真是高尚人家,勇于承担,蒋太太忽然笑了。

她把本票还给唐氏夫妇,一声不响,走进病房。

她握住女儿的手,轻轻说:“佐明,你失去了左眼及左腿,还有,唐志成是个懦夫,他已离开了你。”

佐明呆住,看着妈妈,伸手去摸脸上的纱布。

“妈妈很惭愧,妈妈帮不了你,妈妈不该带你来世上吃苦。”

说到这里,蒋佐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一直做沉默听众的广田忽然站起来尖叫。

阿顺跑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只见广田苍白着脸掩着胸口喘息,她想呕吐。

佐明说:“我已失去一切。”

“不,你还有慈母。”广田提醒她。

佐明低下头。

广田一颗心沉下去,不,不。

“我渐渐康复,可以配上义肢,继续做物理治康,但是家母健康却剧烈衰退。”

“伯母还在吗?”广田紧张地问。

“请听我说下去。”

“不,请先告诉我,伯母怎么样。”

广田握紧佐明的手,一定不肯放松。

“她心脏衰竭,需做手术安装起搏器,我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崩溃,再也不能承受噩运的压力,入院时我看清楚母亲的年纪,原来,她只得四十八岁,家母一生不幸。”

广田黯然。

“我开始酗酒,喝醉了不省人事,没有痛苦。”

大黑了,广田本来想招呼客人喝点酒,现在不敢出声。

阿顺泡了两杯龙井茶出来。

“王小姐,我下班了,明早见。”

绵绵出来向母亲说晚安。

佐明说:“我明天再来给你讲故事。”

“不,我想听到结局,唐志成有没有来看你?”

佐明侧着头,“出事之后,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他。”

“做得好,绝不拖拖拉拉,”广田讽刺地说:“毋需假扮好人。”

“我把母亲交给医院,晚晚喝到天亮。”

她声音裹的苦楚,像个受伤流血的人,不是亲身与命运拼死搏斗过,不会这样伤心。

个多月之后,蒋佐明就邋遢了,头发、皮肤、牙齿……都有一层污垢,衣服拖拉,混身酒氛,她迅速失去所有朋友。

佐明没有工作,亦无收入,蒋母住院费用高昂,这样下去,后果堪虞。

一日,在酒吧里,她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

有一个男人接近她,向她搭讪,她不理睬,男人缠个不休。

“来,我知道有个好地方,保证叫你开心。”

“怕什么,大家是成年人。”

“你还在等什么,没有更好的了。”

酒保看不退眼,出声警告那男人:“你,别骚扰其他客人。”

佐明却说:“不怕。”

她转过身子,对牢那登徒子笑。

那人以为得手,大喜过望。

忽然之间,佐明伸手往自己左颊上一拍,只听得仆一声,她的假眼珠掉出来,不偏不倚,落在酒怀里。

那男人只看见一个乌溜溜的洞,吓得魂不附体,退后两步,逃命似奔出酒吧。

佐明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前,她道是一个俊美的游泳健将,大学里的高材生,有为青年的未婚妻,慈母的爱女。今日,她已是一个乞丐。

往明蹄搬走到街角,怔怔落下泪来。

有人挨近,站在她身边。

那人穿黑色长袍,低声说:“有难以形容的痛苦?”

佐明不出声。

“来,吸一支烟,保你快乐似神仙。”

他点燃一支烟递给佐明。

佐明颤抖的手接通香烟,深深吸一口气。

啊,这不是普通的香烃,她立刻有种头轻身飘的感觉,脚步如在云中,烦恼渐渐远去。

那人说:“一包十支,特价两百八十元。”

佐明掏出钞票给他。

她吸着这幽灵牌香烟回家。

一进家门,滚倒在地,昏睡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醒了,关上所有窗户,拉上窗廉,继续喝酒。

她母亲由教会义工陪同出院,进屋一看,只闻到一阵恶臭,佐明爬着出来唤“妈妈”。

她已有多日没有梳洗,面孔浮肿,嘴唇枯裂。

美工连忙把蒋太太带到别处休养。

大门一关上,佐明又滚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佐明觉得自己已可以去见父亲了。

“爸爸。”她叫。

她还记得慈父教她读木兰辞及腾王阁序的情形。

唉,爸若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有多伤心。

她想爬起来,又没有力气。

佐明急需回到那个街角,再次去找卖香烟的人,她挣扎地扶着墙壁站立。

这时,门铃响了。

往明本来不想去开门,但不知怎地,人是万物之灵,她有种感觉,门外是一个好人,那人可以帮助她,她因这个陌生人可以免得沉沦。

她去开门,“救我,”她说,乾枯的嘴唇裂开,流出血来。

明外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忍不住低呼:“我的天,比我想像中还要坏,速速联络戒毒中心!”

他俪捣住鼻子,住室内看了一眼,不敢进去。

佐明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猫头鹰,十分可怕。

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有一名男看护在她身边。

她胸肺有说不出的难过,好似有虫蚁啮咬,大声叫:“有没有烟,或是酒?快拿来。”

那人笑笑说:“蒋佐明,我叫罗天山,是医务助理,你好好听着,这是戒毒中心,我曾帮你洗净肉身及心中毒素,叫你康愎,起来,管生现在替你检查身体。”

“我不去。”

“起来!”

他强迫她起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9:00:50
——第五章

“你们没有权禁锢我。”

“是你母亲把你送来,令堂健康情况不佳!还要为你操心,你若想早些气死她达到目的,请便。”

佐明呆住,泪如雨下。

“说到底,归咎一次交通意外,是,你的确损失惨重,不见一只眼睛与一条腿,蒋小姐,两条路随你走,一任由堕落烂死,二振作站立。”

佐明用手捣着脸不出声。

那罗大山忽然轻轻说:“我会尽力帮你。”

这时,佐明手足抽搐起来。

“来,我背你去医生处。”

私人疗养院内设施齐全,护理人员和蔼可亲。

可以想像费用昂贵。

佐明由他监管,开始戒酒戒毒。

他廿四小时跟贴她服务,不离不弃。

佐明怔怔问他:“你是谁?”

“罗天山。”高大强壮的他微笑。

佐明不出声,她觉得他像天使。

“谁差你来?”

“我原本在这里工作。”

“不,谁把我交给你,谁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你先打理好身体。”

佐明垂头苦笑,“我还有身体吗?”

“佐明,不得气馁。”

从美国运来特别制造的两件义肢,一只用来日常用,可以穿上鞋袜,制作精巧,即使穿短裤也难以分辨真假,另一条毫不掩饰是钛金属制造的弓字形假肢,根据斑豹后腿力学研制,戴上它,佐明可以跑步。

罗天山说:“我知道你是运动员,你仍可以参与奥运伤者运动会,来,站起来。”

佐明咬一咬牙,忽然眼中闪出晶光,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准备好了没有?”

佐明点点头,以为罗天山叫她做运动。

谁知他说:“去到疗养院把母亲接出来。回家去,好好照顾她。”

佐明神智恢愎了,呵,母亲。

已有个多月没见过她了,把寡母丢在一角,自己痛快地沉沦,该当何罪。

“我,我不敢去见她。”

“你已经戒除不良嗜好,去,家已收拾干净,女佣会帮你们打理家务,你们母女否极泰来。”

佐明发呆,“你们倒底是谁?”

罗天山微笑着走出去,替佐明办理出院手续。

佐明抬起头,忽然看到一杯琥珀色的酒。

谁,谁把酒放在这里?

她伸手过去,又缩回来,但鼻子仿佛闻到杯中琥珀色醇酒的香氛。呵,魅由心生。

她凝视酒杯良久。

是谁放在这里试探引诱陷害她?

不,她已经戒除酒瘾,几次三番丑态毕露,半夜嚎叫救命,求罗大山给她一瓶酒,好不容易清醒过来……

她没有去碰那只酒杯。

这时,有人敲敲房门。

佐明抬起头。

呵,她记得这外型高雅斯文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当日把她自家里救出来的那两人。

“呀─是你们,请问尊姓大名?”

那位女士微笑,“我是许方宇律师,道是我助手李和。”

“两位是谁,为什么知道我需要帮助?”

许律师看着她,又看看桌子上的酒,“真高兴看见你重拾自信自尊。”

她退去,取过酒杯,轻轻喝一口,“咦,原来是葡萄汁。”

大家都笑了。

他们坐下来。

“佐明,我的当事人叫我来问你,你可愿起诉唐志成。”

佐明侧着头,“你的常事人是谁?”

许律师答:“就是那个知道你有需要帮助的人──”

“由他送我来疗养院,负责全部费用?”

“正确。”

“由他派人替我把家居收拾干净,并且派人照顾家母?”

“是。”

“他是谁?是唐家的人吗。”

“不,”许方宇答:“你不必对唐家存有幻想,唐家心中,已经没有你蒋佐明这个人。”

“啊。”佐明低下头。

“你可以控告唐志成鲁莽驾驶造成意外导致他人身体严重创伤,要求赔偿。”

佐明抬起头,“赔偿?”

“是,我们听说,事发后唐氏曾经交上千万本票,真是笑话。我们将要求赔偿一亿。这可叫他们寝食不安。”

“唐志成在什么地方?”

“他在罗省,将与刘世礼将军的孙女订婚。”

这时,罗天山回来了,他静静听他们谈话。

只见佐明拾起头想了很久,忽然,想通了,脸─露出一个微笑。

她说:“我好比自鬼门关进出了两次。”

许律师屏息聆听。

佐明说:“我若控诉唐家,势必还要与他们纠缠下去,或三两年不等,太不值得了,时间宝贵,我早已忘记这段恩怨,我不能上演基度山恩仇记,我的生命还有其他,我决定向前走,不再回望,不,我不会起诉唐志成,那只是一场不幸意外。”

许方宇律师意外,半晌,才轻轻说:“过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9:01:24
佐明缓缓走过去。

许律师紧紧拥抱她一下。

佐明微笑,忽然走到罗天山面前,像一个孩子那样,要求他也拥抱她。

罗天山泪盈于睫,紧紧抱住佐明,把下巴搁在她头顶。

他真替她庆幸。

倘若要报仇,余生都得沉沦在仇恨中,旁人怎样爱她呢。

许律师非常轻松,“太好了,这里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走吧,还有其他的人需要照顾呢。”

这句话立刻钻进佐明耳中,不过她一声不响。

她追问许律师.“请透露我恩人的名宇。”

许律师温和地说:“佐明,你性格如此豁达,有什么恩,有什么怨?一切靠你自己重新振作,去,去接母亲回家。”

罗天山替她挽起行李。

看到母亲,佐明实在忍不住,蹲在慈母脚下。

“妈妈,我回来了。”

蒋太太十分欢欣,“让我看仔细你。”她伸手轻轻抚摸女儿的面孔,“是,你回来了。”

“妈妈,我没事,我已康复,比从前更扎实。”

这是真的。

蒋佐明有一条钛金属制造的大腿。

佐明回到大学法律系报道,正式入学,她不但重新习泳,而且参加田径赛。

照说,一个年轻女子少了一条腿,穿短裤露出金属义肢站在运动场上,是何等突兀诡异的情景。

但是记者这样形容蒋佐明:“不知怎地,伤残的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英姿飒飒,她彷佛是超现实,科幻小说中那种代表毅力坚强的神人,她的速度惊人,已逼近世界纪录,晨曦中看她练跑,灰紫色云下劲风中的她有难以形容的瑰丽美态……”

罗天山每一天都在她身边。

佐明对母亲说:“到今日还汗颜,当日满身污垢,眼泪鼻涕的样子都被他看在眼内。”

“啊是。”蒋母有点出神。

接看,电话来了,有人问:“宗曼宁小姐在吗?”

佐明要呆一刻,才想起母亲的名字正是宗曼宁。

“你请等一等。”

故意停一下,然后问:“你是哪一位?”

“我叫章信怀,是曼宁从前同学。”

这时,她母亲疑心地过来问:“找谁?”

佐明眨眨眼,“找你。”

把电话交回母亲,溜烟跑走。

“那是佐明?”

“是,正是她。仍然调皮。”

“可见已经完全康复。”对方宽慰地笑。

“七成吧,七成我已经很满意,有时,内心创伤永远滴血。”

“佐明不是已有男朋友?”

“是,罗天山真是一个有肩膀的男子。”

“那多好,佐明需要真正爱护了解她的人。”

“可怜的佐明。”

佐明却不这么想。

代表出赛伤者奥运会时她说:“假使那件事不能杀死你,那么,你会更加强壮。”

她用力结好鞋带。

她自澳洲悉尼取得三面金牌回来。

蒋佐明现职教练,学生家长轮队要求取录。

她觉得自己生活得比从前充实。

之后,她约见过许方宇律师。

“许律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人是谁了,我希望能够当面向她道谢。”

许律师茫然,“谁?”

佐明说:“那个赠我义肢,助我戒毒的人。”

许律师看向窗外,“佐明,你看,阳光何等美丽,站街上深呼吸已是最佳享受,你

说是不是。”

“真的不允透露?”

“佐明,你的气色好极了。”

佐明知道许律师守口如瓶,永远不会泄露秘密。

“请告诉那位先生,我会生活得很好,那样,希望是报答了他。”

许律师点点头。

“呵,对,佐明这段新闻你看一看。”

是美国罗省的中文报章,刊登著一段消息:“殷商唐志成及名人之后刘世礼将军孙女结婚之喜。”

唐志成胖了一点,样子略钝,新娘个子小小。仿佛没有自己的名字,一辈子唤作刘世礼之孙,真是福气。

唐老太太一定最高兴。

佐明一声不响,放下了报纸。

许律师故意问:“感受如何?”

“不予置评,无可奉告。”

“你不祝福他们?”

佐明嗤一声笑,“他们亲友盈千上万,何需我祝福。”

许律师称赞:“不卑不亢,很好。”

佐明忽然想起,前些时许律师曾说:“……还要去照顾别人”这话,她不出声。

这时,许律师的手提电话响了。

“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她与佐明拥抱道别。

佐明随后也离开咖啡座。

许律师还得去照顾其他人。

会不会,那人也像她这样,际遇变迁,沉沦至谷底,眼见失救,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被他遇见恩人?

佐明按捺不住,走到报馆广告部去刊登启事。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运?”她这样写。

佐明觉得措辞彷佛不大妥当,想半日,又认为这样或者可以吸引更多注意。

“是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在你最危急之际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纳罕?我与你有同样命运,欲知详情,请电六六七三五。”

佐明把文稿交上。

有人做了好事不想别人知道,有人做了坏事也不想别人知道,这位隐名的先生肯定是前者。

像那些捐赠器官的善心人,完全不表露身份,无偿地奉献慈爱。

广告一连刊登了三天,每日佐明都略为修改字句,希望有同样遭遇的人前来相认。

可是半个月过上了,音讯全无。

佐明开始怀疑她是唯一的受益人。

蒋太太说:“问天山,天山一定知道。”

“我曾经问过他。他不想说。”

蒋太太微笑:“现在不一样了。”

对,一言提醒佐明,现在他们已经开始的会,他不会再推塘她。

那天下午,她又问了他一次。

这吹罗天山很坦白,他说:“由许律师安排你入院,院方派我照顾你。我就知道这么多。”

“许律师可有提到他人名字?”

“完全没有。”

“嗯。”

“佐明,长辈想做无名氏。你去拆穿他,好像不礼貌。”

佐明不服气,“你怎么知道他是长辈?”

罗天山笑,“若是年轻人,怎么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真的。

“你猜他是老先生,抑或老太太?”

他举起双手,“我不知道。”

“他真细心。”

“细心的是许律师,她才是执行人。”

性明点点头,“真惆怅,不能当面道谢。”

罗天山笑,“你想又跪又拜?”

“我心甘情愿那样做。”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9:01:59
“也许,人家就是怕那个场面。”

佐明也笑。

罗天山忽然想起来,“伯母呢,这阵子比较少见她。”

佐明压低了声音说:“她最近行动有点古怪,时时不在家,神情有点恍惚。”

罗天山喊出来:“啊。”

“你也那样想?”

罗天山连忙否认,“我什么也没说过。”

佐明颓然,“她一定是瞒着我偷偷结伴上赌场。”

罗天山笑出来。

“咦,你笑什么?”

天山握着佐明的手,“你真可爱,不不,佐明,你放心,我相信伯母并没有沾染不良嗜好,我觉得她好似找到感情寄托。”

佐明要把这番话翻译成为白话.“呵,你指她已有男朋友。”

天山点点头。

佐明十分吃惊,“这样一把年纪了,”她在客厅不安地踱步,“只怕会堕入人家陷井,”她又急躁地叹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么会这样愚蠢。”顿足。

罗天山讶异说:“佐明,我不敢相信你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何等自私狭窄,伯母正当盛年,为什么不可以结交异性朋友?”

“早些时又还好些,现在真怕她惹人耻笑。”懊恼之极。

“早些?早些她要照顾你,是你自己说的,十足岁了妈妈还帮你刷牙穿衣,管接管送,教功课煮膳食,嘿!”

佐明不服,“我无私心,我只怕她受骗。”

说着,委屈地落下泪来。

罗天山说:“你怕失去她。”

佐明还要嘴硬,“不,我巴不得她快乐。”

“那么,千万不要阻止她。”

“快五十岁了,都更年期了,还结交男朋友。”

天山说:“是,好死了,女儿已经成年独立不需要她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佐明恼羞成怒,“罗天山你信不信我把你撵出去。”

罗天山投降,“那人是谁?”

“她的老同学。”

“那很好呀,接受这件事,佐明。不要难为伯母。”

佐明怔怔回忆母女一起度过凄苦但温馨的岁月,低下了头,哭泣不停。

佐明紧紧拥抱他,铁人流泪,真是意外。

过几日,佐明与那位章信怀先生见了面。

他欠欠腰向佐明自我介绍:“我是曼密宁的师兄,当年她读历史,我修地理,感情很好,后来……失散一段时间,最近才重聚。”

佐明可一点也不含蓄:“为何失去联络?”

章先生无奈,“当年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给我一个奖学金,我是穷学生,不能带着曼宁走。”

“啊。”

“两年后听说曼宁已结婚生子。”

“你呢?”

“我的前妻是意裔美籍人士。”

“可有孩子?”

“没有。”

这时,佐明的母亲诧异地说:“你问得太多了,真没礼貌。”

“不,”章先生却说:“我愿意回答。”

“结婚多久?”

“两年,生活实在清苦,我到新加坡大学任教,当年算是开荒牛,工作时间长,天气炎热,她忍受不住离乡别井之苦,要求离婚,到澳洲发展,自此失去音讯。”

“之后呢?”

“佐明,你像审问犯人。”

“她的确在念法律。”

连佐明都觉得章先生好涵养工夫。

“后来再也没有遇上合适的人。”

“可是,人海茫茫,你与母亲是怎样又遇上的?”

章信怀也有点大惑不解,“是一位许律师通知我,曼宁患病,住院已有一段时间。”

“又是许律师!”

“是,我也觉得奇怪。这位许律师是什么人?她为什么知道我对曼宁依然念念不忘?”

“你对她真的不能忘怀?”

“越来越想念,我赶往医院一看,原来曼宁同当年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他宽慰地笑,“佐明,我想征得你同意,我打算向你母亲求婚。”

佐明问:“你会带她去星埠?”

他点点头。

“我呢?”佐明顿感彷徨。

“你可以来探望我们,也可以考虑与我们同住。”

“妈妈戴心脏起搏器……”

“那边医疗设施都很好。”

佐明转过头去,“妈妈--”声音已经哽咽,忽然大声号啕起来。

终于失去妈妈了。

不过。是一次愉快的失落。

她一生加起来也没有哭得那么多,眼泡肿起,心里却觉痛快快,眼泪洗涤体内毒素,冲出体外,乾乾净净,蒋佐明可以重新挺起胸膛做人。

她终于听到了她在等待的电话。

对方也是年轻女子,声音有点迟疑,“我看到你在报上刊登的启事,我也是一名受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佐明把握机会,争取她的信心。

她俩约了地方见面。

佐明想,原来,那位先生所帮助的,全是有需要的单身年轻女子。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

蒋佐明用了一日一夜讲完她的故事。

佐明没想到对方是一位写作人,单身母亲,带着一个幼儿生活。

每一个单身母亲背后都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曾经深爱一个人,对他有憧憬,并且认为可以养育下一代,结果又剩下妇孺独自过活……

蒋佐明与王广田十分投契。

广田神情秀怯,活脱似个文人,她说话带着犹疑,不大肯定,明显地欠缺信心。

已经这样出名了,仍然小心翼翼。

这是正确的,切莫一点点成绩,便挺胸凸肚,自招灭亡。

一早,阿顺回来工作,看见她们还坐着那里说话。没换过衣服,可见她俩通宵不寐。

这时,佐明却揉了揉眼睛,“困极了。”

“请到房间睡一会。”

“不好意思,我回家去休息。”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9:03:06
“我们还没有讲完话。”广田非常喜欢这个新朋友。

佐明拍拍她肩膀,“那我不客气了。”

讲了一宵话,耗尽了精力,不喜欢说话的人不知道说话需要多大力气。

佐明看见寝室一片象牙白,异常朴素整洁,简约主义,一点多余的摆设都没有,非常欣赏。

她盖上薄毯子,悄悄入睡。

广田听过故事,感慨万千,原先,她以为自己最惨,最苦,最不堪,听了蒋佐明的过去,才知道应当庆幸四肢健全。

她不敢抱怨半句。

这时,保母进来说:“绵绵有热度,量过是101,为安全计,总得看一趟医生,无论什么疫症,开头总是发烧咳嗽,像感冒一般。”

“我陪着一起去。”

保母去唤司机。

广田吩咐阿顺:“客人醒了,请好好招呼。”

她披上外套出去。

蒋佐明不知睡了多久。

梦中,她看见自己的左腿又长了回来,可以命令它做许多事。

她又梦见自己结婚,对象是罗天山,可是拨开头纱,看见的却是唐某人,她惊骇地叫出来。

最后,看见母亲同她说.“本来,我只想把你抚养成人,已经满足,不料做了一次心脏手术,在病榻上忽然不甘心,反正要死,不如放肆一点做人。”

母亲做得很对。

佐明缓缓醒来。

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身边同她说话,佐明背着门睡,一时看不见说话的是谁。

那男子说:“是不舒服吗,这么晚还没有起来。”

听了两句,佐明知道对方误会她是广田。

她咳嗽一声。

他却不察觉,站在门口,一直说下去:“很多人不知道,写字其实同抬铁一样累。”

他是谁?声音有点熟。

“广田,我想过了,我们结婚吧。”

佐明吓了一跳,这个误会可大了,她非得立刻表明身份不可。

她立刻自床上坐起,回过头来。

照说,对方应该立刻发觉她不是王广田,可是门边站着的年轻人却低着头,烧红了耳朵,紧张地看着鞋面,他没有抬起头来。

他低低说下去:“已不能想像生活中没有你,我愿意一生照顾你同绵绵。”

佐明十分感动,她认出这个人了。

这个英伟的年轻男子是许方宇律师的助手,他叫李和。

佐明真代广田高兴。

这时,她不得再次大声咳嗽一声。

李和纳罕,今日广田的喉咙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看到另一个女子坐在床沿看住他微微笑。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窘得目瞪口呆,已无暇辨认对方是什么人,半晌,回过神来,一言不发,拔足奔出房去。

佐明忍不住掩住嘴笑。

阿顺捧着早餐进来,正好看见李和落荒而逃,奇问:“李先生又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广田与孩子也回来了。

“什么事这样好笑?”

佐明说:“广田,你家里又静又舒服。”

“是因为没有男人的缘故吧?男人非得制造音响不可。”

阿顺放下食物与报纸出去了。

佐明又咳嗽一声,“刚才,人人误会我是你。”

“谁?”广田诧异。

“李和。”

广田不悦,“他走进我寝室来?”

“不不,”佐明没想到她这样拘谨,“他站在门外,一步没踏进来,所以才看错人。”

“啊,”区田脸色缓和下来,“他说些什么?可是英文版乏人问津?”

“不,他向你求婚。”

广田一听,愣住,缓缓低下头。

这时,保母进来,“来,妈妈喂你服药。”

广田连忙把绵绵搂怀中服侍女儿吃了药,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保母连忙安慰:“医生说是感冒,吃两天药就好,不用担心。”

她抱著幼儿出去。

佐明轻轻问:“广田,为什么流泪,可以告诉我吗?”

广田用手掩著脸,“我不想重蹈覆辙。”

“他是另外一个人。”

“我对目的生活心满意足,我有收入,可以支付所有帐单,我有工作寄托精神,我只想好好把绵绵带大成人。”

佐明微微笑,“你听上去像我母亲。”

“我的确是一名母亲。”

“为什么看得自己那么紧。”

“因为过去太过**。”

佐明笑出来,哪有女子会用这种字眼形容自己,再过份也不过推搪憧憬爱情,爱得轰烈之类。

“结过次婚,也不算得什么。”

“一次已经足够。”

“或者,伤痕仍未恢复,你需要多点时间。”

广田感动,“你对我容忍了解,比姐妹还好。”

“你有姐妹吗?”

“只得表姐姊。”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9:03:40
——第六章

“去,再去见她们,现在你已是儿童故事女王,她们对你,一定用另外一副嘴脸。”

广田一睑茫然,“女王?”

佐明把日报给她看。

斗大的字这样写:“儿童故事女王借魔幻世界寓言隐喻表白今日现实社会种种怪现象……”

“呵,”广田尴尬得无地自容,“这是江湖上手足开玩笑揶揄我,怎么可以当真,明早我只需更加努力写。”

佐明看看她,“王广田,你有救了,你完全知道这世界在发生着什么事。”

广田感慨万千,“我是摔倒过再爬起来的人,当然知道真相。”

佐明说:“我也是。”

两个曾经沧海的女子睑上都露出寂寥的样子来。

“你与罗君──”

佐明连忙说:“我只剩一只眼睛,样样要加倍看清楚才是。”

“他不会嫌你。”

佐明拾起头,半晌答:“我嫌我自己。”

广田的感觉同她完全一样,她们不禁拥抱对方。

已经吃过那样大的苦头。再不爱惜保护自己,天地不容。

广田说.“请过来看。我做了一个图表。”

她们在电脑前坐下。

广田按动字键,图文在营幕呈现。

“假设我们的恩人叫光,你看,许方宇律师是关键。”

“不,”住明说:“当中还有承德浩勋律师行。”

“好,”广田更改图表,“光委托律师行,他们又派许律师做代表。”

“都会中孤苦女子众多,为什么单选中我同你。”

广田抬起头,“我与你之间,定有若干关连。”

“是什么?”

广田打出许多问号,“还未找到端倪。”

“许律师怎样找到你我。”

广田答:“这倒不难,都会地窄,找一个人很容易,私家侦探三天可以办到。”

“许律师对我俩的身世了如指掌。”

“这也容易,都会里喜说是非的人认真不少。”

“广田,我与你都想知道光是什么人。”

广田答是。

“会不会是我们早已认识的人?”

“我与你生活圈子完全不同,没有可能。”

“现在,我们共同认识许方宇律师。”

广田搔搔头,“丝毫没有线索。”

佐明看看时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广田依依不舍。

“要不要一起来,我教一班小孩踢球。”

“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不如改期。”

“订场子不易,下雨亦无所谓。如有兴趣,泰福球场下午两时见。”

她潇洒的走了。

广由靠床上休息,对蒋佐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堕进那样的无底深渊当人人以为她已经没顶之际她拗腰直上,庄敬自强。

必需把这个人物加插到下一个故事里。

下午,休息后,广田告诉保母她要到球场去。

不出所料,天开始下两,广田撑一把大伞。坐在观众席。

球场上一片泥泞,孩子们开始操练,溅得混身泥,嘻嘻哈哈,毫不在乎,好像更加尽兴。

细看一下,不难发觉,孩子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残疾。

广田凝视他们欢笑,忽然之间,蒋佐明出来了。

广田看牢她,为之心折。

站在紫灰色天空下的蒋佐明堪称神俊、高大、硕健,混身没有一丝多余脂肪,一条

真腿,一条弓字形钛金属义肢,屹立球场泥泞中,浑如天降。

广田微微笑。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广田一看,见是个强壮的年轻男子,睑色坚毅。

她冲口而出:“你一定是罗天山。”

罗君转过来亲切地微笑,“你可是名作家王广田?”

“不敢当。”

“来看佐明当教练?她很凶,也很严,可是,孩子们爱她。”

“看得出来,我真为她骄傲。”

罗天山答:“我也是。”

只见佐明敏捷地一个转身,把球溜溜地踢入龙门,孩子们欢呼起来。

罗天山说:“广田,我去买杯热咖啡给你。”

广田才想说不用客气,他已经朝小食店走去。

片刻有人坐在她身边给她一杯咖啡,她说谢谢。

那人却是李和。

“你来了。”

“保母说你在这里,我有消息告诉你。”

“是关于英文版的事吧,一个月内销售多少?”

李和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正反面转了几次。

广田有点失望,“五千?”

李和摇头。

“不会是五百吧?”广田瞪大双眼。

李和仍然摇头。

“五万?”这算是十分理想的数目。

李和轻轻说:“十五万,完全靠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在英伦三岛广受欢迎,小读者非常追捧。现在有美国出版社前来接洽。”

广田又一次发呆,十五万。

从前,她的作品只销一千本,七除八扣,只取回一点车马费。

“广田,书还继续像热克战那样飞出书店,已快速加印,恭喜你。”

广田别转头,不相信这是真的。

“伦敦出版商邀请你巡回签名,我们可以派季子及文枢与你一起出去。”

广田怔怔地问:“绵绵呢?”

“保母与绵绵随行。”

“那岂非似一队兵?”

“连你五个人而已。”

“我需考虑一下。”

“许律师在伦敦举行婚礼,顺便观礼,广田,你去过欧洲吗?”

广田低下头,“我哪里都没去过。”

“那么,把握这次机会一开眼界,或是索性游学一年。”

“你呢,你可也一起去。”
mayflora 发表于 2008-4-23 09:04:16
“广田,你叫我的话,我随时请假跟你去。”

广田忽然懊恼地说:“真怕明朝一觉醒来,原来全是一场梦。”

李和抓紧她的肩膀,“加点自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泥球飞来,打中广田大腿,泥泞溅了她一身。

完全是真的,不是做梦,那只球力道不少,十分疼痛。

一名小学生跑过来道歉。

广田连忙说:“不怕不怕。”

那十岁左右的孩子少了一只前臂。

“去,继续练球,几时出赛?”

“下星期。”

他高高兴兴的去了。

广田转过头来说:“除了绵绵可以得到比较好的生活外,一切都没有不同。”

李和答:“我一向对你有信心。”

他伸出手来,轻轻拉着她走下观众席,心想,一定有机会继续求婚。

佐明抱着球,吹着哨子,微笑地看着他俩离去。

那天,蒋佐明独自回到家中,脱下湿而脏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沐浴,做杯热可可。

坐下来,摊开报纸。

电话钤响了。

这一定是罗天山,正好请他过来聊天吃面。

但是电话那一头没有声音。

“喂,喂。”

正想挂断,对方开口了:“我找刊登启示的人。”

佐明愣住。

还有!

不止她与广田两人受益,光还救了第三个人。

她连忙说:“我是蒋佐明,正是刊登启事的那个人。”

对方的声音大了一点点,“蒋佐明,可是伤者运动会金牌得主蒋佐明?”十分意外。

“不敢当。”

“我看到了你的启示,我叫阜品硕,我也是一个无缘无故受到恩惠的人。”

“愿意讲一讲你的故事吗?”

“我有一个请求,我想先听你的经验。”

“阜小姐,那我们先要见面,故事非常长,不是在电话里可以讲得清楚。”

“我明白。”

对方声音十分稚嫩,佐明猜想她年纪相当轻。

“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阜品硕答:“我知道。”

“我们可以约在一个咖啡座见面,你若不喜欢我的样子,可以马上走。”

“你太客气了,那么,一小时后,在大学附近的蓝屋见面可好?”

那是大学生聚头聊天听音乐的热门地点,佐明猜想她还是一个学生。

“好,一言为定,你肯定会认得我?”

“蒋小姐你是我们不少同学的偶像。”

佐明不禁笑了。

她赶紧把消息通知广田。

保母这样说:“王小姐出去办护照手续,我会请她尽快覆你。”

佐明只得单刀赴会。

她觉得广田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以后,未必有许多时间与朋友分享。

佐明也深信,无论将来王广田出名到什么地步,她仍然是她,本质不变,因为她吃过苦。

同佐明一样,大家都重新从阴沟爬出来,懂得珍惜目前一切。

佐明到了蓝屋。

已经有许多比她更年轻的年轻人聚集。

年纪这件事最怕比较,廿多岁在十六七少年面前,已经成熟过度,可是在中年人跟前,又可暂充晚辈。

佐明蓦然看到那么多,十来岁的朝气面孔,不禁感慨。

阜品硕会是他们其中一名吗?

佐明叫一杯咖啡。

有一两名少年悄悄看向她,仿佛认出她,但格于礼貌,又不想骚扰她。

名人也是人,也应该可以坐下来喝一杯咖啡吧。

佐明喜欢这个地方,正悠然享受气氛,忽然有人低声说:“你来了。”

佐明连忙转过身去。

呵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少女,她有一张小小的瓜子睑,下巴尖削,不会比佐明的手掌大很多,眼睛明亮,脸上一丝化妆也没有。

但是,佐明不觉她亮丽,她脸上有一层浅灰色的哀伤,似雾笼罩一个城市般遮着她容颜。

她还挽着书包,放下外套,她在佐明对面坐下来。

“我是品硕,蒋小姐,多谢你出来。”

“别客气,请叫我佐明,你,你可有十八岁。”

阜品硕笑一笑,“已经二十岁了。”

佐明更觉纳罕。

广田固然与她一点关连也没有,到底年纪相仿,阜品硕却比她们年轻得多,光为什么会选中她?

这样年轻的少年人,又何需救助?

佐明大惑不解。

阜品硕一直低着头。

“我看到报上启示,考虑了很久,才与你联络,我的遭遇,十分奇怪。”

佐明忍不住想,可是光设法替她找到中学会考试卷?

“一切发生在三年前。”

啊,又是三年,这是唯一的共同点。

三年前,光为着某种原因,决意出手帮助三名急需救援的女子。

那时,阜品硕只有十七岁。

佐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去说话。”

品硕点点头,她取起书包,匆忙间跌出一本书,佐明一看,正是王广田的新作。

呵,不如去广田家。

恰巧这时,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正是广田的声音。

佐明立刻说:“广田,马上准备茶点,我带一位客人到你家来,她是我们同类。”

佐明可以觉察到广田在那一头张大了嘴。

佐明家是流落地球的外太空人,急急寻找同伴。

上了车,佐明同少女说“我们给神秘人一个代名,我们叫他光。”

阜品硕点头,“真好,这世界如果没有光,不知怎么办。”

这小女孩十分懂事,而且容颜秀美,佐明一见便有好感。

“我们现去王广田的家。”

“王广田!”阜品硕又意外欢喜,“你认识王绵绵历险故事的作者王广田。”

佐明笑,“正是,我看见你也带着她的书,她快要出门,有缘份才碰得见。”

倒底年轻,品硕兴奋地说:“我可以请她亲笔签名了。”

佐明心想小读者来了,小读者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广田站在门口等她们,佐明忙为她们介绍。

品硕一进门就“呀”一声,表示赞赏。

小绵绵走出来,看见一位姐姐,伸出手来。

品硕蹲下,与幼儿交谈。

广田见她性格祥和,十分喜欢。

她招呼客人到书房坐下。

“你可以把故事告诉我们了。”

广田与佐明都急急想知道真相。

小品硕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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